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漂泊常态化,故乡免不得成为不可割舍的根。每到旧年岁末,我必带上阿珍、巴驼回故乡一日。
那时刻,川中乡村的麦苗菜苗青青幽幽,青得厚实发亮。道路上,乡民走亲访友,稀疏不定地来去,他们的房屋上空就炊烟升起,腊味飘逸。这时并不到正经的饭点啊,可是一年到头的漂泊和疏离,换得的不就是这几日的自在率性来往么。进屋就烧火上菜杯杯盏盏,话完情到就下一家下一站。
山上的乱草杂树无人理会,自然是衰败不堪,所谓生机,需要特别的仔细才能发现。
爆竹也稀疏星罗,所不同的是都发出特别夸张的声响,似在特别高声地告诉沉睡的亡灵:我或们来了,来看你或们了,醒醒啊,我们聊聊或者说说话。

站在山冈远近眺望,这是我祖先寻觅厚爱的地方。我试图让巴驼理解,我们站立的地方就是我们先人千万里跋涉后最初伫立的地方:山水相映,土地平旷膏腴,偏僻宁静,远离帝力。两百年耕作抚育,成就子孙数万的伟业。

我们站在荆棘丛生的一堆瓦砾旁,这是我家四代数十口人出生的方寸之地,靠山脚跟那个角落,母亲生下我,我在她的万般怜惜怜爱中长高长大。
院坝里,底座雕花的石磨散落在几处,半遮半埋在树叶中。“读书!怎么没有读书的声音了?黄荆条条想跳舞了吗?”那是1980年前后的清早晨,祖父躺在他床上发出的声音,我们坐在石磨上或者院坝里任何其它地方晨读。祖父在宗族祠堂里念过三年私塾,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他是一想起自己的后辈能读好书就要笑出眼泪来的一贩夫走卒和虔诚的天主教徒。
四叔说,几个月前,政府派人重新丈量宅基地,试图把这一切与我们的关系彻底抹除。我要巴驼理解,这是又一次无耻的掠夺,他们一次次高举镰刀和锤子,砸伤、砸烂、砍断我们的根基。
有一种说法:没有任何一位经济学家或一经济学派能够理解和解释中国的经济发展。那么试着让我来解释:什么叫中国经济?其实就是没有中国经济。你们所纠结的问题,是一帮豺狼在丛林里的玩笑、游戏和永动机模式——剥夺你的所有,然后扔出你被剥夺的某一部分价值再高价卖给你,比如土地、房屋、户口,养老金……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我凝视这熟悉又陌生的泥土、水,我用手和脸去感受这熟悉又陌生的阳光,她们成就植物和果实,成就牛羊,成就我们。啊,我的心悸动起来,我貌似要抓起、紧握这些泥土和水,我要捧住这些阳光不让她流泻,我想亲吻和拥抱这里的植物及果实,你们啊,你们就是我亲亲的亲戚,就是我先人的骨、肉、血液、汗水和眼泪……

土地所有权被剥夺,经营土地及粮食的成本高起,更多的土地被弃置。我告诉巴驼告诉 阿珍,哪些田土被我亲自耕作,我仿佛看见人们满身泥土、泥浆嘿唷嘿唷劳作,那被泥浆涂抹得只剩下眼珠的是父亲和我。我的一位世代居住大城的朋友不无忧虑:粮食危机!是的,只要这所谓国要自外于或对抗这世界,粮食就要危机并无解。

我们站在祖祖辈辈永远歇息的坟山中,十余代人的坟冢,层层叠叠拥挤着,风吹过,坟头的草起起伏伏,悉悉索索。
我站在巴驼爷爷的爷爷墓前,这是一个杀猪屠狗的乡下人,但他终得指引,跑了几次县城,皈依基督。他从城郊娶了信主的唐姓女子为妻,养育出我们这些最亲近的后人。我们叫伊祖祖,在我坚实的记忆中伊双眼失明,据信是伊的跟着党在外地工作的小儿子夫妇不能供养自己的孩子,放回老家来。孩子病弱,带回来一些药片,据说不能用了,伊觉得浪费可惜,自己吃了,于是失明。那时是举世伟大的大跃进之后,饿死人不填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伊带大了很多孩子,有时候因为不知道孩子的头和脚在那一方向,小孩子的尿洒在伊的衣兜里。伊没有正式的名字,必需时称唐氏。
祖父的坟墓挨近他的母亲,这是巴驼亲见过的最老的先人。我们给他放很长的几串鞭炮,响声那个清脆和欢喜啊,说不尽。祖父,您的后辈们信主为唯一神,诚实善良,他们远离体制,他们禀守良知、公义和爱。您的曾孙子是法学士了,年前通过了律考,您的曾孙女上高中了,大概和学霸相差无几。您想想也该笑出眼泪,但千万别笑出声来,吓坏这些孩子们。
一片坟茔是不够的,另一个山坡的坟茔里埋葬着祖父的亲妹子夫妇。因为生意不怎么好,姑祖母被送给高家做童养媳,她善良勤劳聪敏,深得高家喜欢,高家帮助她的父兄重振生意。四九易帜,蓝偃赤举,依照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划分,高家的成分高,她们的独生女儿被迫去了新疆,貌似八千湘女上天山一类,不多久,抛尸荒野,魂无归处。我年幼的父亲领受我祖父弟兄三的使命,将姑祖母夫妇接回娘家来扶持。人民公社大食堂时期,姑祖母在食堂煮饭,她做过小偷和贼,夹带一些红薯和猪食回家,喂养那一窝窝饥饿中的侄男崽女。阿珍,巴驼,我给你们讲这些家史,我似乎要说,我们这些亲人啊,在艰难未卜的世上,要相互扶植。
父亲的坟冢在第一片坟地较高处的山坳上,他死于我出狱后的第八个月。妹妹说:“父亲啊,不想说您,叫您注意身体,您就是不注意。嗯嗯。”妹妹个子矮,也没有正式受洗。她在父亲的坟前下跪叩拜,只有小小的一团。在这个长寿的家里,父亲没有捞到四世同堂,他只活了六十四岁零十几分钟。他少年进城求学,被饥饿逼迫辍学回乡下逃命,他想入伍参军,被我母亲劝回,他参加红卫兵造反旋即逍遥颓废。轮到可以送我进城读书,他欢喜振作了几年,很快我因学潮回老家被监视和两次入狱再次沮丧无底……父亲,除了神,我是您的罪人。您原谅我。阿珍向您承诺,安顿好祖母和母亲,她们都很好。您安息吧,安息。其余的话,我不说,让您孙子说去。

坟场里,祖父墓的近处,有一座墓是父亲和我的老师的,每次去我也多看几眼。
他的大名叫永茂,是我们这个家族第一位进入高等学府的人,金陵大学。“一口地道的维氏英语。”阿珍回忆说。或许因为雅尔塔战后体系的缘故,共产军在苏联的扶持下,在日本战俘和日伪军的襄助下,沿满族人曾经屠戮的路径杀伐而来,国军的一切抵抗皆成灰飞泡影。大军指日渡江,家中电报一日接一日,谎称高堂有病。永茂老师未及毕业和随国府逃离,回蜀并被家人强着结婚了事。新政权最初让他在祠堂改做的小学里教书,57年反右,弄成阶级异己牛鬼蛇神。20年专政,黑牌挂胸前,木板挞伐肉臀,竹片抽击背心手心,一脚狠踹,双膝立马跪地。这场面我是亲眼见识见证。据说,最初是要往死里打,我父亲出头,说:“你们不要那样打啊,打死了他家七八个孩子谁养啊。”打手们才怏怏散了。他的长子被电影队的汽油烧伤成为永远的驼背,不能啃声,二儿子、四儿子忍气吞声出去入赘,三儿子的只能找了至亲表妹成婚,老五、老六都不能正经平等入学升学。童年,我在极近处见过他被斗争,棍棒雨点般在他身上落,他的眼皮机械般猛眨巴,并不如其他人一样惨叫。他家住坟场那边,夜里,二胡呜咽,笛声悠扬,是他和他的儿子们女儿们在歌唱。我最有记忆的是那首《红星照我去战斗》。歌云: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歌声从坟场那边升起,穿过夜穿过月的竹林、沟渠、田垄,让我们惊奇不已。后来平反,恢复教职。他教语文,正式恢复教学的第一堂课是柳宗元的《狼》。他在讲台上比划腾挪,眉飞色舞,貌似要用二十年积攒的精力来讲这一课。后来他还教过我历史、地理,有一次,我和同桌在课桌下胡闹,他大步走过来,一书给我拂来,说:“老子这一下,把你打到大学去!”他是爷爷辈,当然可以称老子,他还这样说。
我从来不曾忘记过这样的歌声,那种虽在夺命的边沿仍然高亢而起的歌声。

离开,回头,走。
阿珍,巴驼,那些泥土、水,那些阳光、植物及果实,那些咸淡的、或苦或甜的周遭点滴故事,以及夺命边沿仍然高亢而起的歌声,充塞我的生命,是我的根。

2017年3月8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