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描写1960年时期饥饿的文章中,我曾说:在我少年的眼里,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是“高级饼”。

所谓“高级饼”,属于“饼科食物”,与大饼、月饼、葱油饼、酒酿饼、S酥属于同一类属,呈圆形状,直径十公分左右,厚度至少二公分,它由面粉、油脂、糖类、香料、馅芯等组成,具有生产周期短、库存时间长、消费速度快、不必用粮票购买的特征。每只三元,相当于当时一斤黑市米,要知道当时一个工人的月薪也不过是三、四十元。可想而知,这“高级饼”的价值了。这东西固然价格高,质量与卖相却不错:厚实如壮汉、丰盈像乳房,香气扑鼻、油色斑斓,美观滋润,而且制作绝不偷工减料,用的辅料的的刮刮是红糖白糖或赤砂糖,而不是骗人嘴巴的糖精和戳人喉咙的麦粞。若干年后我才晓得,这是中央某经济大员想出来的回笼货币的主意,他充分抓住人类饥不择食、饿不吝钱的心理,在中国饥饿的尾声,很轻松地挖到了一大桶金。

我十分喜欢高级饼,可惜无钱,不能将它填充我的皮囊。不过,我会在放学路上,特地绕道走几家商店,透过橱窗,咽着唾沫,以瞻仰这让人朝思暮想的东西。这东西琳琅满目,层峦迭嶂,蜿蜒起伏七、八公尺,充斥整个柜台,合伙组成一支强大的集团军。它们就像目前的街头野鸡那样,吸引了无数饿煞鬼的目光。持之以恒的瞻仰,我获得一个经验,即用眼睛吃东西不必花钱,这既简便又节省,又不劳动自己的牙齿,可惜画饼不能充饥,看饼也不能解决肚饿。当然,有时候我也有缘份看到某个饿汉或饥妇,以世纪末的心态,以嘴试饼,一下子买好多只,在路上旁若无人的咬嚼。路人羡慕地看着他(她)手上的那一叠炫耀,还有那狼吞虎咽的冲动,眼神们仿佛说:此人此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父亲由于银根紧张,是不会花大钱买高级饼给我享受的,我总共吃过一只。不过看他买高级饼那熟练的样子,我以小人之心曾怀疑他瞒着我偷吃过几次。父亲更多的是,带着我上县南街吃阳春面,所谓阳春面,其实就是光面,又名“光千条”(我们这儿都喜欢给不起眼的事物起个雅称,比如咸菜叫“雪里蕻”)。一碗光面二两八分钱,三两一角一分钱,凭粮票供应。父亲在我连续几天喝粥、吃野菜与黄萝卜荚之后,通常带我去换一下口味。

吃一碗面十分艰难,这不仅是指经济上的艰难、粮食计划上的艰难,而且是指塞进嘴里时的艰难,换句话说,吃面时很容易功亏一篑,就像煮熟的鸭子飞了,李自成占据北京,仍不能当皇帝一样。你在吃面过程中,往往会听到“哎哟”一声、“妈的”一声,有时还伴着瓷碗碎裂和击打耳光的声音,附近桌上的一碗面就落到旁人的嘴里了。面碗的主人很愤怒,可除了给对方脸上几个指印、嘴唇添些血水外,也没有大的报复。因为抢他面碗的人,有时就是个饿以待毙、不堪一击的乞丐。这类快手都有二下子,他们能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顾汤水的淋漓,一把抓住碗内的全部货色,并将起码有七、八十度高温的面条一口塞进口中,甚至三、五秒之内就将它吞进肚里。这些快手的口腔咽喉能跟砖窑媲美的耐高温,一直让我五体投地并自叹不如。经常看见这阵势,父亲学会了防守。他吃面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密切注意旁边有无形迹可疑之人。他的左手从不捧住面碗,而是张开粗壮的五指,跟手掌一起,形成一个降落伞,像防盗网那样罩住自己的面碗,手掌青筋暴绽,五指刚劲有力,父亲的左手充满一触即发的战斗热情,顿时让面碗有了安全感。父亲言传身教:……吃面不能麻痹大意,越是站在你座位后面,样子像等你走后再落座的食客越危险,尽管这种人看模样斯文正经、一点都没有动手的迹象。

我就是在这潜移默化的薰陶中,学会了特殊环境中吃面的技巧。

那天中午,我与父亲从面店安然出来,经过某糕饼店,突然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店员横眉竖目抡着扁担从店里飞奔而出,只见前面一个赤脚叫化子往前狂逃,一路上落掉了四、五只高级饼,其中有二只落地便分崩离析,让我禁不住痛惜。大概为了保住手中的成果,叫化子也不想捡拾。逃了不过十多米路,店员就追住了他。只见他用扁担朝叫化子的腿上一记横扫,对方便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不过,他尽管倒在地上,嘴巴子却不空闲,依然将高级饼朝满是口水的嘴里塞,没命的塞,而且一边塞,一边紧紧抓住手中仅剩的二只,两只眼睛也四处扫瞄,那目光显然想寻找另外几只丢失的高级饼。那个三十多岁的店员大概不解恨,只见他抡起竹扁担又朝叫化子的腰部而不是屁股狠狠击了一记,这一记“啪”的一声,如雷灌耳,令人震撼,长发蓬乱的叫化子顿时停止了咬嚼,嚎叫一声,随之伏在石子街上动都不动,手中的食物也滑出了尺把远。

样子像要出人命了,至少像打断了叫化子的脊梁骨,行人们围上来义愤填膺议论纷纷。那店员一边捡拾落在地上的高级饼,一边说,今天我要吃赔账,起码要赔半个月的工资。过后又骂:活该,找死!想死,到火葬场!说完,又朝叫化子的大腿踢了一脚。这时候,我父亲忽地站出来说:老兄,你有点过份,只有枪毙,呒没(没有)饿杀!你打了他两扁担,他有理由吃这几只饼。店员回答说:田鸡(青蛙)要命,蛇要饱!这年头啥人照顾啥人?只要有人付账,地上的高级饼由他吃。父亲听后,一声不吭。我知道父亲没钱,家里穷得冷天床上仍然铺蒲席,下身没有一条棉毛裤。此时就为了几个钱,父亲给人家封住了嘴巴。

面对店员的振振有词,众人无话可说,眼看着他捡拾高级饼。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从人群里钻出来:都给叫化子,钱由我付!大家都睁大了惊奇的眼睛,八个高级饼要24元钱呐!一个五十左右、穿着体面的汉子,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钱递给了那店员。

回家的路上,父亲感叹地说:此人一身中山装,一口普通话,皮鞋贼亮,胸前还插支钢笔,有来头,或许是省里来的大干部,到基层明察暗访。否则,啥人有他那种气派!

江苏/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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