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夜晚,我早早地进了城,在South Bank选了一个观看千禧年烟火的好地方,迎接新世纪的到来。我想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个人能够看到下一个千禧年,所以,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火树银花在我头上飞舞时,我向着五彩斑烂的天空作了一个祷告,许了一个愿:

“感谢主给了我一次生命,感谢主的恩典把我沐育到今天,您是头上的灯,脚下的光,您告诉我要爱父母,爱亲人,爱朋友,爱曾经恨过的人,这一点您给全人类作出了榜样。十字架前的您,舍身救人,拯救人类。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战争、灾害、贪官和苦难,这个世界缺少的只有一个——爱。我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的,或者说合格的基督徒,可我还是想献出我能献出的一点爱,一点小小、微不足道的爱,请您允许我:如发生意外,或病故,或老去,把我的身体、器官捐出,让需要的人使用。当然,如果需要作医学研究之用,大卸八块、十六块,我真的一点都不会介意,在跨出新世纪的第一秒钟,做一件我认为有意义的事,希望主能成全我的愿望,阿门!”

很方便在黄页上找到了有关部门,一个电话过去,报上自己的地址,一大叠资料和表格就寄过来了。表格很有意思,一栏是全捐、一栏是部分捐。部分捐明细排列,丰俭由己。你可捐角膜、胆、肝、肺、肾,就是没见到头,反正你们要什么就取什么,五脏六腑,七卸八块,就算我回报这个社会给我的一切。我爽爽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回头问我的我儿子,你愿不愿意签?儿子耸了耸肩,拿起了笔。我立刻阻止他签上名字,因为他未满十八岁,很年青,象这类重大的决定是否经过自己深思熟虑过,这涉及到道德、文化、信仰和勇气的问题,并不是我不赞成他的行为,而只是希望他想清楚以后再做。我们从一个人盯人、人防人、人害人、人整人的社会来到这个人爱人的社会,我的转变是通过十几年的结果,真正认识到澳大利亚是一个公民社会,每个人都有责任、义务为这个社会作些什么。不必轰轰烈烈,尽力而为足矣。这一点我们的下一代能明白吗?儿子显然有些不耐烦。“值得大惊小怪吗?不就是捐点东西,谁要谁拿去,这是澳大利亚”,说完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以后的日子我一直在想“这是澳大利亚”这句话,我很感动,孩子生于彼,长于此,澳大利亚这种被很多人认为不怎么的教育已经深深地烙入这代人的心中,政治制度和社会环境教会了他们如何去爱,如何为爱而作。相比之下,真的惭愧,我还真想了好一阵。

CCTV(中央电视台)正在播放一部非常感人的纪录片,一个城市的小男孩得了白血病,家中为了昂贵的医药费已经倾家荡产,男孩病得无法上学,为了使得病的同学治好病并能返回课堂,班中的同学纷纷到街头卖唱卖艺筹款,用绝对低下的艺朮赢得社会同情。此事惊动了媒体,最后筹得十万人民币。有了钱还不能进行手术,因为在偌大的中国找不到适合的骨髓干细胞。十三亿人的中国找不到合适的,那么在二千三百万人的台湾一定能找到,我这么想。随着故事的发展,果然在台湾的骨髓库找到了。接下的情节在中国大陆发生过无数次,台湾同胞自费来到大陆,献出自己对人类社会的爱,然后不留姓名,不取报酬,挥手离去。看着捐赠者的背影,消失在城市的人群之中,我不仅献歔欷不已,感慨万分,泪水也悄悄流下面庞,萤幕上打出一个大大的电话号码,希望大家能在关键时刻捐出自己的骨髓干细胞,成立中国自己的骨髓库,帮助社会上需要的人们。我及时记下了这个电话号码。

一个电话,十个电话,五十个电话,白天打,晚上打都没人接,不是忙音,是没人接。我只好打到北京这家著名的医院去核查“骨髓中心”是不是这个号码?没错。终于有一次打通了,那种感觉就像他捐骨髓给我一样。我抓住电话不肯松手,“怎么这么难打这个电话?”“平时没有人打来,所以不必派人来接听。”“电视台都公布这个号码,你们应该二十四小时值班才对。”“中央台这个节目都播了几回了,没什么反映。”“看了节目我很感动,也想给骨髓库留个样品,以后可能用得上,能否寄上一些相关的资料,指导我怎么做这件事。”“可以,报上你的住址和联系方式。”“澳大利亚,墨尔本……”“停停,你是外国人?”“不,我是中国人,是住在澳洲的中国人。”“不行,这么远,我们出不起这些钱让你过来。”“我不需要你出钱。”“以后捐骨髓我们也不出钱。”“我不是卖骨髓,是自愿捐赠,这一点从一开始就很清楚。最近正好我要回国。但目的地不是北京,是否能在其他城市作一个抽样?”“不行,那个城市没有这种机构。”“据我知道作一个骨髓鉴定不应该是太难的事,任何地方做,做完上网,资源共用,这种方法可能让更多人投入到这项公益活动中去,本来中国人对捐骨髓有很大的顾虑,如果手续再复杂会吓跑许多人,是否能适当改进一下?”“你找我们领导去吧,我不管这个事。”显然他有些生气了。“那么怎么和你领导联系呢?”“你要来就来,不来就算!”电话被挂断了。我知道祖国母亲真的生气了。

澳大利亚是我第二故乡,我爱它。中国是生我养我的第一故乡,我更爱它。我能把自己的身体献给第二故乡,为什么就不能给第一故乡的亲人留一点点?澳大利亚以极大的宽容和博爱给予来自世界各地人民,同时它毫不怜惜地接受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人民给予它慷慨的回报。我没再找这家医院的领导,因为我觉得没有那种必要,想爱和错爱的感觉有点像四九年后的知识分子,满腔热忱也好,满腔热血也罢,到头来得到的是失望和悔恨。时间过了那么多年,我估计爱和错爱的情况会有所改善,但是很可惜。如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心中缺乏爱和根本没有爱时,是不会施予爱和接受爱的。没有爱,我们的社会成本会变得非常昂贵,人们甚至将为此付出血的代价。《圣经》中说“施比受更有福”。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中,我们只能一遍遍告诫自己:尽管错爱,我们还是要爱,因为我们必竟不是狼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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