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我给永发当翻译(一)

68年插队乡下,我认识一位饲养员,叫永发。29岁,成份下中农,是个光棍。永发没结婚,不是因为穷(他毕竟有桁条特别粗的三间瓦屋,据传他家还有三十只银洋),也不是对女人不感兴趣,有例子为证:每当我讲黄色笑话,或者发挥想象力,描绘异性某个敏感部位,他就如饥似渴竖起了耳朵,禁不住笑了起来,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假使我半吊子卖关子,他还急得络腮胡一抖一抖的。老实说,讨永发欢心,只要多谈女人,多讲爱情故事,因此一到廿四夜,我们两个插青与他谈这类话题特别用心,因为谈到最后,永发就情不自禁把汤团糕饼送了过来。所以说,永发是很单纯的,他给我的印象,好象除了养猪听笑话没有其它嗜好。

永发在婚姻问题上,不能人尽其材物尽其用,并非我们那儿男多女少生态不平衡,而是因为他背有些驼,二十岁时患了气喘病,且不见好。以致于疾病家喻户晓,连媒人也不上门。永发忌讳气喘病这几个字眼,所以我们尽管看他提着猪食桶爬雪山似的气喘吁吁,仍然很知趣不提他的顽症。另外,永发喜欢把年龄缩小几个年轮,老是说虚岁27,实足25,一晃三年,他始终坚持这两个数字。

好像谁说过:上帝一视同仁,一棵草也有露水滋润,终于有媒人登门。对方是个苏北姑娘,据说二十岁,永发很兴奋(其实没有理由兴奋,因为按我们那儿的习俗,娶苏北姑娘并不体面)。我建议他为婚姻作些铺垫,于是他做了一身衣服,并买了刀片、刮脸工具。

络腮胡顽强抵抗,永发锲而不舍,最后在我的指导下,在肥皂水和热手巾的协助下,他照着镜子颤抖地完成了这项操作。代价比较惨重,毛孔里渗出了点点血滴,脸上一道道的血痕,也是笨头拙脑的刀片失误的结果。

姑娘和母亲以及媒人进村那天,永发邀请我,请我当翻译,请我吃酒肉饭。他一来壮胆,二来我籍贯苏北,从小就会讲苏北话。

那个苏北姑娘穿着大红衣服,胸脯平坦,身子单薄,看样子至多十六、七岁,一点也没有少女的鲜亮,我怀疑还没发育(果然永发偷吃禁果后坦白,是生毛桃)。她怯生生的,坐在矮凳上一声不吭。她母亲比较老练,通过我翻译与永发娘对话,曲折迂回了解了对方的家底。我尽量涂纸筋补漏洞,翻译得双方都能各取所需。那时候我感觉良好,认为国家级翻译──王海容唐闻生也不过如此。永发听我与他未来的丈母娘叽哩咕噜时,表情很专注,一直到吃饭,他才喘过气来细细看那个女孩。女孩只顾扒碗里的大米饭,只顾咬嚼永发娘用筷子夹给她的、两大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因此没在意他的怜香惜玉。女孩耳朵旁边有块青色的胎记,堂而皇之令人注目,不知怎的,永发此刻却像个睁眼瞎。

这几年我偶然回队吃村民的喜酒竖屋酒,看见永发,发现他背更驼了,脸上毛糙糙的也不刮脸了。但他苏北话却听得懂,而且还可以鹦鹉学舌跟我说几句。他老婆看见我也笑嘻嘻的,显然还记得我这个苏北翻译。

我至今不知道,最初几天他俩是如何进行感情交流的。听壁脚的后生说,结婚那夜,听了两个钟头,只听见花雕床吱咯吱咯,和粗重的喘气声,就是听不到永发跟梅香说话。

陆文:最原始的防空洞(二)

永发是我队里的养猪饲养员,年近三十,因驼背和气喘病被迫单身。永发虽无家室之累,但与我们插青相比,对生命可以算是异常珍惜。这也许因为他的遗传基因有个沉痛的回忆:东洋人野猫口上岸,一路烧杀,他一个祖宗躲在船舱里仍给刺刀戳了个透心凉。永发不愿重蹈覆辙,因此,他响应“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在形势吃紧时首先挖了防空洞。

建造防空设施需要水泥钢筋、木材砖瓦等原材料,这对于完全靠工分过日脚的贫下中农来说,该工程就成了经济负担,永发也不例外。不过他明白“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能上”的含义。

他首先画了防空洞图纸,并主动上门,谦虚说向插青请教。我们固然是知识青年,但毕竟不是防空专家、土木工程师,所以只好连连说:哪里哪里。图纸是用圆珠笔借着直尺画成的,画得一丝不苟,没有涂改,长度、宽度和深度的尺寸也注得一清二楚,想法有点原始,但符合因陋就简、因地制宜的原则。就图纸的整洁而言,我估计永发可能三易其稿。图纸只有一个缺点,就是没有经济预算、施工进度,也没有标明所需要的建筑材料及其数量。

防空洞的终点,或者说,人的最终藏身处,永发准备设在室外的柴箩(稻柴堆)底下,深二米,直径一米五,他认为其体积足够容纳母子两人患难与共。永发打算在那儿衬些稻草,放些饭粢(锅巴),以备所需。防空洞进口,设在雕花床前的踏脚板下,这样一听到防空警报或炸弹呼啸,永发就可以翻身离床,掀开踏脚板迅速钻进洞中。从踏脚板穿越墙面到柴箩距离顶多六七米,地道的直径,足够让母子俩“背弓屈膝”像狗一般爬过去。永发很自信地说,手脚并用,八秒钟他可到达柴箩底下,他相信,母亲在第二个八秒结束前也能到达那儿。

永发以露天煤矿的形式开工作业,也以愚公移山的精神每天挖洞不止,进展比较快速,施工途中,除了村里几个取经的、看热闹的前来袖手旁观,基本没受到大的干扰,包括敌机也没飞来骚扰,扔什么凝固汽油弹,永发只是跟母亲发生过一次口角。其原因:并不是母亲担心空袭来临,来不及从搁在厨房中的床铺上,钻进儿子房里的踏脚板下(儿子早已保证房门日夜敞开,以助母亲避难),而是担心地道的挖掘破坏老屋的宅脚。母亲沮丧地说,照你这么挖,飞机没来轰炸,老屋就墙坍壁倒了。最后双方妥协,永发搞了块棺材板搁在地道的上方,以此托住老屋的墙面。

由于没有筑顶的木材以覆盖地道,永发就地取材使用了向日葵杆,并在它上面铺了层薄薄的泥土。考虑外人一不小心跌入该“陷马坑”,为此永发做了“当心地道”的记认。此外,我们那儿水位高,施工时不时冒水,永发只得将原打算挖二米深的,改成一米多,因为再挖下去,藏身处就成了水井了。防空洞没有设计通风孔,看来永发有先见之明,他知道千疮百孔的防空洞,没用一两水泥的防空洞,是不需要什么通风孔的。

江苏/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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