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见未来的丈母,是在28年前一个春日朗照的下午。那天阳光明媚,惠风和畅,大街上红旗飘飘,好像还有“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庆祝什么的锣鼓声。这种天气,这种氛围,颇吻合我那天志得意满的心境。

那时候,我插队乡下,一贫如洗,缺吃少穿,连续六年在情欲里煎熬,从没看见一个红娘自告奋勇做我婚姻的跑腿,可最近命运居然赐福于我,让一个初出茅庐的女插青与我萍水相逢。经过三个月的捉迷藏游戏,外加写了几封情书和看了几次类似《地道战》的电影,恋爱初见成效,最后她怂恿我去见她的父母,以成功这门来之不易的姻缘。

我突然上门,丈母很紧张,她一点都没准备,松松垮垮地,或者说很随便很疲劳地坐在门槛上,嘴里叼着支香烟。我怯生生叫了声“姆妈”。这是我事先想好的,我想打她个猝不及防,使她来不及细想,就“嗯”一声地接受这个既成事实。丈母很敏感,听见有个穿松紧鞋、青涤卡中山装的男孩,莫名其妙、老着面皮叫她“姆妈”,只是弹了弹烟灰,看了我一眼,表情一点都没变化。当然,她即便有什么细微的变化,近视的我也无法察觉。丈母站了起来,朝屋里走去,并故作镇静地叫着“喵呜、喵呜”,招呼着自家雪白的波斯猫。这时我才发现她身材矮小、体型瘦削,并且还发现汗水湿透了她的上衣后背。

事后,母亲对她的三女儿说,他突然叫我“姆妈”,吓了我一跳,没想到竟然有这种冒失鬼。我为了生个男孩,费尽心血,结果仍然生了你们六个女儿,他突然冒出来,也不知葫芦里卖啥药?

丈母是个环卫工人,尽管身材瘦小,在“事浮于人”的六七十年代,一个人却可以“夹缝求存”驾驭前后两辆粪车,甚至怀孕期也这样。她这种出类拔萃的表现,一直令我感动,我觉得她可以跟《红岩》中的双枪老太婆媲美,甚至略胜一筹,当然我是指物体的重量,而不是胆量。多少年来,她超水平的发挥,不仅获得了领导的赞赏,还好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我不能设想凌晨寂静的街道上,一个瘦小的妇女挺着大肚子,左右手操作两辆粪车是什么模样。不过,写到这儿,我仿佛听到了粪车轮子在石子街上的滚动声,并且还看到了她的身子如何吃力地向前倾。驱动这两辆粪车前进的能源是什么呢?是泡粥咸菜?糠饼黄萝卜荚?还是光面大饼油条?

听她三女儿说:1960年,母亲扫街时,曾侥幸获得好多只免费的、估计是小偷仓促失落的“开口笑”。所谓“开口笑”,就是经过油煎烘烤的面粉团,体积比桌球小一点。清晨五点钟,丈母扫街时,发现了一只黑乎乎的东西,捡起来一看,鼻子闻了闻,香气四溢,丈母咬了一口,开口笑了。接下来又是一只,她又开口笑了,丈母究竟咬了几口,开口笑了几次,她已碧落黄泉只有她本人知道了。她的女儿至今仍然津津有味这几只伟大的“开口笑”,可想而知,它们那天为一家的肚腹立下多大的汗马功劳。

丈母一生为肠胃效劳,具有浓郁的“食物情结”。每次到她那儿,她没其它客套,就是问吃了没有(她一视同仁,对所有的女婿都这么说),要是你回答不爽气,她就接连问几次,并察看你的表情,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如果没吃饭,她就给你下碗面。满满一大碗,上面飘着油水,有时碗里还放一点咸菜或红烧肉,这让我很容易想起饥饿的1960年。丈母平时有备无患晒了些干面,用它来招待不速之客。她家的不速之客多极了,这都是因为丈人过去拖黄包车、现今做装卸工而学了一副江湖腔,他时不时拉些哥儿们,或者说是“酒肉朋友”到家聚餐,以显示他的四海和义气,也不管她接待食客的能力。因此丈母时常出洋相,临渴掘井到邻居那儿借粮草。

丈母的面条不止一次给了我温饱,不过她对我仅有一次的发火,也让我有了领教。1983年,那时候我处于从油漆工到参加中文自学考试的新旧交替阶段,母亲肯定受了三女儿的影响(其实是挑拨,我照顾妻子的脸面,只好说影响),认为我吃茶看书好逸恶劳,不揽油漆活儿以挣外快来贴补家用。丈母那天骂得很厉害,甚至追出大门骂,骂得我面红耳赤尴尬万分,只好落荒而逃。不过这次不愉快,丈母的代价很大,20多年来,她心里一直有阴影,认为我耿耿于怀。她因此没法亲近我,同我的关系貌合神离,确切地说,我俩之间更多的是礼貌,而不是亲热。

丈母没有安享天年,杀手就是那旷日持久安慰她的香烟。长年累月抽劣质烟,不仅将她的手指肺叶熏得发黄发黑,而且还让她患上了肺癌。病情恶化后,她才被迫戒烟。我们几个儿女经常轮流陪她去医院化疗,丈母看我大手大脚叫出租车就肉疼,她说:一来一回,又要花费20块钱,钱多难赚。丈母说这话时,神情安详,显然不知末日随时会来临。我很内疚,这让我想起我家境后来稍稍宽裕时,曾与妻子陪她去兴福寺游玩的事情:那天中午,我居然只请她吃了碗素面以此了事;我还想起了妻子剖腹产时,我在苏州打工,无论精神上经济上我都没尽到丈夫的责任,一切都有赖于丈母的照顾。我真后悔,我的儿子没姓她家的姓,我知道,这是她最大的愿望。

丈母临终的那几天,出奇的平静,她一声不吭,整天就象睡着了一般,仿佛她身体没有丝毫疼痛。不过,我发现她饭都不想吃,话都懒得说,经常曲着瘦骨嶙峋的身子,脸上亮晶晶的都是汗,连内衣都湿透了。我妻子摸着她皱纹密布的额头,悄悄对我说:娘的体温40度以上了。丈母自始至终没呻吟没叫唤,不管怎么疼都不叫唤,甚至不吃止痛药,就这样一直到死。她死了八小时,身上仍然有余温。

丈母走了,家里失去主心骨,生活上一向依赖自己妻子的丈人,精神跟着垮下来。他神思恍惚,整天闷坐,也不象过去那般热衷种花养草、侍弄画眉了,吃酒也少了,白天也没有对手同他“掘壁洞”(两人搓麻将)了,他的话也不多了,再不象以前那样谆谆教诲我了。丈人过去总是利用同他一起吃酒的机会,见缝插针地教诲我,经常说些宁左勿右、树叶掉下来生怕砸破头的话语,比如:青年人应该向组织靠拢;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政府也有困难;不要不求上进,老是说怪话发牢骚;不要听黄色歌曲,尤其是邓丽君歌曲;不要看黄色录像,当心罚款;最近在搞运动,隔墙有耳,要注意影响,等等,好象是个共产党员。他说这种话时,一本正经的,仿佛出自于肺腑。他这种先进思想从何而来,一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丈人去世后,我才明白了个中的原因:解放前他拉黄包车,也许身坯好,也许技术高,反正国民党政府一个县长时不时坐他的车子。解放后,有人揭发他是国民党的狗腿子,甚至还说他是保镖,有支驳壳枪。他有嘴说不清,以致成了块心病,仿佛他真有什么把柄掌握在人家手里。因此头顶总是笼罩着乌云,政治嗅觉特别灵敏,一有风吹草动便寝食不安。他竭力搞好群众关系,尊重亲近单位领导,现在看来,都是为了表现进步,以逃避不测之灾。丈人究竟何许人也?是车夫,是保镖,还是一身多职、是个双重“间谍”?他已在九泉之下,我也没法知道了。不过从逻辑推断来看,他既不是国民党员,又一贫如洗,样子像没拿蒋家王朝什么津贴,说他是保镖狗腿子,我没法阻止别人,反正我于心不忍。丈人早年苦大仇深,身处社会底层,解放后活在红旗下,泡在甜水里,理应扬眉吐气享受人生,可就是被这个莫须有的东西压弯了脊梁骨。

丈母丈人接连离开这个世界后,他们的宠物──画眉和波斯猫失去了主人。我不知道现今画眉哪儿去了?鸟笼哪儿去了?波斯猫呢?那只同丈母朝夕相处的波斯猫(早年波斯猫的后裔),眼下流落何方?还有他俩晚年喜欢玩的麻将牌,以及那台黑白电视机……他俩种的花草也日渐衰败枯萎起来,孔雀草黄了,杜鹃与玫瑰也奄奄一息了,唯有一盆耐旱的仙人球仍然屹立在阳台上,每天迎着朝辉和斜阳。我妻子带了回来,放在自家的庭院里。它默默地生存着,忘了浇水也不吭一声,在北风中受寒也不吭一声。它与世无争不求他人,就这样每天跟风、跟雨、跟雾、跟露水、跟阳光相伴着。

江苏/陆文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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