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对一次摄影行为的记忆

火车还没有开往拉萨之前,火车还没有把打算拍下“到此一游”的游客源源不断地送往布达拉宫之前,专业的不专业的“西藏照片”已经多如牛毛了。专业的不专业的摄影者们怀抱各式各样的摄影器材,满怀各式各样的热情奔走在有着另一种美的雪域大地上,捕捉着劈面相逢的瞬间渴望占为己有的异域镜像。早在几年前,在拉萨香火最旺的大昭寺,我对一次外来摄影行为引起争吵的记忆尤深。

一方是两个浑身摄影行头的内地男子,另一方是本来正跟裹着绛红色袈裟的僧人说话的两个汉地女居士和两个藏人女子。前者想猎奇,后者不让拍,于是吵起来了。有意思的是那两人竟然比遭到他们打扰的人更愤怒,非常炽盛的气焰把他们的脸都烧红了。为什么不能拍?你们有什么权利不许我们拍照?口气咄咄,挥舞着相机就像挥舞着武器。而他们的理由是,寺院是公共场所,所以想拍什么就拍什么,这是我们的权利;而对方的理由是,寺院是朝圣之地,我们既不是公共人物,更不是展品。

权利的说法并不那么简单,言下之意分明传达着权力者的自我感觉。而这种感觉或许来自他们的摄影身份,或许来自他们的自身品格,或许更是来自他们内心的帝国情结。我是这么一眼看穿的。

2、说得好听是占有,说得难听是掠夺

听说过一位摄影师的故事,当年他自掏腰包走遍西藏的时候是个画家。十多年前的西藏远比今天的西藏原滋原味原生态,足以令众多的艺术工作者为之抓狂。不但吃苦耐劳的精神可嘉,尤其是,把节衣缩食的银子付诸于并不便宜的胶卷、洗印更是令人感佩。但他还有一个爱好,走哪都要顺手牵点什么,比如大大小小的嘛呢石,比如羚羊角野牦牛头骨,甚至从一个偏僻的小寺院里将一尊小佛像揣入兜中。他声称这些都是他的素材。

其实不止他如此,有一位艺术工作者可谓较早到达如今已是旅游景点的藏北“骷髅墙”,他凭着下乡采风的名义,用不着买门票也用不着给看守人一点零钱,就从整体到局部尽情地拍了个够。拍则拍矣,但他期望的是把这些骷髅照片买个好价钱,却被同行中的另一位高手借口认识老外,于是连底片全都拿走,从此那人就变成第一个“发现”“骷髅墙”的人了。而我在一位作家的家中,见过数百个看上去年代久远的泥塑小佛像“擦擦”,这些从阿里古格废墟中找到的“擦擦”,背面还深深印着制作者拇指的纹路,如今都成了这位作家自称的藏品……而这样的行为艺术不胜枚举。

至于摄影也是这样——“穿脏兮兮的皮袍子的藏胞,转经的或辩经的人们,活佛与喇嘛,朝圣途中仆地前行的信徒,圣湖畔的玛尼堆,天葬台与秃鹫,雪山与冰川,藏戏与云朵……”,似乎不拍这些就不足以证明拍的是西藏。而拍这些时,广大摄影者们又是怎么去拍摄的呢?或者说,在摄影者与被摄影者之间,呈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3、当对方变成猎物

摄影者与被摄影者之间,应该建立的是一种人与人的关系,而不是猎人与猎物的关系,但遗憾的是,常常会有很多人把手中的相机视为武器,把别人视为猎物,产生予取予求的冲动和动作。

双方的态度十分耐人寻味。一些摄影者变得做作甚至古怪——说话怪里怪气,姿态怪模怪样,以为如此就会让对方就范,任其摆布。而被摄影者,且不说其传统中对摄影这种现代技术的抵触,即使古老的忌讳早已消散,但在偏僻的乡野依然古风犹存,为何对此就没有一点点尊重呢?即使古风早已荡然无存,如今许许多多土生土长的人们乐意把自己定格在相纸上,成为今后生活的纪念,但前提必然是愿意而不是不愿意,为何对此就没有一点点尊重呢?

有人这样回顾在进藏探险游中一群男女摄影者的拍摄经历:“1997年的藏北原野,那些纯朴的牧民对着几十架长枪短炮,脸上露出困惑的微笑。而特别活跃的这个女人,嘴里不断爆发出‘哦~呀’的声音,这种声音与其说是赞赏和鼓励,不如说是赤裸裸的挑逗,她用那种强烈的猎奇欲来挑逗镜头,难道这些进入镜头的牧民只是作为镜头前罕见的珍稀物种存在吗?”

事实上,摄影中的暴力就这么发生了。

事实上,在西藏发生的摄影暴力比比皆是。

4、与高原反应相似的变态行为

何以一位在此处摄影时知道收敛或者自律的摄影师,但在别处摄影时却变得肆无忌惮?何以在此处遵从的职责在别处却毫无约束力?何以在此处为对方所接受的权利在别处却不给予另一个对方?为什么会是这样?

当然那些内心里从来既无公德也无私德以至在哪里都留下坏名声的人,在此不必赘言。

这就不得不提到一个词:文化帝国主义。而文化帝国主义就像外来者在海拔高拔之地容易出现的症候——高原反应,许多人只要到了边疆,其心态的转变就像高原反应立即发生,那是一种自我优越甚至傲慢的心态,哪怕被掩饰得很好,却会在诸多行为中表露无疑。文化帝国主义,我自忖这是对在西藏发生的摄影暴力并不过分的注脚。

类似的摄影暴力也同样出现在其他媒介当中。或许人们认为重在结果的呈现,而不是过程中的反常,于是不仅原谅、忽略而且纵容。然而即便是在技术上十分完美的作品,看上去再现的是西藏,却是借那种与高山反应相似的变态力量极其肤浅地再现了他们以为的西藏。而那些被摄影者往往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除了躲避或者表露拒绝乃至愤怒的表情往往是没有声音的,即使当场发出不满的声音,也因为语言不通而被当作另一种物种的私语。

但愿我的坦率不会被误解为一个民族主义者的表达。其实我知道当我这么评说时存在一种风险,对此我只能辩解:如果前提不是基于对方的无助、被动和沉默,如果从一开始就尊重既特殊、差异又互相重叠与关联的历史经验、生命体验,难道就拍不出关于西藏的好照片吗?

5、妖魔化或神圣化的西藏在被拍摄之后

历来对于西藏抱有两种最典型的态度:妖魔化或神圣化;尤其经由各类媒介的再现各有广泛的影响,专业的和不专业的区别无非在于一个巧妙一个拙劣而已,但结果都一样:使西藏失真,使西藏人失真。这就像当代卓越的批评大师爱德华•萨义德评述西方媒体眼中的穆斯林世界:当伊斯兰被报道了,伊斯兰也就被遮蔽了。

随着现代交通工具的日益方便给西藏带来的犹如过江之鲫的游客,在专业和不专业的西藏摄影中出现的摄影暴力也愈发突出,换句话说,这是现代化的暴力加剧了摄影暴力。理所当然地,当地人曾经的沉默会逐渐地转化成各种明显反对的方式。有意思的是,这反倒招来了被反对的一方同样激烈的反应:或勃然大怒,或痛心疾首,或失望透顶等等,却少有冷静的反思和自责。

是快速发展的商业化戕害了西藏人的心,使之变成动辄收费、斤斤计较的狡诈之徒?还是所有的包括文化帝国主义的强制行为早已损害了西藏人的尊严?事实上,西藏既不是人们想像中的净土,也不是人们想像中的秽土;西藏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一样,是人所生活的土地。

当然也有很多好照片在传播西藏的精神,西藏人的精神;其中有着我们完整的生活、情感和文化。我相信这首先是基于一种人道的立场上实现的。

所以,我在我的朋友、摄影师陈小波的博客上关于西藏摄影到底怎样拍的讨论后面,看到这段跟贴倒是颇以为然:“为了拍照而去西藏,为了拍照而拍照,所谓摄影家或者摄影人也很可怜。最好的场面是西藏百姓自己有数码照相机,随时记录自己的生活,自己看自己,自己乐自己,有自己的发表影像权。等到西藏人人都是摄影人,一切就无所谓了。你拍我,我还拍你呢,谁稀罕谁?”

2006-9-17,北京

超视距拍摄:2006年8月31日13时48分,一摄影采风团在前往羊卓雍错途中临时停车,一位藏族女子好奇地站在采风团车旁,一名摄影师在车上向远处拍摄;另一名摄影师与藏族女子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在拍摄。李洁军 摄(转载于陈小波的博客http://blog.daqi.com/article/43008.html#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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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 March 3

文章来源:绛红色的地图~唯色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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