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在前面加了一句:有朋自远方来。

不亦乐乎并不证明你非常愉快,非常高兴,也有可能是不亦惊乎,不亦歎乎,不亦悲乎。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有朋自远方来,您一定不亦忙乎!

去机场接朋友的那天早晨,我心情十分激动。穿上了利用率最底的衣服——西装,还系上了领带。我怕系领带,每次戴这玩意儿,总想起系鞋带,朝前绕一圈,朝后绕一圈似乎永远搞不清,看着镜子里笔挺的一身,怎么看都像偷来的。来到外国后,仿佛天天挣紮在死亡线上,记得正儿八经穿这东西有过两次,一次是某人来到这世界,一次是某人离开这世界。穿着西装感觉就是不一样,腰板子挺挺的,脖子硬硬的,两次仪式,主角好象都是我,西装最大的优点就是能遮盖您所有的胆怯,羞涩和不安。朋友早年学医,悬壶济世,属研究生郎中,虽不是华佗再世,一般的小毛小病难不倒他。大手术切掉半个胃,半个肺,小手术切个包皮,割个双眼皮,红包收到手软。这次是随他的博导来出席世界医学年会,想想,这绝对是一件上档次的大事。听说他要来的消息,我夜不能眠,浮想连翩。出席国际会议,那还得了,当年周恩来出席万隆会议,邓小平出席联合国大会都被载入中国近代史,我的朋友今天也居然享受了这份荣誉,算个人物了,耀武扬威走向国际,我穿个西装去接他决不过份。

不过有关穿衣的问题我真的有过一次深刻的教训。一位祖国同胞来这儿考察,走的时候和我说,澳大利亚怎么看都比中国落后二十年,什么都落后。吃的不说,光看衣服,有几个穿得像模像样的,一些脸蛋不难看,身材比模特还好的女孩,又不化妆,又不著名牌,还光着脚,活脱脱叫花子一个。这是一个大是大非问题,澳州比中国落后二十年?难道当年投奔澳州投错了地方?如果错,可要错子孙万代!我请这位同胞能不能比较具体点说说,“比如……”“比如牛仔裤吧,这裤样、布料都快发明一百年了,澳州人穿在身上一点没变,真老套,回国去看看,牛仔裤不仅带喇叭,而且还绣上了花,屁股上绣,大腿上绣,裤筒上绣,还带彩色的,社会在进步,裤子也要进步啊。”他随手一指旁边一位女同胞,一看可不是,一只大大的凤凰正在裤腿上腾腾欲飞呢!为此我专门作了一次考证:再过二十年,澳洲人没有这种智商,也不配穿这种裤子。再一查,这种喇叭带彩的东西还是COPY二千年前的敦煌壁画,谁比谁更进步?我一直在想。

我的郎中朋友是非常识大体的人物,见面就打招呼,“这次和博导一起来,一定请多包涵。”博导在国内绝对是个人物,在某一个特殊领域,他是权威,他有发言权。他下塌在赌场内的五星级酒店,会议就在这儿召开。秘书处对住宿作了安排,两人一间房,博导拿到钥匙就火了。他是教授,他是贵宾,两人一间房,他视为对他的不敬。他大发雷霆,非要一人一间不可。我那个郎中朋友拖着行李就是不敢进去,脸都吓得变色了。我们在国外住久了,不太在乎什么等级关系,人人平等嘛,干嘛摆威风。我等着朋友,只要他给我一个眼色,我马上把博导塞进厕所里。真不像话,睡在五星级宾馆,还嫌这嫌那,这位号称党和人民教育出来的他,怎么会流着这么高贵的血?!

一般人有朋友自远方来,总想尽一下地主之谊,弄点好吃的,去点好看的,搞点好玩的。我有两个原则,一是自由选择,二是提供方便。大多数同胞是带着批判的眼光向资本主义学习的。基本行程是去赌场,看看脱衣舞,′然后在唐人街吃点龙虾,最后丢下一句“澳大利亚并不怎么样”,走了。只有一个对澳州瞭解得非常深刻的同胞给了一个极高的评价,“空气还可以”。孙中山大总统说:华侨是革命之母。老孙说这话时不知是北伐伐得糊涂了,还是做总统做晕了。华侨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玩意儿,是外国人说你是中国人,中国人说你是外国人的人。同胞来了,别扯什么之父之母的,能做好儿子,做好孙子,好好巴结,好好侍候,有个好脸色给你看,就算您中六合彩了。我准备请他们吃龙虾,为他们接风,尽尽华侨义务,看他们能不能赏脸。

结果龙虾没吃成,倒不是不给面子,主要是博导把工作放在第一位,实在没时间。那天,在宾馆住下后,慢吞吞地洗个澡,然后一身名牌去秘书处报到。说到风度,博导绝对没得说,举手投足,眉目之间,高声低语,相比之下我那个朋友显得有点不上品。我们站在博导的旁边,怎么看都像一对拎包、跑腿、当差的,呆呆地站在一边,不敢作声。想想哪一天能混到博导这种水准,那才真正算人了。参加会议的有亚非拉的兄弟姐妹,也有高鼻樑蓝眼晴,博导一声声“How do you do”和每一位来宾亲切握手,热烈拥抱,深情问候,他的英语非常地道,纯正,标准的美式口音,那语调光靠《英语900句》《新概念》《托福》《GRE》是根本无法达到的,不看人,光听声,你还以为他是老美呢。他的How do you do响彻云霄,可接下来全部是Yes OK,声音却小了很多。OK这个词用处很多,可作肯定词,疑问词,情态词,感歎词,一连串的OK后,我发现了一个问题,除了OK,尽管他作了许多肢体动作,加上丰富的表情,可对方还是不断在说“Pardon ,I beg you pardon.”(对不起,听不懂)。我在想这么高级的会议怎么派这么烂的英语来,害得我们博导口乾舌燥,这么简单的话我都听懂了,“住几号房间?方便我来拜访吗?”对方却一直无法明白。

我表示出对博导的强烈不满,朋友不敢擅自离开,我又无法带朋友四处走走看看,忙乎了一天,饿得我眼冒金星,却在这儿无谓的等待。这博导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和感受,真是岂有此理!其实我接待过国内的朋友级别比他高的都有,官大感觉更好。有个朋友,自小同窗,以前做局长时称他为“局”,他当场翻脸,“什么局不局的,自家弟兄别俗气”。他从小被医生确诊为“小儿多动症”,而且还是晚期,根本治不好,不过这是西医的说法。中医认为:读读读,书中自有黄金屋,读读读,书中自有颜如玉,读读读,书中自有千重菽。读好书,做上官,什么病都好了,我估计他2025年能成为党和国家领导人,属第十一代接班人,运气好,干的坏事又没被人发现,第九代接上班的可能也是有的。那次来国外,穿着汗衫,一条卡其裤,脚蹬一双布鞋,我敢打赌90年以后出生的人,根本不知布鞋为何物。穿布鞋人分两种,一种是人下人,鞋底打着胶皮掌子;一种是人上人,鞋底是正宗白麻布糊的,当年谁穿布鞋?孙中山,鲁迅,张大千,个个有学问,个个是大儒。今天这哥敢穿上布鞋,没有一点定力,恐怕镇不住。他每次出国,不愠不火,不燥不急,一次只去一个地方,巴黎是分十九次玩完的。上次来我只陪他看了一个幼稚园,他计画以后把他的孙子放在这儿,尽管说这话时儿子中学没毕业,大人物就是有远见,革命图个啥?不就是为了下一代,再下一代!

那天博导整整忙了一个晚上,饭没吃成,我和朋友草草在小铺头吃了中国人叫“大饼”义大利人叫Pizza的东西算是接风,我问到博导到处打招呼,套近乎,到底是来开会还是来拉选票的?回答正是如此。原来这个医学会的会长是美国人,美国人霸道,到处打仗不说,还要做员警,诺贝尔奖好像去拿机关枪抢来的一样。博导就是气不过,他想拉拢一批第三世界的亚非拉,以及只承认“一个中国”的朋友,在今年的选举中把美国人赶下台。当然这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现在的高等学府是人满为患,博士一操场,教授一走廊,博导快退休了,不能在国际组织中混个一官半职,是很不光彩的事。我问道:这种纯学术的组织不是靠辈份、年龄、资格来评定的,要真才实学、有本事的人才能担任。朋友说你们出国时间太长了,国内情况完全变了,现在兴的就是这些,明天开会,博导准备发动突然袭击,把美国佬拉下台。哇!这不是篡党夺权,搞政变?我在想。

有朋友自远方来,但朋友真的各不同。做官的朋友比博导有趣的多了,那回我吵着要请他吃龙虾,澳大利亚能炫耀的只有这些了,他说不要,我知道这些他不稀罕,在国内早晨咽泡饭可能也是龙虾乾、燕窝乾、熊掌乾之类的东西。出了总统包房,他就说找个地方坐坐,吃点BBQ就行了,多走几家超市,可能有打折,听了这些话我就知道什么叫“三个代表”,什么叫“以人为本”,一股暖流啊,光用亲切和激动是根本无法形容的,连亲祖宗都没想到要帮你省兜里的钱。吃着BBQ,躺在茵茵绿草间,他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人不能太贪,有一幢带泳池的房子,最多加个网球场,真的不需要太多,想着中国还有许多孩子上不了学,老人看不起病,中年人住不上房,心里确实难受,人要讲点良心。看着他穿的布鞋,看着他闪进“大奔”,看着他下午还要和省长去喝下午茶,那时的感觉用两个字形容是“谦虚”,用四个字形容是“绝对谦虚”。

博导的政变失败了,那些原来说Yes的人关键时刻都说了No,美国佬下台了,一位更年轻、更有成就、更有才华的美国佬当了会长。朋友的论文倒是在大会上受到好评,并推荐到世界医学杂志上发表,真为他高兴。有人说祖国强大了,祖国富裕了,海外的华人也扬眉吐气了,洋人也更看得起你了,但我的感觉总有点不一样。过去华人在海外受气,回到祖国还有人把你当回事,现在倒好,华人继续在外受气,回到强大富裕的祖国更没有人把你当回事。在机场送别朋友和博导时,博导递过一张名片,“以后回国出海关说我的名字,保证什么事都能解决。”听这话,顿感这位博导肯定是某黑帮的大佬。我们挥手告别,转身博导的名片就进了垃圾筒。

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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