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女儿和女婿把他从机场接到家中后,老刘第一个想法就是——什么时候回家。虽然是第一次出国,可决不是第一次坐飞机。老刘在国内还算得上一个人物,手下百把号人归他管。叫刘书记的有,叫刘工的有,叫刘总的有,叫刘董的也有。坐坐飞机实属小菜一碟,老刘穿着BOSS牌的西装大江南北考察、开会、商谈,所花的钱,公家全给报销了。他伸伸腿,扭扭腰,弯弯脖子,随便呼吸,吐气,自由自在。有时他甚至认为他和国家元首之间的区别,就在于有没有仪仗队接送了。

老刘把飞机上五颜六色的水都喝了一遍后,挺了挺下腹,上了厕所。厕所有两个,一个有人,一个没人。老刘一手松拉链,一手推把手。刚刚准备来个“疑似银河落九天”,老刘突然感到有一只大手,象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他从厕所里拽了出来。那是一位澳洲大汉,穿着背心,手肩雕着刺青,两眼凶光,他请老刘排队上厕所,老刘提着裤子和他争辩这个厕所没有人用,为什么不能使用?那大汉把老刘拎到了门前,请他看看,这是残废人使用的,正常人不能用。老刘打心里不服,外国人真是死脑子,傻瓜蛋,宁可在这儿排队,为什么不用这个空着的?可他再也不敢朝前一步,因为他怕那位大汉把他扔到飞机外面去。就这样老刘活生生地把半泡尿撒到裤子上。

这分明是种族歧视,至少是对中国人的歧视,不是吗?当飞机在太平洋上空迎来日出的时候,老刘和往常一样,起身在机舱的过道里练起八卦掌、童子功、扇子功。老刘心里知道,随着中国的和平崛起,强大,已被全世界注目,瞭解。在这国际舞台,老刘要弘扬一下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和中国人的良好素质。当他双手撑着过道两边的椅背,傲视群雄准备作个体操双杠上360度旋时,机上保安一个跨步,抡起老刘,重重地扔回他原来的座位上,并扣上安全带。老刘这回真生气了,原想和这些老外们来回空中文化交流,让世界更瞭解中国,为什么这么不领情?本来练完武功还想清清嗓子来一段国粹西皮流水。可这……老刘一扭头,眼睛看着窗外,最后一个小时,他一动没动。

海关和精神方面的专家和议后发给了他入境图章,并交到了他女儿,女婿的手上,他们叫了一声“爸”。并送上一个大大的白眼。老刘坐在车里,窗外是平坦的马路,静静的街道,茂盛的花草,可他没有一点心情欣赏这一切。他真的有点后悔大老远的跑到资本主义社会来干什么?没几天,凭着受党多年教育,以及老刘自己的悟性得出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有力证据。第一,鸡一点鲜味都没有,猪肉也怪怪的;第二,抽烟有人管,烦不烦人啊;第三,过马路要看红绿灯,多此一举;第四,城中几幢可怜的破高楼,还不如我家小区好;第五,女孩子把裤子穿到屁股以下。老刘终于瞭解到这些虚假的所谓自由和繁荣,和咱们祖国是一个天,一个地,没得比!

令老刘生气的还不止这些。女婿虽然是乡下人,可毕竟和女儿一样,都是名牌大学物理系毕业高材生。他们学的是尖端科学,高深理论,他们的前途应该是爱因斯坦接班人,可是他们远渡重洋来到澳洲的工作擦电话亭子,一天要擦三四十个,不但擦,而且养了一帮人和他们一起擦,擦得不亦乐乎。老刘认为这些活应该是下人做的,穷人做的,从来不读书的人做的。可女儿女婿根本不满足目前的状况,他们还扬言要擦更多的电话亭子,包括整个省的电话亭子,整个省的厨房,整个省的马桶、厕所!老刘觉得这实在是无法忍受,他还有什么脸皮去见亲戚、朋友。

说女婿是乡下人,倒不如说他是山上人。从种田、放羊、进城、上大学、讨老婆、出国,两个字:务实。当年娶老刘女儿为妻,刘家人人脸色不好看,嫌他穷,嫌他土,可女婿摆开了鸿门宴,他拉着女儿的手,“跟他,还是跟我?跟我,今天这就算是喜酒,跟他,吃完饭走人!”最后女儿哭哭啼啼跟了自己的男人。务实是流在这个男人血管里最根本的东西。他倒了一杯茶放到了老刘的面前,“爸爸,你觉得我们专业不对口,大材小用,你觉得我们在外国这个天堂里干着地狱里的活,你觉得脸上无光,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爸爸,你何苦活得这么累呢,其实我们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妥??,我们搞的也是我们自己的专业。比如,用抹布擦掉灰尘,根据物理的基本原理当一个物体的质大于另外一个物体的质时,小的会随大的移动;当把钱装进袋袋里的时候,这本身又是一个物质朝合量归宿运动的过程。钱多,表明你的质变大了,质大,你的引力就大,反过来,大引力又可以吸引大的物质,象带网球场泳池的豪宅;带电视机真皮沙发的汽车;带头等舱的海外旅游;包括带着PR(绿卡)的你。”一席话,气得老刘七窍没有生烟,可着实七天没有说话。

第八天,老刘进了医院。这回,牙疼。中医说是虚火,气的;西医说是牙根烂了,要拔。去私立医院付钱今天就能拔,去公立医院,挂个号,排队,一年半载没人知道。老刘一听气又上来了,上回去厕所要排队,这回牙痛又要排队,这个国家讲不讲理?我七、八十岁的老人,我理应受到尊重,澳大利亚不是号称文明国家,老人天堂,呸!地狱,一天比一天难受。老刘这回可跟医院真地干上了。他躺在地板上,非要第一个看,不看,马上痛死给你看。外国医生的觉悟和中国医生的觉悟就是不能比,他们见老刘快死了就是不救。老刘说要上法院告医院,医院说please;老刘说你要尊重老人,医院说老人也要尊重社会,尊重其他病人,你再躺在那儿,我将宣布你是不受欢迎的人,将取消你的挂号资格。老刘无奈,起身徐步,捂着嘴巴走了。

老刘好坏算个知识份子,决不是无赖,他是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谈的恋爱,婚礼上他还背诵了高尔基的《海燕》,年轻时他学的专业是造坦克车。他设计的坦克非常厉害,威武凶猛,要啥有啥,火力之大,就象歌词里唱的;帝国主义胆敢来侵犯,坚决把它消灭光。可那些烂铁疙瘩造不出坦克车,老刘只能去钢铁厂抓钢铁质量,还是不行,燃料有问题;老刘去了煤矿,还是不行,是设备供应有问题;老刘全力以赴抓采购,抓后勤,这一晃,整整晃掉了老刘三十年。当老刘荣升为煤矿羊毛衫门市部总经理后,坦克车却还在纸上。

老刘觉得自己是知识份子,有身份,有地位,有头有脸。他心里知道,外国的月亮不比中国圆,可却比中国亮,因为污染小。但寄人篱下的日子实在不好过。老刘指望女儿,可女儿只听男人,男人说话句句务实,可老刘听来,总觉得阴阳怪气的。老刘嫌三明治,热狗不好吃,难咽下,女婿说忙得连上厕所都没时间,将就点吧。不是说吃饱了就有人权吗,有人权,应该高兴才是啊,你奋斗了一辈子,不就图这个吗?老刘嫌他们的车不是名牌,不够豪华、气派,女婿说你干革命干到头了,没见到你买过一个轮胎,在这个世界上有哪一辆能动的车姓刘啊!老刘说澳洲这个国家没救了,个个好吃懒做,晒太阳,喝啤酒,在澳洲除了车开得快,什么都慢。女婿说,是奇怪,我们吃得好,住得好,用得好,凭什么?而咱们国家领导是英明,制度又是最好的,十三亿人个个是国家的主人,人民最吃苦,最耐劳,怎么就活得比这些澳洲佬窝囊。爸爸,能不能在马列原着中找找答案?

澳大利亚这个鬼地方,老刘不喜欢,他要回去。再看看这个女婿,已从一个中国的乡下人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澳洲乡下人。老刘对此无法苟同,他天天骂人,骂女儿,骂女婿,骂这个腐败的资本主义制度,两个星期骂十三天半。那半天,老刘起了个大早,第一件事跑到银行自动取款机上查查政府的退休钱是否打进来了。捧着BALANCE(存款总数)总要说一句:资本主义什么都不好,可就是讲信誉,真讲信誉。钱到了自己的帐上后,老刘觉得有必要几个组织里面的同志,开个组织生活会,统一思想,坚定信念。可不知怎么的,组织里的同志一到澳洲全成了地下党,除了老刘,其他一个找不到。女婿对女儿说是否带爸爸看看医生,老人家这么骂下去真的要得大病。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嘛呢?老刘打不过他女婿,因为他老了;老刘吵不过他女婿,因为许多英语听不懂;老刘离不开他女婿,离开了他,耳不能听,眼不能看,嘴不能说,腿不能走,是个残废人。老刘下定决心,千言万语一句话:我要回家。

卖机票的地方天天开门,空中的飞机天天在飞。老刘把从政府得来的钱捂得紧紧的,他的双手双脚也没被绑着,可他迟迟迈不开回家的步伐。老刘不停地在算帐,他发现一个规律,就是人民币换澳币是做除法,而澳币换人民币却做乘法,真不公平,加减乘除后,资本主义给的比社会主义多许多,为了打倒这个制度,他喊了一辈子的万岁,等到白了头,反而做了这个腐朽制度的寄生虫,吃空了社会主义后吃上了资本主义,他悄悄地问女儿,能不能回中国后,这儿继续拿钱?女儿说,这是犯罪!

有一天,老刘终于回家了,回家的前一天晚上,女婿叫来了警员,女婿对员警说这个人在家中搞阶级斗争,他特意用了CLASS STRUGGLE,把他们心爱的猫给搞死了。猫是家中的成员,杀猫和杀人虽不是一样的罪名,但可以引起同样的关注。警员问老刘有什么要求,他说我要回家。警员尽了最大的人道满足了老人的愿望。老刘走了,老刘的女儿在流泪,老刘女儿的男人在歎息:“可怜啊,中国的知识份子,可怜啊”。男人想起了当年妈妈背着他,赶着猪出山去卖,卖了猪,换了钱,妈妈总是喃喃地自语:“可怜啊,可怜啊。”不知是歎猪太贱还是钱太少。这句浓浓的家乡土语包含着无尽的悲哀,“可怜啊,中国的老九,不是人时像人,是人时又不是人。中国的老九,真正可怜啊。”

老刘回到了他忠诚的这个制度和家。半年后,老刘不知是遗忘了什么东西或还惦记着这个社会欠他什么,他又悄悄地回到了澳大利亚。这回,他没住到女儿家里。一天,女儿对女婿说:“爸爸说这儿天蓝,水好。”第二天女儿说:“爸说我眼力好,找个男人就是老实、厚道。”第三天女儿又说:“今天和爸去看了块地,高坡、向阳,还付了定金,爸就怕火葬。”第四天,女儿依偎在男人怀里,喃喃地说爸想吃他做的山里菜。男人回答:“行,行吧,这么大年纪,明儿就搬过来一块住吧。”

最后,男人望着漆黑的天花板一口气说了三遍“可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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