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必须象成熟的麦穗一样收割,一个人诞生,另一个人赴死。

──欧里庇德斯

太阳已挂在西边的天空中,林间墓地更显得阴森凄凉。落日的余辉照亮了“叶落归根”和“南天在望”那墓墙匾上的绿字,也染黄了山坡上渐衰的野草。这些盛及一时的野草,此刻正在萧瑟的秋风中索索颤动,无奈地忍受着临死前的煎熬。嘿,秋去冬来雪飞冰冻,不消多久这批废物将腐烂于泥土,成为长江后浪的养料。我站在新筑的坟旁,凝视着墓碑。墓碑正中清楚刻着“赵文汉之墓”,侧边便是我的姓名及竖碑的年月。这是一块我为伯伯选择的葬身之地,它座北朝南反其道而行之,只是为了面对茫茫的田畴和山下清如明镜的湖水。这位经不起时间侵蚀的老人,他那僵硬的躯壳现已化为一撮骨灰,就掩埋在我脚下的窄小土坑中。他辛苦跋涉一生,理应得到安息。我在圆弧形的水泥墓面上放了一束小黄花,沉思冥想伫立良久。

1

死者其实不是我的伯伯,而是我父亲相处三十年的师兄。自从前几年我迫不及待接过了父亲城里的那只饭碗,我就一直住在他家里。

记得进城第一天,两位师兄弟照例放松裤带开怀畅饮。布满污垢的方桌上滑腻腻的,上面站着一只内有四斤黄酒的白色塑料桶,三四只野碗里盛放着我父亲付钞的熟菜,有猪头肉、猪耳朵、油爆虾和小排骨。

父亲见我缩手缩脚死样怪气,便朝我努努嘴。我急忙跨前一步,毕恭毕敬地叫了声“伯伯”。老人笑眯眯的,仿佛步进了共产主义食堂。他接过香烟,我又弓腰给他点上火,刹时鼻毛野长的黑洞中飞出两条白龙。“小猢狲,乖点,听话,我回扬州后,房子全归你。”他的口气就象那两间公房、一个灶间统统是他自家的私产。我东张西望,终于从空空如也的碗橱中找出一只酒盅。伯伯睃了我一眼,他放下酒杯对我父亲道:“后生家吃酒伤身体,今后还要养小囡咯……”父亲扭头看看我,我只得悻悻地放下了酒盅。

当我端上一大碗热气袅袅的鸡汤时,一条尖尖的鼻子游龙戏水,凑近汤碗使劲嗅了嗅。面对一桌吃了也不肉疼的酒菜,伯伯一边搔着裤裆,一边大发感叹:“师弟,一钱逼死英雄汉!想当年日子难过,有一天我俩卖掉两副劳保手套,才钻进太白酒家,可记得光凭四块涂了点辣酱的臭豆腐干。每人就灌了一只‘劳动瓶’①……”不错,父亲过去住在厂里,回家象探亲,然而许多寂寞的夜晚却是在师兄家中或小酒店里度过的。

伯伯平生嗜酒,无论是黄酒烧酒。还是啤酒甜水酒,反正只要是“三点水”。口袋干瘪酒瘾难熬时,酒精混水也行,卖血换酒也行。二两半老烧下肚,天就没有洋帽大,整个地球便是他的了。据说伯伯因一次醉酒坏了名声。大家知道,厂里的男女厕所之间仅隔一堵板壁,并且它还没能把相通的粪槽连底拦开。因此倘若有人不满足于听到另外一个天地大雨倾盆或秋雨滴沥的天籁,只要有兴趣,尽可将镜子侧入便道,纵情鉴赏隔壁神女那漂亮的“三岔口”。一天饭后,伯伯在茅房里心血来潮,竟然用鸭蛋形洋镜射出一束明亮的激光。一位屁股烧焦的中年女工手忙脚乱地提住裤腰,匆匆逃出厕所,面孔通红地守住路口。自此伯伯英名远扬。

每次回乡下,父亲总是嘱咐我多多照应老人。我真不知如何照应他才好。我觉得自己挺慷慨挺知趣,房租电费不用说我一塌刮子“全劳保”,量米拷油买煤球且听凭差遣,还要怎样?作为一个男儿,我总不见得自轻自贱主动去帮他倒马桶吧!你看,伯伯邋里邋遢的,纵然不伤风感冒,鼻尖上也常常挂着亮晶晶的清水鼻涕,滴不尽的水珠摇摇欲坠的,宛若随时准备掉入他的酒杯中。况且,他身上还有一股令人恶心的“老人味”,让人怎愿近身!可笑他还讨厌别人无故闯进他垃圾堆般的房间呢。居常我亦算是大度的了,我不仅频频敬烟于他,并且容忍其探囊取物。可惜伯伯不识货,抽“红塔山”如同抽“大前门”。每每碰到他老鼠般的精明的目光,我总觉得香烟有不安全感。

逢年过节,尤其是伯伯生日,父亲总是不会忘记备份礼品(从每次礼物的质量上看,可知父亲的处世之道:他不喜欢狂轰滥炸重金笼络,而喜欢细水长流未雨绸缪)。不知何故,每趟我拎了贺礼去敲伯伯的房门,心里就不慌。平时阴沉沉的老人一看见我手中的孝敬,小眼睛就发亮。他先称我一声“小猢狲”,然后请我坐,然后请我抽烟,然后请我吃饭。有时,他抖抖索索从床下摸出两只鸡蛋;有时,则借花献佛将我朝贡的活鲫鱼烧汤。

2

月初,伯伯去了一次扬州。当他回来后,我发现他那干柴般的胳膊上多了一只黑纱套;沟壑纵横的脸上似乎还有擦不尽的泪痕;他神情呆滞行动迟缓,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两颗蜡黄的眼珠子也似乎一动不动的,看上去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有三天光景,他闭门落闩足不出户,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睡在床上,我真以为他生病了。

不料伯伯回来之后的第五个晚上,他会冲进我房间,不问青红皂白将前来借宿的小王从床上拖起来,并辣手辣脚赶了出去。惊慌失措的小王险些连长裤也来不及套。老老头一面赶一面嚷:“这里不是栈房,小青年回家去睡,嗨嗨,不送你到派出所,算你额骨头亮(运气好)。”我面红耳赤自尊扫地。暗思忖:就拿今天来说,下班路上我还给他代买二两绿茶呐,他诈痴不癫,居然到手也不付钱。

小王被赶走后,我躺在床上翻来复去,朦胧中听到窗外的高叫:“小猢狲,夜夜磨黄昏,看书嚼白蛆(吹牛),早上不起,挺尸睡长觉!”我赶紧熄灯,巴不得老头明天就回扬州老家。下半夜,我悄悄开灯离床。不瞒诸位,我没有盛尿的容器,一直将屋东的那条小河当作天然的夜壶。当我冷得牙齿“咯咯咯”的奔进房间,只见屋西窗玻璃上映着一张魔鬼的脸。两只鼠眼贼溜溜的,犹如在搜索可口的食物,又若在监视不轨的异端分子。尖鼻髭须和瘪嘴紧紧地挤在一起,头小得象只黄黄的香瓜,它一会儿不见了,可一会儿它又出现了。我拉上薄薄的窗帘,检查了一下门插销,又点燃一支烟,重返黑暗之中。

伯伯一辈子独身,我也不见有哪个身强力壮的女人自告奋勇送货上门,唯独隔壁的张家老太拄着拐杖难得过来闲聊。不过我也听说他青年时期的浪漫(有派出所档案为证):在排队买臭带鱼时,他曾逢场作戏,将一支手枪勇敢地对准一位少妇的屁眼。然而眼下所有的迹象表明,他要么是从墙上的电影明星那儿获取异性的安慰。我不知伯伯过去是由于贫穷而攀不到婆娘呢,还是因为生理有啥缺陷而逃避服役,拒绝奔赴床帏的战场。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夏天他有时穿着谁知从哪儿搞来的花衬衫、红短裤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半透明的衬衫上还隐约显出白色的乳套呢。他虽则不敢迈着“外八字”堂而皇之走往大街,哪怕是弄堂口,却面对我一点也不难为情,仿佛他天生是个老太婆。一有空闲,他便孤芳自赏顾影自怜,对着心爱的鸭蛋形洋镜,一边“梁兄呀,贤妹呀”,一边精心梳理那几根欲脱还留的灰发。他的拖鞋也是女性化的,尺寸同他的光脚相比显得太小,那是一双菜绿色的塑料凉鞋,镂空的鞋面上还点缀着银色的装饰品。可以说,除了那条肮脏的累赘,女人的贴身用品伯伯件件具备,我亲眼所见他的晾衣竿上一次就挂着两副奶罩。

3

我的女友小华非常赞赏我的情诗《泛舟绿湖上》②:

流水被芦苇拴住/有蜻蜓/从三月的隙缝爬出/点着水面而来/你说不要这样/湖水在看我们涟漪的结打了又解/解了又打的是指甲尖尖的风/堤岸古老得很朦胧/ 低垂着湿润的眼睑/我数着树的长睫毛/你抽回小手/你说不要这样/湖水在看我们下游的风景若隐若现/阳光轻如羽毛

小华品味再三,侧着脑袋问我:“为什么不拿去发表?既赚稿费又扬名气,有啥不好!你老实说,当时的触发点创作动机是什么?”仿佛一位老练的女记者在采访。我一笑置之,而眼前却闪现一条晃悠悠的小船,我身子骨暖洋洋的,正快活地躺在那船肚里,对着天空中的白云想入非非胡言乱语。小韩弯眯着眼睛被我逗得脸色绯红前俯后仰,两只小笼馒头躲在大红绒线衫里面神气活现地一颤一颤的,仿佛它俩随时要滚出来……啊,灿烂的阳光轻如羽毛,澄碧的湖水在微风中荡漾!你说呢,我怎么能向如今的恋人招认我往昔在乡下的风流艳事!

小华好几次靠在我身上巧妙地问起我住址,我皆避而不答。我不是担心她洞察我房间的寒酸,以及床单上那几个烟眼,而是因为我无法忘记小韩受的委屈。那是去年的事。有天小韩兴冲冲上城采购结婚用品,她说她顺便探望我,我正巧不在。伯伯忽地看见一枝娇艳的玫瑰插在房门口,红光照眼鲜洁可人,就甩了一把鼻涕,一个箭步挡住小韩的去路,并用我长辈的身份邀请她吃顿饭。小韩忸忸怩怩很不好意思。伯伯见状,嘴里不住安慰她:“小妹妹,都是一家人嘛,一回生,两回熟,不见得你难得到城里,伯伯忍心看你上街吃光面!”手里已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其拖进房门,活象捕获了一个俘虏。进门后,伯伯屁股贴凳魂不附体,目光游移不定,前言不搭后语,显然一时不知如何消受主动送上门的尤物。小韩坐立不安,两眼一眨不眨。结果正如她后来所说的:“老老头贼头贼脑结结巴巴,象一世没看见女人,我一看就晓得他不转好念头,想干吃豆腐。他尽管笑嘻嘻地说:‘吃,吃,小妹妹不要客气,不吃白不吃!动了筷子不吃也算吃了。’却不时立起身来想动手动脚。我左遮右挡,他神出鬼没,最后在盛饭时仍然趁我一个疏忽摸了我一把。”唉,我宁可将小华带到乡下,让出嫁的小韩瞧瞧,也不愿把她公开领到伯伯对面的房间里。

4

这天晚上又来了几位朋友,他们如睡了一个白天似的,精力极为充沛,谈兴尤是十足,他们嚼东论西聊天说地,先艺术后爱情,以后又自然而然津津有味地消化那铜钿。他们仿佛各自以诙谐富有睿智的谈吐,在伙伴面前以证明自己的存在似的。我忍不住恳求:“轻点,声音轻一点。”朋友们莫名其妙地点点头,过后又故态复萌高声如旧。“轻点,说话轻声一点,有气力回去用。”来客谈兴顿时落潮,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时出现尴尬的冷场局面。其中两位妇人数次窥伺手表,还不断地对丈夫使眼色。

“咚”的一声,门猛地被踢开,门插销一下子跌在地上,昏暗的灯光里顿时闪现一团团飞舞的烟尘,伯伯又闯了进来。他穿着咖啡色的棉毛衫,干瘪的臀部套着一条宽松松的白短裤。他鼠眼喷火白沫飞溅,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地勒令众人滚出去,突然指着我也叫我一起滚。“嘭啷”一声,一只玻璃茶杯在地上开了花,刹时茶水溅湿了我的白边松紧鞋。那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击,令人心胆俱裂的枪击,瞬间幻化成无数的回声,它们宛若一齐在规劝我们还是识相点早日离开这个自相残杀的星球。我殷勤地递上香烟,红塔山香烟,也没能阻止他的野蛮。“你们气力发馊,象吃了人参闹,闹得我不太平!”老老头脸上的青筋根根暴起,黄黄的眼珠子恨不得跳出它藏身的眼眶,小小的瘪嘴一开一合,犹如一个正在拉稀的屎眼,你看他的神情有多冷酷!仿佛刚刚用菜刀劈了人,血淋淋的尸首还倒在他房内的地上未来得及收拾,汪在地上的血水当然更没来得及用洋龙头冲刷。他微微驼着背,瘦骨嶙峋历尽沧桑的身子由于愤怒而颤抖。那支香烟也被他扔在脚下给碾得稀烂。我心想:老老头在你眼中竟然聚会成了罪恶,交谈亦是违禁,可惜你弱不禁风黄泉路近!哼,要是没有法制的缠束,无处不在不战而胜的威慑,我完全有能力让你在五分钟内魂归西天,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哪里轮得到小便滴嗒的你张牙舞爪!可当时我却如被牢头虐待的弱者一样忍气吞声,眼睁睁看着老老头揎拳捋臂几个剪扑。两个女人早逃了出去,房门被老老头加上了一把大锁。

这地方怎么可以再住下去!血气方刚底下有两颗玩艺的男子汉岂愿仰人鼻息长久寄人篱下!世界之大天地之宽,况且地球外面还有金木星,我就不信没有六尺男儿的生存空间!唉,我再也不想用“小不忍则乱大谋”呀,“大丈夫能屈能伸龙门要跳狗洞要钻”呀,“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呀,这一类陈句腐语来劝慰自己了,我宁愿在自由的地方受苦,也不愿在受压的地方享福!我决定搬出去,躲开这个老死人。我决定去求求“大块头”,让我住厂里,哪怕是住在粪坑旁或马路上我亦心甘。父亲听了也愤愤道:“老棺材变死,死到临头还想不开,那儿不出气,火头竟然出在我儿子身上!不是拆他台脚,假使三五反时他不去舔刀头,上老板娘当;文革抄家时,做人做绝,洋钿独吞,嘿,今天何至于落到这地步!还要心凶,拉破面皮做下棺材冤家!小忠,好坏放肚里,我不信白相不过他。不过,你犯不着和他斗气。话说回来,他早想认你为干儿子,你还看不清?戆大!”父亲拉开五斗橱抽屉,拿出一条“大前门”,“拿去,塞住他屎孔,向他赔个错,对他说我后天上城……”哼,我与其塞狗洞,让老头沾便宜,倒不如买两条好烟两瓶“洋河大曲”一并送刘厂长。“行得春风下夏雨”,“来而不往非礼也”,送大块头,他或许因此发个善心分间破屋予我,喂老狗,岂不是甘做寿头(猪头)?

却谁想到父亲上城后,伯伯脱胎换骨判若两人。他不仅每天给我热水瓶充水,下雨前主动收拾晾在外面的衣物,而且时常哼着“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为我铺床叠破洗杯扫地呐。那天,他眉开眼笑的唱起了“胜利的旗帜哗啦啦的飘”,硬要留我吃晚饭,还反常地在我座位前放了只杯子。一眼望去,我感觉他桌上的黄豆芽和浸胖发芽豆愁眉苦脸了无生气,仿佛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天了。我站在桌旁久久盯着屋主的酒瓶,过后走上前去,瞄准一只杯子吐了一大口唾沫。那唾沫,白色的唾沫,起先如抛了锚似的凝滞不动,须臾渐渐散开,终于消失在棕色透明的液体中。酒杯作壁上观,依旧一声不吭地站在桌面上。老头封了煤炉进门,抽了一下鼻子,“咕嘟”一口酒后对我解释:“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那天晚上为啥不回家?说良心话,我一直等你来拿钥匙……我早担心你轧坏道,被这伙‘街路底’教得呒青头(没出息),小猢狲,他们吃你的茶,擒你的烟,当你洋盘,当你瘟狲……”

5

没隔多久,我就禁不住女人诱惑(兴许是因为我有幸看了一本香港杂志而欲火难熬的缘故)。13日厂里刚发月度奖,我便借口去了一次上海,顺理成章送了她一盒化妆品。小华起初推辞一番,然后笑盈盈的接受了。翌日中午,她在食堂里悄悄塞给我一张电影票。当时,她那俏丽妩媚的脸蛋显出一丝诡谲的笑意,我自然心领神会笃定泰山。当夜电影散场后,我就老实不客气将小华带回家。

小巷夜风穿梭空空荡荡,唯见一张感伤的纸片在地上一掀一翻,犹如在寻找一个无风的港湾。一盏路灯,孤独的路灯长年累月地吊挂在寂寞的弄堂中,乃至地上也没有一个影子与其相伴。四周悄无声息空无一人,我恍若听见我“扑腾扑腾”的心跳。忽地,一条黑狗不动声色贴着墙根一窜而过,它很快便消失于前面昏暗的拐弯处。灰白的月光映照在伯伯那衰老的南墙上,并照得地上发亮。透过处于阴影中的窗口,只见伯伯房间里黑洞洞的阴惨惨的,仿佛里面蛰伏着一个磨刀霍霍的鬼魂;他的门儿半开半掩的,显然为了方便自家猫儿的出入。我屏息敛气卵子收腹,恨不得脱下女人的响跟皮鞋,或者索性背着沉甸甸的玉体溜进房间,不料自己此刻却放了个响屁。我小心翼翼启动新锁,悄悄将小华扶进我卧室,再关上房门拧好保险。我不敢开亮电灯,便摸着黑将心照不宣的小华牵到杀场。随后我轻轻拉上窗帘,并下意识地用小电筒扫瞄了一下四周,仿佛电光能驱逐无形的监视和夜游的幽灵似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可以听到小华迫不及待的呼吸和闹钟的滴嗒。

我再次闻到了情人身上那股特异的芳香,这芳香我虽叫不出名儿,却已使我心醉神迷魂牵梦萦多时了。我伸出双臂将其紧紧拥抱,恨不能将两人的身体绞成一根在热锅中翻腾的油条!我和小华是老交情了,在黑暗中当然更用不着“你请坐,请用茶,请吃瓜子儿”这一类的客套,况且,她早习惯于我的亲吻、我的抚摸。即便一只冰凉的手没有经过“热处理”就探进她那暖烘烘的内衣里,解开或插进她的奶罩,婉约地或者豪放地轮番揉捏那一对圆丢丢的乳房,她亦是默默无语半推半就的,略显羞涩的脸上还洋溢着乐滋滋的神色呐。不瞒诸位,有好几个上中班的晚上,我俩干完活,就是这么在车间外的阴暗角落里度过的。

今夜我初出茅庐,可以说是平生第一次做性游戏。我咽了咽口水,抿了抿嘴唇,尽量抑制饿虎扑羊般的冲动。不期在拥抱过程中,我竟然想起了小韩:出嫁那天她涨红着脸,为何不抬头望我一眼?兰天白云,好一片黄灿灿的油菜花田,惠风和畅野草碧绿,两个小孩在红花田里打滚,蜜蜂嗡嗡;我俩挑马兰头、下河摸蚌,一同割稻割羊草,手拉着手过两座桥,走三里路到外大队看电影……那一幕幕在我脑海中闪现,我一阵酸楚,不由地紧紧拥抱小华。此刻,我心绪激动情欲如潮。我一面耐着性子摩挲她那柔润的脖颈,一面娴熟地掀开毛衣试图解开她衬衫上的那几粒钮扣,却想不到乡下后生如此轻敌,居然把她当成俎上肉笼中鸟!说真的,我刚动手便吃了烈女节妇的闭门羹。她一反往常的柔媚娇驯,似乎十分生气地推开了我那只解扣子的手,并意欲挣脱我之怀抱。老实说,童男子还没有惊动她的裤带呐,她就拔船上岸闭关锁国一声不吭地挣扎了,宛如一头面临屠宰的绵羊,宛如一名坚贞的处女在抗拒强奸犯的凶暴,仿佛不这样不足以引动我之春情,证明她的冰清玉洁似的。我明知她敲掉牙齿肚里咽,一年前被蓄谋已久的未婚夫抛弃了,而被迫忍饥挨饿,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散兵游勇。据人透露,临分手还忍痛去了一次医院,含泪吃了性伙伴的一副蹄髈和两只老母鸡。我早怀疑她腕上的英纳格,特别是手上的金戒指,一直有意无意向人炫耀的金戒指,或许就是她失去贞操的补偿呢。我是禁不住她秋波传情言语挑逗,今天一只水果明日两粒橄榄的诱惑,才不顾脸面偷偷同她搅在一起的。没想到工于心计的女人今宵为了掩饰破绽抬高身价,而象模象样地挣扎,似乎非要耗尽她的力气不可。你看,她皮鞋悬空身子打横,被我一股蛮劲摔倒床上后,她起先尽管喉咙里不住地“嗯嗯”,如同受了委屈准备就范一般,但随后却又接连几个凶猛的鲤鱼打挺,差一点连我也要被掀下床去。片子床亦给她摇得“咯吱、咯吱”作响。外行的我对突破最后一道防线差不多要丧失信心了,也差一点觉得自己在不必要地干着强奸妇女的勾当。幸好她气喘吁吁体力不济,恰到好处地放弃了抵抗。她瘫软了,娇媚的身子瘫成一堆泥;她酥融了,溶化的肉体化成一池水。她张开着手臂,仰面朝天地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任凭我脱鞋宽衣解带,任凭我放肆搂抱狂热亲吻。她不停地喘息着,仿佛在催促我去享受;她快活地呻吟着,仿佛在预先感谢我的甘露……

黑暗中,我听见屋东河边“吱嘎、哗啦”开窗泼水的响动。沉寂片刻后,忽然又听见瓦片“刮喇、刮喇”碎裂或移动的声音,接着就耳闻野猫由近而远,孩子般的凄厉的叫喊。我的神经根根震动,我死命搂住小华,恨不得钻进她那温暖芬芳的怀抱中。倏地,屋内“哔”的一声,小华吃了一惊,她赶忙竖起身子,噢,原来是白坯写字台木板燥裂的响声。

……这时,一只游动的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两座浑圆丰厚的山丘,随后一溜烟地滑过山下那一片倾斜柔软的开阔地,须臾便触摸到了幽谷深潭边的那一滩细软茂盛的水草……翻唇弄舌指点江山,缠绵盘桓了半根香烟功夫,它又变换花头,反复去摩弄她的两条肥沃而光洁的大腿。整个房间被肉欲欢畅的气氛包围了,整个房间风起云涌雷电交加笼罩在幸福的暴风雨中。

突如其来,门口一阵敲击声。它告诉我,有个动物在屋外,正在“咚咚咚”地敲着门。第六感觉也暗示我,没有一线光明的房间中还有第三个人影。他就站在床边,抽着香烟,得意洋洋地瞧着我俩,垂涎欲滴地瞧着铺上那位剥剩一件背心的人儿。我十分恐惧,电灯霍然亮了,刺得我频频眨眼,刺得我心灵出血。老老头象火赤链一般游进了房间,他那只戴着黑纱套的手尽管大功告成了,但仍然一意孤行地抓住了灯头的开关权力,犹如一条老奸巨滑的恶狼狠狠咬住了我的喉管。强烈的灯光照得房间如同白昼如同冰天雪地,它照耀着老贼那张凶残和淫荡的鬼脸,照耀着女人那条丰腴和无辜的娇躯,同时也照耀着新生一代猎艳的稚嫩和狼狈。

俄顷,那个敲门的动物又窜至屋外,它花样翻新诡计多端,又在用手电筒扫射我房间了。那探照灯般的一束光芒透过粉红色的方格窗帘,在女人凹凸的胸脯上似乎徘徊了一通,继而漫无目标地晃来晃去,最后便移向一片黑色的胳肢窝。我凝视着女人那张连肉臂也遮不住的、被欲火烤红的脸,不由地堕入地狱。

6

我何苦为了房子而断送自己的青春!这是一间什么样的房子呀!屋内阴暗,墙灰剥落,望板砖早被油烟熏得发黑,它默默忍受了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犹如一个风烛残年半身瘫痪的老人。我住的一间才14平方,我何必为了这间破屋而放弃自己的享受!然而仔细思量,我又无路可走,因为刘厂长已使我失望,事实证明:小恩小惠是不足于打动这位铁石心肠装聋作哑的矮大块头的。

夜半醒来,良心的法庭,正义的法官几次三番判处了苟且偷生的老贼死刑,并咬着我耳朵,建议我施展机谋,理性地采用非暴力手段。实在万不得已,不妨巧妙地不露痕迹地请他进补一些红高粱般的老鼠药,以加速其部分器官的老化。我想风华正茂一代天骄的受害者理应服从法官,义不容辞地充当行刑者的角色。不料事到临头,我却优柔寡断贪生怕死,就如亡命奔窜的“二王”那样恐惧官府法制的罗网,恐惧精力充沛的司法机关那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通缉,唉,我或许不该为了占有这间破屋、为了一无阻碍地享受现世的自由而去铤而走险;我或许不该为了洗刷有可能是被夸大的凌辱而去愚蠢地报复,因为其结果往往弄巧成拙反坏了自己的性命。我还是钳口结舌以柔克刚潜伏爪牙忍受,忍受那命运的摆布去做岩石底下的一棵小草吧,还是听凭厚颜无耻的阎王去让他享尽天年吧。

但是,我又幻想有个喝醉了的司机开足马力将老贼撞倒在车轮底下,又幻想我握着伞枪,戴着面罩,藏在他出入的走道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喷出一股无色无味的气雾。他倒在地上,翻了个身,形如心肌梗塞死去。我时常做梦,梦见一个脑满肠肥蒜鼻猪眼的胖子在公费旅游途中,具体地说,在荒山野岭中的十字坡,他喝了绿林好汉的蒙汗药酒,被麻翻于八仙桌下吐白沫,正等待着做人肉馒头的肉馅;还梦见肋骨根根显的“小香瓜”赤条条的倒挂在灶间当中的铁丝扎钩上,破碎的脖颈还有节奏的滴着紫色的血水呐。我在梦中(有时是白日梦)不止一次杀死了小香瓜,机智的小王亦躲在夜晚的弄堂口,他的一记拳击,不,他的一颗子弹正好击中了老贼的胸膛……

然而一到白天,我却不敢正眼看老头的嘴脸。我早出晚归,每天象老鼠般的溜进房间。若是凑巧与其劈面撞见,我便侧足而立满脸谄笑,拉肚子似的“伯伯、伯伯”。并且还时常耐着性子洗耳恭听他一马桶的陈词滥调,正好比是条无家可归的巴儿狗。不瞒诸位,下贱的我居然退一步想,还暗暗感激他手下留情呢。平心而论,这动物那夜的确“温良恭俭让”,并没有耀武扬威大吵大嚷的,不过用力推敲门窗而已。我思忖,假如伯伯当时不识时务,采用铁血手段,将小华当作小王来对待,那么我肯定会义无反顾地一拳打他个四脚朝天。可到那时,这狠命的一击或许就是把我送进拘留所的警察。当然若是想起那条罪恶的戏弄人的光柱,我又愤怒不已。快半夜12点了,他仍然不肯离去。他不时敲击门窗,尖细的喉咙不停地叫唤“小忠、小忠”,那凄哀惨怛的叫唤,宛如一个垂死的病人祈求急诊时的声声呼救;小小的头影就象一张黑色的剪纸粘贴在那半透明的窗帘上;电光仍然一闪一闪的,犹如舞台上忽明忽暗的灯光。吓破胆的小华手忙脚乱寻裤觅衣,躲在我的背后。

十二点半后,外面寂静无声,房内闹钟的滴嗒声越发清晰。小华好几次做出势头想走,我都死命地拉住她。她想说话,我就捂住她的嘴巴。她叹了口气,只得躺在我身边。大约午夜一点,我死灰复燃热血贲涨,风流云散的情欲卷土重来。然而此刻,对面房间却偏偏传来一阵又一阵揪人心肺的哭声。那尖细的哭声凄凄惨惨戚戚的,犹如失群的孤雁夜栖芦荡的哀鸣,又若受伤的老狼临死前绝望的嚎叫。它划破夜空,催人泪下。五分钟后,哭声拖泥带水似断又续,渐渐化为绵延不绝的呜咽。

7

最近,伯伯的饭量远远不如以往。他脸色蜡黄情绪消沉,整天寡言少语的,乃至酒也很少喝了,亦不往附近的垃圾箱转悠了;他的脾性变得越来越暴躁孤僻不近人情。就说那天下午,为了创建国家卫生城市,居委来人查卫生,他明知这不过是卖野人头走过场,但他偏偏连门都不开。陈主任好说歹说和他隔窗对话,他起先喃喃自语“贼骨头看脚路,贼骨头看脚路”,后来谩骂升级:“滚,先回去把自己肚肠里的一包屎出清爽,再来查别人!”要不是旁人劝住,大腹便便的陈主任定会不顾一切破门而入,将这又臭又硬的青石屎坑板送进精神病院的。如今这两天,老头却一反往常。他常常有气无力地趴在床上,如同患了黄疸病;医生配的药物隔靴搔痒总不见效。你看,他早上出门倒马桶,走路亦摇摇晃晃的,仿佛随时要横在石子街上;白天躺在床上,有时还拼命打滚,尤其深更半夜。他一边捂住皱巴巴的肚皮,一边用枕巾胡乱擦着汗珠,并不住地咕哝咒骂,似乎在咒骂一个人在他的黄汤内放了砒霜。

小华和朋友们很久不见踪迹。我门庭冷落,夜晚孤独一人,就如住在死寂的墓穴中,旁边便是一具阴魂不散又正在腐烂的尸体,仍在彻夜抽泣哀号的尸体。那一阵接着一阵的“唔哟、哎哟、痛煞我哉!要我死哉!”的叫唤,仿佛有一把尖针在他的皮囊上乱戳,又仿佛有一群牛头马面正在把他从床上拖起来,吓得我毛骨悚然。

后来,父亲将病人送进医院。他上下打点,武器无非是水果香烟和红包(伯伯好不肉疼),才好不容易搞到一张住院证,将师兄从临时搭铺的走廊里正式移进病房。热情的医生很快确认病人患晚期肝癌。父亲听了忘乎所以和我喋喋不休,显然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在院方的屡次催赶下,方十天半月,病人就被我父子哄着抬出了医院。

伯伯的病江河日下,眼看大限随至。目前他一顿至多吃一小碗粥,并且有好几次刚咽进去就翻胃,马上呕吐于他的床边;他的粪便时常裹着血水,肚子也大了,小便亦失禁;床上臭气冲天的,那只老猫也不愿睡在他的身边了,平日我唯有憋住呼吸,方敢帮他擦洗身子。他临终前,我不得不请事假和父亲一起服侍他。在最后的几天日子里,伯伯连续发高烧,体温最高竟达摄氏40度。不知怎么,那天早晨他在昏热中一个劲地呼唤“杨妹妹,杨妹妹”。不下五六遍,就如杨妹妹是他恶疾的克星,或远在天涯无从相见的亲人。我瞅了一眼父亲,他鬼头鬼脑的告诉我:“伯伯的弟媳妇,扬州乡下人。”

病人肝部疼痛难忍时,雨点般的汗珠就从脸上直流下来,即便一针吗啡,也只能暂止住他的痛苦。老实说,对久卧病榻伯伯的呻吟,我早已麻木不仁,甚至暗地里盼望着早日结束这场人生悲剧(因为我觉得这对双方都有好处,新陈代谢自古皆然。既然他病入膏肓,死期指日可待,那么,他又何苦眷恋红尘徒添苦难)。

这天午后,我用肥皂仔细洗净手后,便远远的躲开了病人。我坐在一张方凳上自顾自阅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小忠”,伯伯慢吞吞的从床上坐起来,两只深陷的浑浊的小眼睛骨碌骨碌的,他瞥了一眼师弟。“小忠”,父亲也唤我,暗示我。我迟疑了一下,就走了过去。病人从棉被里伸出一只“鸡脚爪”,摸了摸我结实的大腿,又拍了拍。“小猢狲,挑挑你(让你沾便宜)!嘿嘿,戆卵摸大牌,我前世少了你债,让你得家当(家产)!”他周细地打量着硬着头皮坐在他床沿的我,仿佛一位野心不灭的帝王在鉴赏自己的殉葬品,然而,那贪婪的回光返照的眼神,却又仿佛一名走投无路的御医在觊觎我那只富有生命力的肝脏。他又瞧瞧我父亲,换了口气说:“我不行了,师弟,小忠跟我姓,君子说话算数!……橱里的三十个银洋全归你,也算我俩结交了一场。”我怔住了。父亲严峻的脸上泛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他急忙扭过脸,随手拿条毛巾替师兄揩眼泪,一边说:“想开点,文汉,想开点,哪个人不走?你的心我领了,小忠早就是你的儿子。老天爷瞎了眼,欺好人……”垂死的老人又倒下了。他吃力地指着枕头,父亲从底下掏出一串钥匙,以及一枚睡在小木盒里的印章,那是一枚被人反反复复领了几十年工资的印章。

总共才几个月,伯伯便伸腿了。但人虽走了,在父亲收住哭嚎给他擦身换裤的当儿,我却恍若睃见他那玩艺依然雄壮坚挺威风凛凛。它固执地冲着屋顶的望板砖,有好长一段时间昂首竖尾立场坚定,仿佛在举行最后一次无声的示威。

当天上午,我与父亲把在黎明前去世的伯伯放在了房间中央的一块门板上。他那枯萎的尸体收缩成一团,犹如一个睡熟了的大肚子小孩。他脸遮白粗布,脚套新布鞋,全身盖着一条鲜艳的双色被面;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父亲均给他换上了早购置的寿衣。两只油面蛋,一盏随身灯则放在他头前的方凳上。灯光摇曳倏明倏暗,仿佛即将油枯灯草尽。房间内纸灰乱舞光线黯淡,弥漫着一种恐怖的腐败的气息,就象一个云惨雾愁和外部截然不同的死亡世界。面对直挺挺僵在门板上的伯伯,我尽管没掉一滴眼泪,当然更不想给他写篇歌功颂德的祭文,但仍被录音机反复播放的哀乐所打动。我似乎感受到了落花流水的无奈,和山穷水尽的悲哀,同时也似乎看到了我有朝一日的穷途末路。我久久望着靠在墙上的花圈和挂在绳上的各色被面,不知怎的,不由想起了厂方及时送来的几百块丧葬费,我感到一阵庆幸,同时也感到一阵内疚。

我觉得太对不起死者。我怎么有理由巧取并吞他一生的血汗钱?纵然戒指银洋是来路不明的不义之财,但其余的也有不少钱是他起早摸黑拣垃圾换来的呀!固然我也相信伯伯确系自然死亡,绝非死于我思想上的谋杀,可我仍有沉重的犯罪感,仿佛是我亲手杀死了他,仿佛是伯伯付钱买通我杀死了他。他的肝癌或许是我千百次诅咒所引起的,也或许是那恶毒的浓痰一般的唾液所引起的。他兴许就死于我那一口唾液,那不是人的唾液,它其实是竹叶青致命的毒涎。

8

伯伯的存折外面包着一层油纸,里面放着过时的八百斤粮票,还有一张几乎被贫困压垮了的女人的相片,相片光泽灰暗略微泛黄,宛如经受了几十个寒暑的雨打风吹;女人头发乌黑,一双大眼却干涩无光死气沉沉,仿佛内中隐含着难言的悲苦;她的年纪在三十左右。父亲在死者的大衣橱中还发现了三双针脚密密的全新布鞋。江苏/陆文

注:①、劳动瓶:“劳动牌”烧酒,当地的俗称。②、《泛舟绿湖上》:不敢掠人之美,此诗乃吾友施影雷所作,征得同意,借用于此。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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