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叫Ian——伊恩,但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中国人走捷径,叫他英(In)。知道是在叫他,他也就每次都爽爽快快答应。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七八岁的时候,他就对周围的小朋友说长大了要去中国。那时候,他连中国地图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三十五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们找到了家谱(Family Tree),发现他祖母的祖父是个纯种的中国人,来自广州,姓陈,年轻时去英国当警察,娶了个英国老婆移民到澳洲,数代后人都与澳洲人联姻。到英这一代,理论上说有中国血统,但看起来,他已经是百分子百的洋人了。

半个世纪后,英娶的中国女人,我,帮助他实现了去中国的梦。

那是两千零三年十二月圣诞节前,我们卖掉经营了七年另七个月的加油站和便利店,结束了一年工作三百六十五天的生活,终于有holiday可以回中国探亲了。英的快乐与兴奋可想而知。

我提前四周先回去,墨尔本有些事需要英处理,加上女儿还在上班,他俩只能在圣诞节假期结伴而来。按照事先的应诺,买下我们生意的新老板夫妇一月中旬要回柬埔寨参加婚礼,我们义务帮他们打工十天,得在一月上旬赶回澳洲。这样,英在中国只能逗留两周,这点时间,只够探亲访友参观一下重庆的市容,不能到远处风景名胜地旅游了。

离开墨尔本前,有两件事要向英交代,我先讲了第一件。我问他,你知道吗,这儿有的中国人怎样称呼西人,他说不知道。我告诉他,“鬼佬”。不知英文怎么讲,我用的是Ghost fellow.他听了耸耸肩,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

我第一次听人叫西人鬼佬就很反感,那时候我来澳已经好几年,就算做了最离谱的梦,也梦不到我会嫁给西人。我觉得,这片美丽自由的土地接纳了我们,我们应当感谢,感谢澳洲,感谢澳洲人,怎能叫别人鬼佬呢。设想一下,反过来,如果西人叫我们中国佬,中国鬼子,我们会如何感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还是不那样称呼人为好。

当时,我要英知道有人这样称呼西人,只是以防万一,万一这种事在中国重庆发生,我希望他理解,不少人并非有恶意,叫他别生气。后来证明我是多虑了,一来重庆人没有这样叫,反而对他很热情友好,二来他自己并不很在乎,最多,他再耸耸肩头。

还有一件事,是英到达重庆机场回三弟治平家的路上,我才讲的。我说我们住治平家,他的家在十八层楼上,没有电梯。因为十年前,政府没明文规定十层楼以上的建筑必须配备电梯。这可差点把英吓出一身汗来。他说,哟,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说不定我都不敢来了,或许我们应该住旅馆。

但是,我只说了一半,等他惊魂稍定后,我才说另一半。与重庆许多高楼一样,由于房屋建筑在坡坎上,常常有许多楼层低于马路,治平的家,有九层在路平面以下,我们只需爬九层。

爬九层也够呛,起初喘喘地老歇气老爬不完,到后来一日爬两三次也无所谓。英每天比我们多爬一两次,他想减小他的啤酒肚皮,每天清晨外出步行。兴高采烈地向路人问好,兴高采烈地回家给大家汇报战果,走了多远多远的路,爬坡上坎弯来弯去还能不迷路。按他的叙述,他真的走得太远了,怕他走掉,我给他袋里揣了个纸条,写明电话和地址。有一次,他不太舒服走了长路,凭这张条子,他叫了部出租车回来。大家说他了不起,他也好得意。

英不认得钱,更听不懂报价,我们给他一叠一元一张的钞票,买东西,先付一元,再一元一元地加,直到售货员的手缩回去。重庆清晨许多路边小摊出售可口的早点,豆浆油条、小笼包子、葱油薄饼、油炸果子糯米团……应有尽有,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价格也很便宜。我鼓励英自己买来吃,他终于没好意思,站在远处看看,还是走开了。

中国人的好客世界闻名,更别提我的亲友,亲人同我患难与共,朋友也是在患难中结交。他们觉得我这辈子吃了太多的苦,这个洋丈夫对我好真是难得。早在我结婚前,他们就八方找人写英文信要对英表示感谢,感谢他善待齐家贞。这次见了面,一个个除了笑,一句话也讲不来,心里好急。好友李方健像我的亲妹妹,捧住英的大手搓来搓去,潮湿的眼睛望着英只知道傻笑。

于是,一轮一轮请,天天看盆景(吃火锅)。我对英吃辣椒的能力早有培训,知道有一天,我们将会去辣妹子的天堂重庆。几年的训练成绩卓着,女儿和我常常是英手下的败兵,我俩辣得醒鼻子檫眼泪忙个不停,他只是头顶冒气出点汗而已。

到重庆最初几天,英在一片喝彩声中度过,能吃辣,筷子又用得好。可是英到底敌不过土生土长的重庆人,我们可以天天看盆景不倒桩,他已经坚持不下去。第五天,我们被请去大餐厅,服务员把火点上,刚刚冒出火锅的气味,英就站起来抱歉地说我要回家,不然,肚子里的东西不知要从上还是从下窜出来。

他拉肚子三天,三天不能吃东西,我们笑他得不偿失,是个吃辣的假英雄,应当交给“打假办公室”打假。

这次回重庆,我有心带英去三个与我生命紧密相关的地方参观。

第一,是我在那里度过了童年青少年,在那里被逮捕,劳改十年又厚着脸皮回来的和平路我的家。

我们在七星岗下车,穿过翻修过的城门洞,顺着和平路走下去。道路已经改善,旧房换新楼。但从回水沟到教场口一带的房子,十几年就拆掉了,我的家也在其中。据说,换了几个大老板,改了几套新方案,就是没有钱开工,现在还七零八落堆放着杂物。无奈,我只能凭记忆指给英“看”,这里,二楼,曾经是我们的家,十二平米,住了六个人。对面,是仓坝子,站在这个小斜坡上,可以看清我家的房间,甚至挂在墙上的我妈妈的照片。逮捕我前的一两个月,我“反革命集团”的成员朱文萱,几次发现对面坡上有两个男人朝这边房里看,我俩哈哈大笑,说他们是神经病。后来才知道,那是公安局派来监视我们的暗探。

和平路的家已成废墟,无论如何也无法让英构想出它当时的图景。我俩往回走,一股刺鼻的臭味沖过来,才发现我家用了三十年的公共厕所还在那里。厕所的模样修好了,两毛钱进一趟,草纸费另收,但早时熏得我们流眼泪刺得我们鼻子酸的阿摩尼亚臭气并无稍减。收了大家的钱,应该做点事情的。

第二个地方是我的高中母校,重庆市第一中学。

感谢母校,在这里,我从调皮捣蛋不认真读书的“猴子”,变成了有明确人生目标,各门学科打下了扎实基础的少女。

母校座落在沙坪坝区。今天的沙坪坝──重庆市的教育中心,已经高度现代化,中心广场气度宏恢,周围洋楼林立,马路宽广,交通四通八达,与过去破旧落后的沙坪坝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一中也完全变了样,校门修葺一新,“重庆市第一中学”几个大字猜想是某位知名人士的题字,门口还站着岗。因为带着英,我不得不向门岗解释,我是四十年前一中的毕业生,现在与丈夫从国外回来,想进去参观一下母校。门岗很大方,头朝里歪了歪,就让我们进去了。

一中本来占地就很广,建筑设备和师资力量都非常雄厚,经过四十年的变迁,除了以前八个篮球场和一个合乎国家标准的足球场尚有旧影子依稀可寻外,其余的一切,礼堂、食堂、教室大楼、学生宿舍……全是新修的,全新的面孔。教育家邵逸夫捐钱题词的图书馆和新发迹的个体资本家,也是一中毕业的我“反革命集团”的成员伊明善,捐钱题词的实验大楼两相对恃,各显风流。像一中这样的规模和派头,我想,国外的名牌中学也未必能同日而语。不过,这是硬件,软件呢?比如说,一中过去校风的清纯朴实、勤奋上进,今犹存否?

现代化的漂亮建筑并非我们的追寻,专程而来为的是老地方老房子,哪怕只是残垣断壁的残馀。

终于,我发现一个平台,那是高一女生住过的项家院遗址,中共建政前是个地主庄园,样式倒更像一个庙宇。不知它是有意留下的纪念,还是即将改建剩下的最后一个点。进来的几小时里,碰不到一个熟人,老师学生一个也不认识,都差点怀疑这是个与我毫不相关的地方了。看见这个“点”,才找到了依托给英讲解,让他跟着我也慢慢向着时空隧道逆行。

这个重庆市最拔尖的中学里,我又看见了近六百名女孩子们包括齐家贞,这些从各个学校选拔而来的高中一年级女生,叽叽喳喳进叽叽喳喳出的热闹,看见了那些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们在项家院里生长出来的美梦,睡房又黑又潮,住一年就得关节炎,但无往不胜的青春,在女孩们的心里洒满了阳光……

那扇后门也还在,我想起了那天半夜,半坡上的女厕所藏了个贼,进厕所的女生很勇敢,呼喊大家“偷儿躲在角落里,快点来抓呀”!我们从床上惊醒,都穿得很单薄,堵在后门口集体发抖,没人敢上去。

少年时的情景尚历历在目,转眼间大家已是白头翁。人生苦短,不胜唏嘘。

第三个想去的地方是四川省第二监狱,现在的重庆市监狱。

不少狱友现在已经在里面退休养老,得知我们想去看望他们,大家都很来劲。因为有英在,一个高鼻子洋人,没办法混进去,我不得不建议,还是稳妥点好,先向监狱领导请示。结果,监狱长答话,里面最近很乱,又值新年元旦,放外国人进来,哪怕只在生活区转转,也得有司法局批示才行。司法局批示!太小题大做了,只得放弃。

后来,狱友解释,所谓很乱,是指监内一个职位不低的干部,去云南边境运回三十公斤海洛因,全部是军车接送,准备拿到狱内销售给犯人——狗胆够大!东窗事发,正在查审中。

进不了监狱里参观,本想带英去弹子石二监门外兜一圈,也好对埋葬我十年青春的地方有个印象。后来,时间太紧,这个计划只得放下。

最值得一提的是带英去朝天门百货批发商场买穿的。他一米九高,一百另五公斤重,这样的个头很难在中国买到合身的衣服。三弟媳小李带领我们在商场里往返穿梭,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摊位有英的尺码,一件膝盖上一点的短大衣,一件膝盖下的长大衣,一切满意,老板要价七百八十元人民币,折合澳币不到一百三,这样的好事去哪儿找,我不想还价就决定买。可是领导我们事业的弟媳发言了,不行,必须还价。她的地位很重要,我两次脱离她的领导,两次受骗上当,还是听她的为妙。

“这么两样东西你喊七百八,你想麻(骗)哪个?”“哎呀,又不是你穿。”“不是我穿,是我拿钱,我买来送礼。”“你出好多嘛?”弟媳一口叫出“二百八,你卖就卖,不卖就算了”。

我的天哪!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尺码,那里能作罢。况且,两件大衣的做工加原料费都不止你还的价钱,你还要不要人家吃饭?我愤怒起来。本想折个中,给五百八把东西买下算了,可小李正与老板争得火热,不容我置喙。一个说自己的货多好多好,市场上难找,一个说,这里有毛病那里有疵点,什么了不起。声音越争越大,像在吵架。英受不了啦,走了出去,我也受不了啦,也走了出去,远远地站在那里看他两个指指戳戳地争吵。

吵完了,小李走过来,拍板成交,二百八十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英和我惊得目瞪口呆,承认弟媳英明。进门交了款,英又试到两条合身的裤子,小李又和老板开始吵架,我俩又出门观战,又是一番唇枪舌剑,又砍掉一半多的价钱成交。老板直说这笔生意不赚钱,又抱出许多东西向英推销,英说不要,老板把东西塞进他手里,不买太可惜,买回去送给你兄弟,推过去又推回来,动手动脚像要打架,我拉着英赶快逃跑。

到街口等车,正好有个人抓住了个扒手。扒手年轻瘦小,穿的廉价西装或许也是偷来的,完全不合身,里面显得很空荡。钱包的主人很肥大,体积看起来是小偷的两倍。他抓住小偷的前襟,一面骂一面刮耳光,还用脚踢扒手的下身,踢了两次,两次都给小偷躲开了。主人积蓄力量,准备第三次出击。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叫起来,不准打人,你可以报警!一群人把扒手拥走了。英告诉我,假如那男人再踢,他就要刮他耳光和他打起来了。

今天怎么了,几次临近打架的边缘。

我们结婚八周年纪念是在重庆过的,由二弟安邦宴请。那天,我们在城里随意转了数小时,下午近六点,准备去太平洋饭店赴宴。英突然明白是直接去饭店,不再回家,他立即拒绝。今天是结婚八周年纪念日,进这么好的饭店,我要回家换衣服!弟弟弟媳都劝他,不要紧没关系,穿你现在的这一身就很不错了,何必要换,所有人都在楼上等。不行,不吃都可以,哪能穿这种东西进餐厅。

我知道英的脾气,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是严格讲究的,有时候穿的很随便像叫化子都可以,有时候必须穿得像绅士。无可争议,我马上跟他回去。这可不是一趟短路。重庆的人口密度世界领先,等出租车的人排长龙,只得去挤公共汽车,下了车走段路,再爬九层楼梯。清晨,英就准备好放在一旁的衣裤,正等待着它的主人。

白钢板、花领带、黑西装黑皮鞋,英,神采奕奕;受他的感染,我把自己也装扮了一下,粉红毛衣,黑长裤,黑半高跟皮鞋,我,焕然一新。英出现在餐馆时,等候在那里的所有的弟弟、弟媳、侄儿侄女们眼睛一亮,眼前的英像个电影名星。已经不需要英为大家多等他半个多小时而道歉,每个人都认为英是对的,这个等待很值得。

我们也搓过两次麻将,我主张光打牌不输钱,大家说不行,至少一元。我这个麻将弱智自告奋勇当英的参谋,输了三十多元钱,玩得很放松很开心。英声明,下一次他不要齐家贞抱膀子,他绝对比她会赢。

两星期过得太快,我们又回到了墨尔本,我问英重庆之行的感想。他说,那里实在太脏,那些人在餐馆里也随地吐痰,再呆下去就无法忍受了。还有呢?还有,他就说不出了。

对他的答复,我有些失望,以为他会对我的亲友们表示衷心的感谢。我的弟妹们待他像国王,围着他白天黑夜辛苦地转了两周,我的初高中、电视大学的同学和劳改队、街道工业各个时期的朋友们,请吃请喝,尊他为贵宾。他,居然没感觉!

洋人就是洋人,你对他很平常,他觉得没啥,你对他很不平常,他也觉得没啥,反正他待人无差别,保持平常心。

想想也对,活着不累,想想也不对,因为这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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