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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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觅色无色

1968年,我插队乡下曾得过一种怪毛病,说出来不好意思,但不说出来,文章又没法写下去,即便拖到文章最后说,又担心读者认为我卖关子,哎,想来想去,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所以厚着脸皮说出来吧──这个毛病,叫失恋。失恋是书面语,比较文雅,还有小资情调,可我们那儿的农人却不卖这个账,不管毛病轻重,把它一概叫做花痴。我下文提到的那位“情场老手”,就是这样称呼我的。

失恋是一种富贵病,是宝玉黛玉此类养尊处优者的专利,按理轮不到在田野挥大汗的我。但问题是我有点文化,是个知识青年,当时年轻力壮,肚皮又能填饱,虽然一日三餐有点紧绷绷的。这些特点,决定我多愁善感且雄性荷尔蒙充沛。不管白昼黑夜不时发生的生理反应,也仿佛告诉我,我是一个有第三条腿的动物。每至空闲,尤其夜晚下雨天,躺在床上想女人特别结棍,尽管异性犹如空中楼阁,爱情仿佛海市蜃楼。无米可炊时,我充分发挥想像力,甚至连《林海雪原》中的卫生员白茹都被我抓壮丁,成了我意淫的目标。

其实,我所在大队男女比例并不失调,如果没有法律的束缚和贫穷的作梗,有不少女人,包括半老徐娘,都可以暂解我一时饥渴,但真正待字闺中能明媒正娶的却是稀缺资源。在我记忆里,农村姑娘未到18岁就有了婆家,女插青又少得可怜,全大队不过四个,而且插队才两年,一个女插青就被村民使用非法手段劫掠了去,另一个女插青对男插青不屑一顾,老是往城里赶,似乎非要嫁给军官或城市职工不可,其余两个不知为谁竖起了贞节牌坊,房门总是关得紧紧的,真是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可以说连跟她们接触的机会都没有。每次互惠互利扫兴而回,我们几个插青总是耿耿于怀,觉得她们小心眼、势利眼,一点都没有大家都是插青的本位主义意识。

我虽则没有求爱对象,失恋的才华却已具备,当然,这要怪歌曲《知青之歌》和小说《茶花女》的薰陶和浸染。寂寞的晚上,《知青之歌》唱得我肝肠寸断,《茶花女》看得我柔情百结。我心中时常燃烧幻想的火焰,也坚信有一天,有个女人不是在我性爱的烈焰中化为灰烬,便是在我情感的波涛中淹入灭顶。

我的失恋是外大队的一个女插青引起的。当时我俩刚巧乘同一条由县城往乡下的轮船。这姑娘容貌平常并不注目,要不是她的衣装气质泄漏她的身份,她和旁边的乡下丫头并没有什么两样。她独自默默地坐在我的对面,一块红手绢在她的手指上绕来绕去,我打量了她好久好久。稍有斑点的瓜子脸、披散的长头发、漂亮的小眼睛,紫红的棉袄罩衫领口上翻出一个白领头,脚下穿着一双时髦的塑料底松紧鞋,真是一个理想的女友!我咽着唾沫凝视了她很久,后来终于壮着胆子跟她搭上了话……长话短说,上岸分手时,我已了解她的底细,并约好了碰头时间。

几个回合下来,她就不理我了,接连寄给她的几封信也石沉大海。我仅有的收获:看《卖花姑娘》电影时曾握住她的手有半小时,另外的收获:在她的脸蛋上亲吻过三次,总共时间一分三十六秒,最多二分七十二秒。有一次我曾想抚摸她貌似平坦其实非常丰满的胸脯,可结果拒绝的同时,她连接吻的享受也剥夺了。要是她知道,我好几次想触摸她那翘翘的灵珑的小屁股,真不知道她要怎样给我脸色看了。接下来局势一塌糊涂,她家大门也不对我开放了,三次碰壁而归,我才确知她彻底取消了我的最惠国待遇。

接下来开始失恋。写到这里,失恋的痛苦,我惯性运行想用“茶不思来饭不香”来形容,可细想,当时也吃不起茶叶茶,至多在农忙时候吃点生产队里免费的大麦茶;双季稻米饭不是糯米,本来没粘度,热时像松散的沙粒,冷时像坚硬的石头,哪儿有什么香味!后来我想用,“举身赴清池”,或者“悬挂东南枝”来形容当时花痴的心碎,可想起生产队没有一棵能吊挂我体重的树木,而且村边的小河浅得根本淹不死人,于是也只好放弃这类形容痛不欲生的陈词滥调。当时摆脱痛苦,一了百了,其实可以就地取材,选择乐果二二三,问题是我一想起打农药时嗅到的那种难闻的气味,我就失去了一饮而尽的兴趣。

不过,遭此失恋,有几个月不出工是事实,我不是躺在床上睡懒觉,就是像野狗似的游闲浪荡,有一次从城里家里回到生产队,没开大门,又精神恍惚地从队里回到城里。最厉害时,钻在房里两天不吃饭,不停地手抄小说《茶花女》,表面上似乎在为阿芒玛格丽特挥洒同情之泪,其实是顾影自怜,悄悄地舔自己的伤口。当时我的泪水,平庸的形容是断了线的珍珠,高明的形容是坏了开关的自来水,我不得不交替使用袖管和手帕来对付泪水的横流。这种失魂落魄的状态持续了半年多。我漫无目的,踏着纷飞零落的黄叶,手拿手抄本,流连于郊区的兴福寺茶馆,泪眼婆娑地阅读《茶花女》,当时除了刘兰芝、祝英台和玛格丽特,我恨尽了天下女子,包括我的母亲,她不经我同意就生养我,让我1960年遭受那么厉害的饥饿,坟革利用完毕,过河拆桥,又给人家一脚踢到乡下,忍受这么多的痛楚,我怎么没有理由怨恨她呢!“女人是祸水,女人是祸水!”我对街上的妙龄女郎不看一眼,只是连篇累牍地咒骂女人是祸水,我认为唯有这样才能缓解我的心头之痛。

需要说明的是,尽管我们那儿将失恋跟花痴混为一谈,其实两者绝非同义词。一般来说,失恋,时间能医治,情绪多少能被理性控制,而花痴却一意孤行很难根治。我不知我这种状态是失恋还是花痴。我想,我既然没拿手帕,赤身裸体在大街上呼喊情人的名字,应该认为自己是失恋,至多是花痴的初级阶段。我这么评估,估计仁慈的读者也不会有啥异议。

二、求食得食

我反常的举止给一位社员发现了。该社员真是老资格,他一眼就看透了我的毛病所在。这不奇怪,因为他是我们这儿众所周知的情场老手。他既有本事挑逗异性的情欲,还能激起人家的贪欲。试举一例:某天农忙割稻,他在一位妇女的背后扔了二元纸币,然后悄悄对她说:你钱掉了,还不知道!如果对方红着脸收下,事情基本成功。如果不收,就没戏。他说用小恩小惠试探十拿九稳。他对症下药说,你空口说白话,不花一个铜板,既不买双袜子,又不请她吃袋瓜子,难道你不晓得,钓鱼要费鱼饵,养狗要用肉骨头,订婚也要送身衣服、送只金戒指。老话说,不伤边不坏沿,落得赚个油盐钿,只要有好处,一般来说没有不上钩的。事实明摆着,一堆废话,远不如两块排骨三只烧饼!你之所以骗不到手,根本原因:插队没房子,又没固定收入,困难年代,有哪个痴女人会上你的当!就像一个女人有缺陷,是瞎子聋子,还破了身,任她对你怎么好,你也不会娶她一样。

为了医治我的毛病,他将早年的一段经历告诉了我。

1960年困难时期,他在公社食堂担任事务长。几个下手,都是徒弟,食堂里的事务都由他说了算。当时猪肉不见,菜油也十分紧张,按他的话说,每滴油都要用在门面上,就象涂脂抹粉不能涂抹在屁股上,而非要涂抹在面孔上一样。青菜用热水煮熟,然后捞起,放盐,再在面上浇菜油,这样既好看又省油。不过,一面盆的青菜浇油是不均匀的,多的地方汪得像油井,少的地方干巴巴的,没有一丝油光,就像羊儿吃的青草。这一切他心中有数。如果公社领导来打饭买菜,就将多浇油的青菜盛给他们,甚至菜票饭票都不收。铁杆朋友时不时也给他们这些待遇。他说,平时他可以不上灶不烧菜,但不可以不上街买菜,不站着售饭打菜。上街买菜可揩油,香烟老酒都靠它;售饭打菜,勺里做手脚,既讨好领导,又给了他们面子。

肚皮饿得让不少人不要脸皮。想多吃多占的不消说了,敬根香烟,不过为了多吃一两饭,多吃一勺菜。说出来,那些女人要骂他。晚上也有人敲他的房门,当然都是些女的。要求不高,有碗饭就行,不过希望立即兑现。因此他的枕头旁有备无患,老是放上几陶盆饭,最多时七、八盆。陶盆直径16公分左右、高度8公分上下,可以蒸半斤米饭。做了那事,不用讨,他就给一斤。下半夜来的,没气力做那事了,就连说抱歉给一盆,窗户里递出去。有一次,他恍恍惚惚,误以为房间的窗户是食堂的打饭窗洞呢。他说,皇帝不差饿兵,他不能让人家空手回家。还说,他从未与她们约会,他的床铺就像吸铁石,老是吸满这些饿得发疯的铁屑。有时一个刚到,没十分钟,另一个又来了。听见里面有响动,不好意思敲门,就厚着脸皮在门外等,等着等着,又有一个来了。(他说得噜里噜嗦的,意思是川流不息。)他说,真不知她们之间是怎么相处打交道的,幸好黑暗中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脸。接客送客忙个不休,像接待站,直至半夜方能吃管烟(休息的意思)。由于作息长时期反常,下午他非要养养身子睡一觉。他说,晚上即使一个不来,他也睡不着。耳朵边好像又听到了哪个阿妹的脚步声。他说,现在睡觉非要过11点,就是当年养成的习惯。他慨叹道,有时真分不清他是厨师,还是皇帝,还是一只猪郎(种猪)。这些女人半夜三更来,有的进门说话都没精神,狼吞虎咽一盆饭,连小菜都用不着,过后才缓过神来,满足他的需要。喜欢人还是喜欢饭,听了她们的好话他都糊涂了。只有一个女人老实对他说,我第一喜欢你的饭,第二喜欢你这个人。

有的老着面皮硬要进门,缠得没法,不做那事,也给一盆。说出来不相信,这些人的丈夫大多知道这事,有的还怂恿老婆去。有个女人,不过三十多岁,已有了两个孩子,也不知身子有毛病,还是肚皮饿,反正做那事不仅没气力,还没水,真的敷衍塞责,进来混饭吃。他不忍心干,可她强颜欢笑非要干。他明知她就是为了一斤饭,而不是为了床上一场戏,却不好意思点穿她。他说,有时只好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有时实在没趣做那件事,可仍给她一斤饭。她真是个例外,只有她每次来,他都给一斤饭,不管有没有做那事。看她轻声细语的样子,讨好献媚的劲儿,谁忍心拒绝呵!有一次,破天荒给了她三盆饭,她流了泪水,差点哭出声来,他要紧抱住她,给她揩眼泪,揩着揩着,不料自己也落了泪,还流个没完。从那一刻,他就永远记住这个女人,他说,不晓得是同情这个女人,还是喜欢上了她。

江苏/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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