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黑夜,黑夜茫茫,终于熬过来了。天蒙蒙亮,我对扁担绑又有了新体验,因为那时我已不觉得痛,仿佛双手不是自己的,或者说我是断臂王佐。我只觉得寒冷、饥饿,人像冰块一样。肚皮贴着背脊,背脊后面却是麻绳。我想哭想喊,却哭不出来,喊不出来。我在危急之中不喊救命,不痛哭流涕,不将那些死狗一般的难友吵醒,反而把痛苦和泪水咽进肚里,实际上等于放弃了生存的努力。我深深感到:落在难中无人问,人在尘世间孤独无援,生命像尘土云烟一般微不足道。那时候我的生命意识、自卫意识甚至连山顶洞人都不如。

待县城广播喇叭响起“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我斜眼看了看我的右手,发现手背肿胀异常,一片紫色,紫色之中还透着些血色。手掌估计有八公分厚,我估计是血液停滞的原因。我不知道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会发生严重后果,也不知道啥时候惩罚才到了尽头。

这时候我盼着小剃头来,毫无仇恨心理盼着他来,因为只要没有老虎凳辣椒水闪亮登场,没有人想出念头,捏住我的鼻头,往我嘴里浇灌乐果二二三,伤害就到了尽头,谁也不可能玩出什么新花头。此刻仇人反而成了友人,因为只有貌似仇人却是友人的人,此时能够解救我,让我的双手分道扬镳,此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隔了半夜,小剃头该心平气和了,因为他获得了满足。满足之后,他理应将我看作为囚犯哪怕是俘虏,也不应该将我看作是对手。

然而小剃头迟迟不来。昨天打我一记耳光的倒来了,不过徐加厉的任务是将我们这些人赶进牢房。我眼看着难友洗脸倒马桶,也眼看着他们吃早饭,自己只能反手旁观。徐加厉看都不看我,他一点儿也没有拯民于水火的意思。

所谓的早饭其实是两只大饼。一两粮票三分钱一只,菱形状,上面有着星星点点的芝麻,香气扑鼻。他们每人分到两只,而我一只都没有。我咽着唾沫,瘪着肚皮,身子轻飘飘的,仿佛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活神仙。我依然弯着膝盖将左手搁在八仙桌上,眼睁睁地看着小张小陈吃大饼。他俩用手指掰开大饼,一小块一小块地撕着放进嘴里,嘴巴一开一合,吃得小心翼翼,吃得津津有味,消磨这两只大饼用了很长时间。那模样显示他们不是在填饱肚皮,而是在享受吃大饼的乐趣。我甚至可以肯定他们的牙缝里没有留下一丝儿饼粒屑。

八点以后,我终于盼来一阵钥匙响,开门的人是小邱。她看了看我,没说一句话,仍然将门关上。小张说,“你放心,他们马上要来松绑。你已绑了11个钟头。再绑下去,两只手肯定要残废。你不知道,你的右手比左手还要肿,肿得吓煞人。”

多少年后,大概从乡下抽调回城,到机械厂上班十年后,我到医院探望朋友时,又遇到小剃头(粉碎“四人帮”,县工纠解散,他按政策回原单位做理发老本行)。我一眼就认出他。他躺在我朋友外间的病床上,面容瘦削,脸色像他的牙齿那般蜡黄,他闭着眼睛,也不知睡着了,还是在养神。胃溃疡即将要开刀的朋友悄声说,他中风了,起先昏迷了十多天,屎尿都拉在床上,医生估计他死到临头,没想到转危为安。最近比较清醒,能认出一些熟人,并且询问他的皮夹子哪儿去了,昨天还埋怨单位领导和工会主席为啥不来慰问,还催着老婆写补助申请。长病无孝子,两个儿女也不常来探望他,唯有他老婆一天到夜服侍他。

我走到小剃头的床边,拍了拍被子,他“嗯”一声动了动身子,但没睁开眼睛。一个年近五十满头灰发的妇女看着我,并朝我咧嘴笑了笑,她以为我是她男人的朋友或者是同事。我又拍了拍被子,这次拍得比较重,我差点儿想用拳头打。因为或许拳头才能让时光倒流,唤起他的回忆。小剃头又“嗯”了一下,接着连连“嗯嗯”了,就像幼儿园里没分到糖果的受了委屈的孩子。他深陷的眼睛睁开了,望了望我,一脸迷惑不解的神色。他的神色我记忆犹新。他指导我操练顶墙头时,见我安然无恙软着陆,也是这么一副迷惑不解的神色。这不能怪他,我的体型变了。一个月后释放了我,回家后,母亲把我当作产妇一般照顾,用母鸡蹄膀滋补了一个月,我吃得脑满肠肥,消瘦的身子一下子变成五短身材,况且我现今还戴了副近视眼镜。“看来你想长期住在这里了。”我重复了他当年的话。小剃头大概没听清,或者说没有心思听人说话,依然哼哼唧唧,也不知道他哼些什么。我估计他仍没认出我。

我为他遗憾,为他功亏一篑、出师未捷身先瘫而遗憾,因为后来知道他所有努力只是为了摆脱剃头老本行,想转正为民警而已。倘若局势没有变动,凭他的努力与技术做一个民警是绰绰有余的。然而如此渺小的愿望竟然没有实现。想到这儿,我原谅他把我当作上进途中的一块垫脚石。我与他素昧平生无怨无仇,就像人类同鱼儿的关系。人类只是为了吃肉,才活刮鱼鳞,送它下油锅。某种意义上,我也不过是小剃头生存的食物链。那个妇女又朝我笑笑,算是代表丈夫与我打招呼。

不出小张所料,半小时后徐加厉开门进来。他上下打量,看着我一副可怜的痛苦状,露出了微笑,他站在我背后,让人以为他要给我松绑。可是满怀希望等待了好久,就是不动手。

你和姚美芬什么关系。交代吧,交代就放你。不交代,哼哼,再捆你一天。

我说,你要我交代什么都愿意,朝自己身上泼脏水也愿意,不过,先放了我再说。

你交代了,放你。不交代再捆你一天。

双方像小贩似的讨价还价。最后我说,我承认与她有花头,你满意了吧。

徐加厉说,你早点承认,也用不着吃这么多的苦。进来的人,你吃的苦最多。不信你问他俩。你现在承认,不能放了再翻供,再翻供只好送你进看守所。

我说是。

在此我不好意思说是谈判,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城下之盟。此刻我一无所有急于解脱,只得将自己出卖。我想为了活路连自己都要出卖的人,那么他什么东西都可以出卖,包括朋友、妻儿和父母。一个可以将一切出卖的人,甘心或被迫背叛自己的人,他就返朴归真获得了自由,或者像有的人所说的成了“行尸走肉”。

松绑后,我的双手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知觉。手背厚厚的,红里带紫,十只手指也粗粗的,像冬天里的小萝卜,根本无法弯曲。手臂上的绳痕也深深地嵌进肉里。

姓徐的给我拿来一叠档案纸,叫我写详细经过,并特意关照其他问题也应该向组织交待。另外给了我两只大饼。大饼软软的全没了热气,我估计放在什么地方很久了,有可能与小陈小张吃的早餐是同一批货。那纸张特别厚实,行距也挺宽阔。望着这叠纸,我不知道用多少墨水才能把它填满。能写什么呢?我想,既然承认与姚美芬有性关系,那么就从她身上开始吧。我一边吃着大饼一边构思我的罗曼史。两个大饼很香很甜,罗曼史也应该编得很长很长。

毕竟有跟翠英游戏的临场经验,再加上想像力,构思起来没有什么难度。我可以叙述我是怎样引诱、挑逗、抚摸,然后怎样不慌不忙脱或者急风暴雨剥她的衣服,我甚至可以用一张档案纸的篇幅来叙述如何脱她的鞋子和袜子。虽然我对异性心理,尤其生理结构没有入木三分的了解(隐秘部位,对我来说是个神龙不见首尾的迷宫)。但是我可以选择熟悉的写,比如虚构她的言语表情以及动作,来证实她的情绪;又比如描写她的脸蛋、眼睛、头发、纤手、胸脯或者说是朦胧的乳房(我只了解形状、手感和温度,而不知色彩,以及它是否是性欲的阀门,所以只能说是朦胧),以加强事件的真实。不懂的东西,不应装懂,应该一笔带过。要是他们以为我是羞涩或者是含蓄,也无所谓,我相信有性史的人完全有兴趣有能力帮助我填补那些空白。此外,我还构思了许多撩人心弦、由浅入深的情话,比如朝思暮想你很久了,没想到幸福今天降临到我的头上,我觉得我与你好像是失散了五千年之久的兄妹,或者说你就是祝英台,我就是梁山伯,总有一天,我俩会共同组成一只翩翩翻飞的蝴蝶,在和平自由的蓝天白云中飞翔。我感到困难的是地点和时间。如果将交欢的地点放在她家里,遗憾的是不熟悉她家情况,从没进过她卧室。当然有几次我曾在客堂间呆过,但你总不能说在随时有人进来的情况下,与年仅十六七岁的同学的妹妹在客堂间胡搞吧。在地板上搞,还是在桌子上搞呢。假如生编硬造,我担心缺乏真实感。我想还是放在我家吧。我与弟弟合住一间,弟弟白天面店当学徒,房间由我使用。母亲看我领个女孩回家,希望是未来的儿媳妇,肯定睁只眼闭只眼。我有的是时间与空间,可以从容不迫捣破处女膜。想到这儿,难题来了。我如何把她勾引到家呢,以什么借口,是答应借书给她,还是给她吃了甜头,吃了迷魂药。我又如何捣破处女膜呢,用什么方法、工具,花了多少时间,用了多少能量,她有没有叫喊,是不是心甘情愿又眉开眼笑呢。那时候这些常识对于我来说都是空白,况且我也不懂得少女的微妙心理。难道爷娘给了她们那条缝,除了小便,就是为了给臭男人捣的吗?难道她们真的心甘情愿让臭男人在里面走一遭?难道她们的嘴巴除了说话吃东西,不会喊救命?我斜眼看了看小张,希望他能给我入门的路径。

小张冷冷看着我,待我吃完大饼,过了一会,他问:女孩多大年龄?我说十六七岁。小张说,怪不得费这么大的力气逼你承认。我宁愿损失两条手臂,一双眼睛,也不承认。即使有这回事也不承认。承认了,就是奸污幼女,强奸幼女。这个罪名要判死刑的。

我吓了一跳,想起了尸骨未寒的李天马。我没想到年龄也是一把杀人刀。有句谚语:十三岁做娘,天下通行。也许这谚语根深蒂固印在脑海里,才使我忽视了年龄问题。我仔细回想姚美芬模样:她瘦削矮小,脸有雀斑,似乎没有少女的光彩。记得去年夏天某一日我找她哥哥,她刚巧穿了汗衫短裤在灶间洗碗。一眼望去,她胸脯扁平,腿儿很细,臀部上的肌肉一点都没有。我记得我俩眼神没有交流,甚至没说几句话,这说明我仅仅把她当作同学的妹妹。

我把这些情况写在档案纸上,写得很吃力很缓慢,字体歪歪斜斜,每个字大似一枚硬币,因为我的右手也像左手一样肿胀,它抖抖索索,很难握住钢笔杆,因此笔划不能随心所欲写出来。内容也写得干巴巴的,就像一本流水帐。我知道这是有了心理负担的原因,并不是自己文思枯竭才疏学浅。不过写了六七百字,就写不下去了。我草草收尾。后来想想,觉得不妥,字数之少,好像显得自己没有诚意。于是重写一遍,写得手掌微微消肿出了汗。我主要加大了字与字的间距,并添了些细节,以标榜自己的道德原则,和表示我与同学友好的程度,言外之意,是不至于动他妹妹的念头的。写完之后,自己也觉得无法蒙混过关,但为了性命,只得如此了。

午饭时,牢门打开,姓徐的给我们每人送来半碗饭,上面仍然覆盖一些菜叶子,不过这次多了一点猪血和豆腐。我慢慢填进肚皮,竟然没觉得一份饱。我问小张感觉如何。小张说,进来没几天饿得头晕眼花,相信自己十分钟内可以吃二斤饭,不过现在不觉得怎么饿。也许饿得麻木了,也许肚肠变细了,只觉得身子软软的,没有力气,就像一个心平气和、循规蹈矩的太监。

他们执行的“二三三制”雷打不动,早上二两,中午三两,晚上也是三两。理论根据是:居民每月定量24斤粮食,所以每人每天限定吃八两。

下午,估计三点钟,徐加厉进来拿交代。他看见我仅仅写了两张纸,皱了皱眉头,不过没仔细看就走出去了。我忐忑不安的,晓得今天很难过关。果然半小时后,姓徐的进来将我押了出去。

我反正豁出去了,所以这时候也不怎么害怕,也许适应了环境,也许已了解了不少阳光下的新鲜事物,并坚信阳光下的新鲜事物今天不可能层出不穷。

姓徐的把我押进乒乓室,古所长已经在那儿。“看来,你死不交待了。”他说。“古所长,我以人格担保我与姚美芬没有性关系。如果你们再用刑,我只好承认,我声明,过后仍要推翻。”我毫不畏惧盯着古所长。古所长听到我对他的称呼表情不自然,随后态度有些变化。“难道政府冤枉好人,姚美芬诬告?”我说:“我愿意同她对质。”他听了表白,说不出话,就挥挥手,“你再考虑考虑,有没有其他问题需要交代?”

出了乒乓室,徐加厉将我单独关进与小张他们隔壁的牢房,我估计这是古所长的主意。

接连半个月,他们不理我。除了晚上集中到乒乓室睡觉,白天我一个人闭门思过,我也干脆不动那些档案纸了,我认为那些鸡零狗碎的流氓行为不适宜污染雪白的档案纸,雪白的档案纸理应去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无聊时,我看看院子里光秃秃的腊梅和茂盛的冬青,或者看着阳光一寸寸地西移,再或者敲敲墙壁同小张联络联络(小陈放了出去,又进来,现在又放了出去,就像诸葛亮七擒孟获)。有时候,则竖起耳朵听听外面有什么动静,希望能听到一些有助于我出狱的“利好”消息。

二三三制,对粮食政策的严格执行,害得我天天想吃的,想喝的,尤其想吃红烧肉,哪怕一碗光面也好。以致于吃大饼,一粒芝麻不小心掉在桌缝里,我也要肉疼,也要花费时间想尽办法把它送进嘴里。这种绵绵无绝旷日持久的饥饿,仿佛又让我回到了1960年。

1960年,有几个月我们全家整天与山芋干为伍。粮店规定一斤粮食可以换七斤山芋干,母亲觉得划算,就叫我们天天吃山芋干,吃得我们大便都很困难,吃得我宁愿吃芹菜根、马兰头、黄萝卜荚,也不愿吃连拉屎都害怕的山芋干。还有一个月,我们天天吃烂麦,由于久雨不晴,小麦都烂在地里没法晒干,上面号召我们吃烂麦。烂麦没经过碾磨,不容易消化,牙齿咬嚼了,貌似磨碎了咽进肚里,结果有的又原模原样回到厕所。有些缺德的,粪坑里捞起这些烂麦,筛洗一遍又进入黑市流通,顾客居然看不出它已在肠胃里走了一遭。

我独自关在牢房里,整天惦记着吃喝,整天想念着过去的糠饼、黄萝卜荚,甚至山芋干。我饥饧辘辘,身子软绵绵的,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整个牢房里除了墙壁桌凳,和角落里一只马桶,什么都没有,吃得东西更没有。我想如果在外面,即使没有钱不依赖人,我也能找到一些吃的。我可以到蔬菜行里垃圾箱中找到一些菜叶子和发了芽的烂山芋,还可以到饭店里倒一些汤脚喝,可这儿……我望着牢房外面阳光下的冬青树,幻想它们是能果腹的青菜叶,这样晚上去乒乓室睡觉的途中,我就可以顺手牵羊抓一把。

我记得父亲曾探望过我,一次他们没让见面,还有一次下午,我俩见了面,我噙着眼泪默默无语,父亲表情很不自然,他可能从我面露菜色的脸上察觉到我的困境。但当着小邱的面,他只好说“要听政府的话……”临走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雪片糕,放在桌上。待牢门关上,我就吃了,作算饥肠捞到一次外快。这雪片糕白纸包装,二两粮票,一毛二分钱。我一片片塞进嘴里,虽尝到糖精的甜味,但依然没感到肚皮饱,只觉得胃肠舒服了些。然而乐极生悲,晚饭左等右等,一直到睡觉时仍没来。我才知道这条雪片糕代替了晚饭,我在下午三点钟提前吃了晚饭。

前年,我在红枫公园看见退休了的古所长。他满头白发,背有些驼,他站在山岗上,一只手拿着茶杯,一只手将鸟笼挂在树上,嘴里模仿着鸟叫,并看着鸟儿有一口没一口地啄着笼里的食物。看样子他成了宠物协会会员或者环境保护主义者了。“古所长。”他见我与他打招呼有些尴尬。“小陆,吃茶?”我说:“吃茶,古所长,你怎么这么眼高,有几次明明看见当年的囚犯竟然理都不理。”“嘿嘿,算了。”“你生不逢辰,白卖力了。你看小邱,现为看守所所长,她老公徐加厉最近又升为刑警大队教导员,听说夫妻俩在东湖边还造了别墅。”古所长笑笑,态度平和地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牛吃稻柴鸭吃谷,各人修的福。

饥饿的结果不仅让人想念食物,而且让人感到寒冷。你会觉得外面阳光普照,里面仍然像下雪似的,身上衣服纸般的薄。牢门一开,你会禁不住一阵颤抖。我真后悔,那天父亲到我这儿来,我没关照送件棉袄。

此外,饥饿还让人每天不想大便,我通常四五天大便一次,这不是因为便秘,而是肚子里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排泄。肚子整天空空的,连钢铁都可以消化,还有什么需要排泄的呢?

还有令人难以启齿的是:生殖器丧失了勃勃的生机,要知道它的活泼起码有五年工龄了。我精力充沛风华正茂,按例每天早晨都要倔强一次,不管时间长短都要倔强一次,而且鬼使神差的,它的崛起并不是由于意淫或者听了黄色的故事。上学的路上,它有时也不听号令,莫名其妙地倔强起来。我记得在广阔天地倔强得更厉害,抓住彩莲手的时候倔强,看露天电影时摸奶子倔强,抱住翠英时更倔强。只要她走进我隔壁的牛棚,我那儿就热血沸腾,粗壮无比,血液充盈堆积的结果,让我以为万里长城永不倒。可到了这儿,它整天垂头丧气萎靡不振,就象一条死蚕。失去自由之后,从来没兴高采烈过。我不甘心,曾经在几个无聊沉闷的下午,偷偷鼓励过它,我用手指手掌循循善诱,运用种种指法掌法耐心地抚摸挑逗点拨,并竭力回想跟翠英厮混的情景,以助它的茁壮,可那儿依然纹丝不动,不膨胀不启动。

那块胎记,黑颜色的胎记仍然藏在生殖器的下面,有小指甲大,可是除了我关注,谁都无视它的存在。每想起古所长白白放弃这个能证明我无罪的证据,我就觉得可惜。

我起先幻想能早日出狱,我想,既然抓不住把柄,继续把我关在这儿也没道理。然而关了半个月,看他们铁着心肠用饥饿的手段与我作对,这幻想就不知不觉消退了,我的意志因此垮掉了,可以肯定,那时候叫我承认什么都行,只要允许我离开这个地方。

我曾想到过自杀。不知怎的,每想起这个念头,我就感到一丝快慰。在这儿走上黄泉路十分方便,我既可以用皮带、布条,把自己吊在房梁上,也可以将手指触到电灯灯头里。我甚至预测我死了他们怎么办,怎么跟我的父母解释交账,他们肯定手忙脚乱焦头烂额,拼命地推卸罪责。而父亲不屈不挠,赤膊上阵,拿着杠棒,死活赖在派出所,要跟这些避之不见的凶手算账。可一想到“死无对证”,他们可以说我是“畏罪自杀”,求生的本能就占了上风。

在里面那些日子,我发现一个秘密。囚犯老是五六个,不多不少,就象井水一样不涸不盈。反正出去一个,不消一天就有一个填补。他们始终保持着生态平衡。另外,通常囚犯进门都给下马威。我发现小剃头之所以扁担绑如此熟练,是因为勤于操作的缘故,此所谓“熟能生巧”也。囚犯上扁担绑的概率是30%,时间有长有短。有个囚犯扁担绑才五分钟,就大惊小怪叫了起来,我远远听见小剃头说,人家绑了一夜也没有像你这么装腔作势般的叫,你再叫,也绑你一夜。对方听见这话就不吱声了。

二十天后,看押有些松动,有时也叫我跟着小张干些轻微的活儿,比如除草扫院子擦玻璃窗。我很乐意干这些活,因为干活,可以解除寂寞减少冷清,更主要可以多吃些东西,比如一碗烂糊面或者两只菜馒头。睡觉时,小张对我说,看来他们不打你主意,释放有望了,有可能你在我前头走出牢门。

有一次,他们让我到外面倒垃圾。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竟然没有滑脚的念头,我想也许是小张给了我希望和安慰,使我相信自己近日释放有望。当然,也有可能一个人关久了,就丧失了自由的欲望。好像自由非要别人恩赐,享受才心安理得似的。我记得当时出去倒垃圾,不仅不想逃走,相反面对行人,还为自己的光头感到难为情。

一个月后,我被释放,是大队吴书记领我出去的。他听了案情,非但没批评我,反而当着古所长的面,递了支烟给我(当然,他首先给了支古所长)。我受宠若惊,眼睛禁不住湿润起来,这不仅因为这是我一个月来的第一支烟,更主要的是大队党支部书记还相信根正苗红的我。

不知怎的,吴书记喜欢穷人家的孩子,尤其是码头工人的孩子,我到乡下没几天,吴书记就关照大队会计给我一丈二尺布票和一条棉胎,另外又补助了我拾元钱,并且还安排我参加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要知道在宣传队里混饭吃比较省力,大家都希望钻进宣传队这个娱乐圈。有许多家贫讨不到老婆的农村小伙子,比如阿三头,都希望能在那儿混出个名堂。

出了这个纰漏,吴书记既往不究给我面子,当然也给了自己面子,他不愿意让人嘲笑他培养错了对象。要知道我和彩莲都是大队支部推荐的公社知青代表,况且我的入党申请三个月前已遵嘱交给了他。吴书记没让我跟他到乡下出洋相,而叫我呆在城里养伤,直至光头长出头发来。

分手时,我对他说,就我关在里面的经验,可以确定李天马死得冤。半导体收音机不是收发报机,关在里面,叫你承认什么都行,真是岂有之理。吴书记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嘴凶没有好结果。即使收发报机也不该死罪,不过,这种话只能放在肚里。

从那儿出来,我在家里住了两三个月,每天尽力消化母亲给我准备的食物。她知道我饿坏了,从消瘦的身体、苍白的面孔就知道我饿坏了。她知道我的胃肠由于长期处于闲置状态,已变得极小极细,一下子不能吃得过多过饱,而且还不能吃过多的油腻。因此一开始她给我熬了些稀粥。待肠胃适应了,才让我吃米饭吃荤腥。

我对父母弟妹,包括一些知己都没诉说我的遭遇,因为我耻于同亲友谈自己的隐私,我只愿跟翠英共享这个秘密。我宁愿藏在心里,烂在肚里,有朝一日再让全世界的人知道。当然,我对父亲谈了那条雪片糕。父亲很惊讶很后悔,他没想到良好的动机竟会引出截然不同的结果,儿子明明晚餐稳稳当当吃三两,结果却吃了二两。

王家好婆仍旧来,我吃不准她是看脚路探消息,还是真的嘘寒问暖,她一如既往叫我注意身体。我对她说,你不来打扰,身体就没问题,你有事没事来,身体就不会好。

我首次捣破处女膜完全有赖于人家的启蒙。原来对性知识一知半解的我,审讯后才晓得男女之间还有那么回事。具体说,人家给我指明了一条性交的通道,另外还给了我征服异性的秘诀。他们其实帮助我掌握了女性的要害,让我知道何处是异性的制高点和快活的阀门。我从来没有这么自信。

鸳梦重温,翠英在牛棚里听了我的诉说,热泪盈眶。我撩开手腕上至今也没褪去的伤痕,让她明白我当时的困境。我含着眼泪告诉她,我会出卖地球,出卖全世界的耶胡(我详细解释了何谓耶胡。这个典故,是一个有书根的四类分子告诉我的),也不会出卖她。因为她是我生存的力量和支柱。我还告诉她,已有很长时间,那儿不强头倔脑了,不信,你摸。我一边说,一边贴着她的脸,让彼此的泪水交融。交融的结果,让我今生第一次轻而易举,而不是隔靴搔痒接触了乳房。乳房很结实很温柔,那左右两个小小的乳头呈粉红色,颜色由深到浅从它的根部弥散开来;乳头像花生米那般坚硬,坚硬的程度:拨一拨,它就弹一弹。我一视同仁,与它俩相亲相爱,不厌其烦地在那儿川流不息地盘桓。它那坚挺勃起活泼的模样,显然殷切地召唤我,希望我再接再厉,不要半途而废。我服从召唤(其实也是屈从于自己的性欲),不顾它主人的左遮右拦,一意孤行。翠英被我突破了防线不知所措。她呆在我的床边,任凭我宽衣解带……待我听到“嗯嗯”声,和竹榻的“咯吱”声时,满腔的激情已化为一池春水了。

粉碎“四人帮”后,李天马平反昭雪,家属还获得了一二千元的赔偿。不知怎的,我也想平反昭雪(不只是为了赔偿金)。我同已经撤职的吴书记商量。他听了笑着说:你既无处分,又无证据,要知道讨债凭借据,没有借据,都是坏账死账。况且你是党员,你要考虑自己的名誉和前途。

吴书记的撤职是由于最终经不起考验,上了彩莲的床。一个狂热追求彩莲的农村小伙子,就是阿三头,他看见吴书记半夜三更溜进彩莲的屋,恼羞成怒告发了。吴书记之所以能轻松地逾墙钻穴,是因为彩莲对抽调回城此事过于热衷,还因为对婚姻心灰意懒。她寻寻觅觅多年,仍然没找到一个年轻军官,结果屈尊嫁给了一个大龄城市职工,没想到他是个长年的气喘病患者。她至今没生孩子,有人认为她丈夫可能还是个不育或间歇性的阳痿患者。

最近几年,我在舞厅时常看见她的踪影。她看上去依然年轻标致,有可能是口红、脂粉、时髦的衣着抹煞了她的似水流年。当然也有可能,近视的我在黑暗的舞厅看不清她的庐山真面目。彩莲的舞跳得不错,不仅快三跳得流畅,而且还会探戈。她经常同一个有手机的舞伴跳。那人像经理老板,又像高级公务员(肯定不是等闲之辈)。有时候我请彩莲跳,她很乐意,也跳得兴致勃勃,有一次跳黑暗中的慢四步,我问她:当初寄给你的信,有没有收到。她说:过去的事就算了,还问个啥?说完,就情不自禁地靠在我身上,我吻了吻她的额头,吻了吻她的脸蛋,她都没躲开。记得第一次见面,她主动向我索要通讯地址,并告诉我,她已提前退休。看模样她已忘记前嫌,不嫌弃我这张饱经沧桑的脸,似乎想开展一次黄昏恋,这让我感动,也让我多少恢复了原先对她的感情。

当年关押我的地方如今成了由私人开办的茶室和饭店,名叫“养心茶室”“养心饭店”。我几次三番旧地重游,发现那儿原先是个大户人家。石库门,房子老式成L字形,客厅是落地长窗。除了关押我们的牢房和乒乓室,其余都是地板房,我猜想乒乓室原来也是地板房,或许年代久远地板朽烂,才改为水泥地。那间乒乓室现在摆满麻将桌,起码有十桌。不管白天还是夜晚,里面都烟雾腾腾挤满了人。茶客大多是些退休下岗职工和社会闲散人员。他们麻将桌上用筹码结账,过后桌子底下现金结算。联防队时不时布置一个眼线在那里,因此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平均一二个月稳捉一趟赌,当然只是罚款,而不是取缔,他们总留有余地,给养心茶室休养生息的时间。有的赌客调皮捣蛋,或者真的没钱交几百块上千块的罚款,联防队也只好矛盾上交,让他们进拘留所呆十天半个月。

关押我的那间牢房,现今成了厨房,里面油腻腻的,满眼都是食物,白菜啦,冬笋啦,蹄膀啦,下脚啦,还有青鱼鲫鱼,可是琳琅满目的食物却引不起我的食欲。

我那同学的妹妹──姚美芬,胖得像肥猪,如今下岗了,也经常在养心茶室搓麻将。她说输赢不大,一般在几十元左右。她基本输少赢多,运气好时可以靠它过日子。

抽调回城后某一天,我在大街上曾遇到她,她躲避不及,只好同我说话。我问怎么回事,害得我进了那儿。她红着脸说:不要提了,穿了小裤脚管裤子在大街上走,给他们当女流氓抓了……啥人吃得消,三日三夜不让你困,困了,拔眼眉毛,打手指头,没法,只好把男人的姓名全告诉了他们。

(终)

说明:本小说通过各种渠道,最后仍然没有一家杂志愿意发表,无奈之下只好上网,后幸被长江文艺出版社看中,给选入其出版的《2002年中国网络文学精选》。

江苏/陆文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