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关在一起的两个狱友抓住机会,将我的晚饭(三两饭加一些菜叶子)分享了。他们吃完了自己的晚餐,抹着嘴,炯炯有神地盯着我的口粮,说,你反正肚皮不饿,省给我们吃吧。我在气愤之中也无所谓,事实上肚皮也不觉得饿,肚皮完全给愤怒填饱了,就同意他俩分享。可是他俩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动手,都希望我帮他们平分。我同意了。我分得很公平,分完后,重新审视了一下,再“拾余补缺”作了些调整,让他俩都觉得不吃亏。

他俩多吃多占了,脸上喜滋滋的,对我和颜悦色,一点也没摆出地头蛇的架势,相反还告诉我这儿的关节。

这两个狱友都象我一样年轻,其中一个才十八岁,还有一个和我年龄一样大。十八岁的,姓陈,身体健壮,也像我一样一脸的青春痘,有几个“大痘痘”还红里带黄化了脓。父母相继死后,他由祖父抚养。小陈不喜读书,整天游闲浪荡偷鸡摸狗,不仅为自己的肚皮操心,而且还想破坏些什么欣赏些什么,比如刺穿自行车轮胎,用弹弓击碎路灯泡,将祖父夜壶里的尿随地泼在大街上,最近发展到厕所里用镜子照女人屁股,一边照一边还嘻嘻地笑,因此成了派出所常客。另外一个是工人,姓张,文质彬彬,言语不多,上装穿件军服,起先我还以为是复员军人。据他说,厂里出现反动标语,派出所核对笔迹,怀疑他,而将他抓进来的。他俩都像我一样剃了光头,不过头发剃得不够彻底,耳旁脑后仍有一些残渣余孽,小张头顶上还有一小撮。我没镜子可照,可我相信理发的质量也好不了多少。

他们问我犯了啥事关进来。我说,不知道,要么是上城没报户口吧。小张怀疑地看着我,说如果不报户口就关人,监牢早客满了。跟你直说,剃了光头等于通知你,人家不会轻易放过你,要时刻准备“挤牙膏”。我想起了“姚美芬”三个字就沉默了。觉得与他俩刚相识,不应该推心置腹谈自己的事,何况有些事也讲不清楚。这时候“姚美芬”莫名其妙成了心病,仿佛我与她真有见不得人的关系。我内心同意小张的看法,也想知道人家问认识不认识姚美芬是什么意思。难道那女孩犯了啥事牵连我?这是有可能的,只是不知道她究竟犯了啥事。

我待的这间牢房处于派出所最深处,比较僻静,如果有人叫唤,外面听不见,全世界更听不见。它是一排平房中的一间,面积大约有十二平方,水泥地,南面有一扇布满铁栏杆的铁窗,没有床铺,里面放上一张估计是从地主资本家那儿没收来的八仙桌,二条长凳,靠窗墙角放着一只油漆脱落的、时时散发臭气的马桶。小张说,这儿临时拘留人,一般不超过半个月。最后不是放出去,便是进看守所。晚上全体犯人集中关在前面那间乒乓室,集中看押,睡在乒乓桌上。所长姓古,是个老公安,看惯红眼眉毛绿眼睛,回答问题千万不能冲撞他,因为他有权决定你的命运。刚才审讯你的那个姓徐,叫“徐加厉”,乡下人,刚从部队复员,大炮,表现积极,饿吼吼的样子想转正,在他眼里关在里面的都是社会渣滓。

大概晚上7点钟左右(我买不起手表不知道时间,只是瞎估猜),一阵钥匙响,牢门打开了。叫我出去的就是那个给我剃头的瘦长个子(由于劳动积极,剃头有一手,我在牢房里给他提了个外号──小剃头)。他很警觉,只是在门口召唤,而不跨进牢房,仿佛里面有危险。可以说,他与小邱一样警惕,或者说读了同一本职业教科书。他押着我走进那间乒乓室。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和小邱已坐在乒乓桌旁。桌上已铺好了稿纸,看样子准备晚上审讯我。

他们叫我坐在墙角的一张方凳上,并用一盏电灯近距离照住我的脸,灯光很强烈,估计起码有60支光,我的眼睛不知不觉眯成了缝,透过强光注视他们很吃力。他们又围着姚美芬打转,老是问我与她什么关系,上了几次床,什么时间、地点,有没有使用什么工具,谁先脱裤子,你帮她脱,还是她自己脱,还是你硬逼着她脱,你脱了她脱,还是她脱了你脱,还是你们互相帮助脱,或者各自脱。反正紧紧抓住主题,围绕一个“脱”字,问得十分详细、露骨,富有想象力。其内容完全超出了我的经验,让我哑口无言,觉得自己孤陋寡闻闭目塞听。

充其量,当时我只与翠英有过肤浅的肌肤之亲。她是个农村姑娘,是我队里饲养员发发的女儿,才19岁,已许配了人家。小眼睛,小鼻子,人不怎么标致,当然也算不上难看。她很壮实,很浑厚,胸脯尤其浑厚。我说浑厚而不说高耸,是因为我无法看清她的乳沟,也就是说,她那两只膨大的乳房丧失了分界线,已天衣无缝统一成一座山丘了。她乳房的畸形发展,很可能她也像我一样,不晓得世界上有奶罩可以固定肉疙瘩的缘故。夏天我最喜欢站在岸边看着她穿着红肚兜下河游泳。她白白的背脊在晚霞的照射下十分耀眼。记得有一次她游泳后爬上岸,我望着湿漉漉的脸蛋,禁不住问她要不要跟我城里去玩,玩一天,当天就回来。她双手抱住浑厚的胸脯,红着脸一溜烟地逃往家里去了。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她内心的春情。

翠英时常帮父亲给耕牛烧水铡草切豆饼加饲料,而我的住房刚巧在生产队牛棚的隔壁。冬天的清晨,杨柳岸晓风残月,满地一片白霜,此时,听到轻盈的猫儿般的脚步声,我就知道她来了。不知怎么,她来了我就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而听到发发那沉重拖沓的脚步声马上可以睡着。翠英来了(有时她顺便带几棵带霜的青菜来,年关时,她还带汤团糕饼来),如果我故意装睡没动静,她就大手大脚弄出些声音来,如果仍然没动静,她就亲昵地骂一声“懒猢狲,困懒觉。”于是我打个响亮的哈欠起床,不洗脸不嗽牙,就走进牛棚与她一起坐在灶口头,谈谈说说。起先,绝没有揩油吃豆腐的意思,只是异性相吸,觉得坐在灶口很温暖。后来看她心情欢畅目光闪烁,说话没有忌讳就动了情。这也难怪,彩莲老是不给机会不给脸色,看样子非要捉住年轻军官或城市职工才罢休,我只好死了心。我对农村姑娘感兴趣,说出来也让人见笑,因为一个知识青年不山穷水尽,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打乡下人主意的。

翠英有个奇怪的特征:只要没人在场,与我相处毫不拘泥,眼睛也敢盯着我看。我记得第一次摸她那儿,她闭着眼睛红着脸也不怎么拒绝,可以说半推半就(估计她有思想准备)。我比较识趣,生怕冰凉了她的身子,预先将手伸进暖烘烘的灶膛里,进行热处理,然后再探进她亲自纺织的羊毛粗绒线衫里(这显得蓄谋已久)。结果以后只要看见有双手塞进灶膛,她条件反射,就认为我不动好念头,笑了出来(笑得十分灿烂)。几个回合,她习惯了我亲热,甚至希望亲热。不过,仅限于抚摸,隔着布衫抚摸,随你摸到什么时候,只要时间允许,牛儿不叫唤。提起牛儿叫唤,有时真扫兴,它不知怎的叫了起来,一面叫一面用牛角挑空空如也的草料桶,朝墙上摔来撞去,也不知肚皮饿,还是不喜欢我俩将它冷落一旁。情到深处,或者说欲到深处,我几次想把她的手,拉到我坚硬的小便的器具那儿,翠英总是红着脸,“嗯嗯”地拒绝安抚,尽管隔着裤子。不过允许我搂着她亲脸蛋吻脖颈,起先我浅尝辄止很满足,后来得陇望蜀,试图将手探进她的布衫,直接抚摸那两只朝思暮想的肉馒头,她就推开了我,说不要这样,我今后要嫁人。我们那儿的姑娘想法很独特,她们心底里认为乳房是男人摸大的,而不是自然茁壮的。其实,乳房这么大,随你里里外外摸,根本没必要担心体积再膨胀。

其他的流氓行为有些鸡零狗碎,更不登大雅之堂。比如跟社员到外大队看露天电影,黑暗之中“车逆水”(逆人流而走)趁机摸奶子,人家越是骂“流氓、杀千刀”,摸得越起劲;又比如:有一次彩莲扮演阿庆嫂从宣传台下来没来得及喘息,就遭到性骚扰。我莫名其妙抓住她的手不放,却不晓得下一步的行动该怎样。当时彩莲也许沉浸在角色里,对我这个扮演刁小三的白鼻头没好感,于是大声骂:神经病吃错了药,吃啥豆腐!骂得我灰溜溜的,面孔红一阵白一阵,只是不知道她是骂刁小三还是骂陆德发。坦白说,我在宣传队最不起眼,是个可有可无的脚色,既不会唱又不会跳,普通话又不行,只好搭布景跑龙套。我仅出过一趟风头,在台上吹奏口琴,这还是吴书记建议安排的。共三首歌:《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北京的金山上》,还有一首歌名忘了,只记得有句歌词叫“远飞的大雁”。吹奏完毕,台下一片掌声。吴书记很满意,他一锤定音说,小陆口琴有水平,节目来不及更替,可以让他上台救救急。多亏了这句话,才奠定了我在大队宣传队混饭吃的基础。

也许有小邱这个女性旁听的缘故,他俩才问得这么津津有味。问来问去,从他们的语调中,我听出他们早已吃准我与姚美芬有花头,只是拖泥带水不交待,才让他们没法结案,才逼得他们不厌其烦寻找突破口。

小邱无所事事拿着钢笔坐在那里,看着两个男人唇枪舌剑与我车轮战。那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看那架势,那语言的犀利,以及审讯的娴熟,我估猜就是小张所说的老公安──古所长。因此,我对他态度特别恭敬,语调非常谦和,希望他相信我是无辜的,与姚美芬没有勾搭。

这种对峙大概持久了半小时,后来我不耐烦了,说:我是童男子,谁都没有近身,不信,老天可作证。当然我所说的没人近身,是指我与任何姑娘没有实质性的关系,而不是指肤浅的肌肤之亲。

他们听了哈哈笑了起来。小剃头说,哪只猫咪不吃荤?谁相信童男子?我认为铁卵子。是童男子,请拿出证据来。

我一时说不出话,也想不出什么证据。我幻想童男子也能像少女那样有处女膜有多好啊!因为处女膜尽管薄如蝉翼一捅就破、一捅就出血却仍是证据,它能证明你冰清玉洁闭关锁国,它足够抵挡小剃头的咄咄逼人。如果处女膜是救生圈,能拯救名誉,帮助我离开这儿,此刻我情愿做个处女。

沉默片刻,穷极智生,我突然冒出一个怪念头,于是我矜持地说:“假使我与姚美芬有性关系,嘿嘿,她应该知道我下身有个明显特征。她能讲出来,嘿嘿,我就承认──”我思忖,连翠英也不知道我那儿的秘密,世上还有谁知道。

“你到这儿还耍流氓腔。”小剃头说。

姓古的严肃地摆摆手,对助手说,让人家把话说完嘛。又似乎好奇地诱导我:你讲,有啥特征,我倒要听听,这种事也不能让女方一人说了算。人民政府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

我慢吞吞说,不好意思说,只要她讲不出特征,你们就该相信我是无辜的,与她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没必要争论,争论多伤神呀。

古所长望着我有恃无恐的脸,嘿嘿笑了笑,说,挺有道理,既然你不肯说,那么脱裤子让我们看,总可以吧。我们重证据轻口供。他转过身笑眯眯地对女同事说,小邱你出去一下,让我们看看他究竟有啥特征?他说得活灵活现,像煞有介事,不检查他那儿,也说不过去。

小邱面色发红走了出去。

把裤子脱掉,我们看看童男子的证据。小剃头兴致勃勃说。

我知道中了圈套。我想假使刚才厚着面皮说出隐秘处的特征,他们也就没有理由叫我脱裤子了。我十分后悔,尤其后悔提出那个念头。但此刻骑虎难下,不脱也只好脱了。我忸忸怩怩解开裤带,又忸忸怩怩解开裤子前的那几粒纽扣,再忸忸怩怩松开卡其布裤子,接下来停滞不前了。我搞不清为啥平时在浴室脱裤子十分爽快,而在这儿却慢吞吞,我知道这绝不是气温的原因。虽说三月里的天气比较寒冷,时不时有凉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但对于一个精血旺盛的年轻人来说,脱裤子,哪怕脱得一丝不挂也不会伤风感冒。我犹豫了很久。

小剃头说,脱吧,你脱,等着你脱。

没法,我只得慢吞吞脱。我先脱掉蓝卡其布裤,再脱红灯笼裤,最后就剩下一条卡其布做的田径裤了。再脱下去,下身就赤条条了。

古所长冷静地看着前面两条雪白的大腿和套在脚板上的松紧鞋,他耐心地等待最终“落篷”。落篷有很长时间,尽管田径裤上的宽紧带不碍我的手脚。

不知怎么,这时候他俩反而不催促了,仿佛任凭我磨蹭到什么时候,他们也有足够的耐心。我想,也许他们胸有成竹,料到我反正要脱掉的。你看,小剃头忙里偷闲递了支“大前门”给古所长,并及时划火柴给他点燃了,随后他也点燃了叼在嘴角的香烟。此时,我的身子有些冰凉,两条腿儿不住打战,我尴尬地站在乒乓室的北面墙角落里,望着对面袅袅上升的烟雾,真的也想抽支烟。

最后没得法子,背转身子心一横,我脱掉了田径裤,就像一个脱衣舞男赤裸裸地站在他俩面前。

古所长沉默一会儿,估计观察了一会,说,你的屁股雪白粉嫩,没啥稀奇,仔细看也没看到显著的特征。屁股中间有条槽,槽中有个屁眼算是特征的话,我们也有这个特征。

我着急了,赶紧声明:特征在前面,不在后面。

小剃头兴高采烈说,那你为何吊胃口、卖关节,给我们看屁股。我就是要看前面,看看童男子的那东西与我们有啥区别。

我只好转过身。这时候,原先藏在灯笼裤里的玩艺由于受凉而缩成一团,它大半个身子与卵泡一同淹没在黑色的绒毛里,外面只能看到它红里带紫的头颈。我用食指指了指它(头颈似乎难为情地缩了缩),说:它那儿有块胎记,黑颜色,有小指甲大,就藏在下面,我也是去年洗澡时偶然发现的,我怀疑连姆妈也勿晓得。

他俩听了表白,呵呵笑了起来。小剃头说,证据竟然藏在下面,看来还要劳驾我们动手检查。

我赶紧说,可以拉出来翻过来给你们看,当然也可以动手检查。真的,不骗你们,它就藏在下面,有小指甲大,黑颜色。

不料古所长看都不看,也不想叫我自检,就说:你作弄我到这个地步,算服了你。说完,脸色铁青走了出去。

我心里一沉,很失望,知道弄巧成拙了,可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为了洗刷冤枉我把裤子都脱了,而且脱了不止一条,脱得彻彻底底,他居然还不理解我的苦心。要知道除了在浴室,世上没有一个21岁的童男子愿意当众脱裤子,虽则只在两个人面前脱。我失望得很,晓得做戏给瞎子看,于是索然无趣准备套裤子。这时,小剃头说,既脱之,则安之,我来陪你锻炼身体。

小剃头所谓的锻炼让我别开生面,让我知道阳光底下永远有新鲜事物。过去我只知道三件新鲜事物:一件是:小裤脚管大包头是流氓的标志,穿网球鞋白跑鞋,不系鞋带也是流氓的标志。前者用剪刀对付,后者用“太湖牌”墨汁泼在鞋上了事;另一件是:插青给县工纠抓去,放倒在地上打屁股,一面打一面要求他们大声报出打的记数,忘了的话重新开始;还有一件:把所谓的女流氓抓去,自己享用。有时候为了享用,才把所谓的女流氓抓去。周而复始,双方达成默契,女流氓抓进县工纠,笑嘻嘻的就像回到了娘家。

小剃头叫我面对墙壁,退后一大步,接着把脑壳顶在墙头上,双手放在背后。我听从吩咐,做好了这姿势。好一个直角三角形,这时我成了它的斜边。我仿佛一下子回到学生时代,在虚心接受体育老师的辅导。

五分钟后,光秃秃的头皮有点麻有点痛,脑子里也有些“嗡嗡嗡”,不过身上的寒意却退避三舍。

小剃头很满意,说不错,身体挺直,双脚再退后。他一边说,一边用脚督促我左边的松紧鞋,过后又督促我右边的,并使劲往下按我头,叫往后退,尽量往后退。

我依他的吩咐做了,双脚一寸寸往后移,脑袋也跟着一寸寸往墙脚移。不过二三分钟,头皮又感到钻心的痛,脑壳像李天马吃了粒开花子弹似的欲裂开,它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墙里去,眼睛也有些模糊,有些发痒,好象有些泪水流下来了,腰部好象要断裂,双腿也跟着簌簌抖,小腿肚似乎在抽筋,白塑料鞋底有点打滑,两只脚跟也不由自主一上一下地抖动。

小剃头闪到前面,拍了一记屁股,我的腰部不由软了软,脊椎骨仿佛要散了,我差一点要跌倒。突然,他由里往外朝我左脚踝飞起一脚,“咚”的一声,天崩地裂,我着着实实跌了个嘴啃泥。天旋地转,嘴里出血,鼻尖仿佛给人狠狠击了一拳,油盐酱醋甜酸苦辣,都从鼻尖上脑子里涌了出来,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朵血雾组成的蘑菇云。我摔倒在水泥地上“姆妈呀”一声嚎叫,这声嚎叫撕心裂肺惊心动魄,完全回归到山顶洞人的状态。现在回忆起那动物式的一声嚎叫,仍然让我羞愧。“起来,起来,不要装死。”我抹了抹嘴上的血迹,揉了揉酸疼无比的鼻子,从地上爬起来,按他的吩咐进行第二轮操练。

一会儿,小剃头又像起先那样飞起一脚,我又倒在地上,后脑勺重重撞了一记墙头,撞得脑子昏昏沉沉,面前的物件模模糊糊,乒乓桌日光灯仿佛要倒在我身上,不过背脊屁股着地,原因是跌倒的瞬间我转了个身。小剃头很吃惊,他又重复了一次,依然背脊屁股着地,而且后脑勺不碰墙壁。他不甘心,又重复一次。这次比较机智,他延长时间,还双脚动了动,做了两次假动作,冷不防又朝我腿肚子踢了一脚,依然背脊屁股着地,后脑勺不碰墙壁。他很泄气,说了声“基本功不错”,但脸上有着迷惑不解的神色。

听了表扬,我很愉快,可惜不能对他说,在班级里我体育成绩不错,不仅赛跑前五名,而且还会直臂倒立、鲤鱼打挺。假如预先了解花招,我是不可能摔成这样的。

我的秘诀是,关键反应快,要将人家的一脚当作转身和身体团缩的信号,中间全部吃掉思维的过程。就象打五笔字,熟能生巧,手指自然而然挪到那个键上。也象骑车突然有人挡道,下意识急刹车一样。

小剃头陪我锻炼身体之后,我才晓得古所长的精明。他知道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不该出现的地方不出现,也知道什么事该他亲自去做,什么事该让别人去做。什么事该装聋作哑,什么事该立场鲜明。还有一些秘笈窍门,年轻人一下子是没法明白的。

我挫伤了小剃头的成就感,晚上睡觉时遭到了报复。

9点钟,从他们那儿领了棉被,我们集中到乒乓室睡觉。总共有五个人,没有女性,年龄不等。大家都默默无语愁眉苦脸的。我也不知他们为了啥事进这儿,已经关了多久。

乒乓桌上睡不下,两个中年人裹着值班大衣躺在长条凳上。我和小陈小张和衣睡在乒乓桌上。我头脑昏沉,牙齿疼痛(我晓得是门牙松动的原因),于是,微微张开嘴巴,不让上下牙齿合拢,以免碰痛那只门牙。我又痛又累又饿,哪儿睡得着觉。小张见我翻来复去,悄悄问:他们玩了什么花样。我一一告诉。

突然日光灯亮了,“咚”的一声,小剃头推门走了进来。这时我才知道乒乓室的灯开关装在门外。他大声说:规定睡觉不准交头接耳,不准互通案情,谁违反规定?话没说完,他就掀掉被子,将我们三个从乒乓桌上拖了下来,“我晓得你们这些老油条!跪下!”小陈小张吓得赶紧跪了下来。由于我刚来这里,还没适应此地的氛围,一时反映不过来,也许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意思下跪。“跪下!”小剃头见我不动,厉声说。我只得跪下。跪就跪吧,我反正一生跪了无数次了,朝菩萨跪,朝父亲跪,朝祖宗跪,现在又多了个小剃头。

隔了三五分钟,他又说:“我晓得是你这个老油条!把裤子脱掉,脱掉!”他转身对小陈小张说:“你们两个睡觉。”小剃头手里拿着一根细麻绳,眼睛似铜铃盯着我,看来他有的放矢一直在门外偷听。我听天由命,立起身,第二次脱掉裤子。

小剃头捆人是个熟练工,在我看来已达到六级工水平,如果他能写篇广证博引如何将人束缚的论文,我同意评他为工程师。你不要以为他将我五花大绑了事。五花大绑我看得多了(今天上午还看过李天马的),每个死囚上刑场都是五花大绑,而且早先还插着斩旗,不管现实中,还是戏剧里都这么表现。死囚跪在地上,突然有人将麻绳一松再一抽,他就自由了,不过枪声也随之响起。话本小说则是手起刀落人头落地,首级滚出一丈远,不过细麻绳仍然紧紧捆住囚犯的胸脯和胳膊。

如何将人五花大绑肯定是祖传秘方,肯定是传子不传婿的学问。因为它既能将人捆紧,捆得像粽子似的,又能随时松绑,行刑之前节省一根绳,也就是说,打的结,貌是死结却是活结,既是死结又是活结,真是进退自如游刃有余。随着手铐推陈出新,我估计这门技术要失传。小剃头也许看出它的缺陷,因为它只能让人威风扫地失去自由,不能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弃之不用,别出心裁给我上“扁担绑”.

所谓的扁担绑,在我眼里也是阳光下的新鲜事物。小剃头的动作轻车熟路,只要犯人配合不挣扎,不需要谁帮助,他就可以轻松完成这道工序。他先用麻绳的一头绕了两圈套住我右手,再用另一头套住我左手,然后将我右手从右肩胛上用劲拉到后背。我稀里糊涂没明白怎么回事,左右手就在我的后背中部相会了。他用那根麻绳将我的左右手以最近的距离牢牢地连结在一起。我估计两手之间的距离至多十五公分。

我感到好笑,老实说,我右手可以翻过左肩膀摸到右耳朵,我的手臂如此娇健,身段如此柔软,还怕什么扁担绑。因此,他整个操作过程,我没挣扎,也没哼一声,我认为不必大惊小怪去惊吓那些萍水相逢的难友。

小剃头轻松完成了这项作业,意犹未尽,也许他在操作时没看到我乞怜和痛苦的神色,所以又加了一道工序(也有可能本来要加这道工序)。他从裤袋里又拿出一根细麻绳,系住我右脚,并将另一头系在乒乓桌的腿上。他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队里的耕牛,附带想起了翠英。翠英在河堤上放牛,为了抽空做花边,就将牛绳系在杨柳树上的。

完成任务后,他呵呵地笑了,笑得露出了蜡黄的牙齿,好几根鼻毛在鼻孔外一抖一抖的,眼睛也眯成一条线,眼角也露出了鱼尾纹。他仔细端详他的作业,并再次检查我的手腕,确信操作没有失误之处,他又呵呵笑了。笑后,他又看我的脸,看我嘴唇上的血痕,还有鼻子上的肿块,仿佛从劳动中获得了某种快感,他容光焕发又呵呵地笑了。这次笑得比较淳朴,比较悠长,显然出于肺腑,就像幼儿园里的孩子那样天真烂漫。我已好多年没看见这样的笑了。很难设想一个拿工资的雇员有这么旺盛的干劲。那时候既无定额又不承包,他的工作热情从何而来,是一个谜。

小剃头离开乒乓室之后,我又堕入黑暗之中。我站在乒乓桌旁,依然能看见桌上像山脉一般隆起的被子。一个披头散发的犯人,瘦骨嶙峋的犯人,估计是流浪汉,当时叫流窜犯,填补了我的铺位,他靠在小张旁边睡下了。原来老是咳嗽的犯人,躺在长条凳上的另一个犯人,这时不咳嗽了。乒乓室里寂静无声,可以听到我双脚的移动声,也可以闻到犯人的脚臭。那臭味一阵一阵的透过被子弥散开来扑鼻而来,永久不息没完没了。我想只有长途跋涉的人,长年不洗脚的人才拥有这样的臭味。

我失去了卡其裤,又失去了灯笼裤,而且还失去了松紧鞋,渐渐感到身上泛起了寒意。我穿着锦纶丝袜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欲加快脚步移动的频率,以增加身上的暖意,然而杯水车薪,那轻微的活动岂能抵挡夜晚的寒冷。牙齿“咯咯咯”的打战起来,门牙仿佛又出血了,当然这也许是错觉,因为我没法用手去检查它的真伪。卡其裤、灯笼裤近在咫尺,至多一公尺,可是拿不到,即使弯下身子,伸着脖子用牙齿咬也不可能,当然即便在身边也穿不上。松紧鞋就在对面的地上,可是我不好意思叫小张拿过来,因为吃不准他有没有这种勇气,也吃不准小剃头是否又在门外偷听偷看。在这样的环境下,单凭半顿晚餐的交情差遣别人是强人所难。

扁担绑的威力我是后来发现的,具体说,墙上的挂钟指向10点后。我的左手越来越沉重,它死命地往下拖,一公分一公分地往下拖,我根本没有力量阻止它的堕落。堕落加剧了我右手的压力。右手仿佛成了倒霉的救生员,被落水者死命地往深水里拖。它挣扎,企图浮出水面,企图脱离困境,可是那根细麻绳却成了它的绞索。左右手开始拉锯战,自相残杀起来,有时左手在我的呵护下占了上风,有时右手在我的偏袒下略胜一筹,可是它们终久谁也无法战胜谁,只好在楚河汉界小打小闹。真是一根绳牵住两只蚱蜢,谁都走不了。后来,我想了个办法,背过身子弯了膝盖把左手搁在乒乓桌上,以减轻痛苦。这个办法挺见效,两个小时下来,双方相安无事,那根连结的绳子名存实亡,再也无法加剧它俩的痛苦了。

我有些迷迷糊糊,也许不知不觉睡着了。忽然听到一阵悉悉索索声,红灯笼裤出现在我左手旁。转身一看,黑暗中小张的眼睛忽闪忽闪,他朝我点了点头。我很感激。尽管左手拿到灯笼裤,却没法把它穿到身上。我想不出办法,让灯笼裤物尽其用,只好放在地上,有时坐一坐,或背脊朝天在它上面伏一伏。

午夜两点,左手越发疼痛,手腕疼痛,手臂疼痛,肩胛骨疼痛,而且由疼痛渐渐转为麻木。我甚至觉得手背有些肿张,估计流动的血液有可能在手腕那儿遇到了阻碍。我让左手离开乒乓桌,让它获得短暂的自由,其结果不说自明,才隔了十分钟,右手吃不消了,因为它给左手死命地往下拖。左右手肿胀的原因,是由于左手下坠的重力而让细麻绳勒紧了手腕。两者距离越远,手腕勒得越紧。这就像备有牙齿的手铐,越挣扎它勒得越紧。它又像绞索,脖子伸进去,蹬掉垫脚物,懊悔得屁滚尿流,一个劲地拍屁股,最后红红的舌头伸出来了。

我不想多描述,因为旧梦重温的结果,使我的双手又觉得酸痛。此时,我仿佛不是在敲击键盘,而是又回到了那个寂静的乒乓室。那次扁担绑给我带来一个病根,二十多年来,每逢春秋二季阴雨天,我的手臂手腕肩胛疼痛异常,就像一次次上扁担绑。当然,扁担绑也有一个好处,它让我明白太阳底下永远有新鲜事物,而不像哲学书所说的那样。那天,它还让我多少忘记了深夜的寒冷。午夜两点钟,我显然对卡其裤、灯笼裤的向往没有起先那么迫切了。

(未完待续)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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