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第十一章 流 浪

躺在坟墓旁边,仰头凝望枝叶缝隙间稀疏的星辰,他觉得跟鬼的世界是那麽的接近,离天堂却是那麽的遥远。但他没有恐惧,谁都说鬼很可怕,鬼会害人,他没有见过鬼,当然也没有见过鬼害人,而人害人的事却不胜枚举。在此黑黝黝的夜晚,他更怕的是人。

户口制度在中国是古已有之,可是以前也许统治手段不够高明,只用以课税和征劳役,个人的行动自由和迁徙自由基本不受影响,延至国民政府也都是如此。中共政权建立之後户籍的管理却大不相同,变得愈来愈严厉。五十年代还是宽松,户口迁移也比较自由,有人临时来寄宿也毋须报临时户口,除非是被管制分子。六十年代户口制度对人们的管束却愈来愈紧了,乡下人到城里来,或人们从此城市到另一城市探亲访友,都必须在抵达当日,携证明文件到派出所去报临时户口,离开时又得去取消临时户口。公安局查夜时如果发现有人不报临时户口,随时会抓回去审查监禁,甚至押送进收容所。而户主也须向公安局解释原因,看你是出於疏忽或是故意隐瞒不报?出於疏忽或许只写封检讨书保证以後不再犯就过关,怀疑你故意不报可能上纲上线,说你窝藏反革命份子或窝藏坏份子,说不准得吃官司。至於外地人进城要租住客栈,必须出具有效的出差证明书,由客栈代申报临时户口,没有有效的证明文件,不仅不能住店,也不能购买车船票。同一个城市的居民,从此一地点到另一地点暂住三两夜,例如出嫁闺女回娘家或成年子女回老家探视父母,一般不需要报临时户口,因为广州市居民都有居民证,公安查夜时只要出示居民证便行。林嘉诠原本的广州居民证分配工作时被收回去,而广州市居民证像工作证那样,是硬皮红色封面的小册子,想伪造可不容易。林嘉诠决定不回沙田农场,首先碰到的就是居住问题,幸而他还有几天假期,慢慢想办法。

那年正月初一,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除夕的忙碌已经过去,林嘉诠很悠闲,他哪儿都不想去,不想去梅花村,不想打扰刘淡竹,不敢去找宁姐,因为那是她跟丈夫团聚的好日子,任何外人的出现都是不适宜的。他只到楼下向伍志坚和他的姨婆拜年,然後便返回天台的小房,百无聊赖地凝望天台上移动的光影。再过十天就不能悠然自得地坐在这儿,他得写一些信,第一封自然是写给妻子,可是只写了几行便撕掉,拿起另一张纸再写,又是写了几行便停下笔,他不知道怎样写?他看不到自己的前景,也找不到安慰她的语言,搁下笔思索片刻,又把信笺撕了。他想起先得给伯父和惠阳的二姑母写信,他们许久都没有他的音讯了,应该会挂念他。给伯父的信很简单,除了日常问好之外也报告倩怡生了男孩。给二姑母的信除了日常问候和报告倩怡生了男孩之外,还加上一句说,如果出差到附近或许抽空去探望她。他也给在狱中认识的小梁写信,告诉他自己也「出院」了,希望迟些有时间探望他。

太阳升高了,透过窗户射进来的曦光慢慢退去,时间一秒一分地流走,他又拾起笔来,因为给妻子的信是不能不写的。他整理一下游思,定一定神,终於下笔写了,但信写得很简单,除了对她表示思念,对她为林家添了人丁表示感谢之外,也向她请罪,为自己未能尽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感到羞愧。还暗示他这几个月突然断绝音讯是迫不得已,是身不由己。对於孩子的将来和他们自己的将来,他感到困惑和悲观。母亲建议她把孩子带回广州抚养,减轻她的负担,让她能够工作。但他觉得这不是最好的办法,然而怎样做才是最好?他想不出来,请她仔细考虑然後自己做决定,不管她做的决定是怎样,他都会支持她。他说,他对一切都不敢奢求,无论将来发生甚麽事他都有心理准备,也心甘情愿承受。写完信已近中午,但不能即时邮寄,邮局要等到年初四才开门。他本来不想出去,但家里不能生火,不出去就无饭吃。广州市那几天很多小食店都不营业,只西濠口一带食店仍然营业,因为总会有一些过往的旅客要吃饭,所以他乘车去西濠口。

初一至初四那几天,林嘉诠大部分时间都在西濠口、太平南路、西堤一带蹓躂,希望能碰到熟人,探听偷渡消息,他总共被关了五个月,与世隔绝已久,可是晃了几天都没有甚麽结果。西濠口附近那几条街是广州最热闹的街道,可白天并不拥挤,大概是新年不用上班的缘故。晚上这一带却热闹非凡,到处都人头涌涌,密得针插不入。而最热闹的当然是电影院,尤其是立体电影院。吃肆也很热闹,的彩咖啡店仍然开门营业,林嘉诠本想进去坐几个钟头,但从旁边经过,听到播放的音乐不同了。再也不是《彩云追月》和《渔歌唱晚》;再也不是《蓝色的多脑河》和《魂断蓝桥》;而是《洪湖水浪打浪》《花儿为甚麽这样红》,完全没有以前的味道了。

大年初五,这是林嘉诠期盼已久的日子,宁姐曾在电话中说她丈夫初四会返香港,嘉诠急於跟她会面,虽然在电话中知道大概的情形,他还是想知道得更详细一点。所以一早就到传呼站就致电宁姐,不久传呼站便送来一张纸条,宁姐约他仍到珠江泳场附近见面。他们在泳场附近找一间卖粥的小店坐下,宁姐告诉他,她只在石井收容所待半个月便由派出所领出来,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开了几次政治学习会议,由户籍专员和街道干部帮助她提高思想觉悟,她做了几次口头检讨,也写了一份悔过书。她说,一开会她便哭,哭诉她申请了四次都不批准,她再不能下香港,老公恐怕要把她休掉了,一时心急便糊里糊涂上了「蛇头」(带人偷渡者)的当。她没想过偷渡那麽辛苦,要爬山越岭,要穿田渡河,捱尽日晒雨淋,经过这一次之後,以後真的不敢再偷渡了。派出所和街道干部大概相信她的检讨,没有过於苛责她,既没有追问她「蛇头」的样子,也没有追查「蛇头」的地址。她说,在石井收容所时审讯员有问过她偷渡的过程,她说有一个叫阿祥的人带她,而阿祥是她从公安局出入境办公室询问处出来时在路上认识的。她编了一个故事,说她从公安局出来,有一男一女走过来问她:「呢轮(这一阵子)申请难唔难?」,她答了一句:「好难啊!」,那对男女说,他们也申请了几次都不批,他们便一边走一边谈,那个男的自我介绍叫阿祥,那个女的叫阿凤,大家还交换了地址。阿祥说,他过几天要到中山工作,以後再联系。几个月後阿祥说有偷渡门路,但他没有钱,如果她肯出一百五十元便带她去。这样她便跟阿祥去,没想到半路被民兵冲散了,她也被抓进收容所。审讯员叫她描述阿祥阿凤的样子,她便依德哥和阿燕的相貌描述给他们听,但却说阿祥告诉她的地址是西关宝华路,她没有去过。石井收容所的审讯员也没有追问下去,没过几天派出所便派人把她接回家。後来街道办事处也不再追问阿详阿凤的情形,相信是过关了,因为街道办事处的领导也没有为难她,只循例罚她打扫街道两个月。

听了宁姐的自述,显然没有把他暴露,所以平日大家往来问题应该不大,不过宁姐毕竟偷渡过,大家见面时仍是远离宁姐住处为佳,免得被街坊组长和治安委员之类碰到。宁姐还告诉他,德哥在中山三乡工地土方工程基本完成,德哥一行也回阳江过年去了。这样嘉诠想到工地挑泥也没有办法了。林嘉诠觉得如果能到工地挑泥是最佳选择,既可以躲过公安的追捕,又可以赚到伙食费,只是苦了一点。既然没有工地可去,留在广州就必须到处躲藏,再过几天,假期届满,他就不能不离开越秀北了,因为他滞留不归队,公安局马上会来抓人。

嘉诠不敢要求宁姐收留他,他只问宁姐能不能让他寄放行李?他行李不多,只有几件衣服和被褥,还有一辆单车。他知道宁姐一个单身女人住在小港华侨新村,有男人出入很不方便,何况她偷过渡,街坊组长一定注意。宁姐很爽快,一口答应了嘉诠的要求,约定年初九一大早嘉诠便把东西搬来。早上八九点,街道组长忙於买菜,张罗午饭,不大留意其他事项。宁姐还拿出德哥在阳江的地址,叫嘉诠如有需要不妨跟德哥联络,看看还有没有甚麽工地可以落脚?嘉诠脱下自己的手表,托宁姐替他卖掉,卖多少钱由宁姐拿主意。宁姐迟疑了片刻,最後叹了一口气把手表收下,她问嘉诠要不要先拿一点钱用?嘉诠说暂时不必,有需要时会跟她借。

从河南小港回来,林嘉诠到文具店买了红色印泥和透明硬胶片,关起房门描造几张假出差证明,以备不时之需,因为几天之後他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住在越秀北最後一夜,林嘉诠在天台恋恋不舍地凝望星空,万里无云,天像一幅巨大无朋的墨蓝色天鹅绒,上面点缀着疏落有致的星辰,宛如天鹅绒上点缀着大小不同的钻石,每一粒钻石都闪烁着迷人的光芒。银河与其说是蜿蜒屈曲地铺垫在天鹅绒上的轻纱,不如说更像飘忽不定似动非动的轻云。北斗斗杓位置每一年每一天都差不多,但斗柄却会随年度和季节移动,每一次凝望深邃的夜空,林嘉诠都觉得有不同的意义,不同的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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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五乙巳年正月初十,林嘉诠离开越秀北寓所,最初他想到惠州探望二姑母,顺便打听偷渡路线,後来细想觉得不妥。他担心二姑母跟母亲通信时说他年初十来到了惠州,则他去工地的谎言就被会戳穿。他思考一会决定去阳江,想看看德哥还有没有其他工地可以落脚?临走前宁姐塞了八十元给他,说手表已经卖了,卖得八十元。嘉诠觉得他的梅花手表已戴几年,最多值得六十元,在新正(年)头没理由那麽快就能卖掉。他不肯收,但拗不过宁姐,他勉强收了三十元,说馀数暂寄存在宁姐处,以备不时之需。阳江之行很顺利,早上上车,晚上抵达,林嘉诠用假出差证明在县城住了一夜,第二天大清早便依地址找到德哥。当时德哥屋里高朋满座,正在高谈阔论,德哥见他来访觉得很诧异,叫了一声郑仔便撇开众人拉他到街上饮茶。嘉诠对德哥没有说他被捕坐牢的事,只说偷渡那晚被民兵冲散了便独自逃回广州,然後去了韶关。春节时回广州见到宁姐,拿了地址便过来找他,想看看还有没有工地落脚?或者看看有没有甚麽偷渡路数?德哥说三乡的工地结束了,江门则有一个打石仔的地盘,是他老乡负责的,如果想去,他可以写几个字介绍。至於他自己则打算过几天才出去找新的地盘,如果找不到新工地,他自己也可能会去江门。嘉诠闻言喜出望外,请德哥写了介绍信,翌日就乘车转到江门去。

江门的地盘在北街对面的江滩,沿着河堤有许多用稻草或竹席搭起来的小棚,每个棚只有一两平方米,一米五六高,要弯腰才能进去,进去後要赶紧坐下,否则会顶破棚顶。这种工棚是打石仔民工用最简陋的物料搭建的,仅容得一个人坐下来工作。棚子三边用破帆布或稻草围着,挡住寒风,正面则洞开,方便出入。冬季江风非常强劲,少穿一件衣服都顶不住。民工们也许为了取暖,也许为了方便煮食,几乎每一个工棚外近门口处都有一个用烂砖头或石头搭成的炉灶。打石仔民工独立工作,彼此交谈不多,每个人在工棚里坐下之後,只听见铁锤敲打石头的声响,连北风的呼啸都盖过了。工地没有宿舍,工友们分散在附近的村庄租房住,反正没有人管你,喜欢时可以多打几立方米,不喜欢也可以蒙头睡大觉。因为是以立方计酬,你等钱用可以打一担就挑到收购站验收取款,不等钱用也可以等到石子堆成小山再用手推车推去收购。嘉诠最初一个星期,每天工作只赚到几角钱,但几个手指头却都敲烂了。他虽然学别人用烂布缠着手指节,只留指尖在外方便抓住石块,并且小心翼翼轻轻地敲,但总会稍不留神小铁锤便敲到手指上,痛入心肺。後来看到别人用的小铁锤跟他的不同,扶拿石头的方法也不同,赶紧学习,也把小铁锤的木柄换成竹柄,敲打时竹柄上下跳动,很有弹性,也很省力。而且不再用手扶石子,改用竹夹子钳石子,只敲大石时用手扶,这样既提高了效率,手也不用活受罪。

打石收入虽然不多,令嘉诠最感欣慰的是暂时有了一个固定的住处,不必到处躲藏。他以每月三块钱的代价租了农民半间柴房,就是柴房半边还放着柴,另外半边用木板搭成一张床让嘉诠睡觉。柴房窗户很小,不透风,冬天比较温暖。嘉诠通常都是吃过晚饭後才回来,所以房东只供应他一个小茶几和一盏火水灯。日间劳动疲劳。夜里嘉诠也不看甚麽书,一者没有带甚麽书来,二者也不想让人知道他是一个读书人。在打石工棚度过一个月之後,嘉诠每天的工作收入多达到一元五角。嘉诠工作并不勤力,每隔三几天他都休息一次,到江门市区走走,饮一壶茶,花一两粮票吃个叉烧包。一方面是要放松自己,另一方面也想探听看还有没有甚麽其他偷渡门路?也许敲打石子的技术纯熟了,一个月下来除了应付房租伙食等必要开支外,每月还能剩下十元八块,他也很满足了。

从寒风刺骨的正月熬到池塘基围的桑树吐芽,天气也渐渐放暖,林嘉诠觉得在江门看不到希望。虽然听人家说过,江门一带的农村,有人藉上山割草的机会划小艇偷渡到澳门,但他的房东却不是这类的人。房东有六十来岁了,据说他儿子在肇庆当干部,两老带着一对男女孙儿留守家园。有一天晚上,化名郑仔的嘉诠跟房东闲聊,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引到偷渡上,房东虽然对偷渡不表现出太大的反感,却说:

「俾(给)解放军发现,开枪扫你㗎!」显而易见他从未生此念,也不赞成别人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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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烈的寒风似乎渐渐收敛了,木棉树虽然尚未长叶,但枝梢隐隐约约吐出蓓蕾,再过一个月或半个月,木棉花开了天气就不会转冷了。嘉诠盘算着要请假回广州看一看,看看有没有新的行情新的路数?他知道请假不会难。打石仔工作请不请假都一个样,有人请了假,一去不回头,有人根本不请假,却突然从此消失,有的人说不干了,离开不久又突然回来,反正是见怪不怪。如果说六十年代中国还有自由的地方,那便是各种外判的工地,人员自由流动,谁都不去管你。然而工地这种自由放任状态也可以在一夜之间消失,江门打石工地就是这样。那年,当大家都期待春暖花开的时候,突然出现肃杀之气。有一天中午,吃午饭时间,邻近工棚叫金牙贵的工友端着饭碗走过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噚(昨)晚,工头畀公安叫咗去,依家(现在)重未返嚟(来)!」

「吓?乜嘢(甚麽)事啊?」

「唔(不)知!噚晚半夜公安拍门入嚟,嘈醒咗我哋,工头净系话冇(没)事,冇事,但系咁晏(这麽晚)都未返,我重话想车啲石仔去秤添!」

「冇事呱,我成个星期石仔都未秤!」嘉诠安慰着金牙贵,却又暗中自忖:虽然不知原因,工头肯定出了事,否则公安不会三更半夜去找人。自己跟工头没有其他关系,工头做甚麽事都不会连累到他,但他的身份毕竟不明不白,万一调查起来会很麻烦。他决定立即离开,趁下午大家午睡时收拾行囊,不告而别。他不敢买去广州的船票,而是买去水口的车票,他持的是阳江县的证明,即使有人盘查也说得过去,水口是广州至阳江、湛江的中途站。不管北上或南下的长途客车开到水口时都常常停下来让客人休息吃饭。也有一些乘客要在水口转车。嘉诠到水口後再转车往广州,抵达广州时天已朦朦亮。他不敢入住升平客栈,怕公安会到那里去找他,他到海珠南路惠来旅店租了一个板隔房,每天也是二元,他拿的是公社证明,住廉价房间合适。入住後他找过宁姐,得到的消息是「很紧」,「四清」运动後没有甚麽人敢偷渡,边境防范很紧,防止阶级敌人破坏。德哥那边也没有消息,通常他们并不通信,总是德哥到广州时前来找她,去年回乡过年後一直没有消息。嘉诠曾经想过找淡竹,可是按捺住了,见了面说些甚麽呢?他觉得没甚麽好说的,他更不想牵连她,不想给她惹麻烦。像往年一样,他闲时就往西堤二马路,西濠口一带钻,那儿是广州最热闹的地方,也是三教九流最集中的地方。可是钻了几天,没有任何发现,也没有甚麽法子好想。他想过在没有人接济的情况下,自已坐车到三乡。设法上山偷渡,可是想仔细一点觉得太冒险,还是等一等为好。他曾在中山图书馆找到中山县的军用地图,所以也经常到中山图书馆排遣时间,希望找到宝安县丶惠阳县的大地图,研究看有没有偷渡去香港的路子?可惜令他失望,中山图书馆并没有惠阳和宝安的军用地图。

嘉诠入住惠来旅店第五个晚上,半夜突然醒来,朦胧中听到唪!唪!响亮的拍门声,以及粗声的吆喝:「查夜,快开门!」

他立刻醒了,坐了起来,心卜卜跳,好像大祸临头。可是细听又不是拍他的房门,他不敢再睡,倚着墙壁坐在床上聆听着。

唪!唪!唪!拍完一房房门又一间房门,终於拍到林嘉诠的房门了,他拉亮电灯,把房门打开,服务员和一位穿着制服的公安员进来,门外还站着两三个公安员。

「干甚麽的?」公安员厉声盘问。

「农民!」嘉诠虽然很紧张,稍稍深呼吸,尽量按捺着。

「有没有证明书?」

「有!有!」嘉诠赶紧从上衣口袋摸出伪造的阳江县塘坪公社的介绍信递过去。公安员接过来翻看着,嘉诠害怕看出破绽,心跳更厉害了。

「甚麽时候来广州的?」公安员凌厉的目光盯着他。

「前几日先来!」幸好他还保留着从水口来的车票,赶紧呈上:「车票仲响度(还在)!」

公安员看过车票,脸部表情略为纾缓:「仲(还)要住几耐(多久)?」

「一两日就返啦!一两日……」

公安员把证明书和车票交回林嘉诠,退了出去,又去拍别的房门。

虽然过了一关,嘉诠的心跳仍久久未能平静,他没有表,不知是几点钟,也不敢问服务员,熄了灯,但睡不着,眼睁睁望着黑黝的天花板直至天明。

天亮之後,他到街外的电话传呼站打电话给宁姐,说九点过来看她,在老地方。他们在珠江泳场门口见了面,嘉诠把昨夜查夜的经过告诉她,宁姐表示,没甚麽值得奇怪的,最近一个月街道也常常查夜,据说她隔离街前几晚查夜时还抓了几个人。

看来形势的确比较紧,以前公安局间中查夜,但不会那麽频繁,多数是有情报有目标地查。乙巳年春末以来,抓治安的弦似乎拉得特别紧,有人说,临近「五 · 一」节,所以加强治安管理,几乎每逢「五·一」「十·一」都是这样的啦;但也有人说,由於美国在越南扩大战争,所以要加强备战,加强治安管理。无论真正的原因是甚麽,对嘉诠来说这些都是坏消息,他将来无论是下工地,或是偷渡或是在广州藏匿,他都会面临更大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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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诠觉得他在广州住旅店不安全,假如他换过另一间旅店住,必须也得换过另一张证明,他虽然会做假图章,但没有印有单位名称的信笺。用旧证明换旅店住会很危险,因为旅店登记客人的资料,每天都要呈报给公安局的,如果细心比对,不难发现某人此处住几夜,又换店另住几夜。他想过,他母亲处可以住三两夜,但也不能住太久,住久了不但苗某会生疑,母亲也会生疑。宁姐处应该是不能收留他的,宁姐独居,怎能收留一个男人呢?何况她偷渡过,街坊组长、治安委员也会注意她。嘉诠把户籍在广州的朋友同学排着队来细想一遍,他觉得没有谁能收留他。於是他想起狱中认识的小梁,决定去探望小梁,探听情况。

小梁名叫柏荣,家在沥滘。沥滘位於广州南部郊区,连传呼电话站也没有,嘉诠没法事先通知他,但他确知小梁已释放回家,年初四他寄出一封信,小梁很快就回信,信里还附着一张手绘的街道图,标明他家的位置。从长堤乘船去沥滘跟他返新江县同一水道,大概要航行一个小时,他母校八中所在的白鹤洞,恰好在广州至沥滘的中间。陆路也能相通,从河南乘八十三号公共汽车可抵达沙溪,不过下车後还得走半个小时田埂小路才到沥滘。嘉诠不认得陆路,走陆路可得一路找人问路,未免太惹人注意了。所以他决定走水路,当轮渡离开长堤从白鹅潭掉头向南行时,中学时代的生活又不禁在脑际闪动,这条水道是那麽的熟悉,曾经给他带来那麽多希望和失望。可是现在……江风吹拂他的脸颊把他吹醒,他强制把记忆从脑里驱离,集中精神思考怎样才能在不惊动别人的情况下找到小梁?

船头哗哗地划破江面,溅起浪花,辽阔的珠江沐浴在朝阳之下,风不是太大,春末尚未完全回暖,风吹久了也有点受不了。林嘉诠返回船仓,但仍然趴在窗边看江景,大概童年的记忆令他依依不舍……

沥滘码头是很简陋的木码头,上码头後一条大路伸延进村庄,说它是村,它既有大街又有商店。说它是墟又嫌商店太少,不够热闹。实际上它是一个介乎乡村和墟镇之间的居民点,居民还是以农民居多。沥滘村口大路旁有一棵高大的樟树,吸引嘉诠目光的不是樟树的本身,而是钉在树干上「人怕伤心,树怕剥皮」那几个大字。大概有人曾偷剥樟树皮,故立文字以劝谕兼警告。大路是青石路,珠江三角洲一带的村镇都铺青石路,南岗村也如此。路上行人颇多,陌生的脸孔也多,大街显得满热闹的。嘉诠大大方方地走,毋须畏缩。青石大街的尽头有一条小涌,把直路分成两边,两边的商店都向涌,每相隔不远就有一座石桥相通。小梁住的东大街不是在直大街上,所以嘉诠也不多留连,快步而过,过了分叉路不见商店了,行人少了。疏落的民居也不是依路而建,而是离路稍远,有的离几十公尺,有的离路百来公尺,房屋少了,树却多了起来。房屋与房屋之间隔着空地或庭院,路旁种着疏落的龙眼、杨梅和许多不知名的灌木,不像直大街那样屋接屋。林木密密麻麻,房屋距离小路比直大街远得多了,看门牌不方便,再加上这儿的门牌并连贯,找起来有点困难。林嘉诠常常被迫离开小路去看门牌,这样寻寻觅觅,找了许久,终於在一个品字形的院落看到了 36 号。他走近院落,半门虚掩着,院落外那颗杨梅树上不知名的鸟雀在噪叫,屋里却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

「入便(里面)有冇人啊?」林嘉诠轻步步走过去,在半门外问一声:

没有回应,他犹豫了片刻,再问一声:「入便(里面)有冇人啊?」,这次声音自然大一点。

「搵边个(找谁)啊?」随着一声阁吱!房屋的大门打开了,走出一个扙着瞎子竹竿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

「我搵梁仔,梁柏荣!佢系唔系住响度(他是否住在这)?」

「佢落咗(他上)街,你入来坐啦!」盲人拉开半门让嘉诠入内。嘉诠也不推辞,觉得进入屋里比站在门外好,免让人看见。

「随便坐啦!我系佢阿叔。」盲人自我介绍,说还转身去斟茶,嘉诠赶紧起身去扶他。

「唔使(不用),惯哂(习惯)啦!」他还是把茶杯递过来,嘉诠赶紧去接:「佢落街买餸,一阵就返!」

「唔紧要,我等一等!我从广州入来。」

「成间屋得我同佢住,佢返咗来,梗(一定)要买餸煮饭。」盲人端起八仙台上的茶杯:「饮茶!」

「饮茶!」嘉诠应了一声。

「你以前未来过呵?」

「未来过,系第一次来探佢!」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十来二十分钟,嘉诠看见小梁从街外走进来,小梁外貌没有甚麽改变,只是胖了一点,也精神了一点。

「吓!系你啊?」小梁看见嘉诠不禁叫出声来,放下东西走回去把院落的半门闩紧,又把大门关小,只留一小缝,从屋里可以看清小路,从路上却看不到屋里。

两人细谈别後的情况,小梁说他的案子一结束便释放回家,他总共给关了两年半,只是接洽买船偷渡而已。因为涉案的人多,许多同案的人小梁根本就不认识,但公安局不信,非得逐个抓齐,一个个弄清楚才结案。小梁是农业人口,他还有一个瞎眼的叔叔要照顾,所以便释放回家。林嘉诠也把自己被送去沙田农场强制劳动种种情形简略地谈一谈,但没有透露他假期届满,离场不归,也没有谈到他今後的打算。

「冇第二条路行啦!你同我都冇第二条路行嘅啦!」小梁望着屋顶的天窗叹了一口气:「我谂(想)以後行陆路,就要留低我阿叔,行水路又怕好似上次咁,未落船就畀拉(被捕)。」

林嘉诠不置可否,第一次在狱外见面,他不想说得太多,对於小梁他还想多观察一下:

「听讲呢轮(这一阵子)好紧,唔(不)知真定假?」

「形势系紧张咗好多,备战吖嘛。美国佬炸到北越!中央最近发出《加强备战工作指示》,要求全党全军全国人民都要提高警惕,在思想和工作上准备好应付量严重的局面。备战备荒,加强民兵训练,防止阶级敌人破坏!」小梁阿叔插嘴说了一段话。

嘉诠觉得奇怪,他到打石工地後,少看报,也少听广播,消息确是闭塞了,但小梁阿叔,一位瞎人怎麽知道得比自己还多?

「我阿叔消息好灵通㗎,佢有一个矿石收音机,成日都听。矿石收音机本来收唔到短波㗎,只能收广东台、珠江台,村干部见到都冇所谓。佢哋唔知(他们不知)我撑高天线,加些小零件,加强咗收音功能,收得到短波,自由之声、美国之音、伦敦BBC台都收得到。」小梁见嘉诠纳闷便向他解释。

「咁就好罗,以後有乜嘢消息最紧要通知一声!读大学嗰阵,我哋有个同学系港澳生,有收音机,我哋都曾经偷听过《美国之音》。不过好惊,听唔够两个字就关咗!」嘉诠说。

「政府话美国佬扩大侵略战争,轰炸北越,威胁到中国南部边境的安全!其实打过嚟仲(更)好,决一死战!」小梁阿叔好像很喜欢打仗。

「打过嚟,就唔使(不必)偷渡罗!」小梁说。

「未打到,可能已经将我哋全部杀清光罗!」小梁阿叔次次都掷下一句重语,嘉诠不禁打了个冷颤。

小梁家庭也是地主,他家以前是经营船务公司的,曾经有过一艘客轮来往广州香港。後来公司关门了,小梁父母和妹妹五二年下了香港,那时他读小学五年级,想留下升学,便跟阿叔和婶母留下来,没想到後来环境变成这样,婶母也在六零年肝病死了,未留下一男半女。而他自己六二年高中毕业之後,虽然参加过高考,但知道自己是不会被录取的。五九年之後「教育为无产阶级服务」高唱入云,像他这类地主家庭出身的人成绩再好也不会录取。他也到市劳动局登记找工作,但年复一年都毫无消息,谁都知道不会有希望。沥滘虽说是农村,但土地却稀少,每天劳动工分只得三两角钱,连自己也养不活。所以高中毕业後他就找门路,想从水路偷渡。

嘉诠坐了半天,站起来告辞,说准备买一些东西返农场。

「重返农场?」小梁有点惊讶:「返咗去一个月先得一两日放假,脱节晒,何况未必个个月都肯畀(给)你返广州!」

「户口迁咗去农场,冇地方住!」

「住的确系问题,或者可以搵吓工地!或者搵多几个朋友,呢度(这里)住几日,嗰度(那里)住几日。」小梁压低声音说:「我呢度(这里),耐唔耐(久不久)来住一下应该冇问题,但系要准备张假证明,最紧要入嚟时唔畀(不给)人看见!」

「多谢晒!我再谂一谂(考虑一下),有需要一定要请你帮忙!」

「大家同埋(乘)一条船,有乜嘢路数(甚麽途径)希望互相通知一声!」小梁仍然压低声音:「以前我成日都系搞船,陆路完全唔识!」

「好,天气回暖可以谂一谂。上咗山问题就唔大,问题系上山之前嗰(那)段路。点(怎)样从石岐坐车到三乡唔畀(不给)人拉?点样从三乡行到山边唔畀人拉?」嘉诠脑子里正思考着这个问题。

「我冇(没)经验,但一定会有办法嘅!」

临走前小梁和他阿叔很热情,硬留他吃午饭,那个年头凭粮票供应粮食,留人吃饭可不是简单的事。林嘉诠见他们那麽诚恳便吃了午饭才赶乘下午的船回广州。沥滘与广州每天有两班船,上午一班,下午一班,过了船期就得走四五十分钟小路到沙溪转乘公共汽车了。见过小梁之後林嘉诠心里扎实一点,觉得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悄悄到小梁那里寄宿三五天,但沥滘距离市区毕竟太远了,交通费也太贵了,来去六角钱,比他一天的伙食还贵,他早餐花五分,午饭晚饭每餐最多用两角,有时吃一角或五分钱菜,三两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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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一」节前一天傍晚,嘉诠到街外传呼站致电他母亲,说他回广州,但节日期间广州便宜的客栈都客满,很难租得到房,问在她家暂住几天方不方便?他母亲听了不加思索地说:「有乜嘢唔方便呀?横惦(反正)有个客房冇人住!以後返广州就唔好住客栈,直接返来梅花村,当呢度系自己屋企(家)!倩怡有信来!」

嘉诠听了唯唯喏喏,他考虑到上次查夜过後他又在惠来旅店住了两夜,他怕节日前再查夜。虽然小梁说可以偶而到他那里过夜,但一者跟他不太熟,没有理由人家一说就打蛇随棍上,马上要求到人家家里寄宿。二者,小梁家庭成份也不好,节前节後可能特别受注意,特别是在加强备战的情况下,所以他决定暂时到母亲处求宿。苗某的公寓是高干住房,公安局自然不会随便到他那里查夜,她母亲自然也不会像一般居民那样老老实实去报临时户口,住在母亲家安全应该没有问题的。当初他如果把户口迁移证拿到母亲处入户,相信不会出问题,只是当时他不知道有精简城市人口这回事。不过他并不後悔,他户口如果迁到母亲处,户主是苗某,苗某是不可能同意他申请出国的,说不定把母亲跟苗某的关系也搞坏。

嘉诠待人们下班时间才到了梅花村,因为下班时间街上人多而杂,不会受人注意,二者估计母亲也下班了,不必等候。他按门铃时应门的果然是他母亲,她正在做饭,她在厨房转了便递给嘉诠一封信,看笔迹知道是倩怡写的。抽出来看是一张四寸小男孩的照片,约摸三个月大,还未能坐稳,拍即时还看到倩怡的一只手扶着。小男孩样子很精灵,眼睛又大又黑,正望着镜头。倩怡的信却很短,没说几句话。

「睇下你个仔几精灵!将来一定好聪明!」他母亲从厨房出来,站在他身後,她的微笑很甜。嘉诠望着她也勉强笑了笑,并不答腔。

「佢有信畀你呵!呢轮(这阵子)好少畀(给)我!」

「有,有!」嘉诠漫应着,其实她连他的地址都没有,反而嘉诠每两个星期都给她写一封信,许多话都不能对她讲,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言不及义。

两母子正闲聊着,苗某下班回来了,他见嘉诠在家里已有点意外,见嘉诠晚饭後在家里留宿更觉得很出奇,这麽多年来嘉诠从未在梅花村度宿过,甚至难得来吃一顿饭。但他不方便多问,孩子来探望母亲难道也盘查吗?他也只客客气气跟嘉诠寒暄几句,适当的时候给他一点阶级斗争的教育。郑桂香却不想那麽多,不管甚麽原因,只要孩子肯多点往来她就高兴,她觉得自己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这个孩子不像是自己的孩子。

林嘉诠在梅花村住了四五天,一早还未吃早餐他便出去,坐公共汽车到去太平路,在西濠口、沙面游荡,晚上九点後才回来睡觉,回来时他尽走在街灯昏暗处,希望他的行踪神不知鬼不觉。逗留在广州他已觉得有点无聊,咖啡厅没有甚麽音乐好听,他也舍不得花钱;打听偷渡门路没有着落,谁都说很紧,而这一年又谁都没有偷渡过;打听新的工地也没有消息,江门工地他觉得不宜回去,别的地方也没落。每天都在西濠口和沙面一带游荡也有点厌倦了,在母亲家住了第五天,林嘉诠觉得不适宜再住下去,他决定搬出来再租旅店,但租旅店必须能证明他从外地来广州。所以他到白云路长途汽车总站蹓躂,目的是检拾别人掷掉的车票,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检拾到一张当天从英德来广州的车票。下午他跟母亲说要坐车回工地,拎起手提包走了,也不肯吃晚饭,免得在饭桌上见到苗某,又谈一些言不及义的话题。

离开梅花村,林嘉诠到清平路清平旅店租了一间每天二元的板间房,仍然用阳江县塘坪公社的证明登记,若逢公安局查夜,可以说他刚从英德到广州住几天便回阳江。住定之後便到街道传呼站打电话约宁姐明天到珠江泳场游泳,别的事可以暂时不理,泳技是不能荒废的。他相信自己只要游几天水,回回气,游几千公尺应该没有问题,可是宁姐应该还不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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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五乙巳年,从四月下旬熬至七月,怎麽过来?林嘉诠自己也说不清楚,许多地方还留着空白,唯一清晰记得的便是每一天天一亮就得为晚上到哪里度宿而烦恼,比流浪狗还不如。流浪狗虽然没有家,至少可以在山边草丛筑一个窝,可以住上十天八天,可是林嘉诠却不行,他得不断地转换藏身地点,每一个地点都不能住太久,多者四五天,少者只住一夜。

五月中旬之後,他已不敢租住旅店,一者是查夜频繁,他拿着假证明书住店并不安全。二者,每夜二元的房租,对他来说是非常沉重的负担,二元可是他五天的伙食费,为了睡那麽六七个小时,得花耗五天伙食费,实在是不值得,他觉得必须寻找一个毋须花钱而可藏身的所在。

最初,林嘉诠到小梁处借住,但必须下午就到沥滘,因为下午三时後就没有船,而且住在沥滘也不能太久,久了就会招人注意。小梁有一位女朋友,叫欧阳淑贞,也想偷渡,小梁曾介绍她跟嘉诠认识,大家一块到过红楼游水。笃卒友往往一见如故,大家都谈得来。欧阳是一个瘦弱的女孩子,她比小梁迟两年高中毕业,她家庭出身没有太大问题,父母都是公私合营企业的职工,父母原来是同事,後来才调到不同的单位。不知道一九六四年是否紧缩招生,还是她考得不好,反正她没有被大学录取。她原本想自己温习,明年再考,没想到放榜不久街道办事处干部就上门动员她下放去海南岛,支援国家前线建设。如果下放去东莞、宝安、中山、珠海她早就去了,她有同学下放到东莞没几个月就成功偷渡到香港了,可是下放去海南岛,她死也不肯去。街道干部轮番做思想工作,没隔两天就上门唠叨一次。欧阳不胜其烦,只好天一亮就出门,晚上十一二点才回来,躲了一整年。最初嘉诠很担心她挨不起风浪,没想到锻炼了几个月,不但长肉了,泳技还不错。

欧阳跟家里人住在西湖路,他们住的是一幢四层楼的建筑物,两边楼合用一道楼梯,天台也是共用。这幢建筑物每层都住三四户人家,两边楼房住着二十多将近三十户。欧阳家在四楼,他们家占了两个房,其馀一个房是别人住。这幢楼临街的大门常年敞开,谁都可以自由进出,晚上也如此,因为根本没有门可关。但天台上的门是上锁的,两边楼的住户都配有天台锁匙,方便大家到天台晾晒衣服。夏夜有一些住户的小孩子喜欢拿草席到天台上纳凉睡觉,林嘉诠跟小梁探望欧阳的时候,也曾经一起在天台上睡过几夜。後来欧阳悄悄配了天台锁匙给嘉诠,让他有必要时可以悄悄潜到天台上睡一觉。这样的安排出了事,只要不招谁提供锁匙,就不会连累别人。不过,潜到天台上睡觉也不能太频密,太频密会惹起其他住户的注意,万一有人起疑心去报告派出所,那就很麻烦。

林嘉诠到欧阳家天台睡三几夜之後就必须转移阵地,不敢再去。最初他租旅店,但租店对他来说实在太贵了,於是他想到混杂在睡骑楼底的人群中瞌睡三四个小时。广州夏夜非常热,不少居民都把帆布床、草席搬到门外的骑楼底纳凉睡觉,天亮才把东西搬回去。由於睡骑楼的人很多,这儿睡三五个,那儿睡七八个,公安派出所根本不去理。林嘉诠终日都携着一个塑胶袋,装着一张塑胶布,几张报纸,一本书,到处游荡。夜晚他喜欢独自走到德宣路中山纪念堂,因为那儿草坪宽阔,行人稀少,更重要的是毋须购买门票。他喜欢在孙中山铜像前的草坪上倒头躺着,躺在柔软的绿草地上,凝望深蓝得黑黝的星空,让游思不受控制地驰骋。儿时每个星期一学校都升国旗,诵读《国父遗嘱》:「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校长或老师都介绍国父的事迹。他也曾经那麽崇拜过国父,可是现在他忍不住暗自问道:国父啊您所建立的自由民国,为甚麽变成这样子?还将会变成甚麽样?他的问题自然没有答案,但却一直自问自答,或只问不答地待到深夜。直至草坪和附近石凳的游人都离去了,他才捡起行囊离去,因为中山纪念堂是重要建筑物,深夜有人巡逻,超过子夜十二点,如果还有人躺在草坪上是会被盘问的。林嘉诠离开中山纪念堂之後,通常会找一个睡着很多人的骑楼底,混迹其间,在人群最边缘的角落,铺上塑胶布睡他三四个小时,天未亮,别人还未醒来时,他便先起身离去。夜间睡眠不足,白天容易疲惫渴睡,他只好在中山图书馆打个盹,或到沙面的石凳上睡个午觉。然而睡骑楼底也不是没有风险,有一次他半夜被人用脚踢醒:

「喂!你系乜嘢(是甚麽)人?做乜瞓响度(干啥睡在这)?」

「我住後巷嘅,噚晚饮咗两杯,唔觉意瞓咗,我依家(现在)返去屋企(家)!」林嘉诠搭讪着往後巷走去,幸而没有露出马脚。

七月底某一个晚上,林嘉诠自己也记不得具体是那一天,反正是那夜他已经潜上了天台,欧阳却悄悄把他拉到一旁说:「噚(昨)晚,公安响(在)隔离(邻)天台查夜,捉咗人。前几日好似隔离街亦上天台拉人!」

林嘉诠听了觉得不妥当,说不定今夜就查到欧阳家的天台,他决定悄悄溜下楼去,往文明路一带行走,因为文明路一带经常有人出骑楼睡。可是那一夜却很奇怪,天气那麽热,竟然没有一个人睡骑楼!林嘉诠慢慢走着,他又拐入邻近的几条街,同样没有一个人睡骑楼。他觉得这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居民应该是接到派出所通知,否则行动不会如此一致。夜深人静时分,独自在街上徘徊,林嘉诠渴望天快点亮,然而你渴望天亮,太阳却姗姗来迟。林嘉诠踱到白云路长途汽车总站的时候,总站的大门紧闭,广州所有公共交通包括火车丶汽车,轮船子夜之後都完全停顿,想混在车站码头过夜是不可能的。不知是否走累了,林嘉诠坐在大门的台阶上,倚着墙壁,不一会就打了瞌睡。他已做好思想准备,如果有人来查问,便说排队买车票,他怀里揣着民工证明,到总站买车票不会令人生疑。

天蒙蒙亮时果然陆陆续续有人来排队等开门买车票,林嘉诠也不知打盹睡了多久,反正是清醒了,新的一天又来临了。他无意买车票,大门还不打开他便闪进厕所小便,然後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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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白云路长途汽车总站後他循例坐五分钱公共汽车到沙面,因为沙面江畔公园有石凳,日间躺在石凳上小睡一会不会太惹人注意。沙面距清平路的小食店不远,可以花两角钱吃一顿饭,同时沙面距太平南和西濠口也不远,可以到那儿蹓躂蹓躂。

林嘉诠以为最近广州抓治安抓得那麽紧,主要是因为美国扩大轰炸越南,除河内丶海防之外几乎所有北越城市都遭到美机轰炸,战火有可能烧到两广一带。他觉得如果真的打仗,那可更好,是生是死,立见分明,不像现时那样,活不是活,死也未死。另一方面「八一」建军节将临,也许加强民兵建设,抓治安,加紧查夜吧?可是在清平路的阅报亭上却赫然见到毛主席丶刘主席接见国民党前代总统李宗仁及夫人的大标题。连李宗仁都从美国回来了,反对力量又削弱了,应该高兴应该宽松一点才是啊,为甚麽反而加紧了呢?

每隔一两天他都循例致电宁姐,约她到传呼站通一次电话,问一问有没有工地或捉棋方面(那是指笃卒)有没有进展?宁姐说没有任何进展,让他保持联系。小梁那边属郊区,没有电话传呼站,有时他会打电话给欧阳问小梁的消息,可是也没有甚麽新消息,都说局势很紧,然而又谁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每天午饭之後林嘉诠就必须考虑「今宵归何处?」,他觉得像昨夜那样在街上游荡不可长久,彻夜游荡很消耗体力。他虽然没有看镜子,但知道自己容颜一定很憔悴,这些天来他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了,无论睡天台或睡骑楼底,都是无法睡得安稳的。阅报亭前有人议论着李宗仁,也有人议论着今晚的足球赛。八一队与朝鲜国家足球队今晚将在越秀山球场举行友谊赛,很引人瞩目,据说入场券一早已卖光。林嘉诠无意看足球比赛,但他记起越秀山近球场的山陡坡上有几座古老的荒坟,他以前曾跑到斜坡的丛林间小便偶然看到,也许这几座古墓可供他容身,睡个好觉。

当天晚饭後林嘉诠便带备手电筒,花五分钱买门票进入越秀山,那时天还未黑,西方的落日映亮云霞,他很快找到那几座古墓。古墓上面的斜坡长着浓密的乔木和疏落的灌木丛,白天从上面的小路或许还能看到人在古墓旁走动,晚上是绝对看不到的,路灯照不到,月光映不到,见到的只是一片黑黝。广东人的坟墓都很讲究,坟墓的背後和左右用石头或砖头筑成两尺多高大半个圆形的墓围,树立墓碑,地台铺着水泥或砖石。林嘉诠没有细看长满苔藓的墓碑中的文字,因为他不感兴趣,只是眼光一扫,看到的是同治、光绪的年号。坟墓地台上铺满腐叶,散发着腐草味,令他怀念起江门郊外农家的柴房,那个小柴房空气中也散发着腐草味,但他却睡得安稳,睡得甜蜜。林嘉诠用脚把腐叶扫开,露出的水泥地台还满乾净的,他折下几枝树枝,扎成帚把,把地台上的树叶都扫掉,觉得在此睡一夜可能会比睡骑楼底更安稳。那一夜,林嘉诠在场外的山坡上看足球,散场时悄悄溜到古墓的所在,铺上塑料布,半躺着,他的脚下,仍然可以看到城市的灯光,虽然夜已深沉,楼房的灯火寥落,但他清楚地知道,那是人世间的所在,无论白天和夜晚,人世间的悲喜剧都一幕幕在上演。而他所在的这一块林叶映扶下小小的土地,虽然与市尘相隔不远,却是另一个宁静的世界。躺在坟墓旁边,仰头从枝叶的缝隙凝望稀疏的星辰,他觉得跟鬼的世界是那麽的接近,离天堂却是那麽的遥远。但他没有恐惧,谁都说鬼很可怕,鬼会害人,他没有见过鬼,当然也没有见过鬼害人,而人害人的事却不胜枚举。在此黑黝黝的夜晚,他更怕的是人。

他虽然不怕鬼,但却怕蚊子,他甚麽都计算到,准备了手电筒,准备了塑料布,准备了报纸,但偏偏计漏了蚊子,当他坐定躺下之後,蚊子就齐来拜访,嗡嗡嗡地诉说它们的需求。林嘉诠记起不知在哪儿看过高僧袒胸露背喂蚊的故事,但他做不到,他尽量躲着,蜷曲着身子,把手臂藏到衫里,把报纸盖到脸上,然而总是避不可避。在耳边嗡嗡叫着的蚊子终究不肯离去,或者,此去彼来,络绎不绝……到底怎样睡去?甚麽时候睡着?他不清楚,只知道当他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阳光透过林叶斜斜射进来,在林间变成跳跃的光影。林嘉诠觉得脸部和手臂都很痒,低头一看,手臂像出疹,布满一粒粒红点,不用说脸部也被咬成花面猫了。他无暇理会颜容,赶快收拾行囊下山,到了山下一看,已经是早上十时,看来虽然整夜被蚊子针,他还是睡了一段好长的时间,而且没有梦。他暗忖,今晚再来,得带备一卷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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