吉又开始往返于路克的牧场和卡尔加里之间了。周末时,也常见到尼欧。她看上去没有变老,也没有变年轻,仍然像一具骷髅,不过,一笑一口白牙,当然都是假牙了。她很少摘下来,因为一摘下来,整个脸就瘪了。如斯常说:“吉,你知道吧,假牙不摘下来,对健康不好,可是,在尼欧的眼里,容貌要比健康还重要呢!”

而吉,恰恰喜欢尼欧这一点。尽管都97岁了,还是不愿意破罐子破摔,不要说假牙不摘,尼欧还涂口红呢。尽管她哪儿都去不了,多数时间只躺在床上。但是,她的枕头旁永远放着一个小小的手提皮包,里面有各种化装品,包括一个带把的小圆镜子。还有那把中提琴,永远与她并行摆在床的里面,仿佛她随时都会坐起来打开合盖子,拉上一曲似的。

要是在中国,这么大岁数,早就炕上拉炕上尿了,儿孙们说不定被折腾成什么王八犊子样呢。她记得姥姥在六十多岁的时候就很少下地了,一般都是坐在炕头纳鞋底儿。

“吉,你今天送尼欧回老人院好吗?”

“你呢?”

“我去跳舞……”

“我迷路怎么办?”

“我给你画个图。”

路克说着,拿起铅笔画了起来。而后,指了指几个容易走错的岔路,就急急忙忙地跳舞去了。

尼欧从床上坐了起来,把手里的一沓书递给了吉:“放到我的画室,下周我去画画时,接着看。”

吉听话地接过了那些书,出了木屋,直奔尼欧的画室。画室静静的,尼欧的画架还支着呢,颜料横七竖八地堆在画架旁。其实,尼欧差不多有一年多没来这里了。当然,今后也不会再来了,她实在太老了,没有足够的力气坐下来。只有吃饭、喝咖啡时才起来。不过,她仍然怀有期望,期望有一天体力恢复,真的可以回到画室。就是今天早晨,她看着窗外的落叶,还在对吉叨咕:“我真想画下来啊!”

吉的鼻子一酸。这就是为什么吉没有计较路克去跳舞,她乐意和尼欧待在一起,那是一种特别安静的时刻。她们虽然年龄不同、种族不同、经历不同……但她们之间从来也没有代沟。

吉从画室回来时,尼欧已经下了床,拄着拐杖,站在窗前等着她呢。其实,尼欧完全可以用轮椅的,但她拒绝了,也许她想保持一种独立的姿势吧,谁都不依靠,包括轮椅。不过,她的忆记力正在衰退,有时,她不得不从老人院那边给路克打来电话,问:“今天是几月几日?周几了?”

“吉,你帮我拿着提琴,咱们该走了。”尼欧软软地喘着气。

吉就回身到尼欧的床上,拿起中提琴,提在右手,左手扶着尼欧,两人出了木屋。不知为什么,吉猛然想起了焦原,就是那个往忆苦思甜的水缸里尿尿的男生,她曾经多么想摸一下他那个皮制的二胡盒子啊,真的很像尼欧的这个中提琴合子呢,很像。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就几十年了。不知焦原在干什么?他往水缸里尿尿那件事儿,是否影响了一生?

如果跟焦原结了婚,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会把丈夫照顾得无微不致,毫不费力地做出满桌子的好饭、好菜;而焦原呢,绝对不敢当着她的面去跳舞的,否则,她会一状告到婆婆那里!说不定,她也会和婆婆、小姑子、大姑姐打得不可开交,总之,那份情感,是不会像她和路克这样的。

想到这里,她甩了甩头。路克的门是从来不上锁的,这让她省心儿了——不必腾出手锁门。她扶着尼欧直接到了门廊,下楼梯时,尼欧松开了她,一手扶着一边的木杆,一手拄着拐杖,倒着身子,一步步下去了。

尼欧总是尽可能地不连累他人,但是,接下来,还是不得不把手递给吉,她实在太老了,轻不起任何闪失(79)了。吉挽着尼欧,一步步向前挪着,终于来到了吉的汽车旁,吉松开尼欧,先把中提琴放进后座,又回身扶着尼欧上了车,系好安全带,这才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座,启动了引擎。

收音机响了,是个关于玻璃窗的广告,夹杂着不三不四的音乐。尼欧的身子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地折腾着。吉立刻调了台,调到了CBC第二频道,这是尼欧最爱的,整天都在播放古典音乐,今天也一样:细腻、精致,明澈如月的声音,旋转而来。

“是肖邦的夜曲,降B大调……”尼欧说着,安静了。

吉笑了。虽然尼欧的记忆力在衰退,但那些经典音乐,尤其是早期的摇滚乐和爵士乐,在她的记忆里却是新鲜的,像一枚枚青苹果。

“太美了!吉,你看,那些草都发着光呢!”在肖邦的气蕴里,尼欧指着道路右边那些卷起的巨大的干草垛。的确,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与迎面落基山上的白雪和路两边正在泛黄的杨树,以及深绿色的松树,交织出一幅层次分明的水彩画!还有那落基山之上苍茫的白云,正在蓝色的苍穹里,一团团地飘来,变换着形状……

“我真想画下这些云啊……”尼欧在嗓子眼里咕噜着,“图伯特的云,就是这个样子吧?”

“不,图伯特的云没有这么秀气,在北方的羌塘草原,更像风暴中的大海,波涛汹湧……” 吉随口而出。

“我这一辈子,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图伯特……”

“那早年您为什么不去呢?”

“因为中国军队进去了,又是大炮又是刀枪,连图伯特人都待不下去了……”

“您是说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吗?”

“就是,我有个妹妹,你还不知道吧,叫康斯坦丁,她当时恰好在锡金旅行,眼看着图伯特人逃难,她说,他们中的很多人,就为了换一口饭,就交出了很贵重的珠宝。她说,那些逃难的人中,有些喇嘛,非常有学问,不是一般的学问,可以让你的精神长出翅膀……”尼欧说着,试着抬了抬她那瘦骨嶙峋的胳膊,可终于没有抬起来。

“……”吉一时无语。

“一般的荷兰人都会西班牙语和德语。在十七世纪时,西班牙占领了荷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德国又占领了荷兰,必须要我们学习德语……”尼欧说着,停了一忽,又说,“吉,我很担心,那些中国人会让图伯特人说汉语……”

“您会德语?”吉转移了话题。

“现在,一听到德国口音的英语,我就头疼,”尼欧说着捂上了眼睛,“那些德国人对犹太人很不好,我们把两个犹太教师藏到了天花板上。”

“多长时间?”

“2、3年吧。”

“这么长?”

“当然不是在一个地方,轮流被接到别人家藏起来的……”尼欧说着,停了下来,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直盯着前方,“吉,你说中国人还没有退出图伯特,对吗?”

“对。”

“可那些德国人后来都撤出了荷兰……”尼欧嘟囔着。

现在,她们已在这个路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按说,该到黑钻石小镇了,咋连个影儿也没有呢?眼前永远是一望无际的牧草和白色的木栅栏,以及三三两两的牛马。

“尼欧,我们好象迷路了。”吉放慢了车速。

“是啊,黑钻石镇是个挺大的地方,应该看得见房屋了。”尼欧说着,一转眼,又把迷路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吉,你看,路边的花多美呀,就是那个有蓝色叶瓣的,叫半边莲……”

吉没有看半边莲,只是前后左右地寻找着人影儿。其实,尼欧对这段路是十分熟悉的,她从17岁起就学会了开车,熟悉卡尔加里附近的大小道路。但是,她现在太老了,所有的道路对她来说,都是一个长相。

突然,一辆大卡车超过了她们,许是吉的车开得太慢了,挡了人家的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车开到路边,停下了,看着尼欧:“咱们得找人问问路。”

尼欧点点头。正在这时,开过去的那辆大卡车,也“吱嘎——”一声停下了,停在离吉的车只有几十米远的地方。

“需要帮忙吗?”车主走了过来。

“我们去黑钻石镇,找不到路了。”吉说。

“跟着我的车吧,我也去哪里。”车主说。

吉就又启动了引擎,跟着那辆车。那人开得很小心,遇到拐弯的地方,远远地就打开了转向灯。很快地,吉就看到了黑钻石镇的加油站、花店、小酒馆,那人把车停在了花店门前,打开车门,走近了吉:“这就是黑钻石镇了,还需要帮忙吗?我熟悉这边……”

“谢谢!不必了,我转过向了。本来我是熟悉这里的,但从朋友的牧场这边来,还是第一次…….”

“西部加拿大人就是友好。”待吉跟那人告别后,尼欧感慨起来。

尼欧的老人院,从外面看,很不起眼,是一座只有一层的长形公寓,但里面很舒适:一进门是客厅兼餐厅,窗口两边,都放着很高的书架,书架前,是长形软皮沙发,另一边是个大壁炉。一尘不染的墨绿色纯毛地毯,柔软得如同草坪,客厅的紧里面是个走廊,尼欧的房间在中间,里面的摆设很古典:桌子上是她自己制作的玻璃画,墙上一个小小的书架里,横着摆放了一排音乐家传记。床上铺着一个纯棉的白底蓝花床罩,美得让人不愿挪开视线。

“吉,这是你的汽油钱。”尼欧说着,从手提包里揣出了二十元。 吉知道,她该走了。

——转自我的长篇小说《放弃》第五章 第五节 与尼欧在一起

2016年10月21日星期五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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