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5第五章 拉着另一个你走过春天

第004节(总第052节)

一扇石门徐徐打开,古老的时光携手故事汹涌而出。我在梦中背包远行,身披铠甲彰显你的恶意。浓雾弥漫深黑如梦,思念煨热了这个冬天。举向天空的那颗果子,一定藏有上苍的味道。走在高寒里圆满,只缺一个身影。

柳东自从回到基地,虽然没什么工作上的任务,却一直没有闲下来。近期柳东更加忙碌,经常到公司办公楼转一圈就消失了。前段时间柳向蒋总汇报了自己的一个想法:局里应组织人力,专门收集、梳理各种工程新技术、新材料、新工艺,并尽可能地推广应用到局里的各个施工工地。蒋总很赞赏这个想法,当即吩咐柳东起草一份实施方案,以奖励手段推动新技术新方案的应用落实,着着实实创造显著的效益。柳东很快就拿出一份草案。随后蒋总下朋江工地时把这份草案拿给卫副局长看,提议先在朋江工地试行一段时间,以观效果;然后视具体情况在全局推行。
卫局长对此颇感兴趣,把这事交给史城和孙由基操办。史城马上把柳东请去指导。本来时值元旦来临之际,免不了要准备一些材料,比如徐柄政要到局里汇报一年来的工作,就需要技术部门提供一些数据。不过既然徐、柳二人心存芥蒂,柳东也就不管这么多了。
朋江工地真是宏大热闹,这里才是干大事的地方——徐柄政把持的那几块小地盘,不要也罢。在史城的鼎力支持下,柳东查阅各种资料,又到现场查看主坝、副坝及坝前的灌浆工程、导流隧洞,了解料场和砼拌系统,还有后方的材料供应——总之,所有具备改进余地的环节都不放过。同时柳东一改以往的清高持重,主动了解工地的各色人等。领导层就不用说了,孙由基、严高、伍斌以及各公司的经理和中层骨干也不怠慢,总是尽可能地多接触、交流;甚至跟指挥部和监理、设代的一些头头也混了个面熟。
可是一个星期下来,情况似乎有点不妙。这边的工艺相当简明、紧凑、实用,各级管理和技术人员也挺优秀的,实在难以找到改进的突破口。不过柳东自有办法,立即把眼光移到外部。柳与设计代表靳业以前有过一面之交,双方的印象都挺好;此次交往更是拉近了关系。工地盛传靳业要升任南江院的正院长,却在节骨眼上传出与朱雪君的暧昧关系,致使前程受阻。此事不知真假。不管怎样,靳业毫无疑问是他们院里的台柱子,历年来跟很多设计院、水科所保持着不错的关系,比如新都水科所——听说那里研制的混凝土掺加剂种类多效果好。能不能在主坝的坝体施工中运用部分掺加剂,以减少水泥用量同时改善性能,实在是大有可为的一个领域。目前坝体的混凝土中虽然也掺用了外加剂,但那是很常见的一种,应该还有很大的改进余地。
思路一出现,行动也就开始了。龙指挥似乎不太积极,但在商总的劝说下还是答应试试。靳业出面跟新都水科所联系,那边很快就拿出了几套试验成果,均比现有方案优越:节省水泥用量,降低水化热,增加混凝土的强度和耐久性——对于柳东来说,事情已经成功了。
剩下的事情是在程序履行中各方利益分配的博弈,与柳东无关。每天下班后柳东喜欢到孙玲管理的多功能厅里坐坐,还特别爱逗孙玲养的那只白茸茸胖乎乎的猫。这天金明来到朋江工地,顺便带来了柳东的季度奖。晚饭后柳东又一次来到多功能厅,此时厅里除了孙玲外,还有工程处的严高、实验室主任老祁、华源公司的龙朝贵以及其它两个子公司的几个老职工。随后金明也来了,当着大家的面把厚厚的一沓百元钞票交给柳东。柳东看了看就把钱塞进外套的口袋。金明要求柳数一遍,柳东慢条斯理地说:“这笔钱至少有两个人数过,错不了!”
这时一条大黄狗闯了进来,正是被大家称为“丽丽”的那条大众狗。丽丽冲着胖猫呲呲牙,胖猫立即厉声尖叫,吓得丽丽夹着尾巴趴到角落里。大厅里发出一阵笑声。
等笑声过去,金明提议让柳工请客。柳东立即答应:“好啊,马上就请,‘建设之家’就在后面,那里的夜宵不错,去不去?”
金明却没有动静,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柳东的表情。柳东大大方方地指着窗外后面的房子说:“那边正热闹呢,现在我们就可以去,把这笔钱花光都无所谓!”
金明找个椅子坐下来,晃着二郎腿说:“那怎么好意思?到时候嫂子会怪罪你的!再说在场还有这么多的大爷、叔叔、阿姨、长兄,轮不到请我吃饭呀……”
“你不用管,这里的人除了你都不用请客,我专门请你去,怎么样?”柳东十分从容,只要金明答应,立即就动身。一时大厅里气氛有点微秒。老祁专心抽着烟,谁也不看。龙队长和严高都说金明能让柳工高看,确实非同一般。孙玲笑着鼓动金明去吃柳东一顿,“凭什么被他拿住?”
金明嘴角仍然挂着微笑,却有点僵硬,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僵持了一会,老祁掐灭烟头,指着金明说:“到底还是不够硬气!这样的性格,哼,成不了大事!”
金明有点窘。柳东接过话说:“其实我也不行,也成不了大事。能做成大事的人不一定要有多聪明,也不见得品行多好,关键要有过人之处!我有个小学同学就很不一般,有一次我到他家里去玩,他父母不在家。我们两个为一点小事吵起来,他一急就摔东西。热水壶、碗碟勺盆,还有青花瓷瓶,抓到手里就往地上摔,看都不看一眼——这是他家里的东西呀!那时候大家有多穷……我看得心惊肉跳,他却一点事也没有!后来还是我主动妥协、认错才算完。”
大家听得啧啧称奇,问柳东这个人现在混得怎么样。柳东告诉大家:这个人上学时成绩很一般,当年看不出有什么特长;可如今人家在市里当了个不小的头目,实权很大,比局里的领导威风多了!
老祁点点头对金明说:“听到没有?人的威势就是这样出来的!”接着又指着龙朝贵对柳东说:“我是看着龙队长长大的。龙队长小时候有一阵老跟你们公司的王依媚打架,王依媚那丫头性子凶嘴巴利,能说能打,每次都是又抓又咬。龙队长光吃亏,白长了这么大一个身架子!后来娶了柳信梅,在家里又是听老婆的。”
孙玲惊讶得叫起来:“原来还有这一段子!龙队长真是一个怕老婆怕女人的好男人!”
龙朝贵有点不好意思。严高却不同意柳东的说法:“这年头光是凶蛮是不行的,要靠脑子吃饭……”
柳东立即反驳说:“凶横冷酷成大事,什么年头都错不了!人这东西虽然聪明,其实跟动物差不多——就比如这条黄狗,连只猫都镇不住,注定只是一条菜狗!”

一叶秋应邀参加了福源公司的元旦晚会,转天便独自出现在新都闹市区,随身提着一个棕色公文包,坐上公交车前往新都大学。虽说靠海岸的南方冬天没那么冷,可一叶秋还是穿上了毛衣毛裤,外加一件厚外套。此时正是午后最暖和的时候,天气仍然晴朗,街道边的冬青一片葱茏,看起来好歹有些暖意。一叶秋的老家位于中原地区,和陈佳言的老家相距不远,纬度不算高,却已是冰天雪地了。
昨晚的舞会一叶秋没参加,而是被侯五常拉去玉皇金顶喝酒,席上还有他的妹夫祖哥作陪。这次喝酒侯五常特别客气,满口“丘秀才”、“大才子”;事后看来倒真的没什么事相求,全是闲聊。如今回想起来,印象比较深的是祖哥提到他老家的大才子财荣,还有如今正在福永工地的沈鸣洲。一叶秋开初没太在意,后来听祖哥提到财荣的一些事迹,说起生命分为生前和身后两部分的高论,还有他的“官怪”之说,不觉陡生兴趣;打算交个笔友,却被侯五常蛮横地打断了。
此次来新都是执行孖局安排的任务。局里决定加强外部联络,列了一个外部人员名单,其中就有就职于水利部水毁工程管理中心的彭士先。局里安排专人趁着元旦前后分级拜访这些人物,附带赠送一些小礼品,比如台历、纪念品、购物卡之类。拜访彭士先的任务落在一叶秋的身上。丘提前联系,得知彭公子正在新都开会,三天后才回来。为了表示诚意,丘决定不辞辛劳跑一趟,趁着中午休息的空档赶到彭公子下榻的酒店,将不成敬意的小礼物送到了人家手里。
其实丘觉得新都另有两位年轻人值得关注:一个是刚从局里调往新都水务局鸭戏河管理处的祝植枫,听说人家在新单位当了工程科副科长;另一位才俊正是在新都大学打拼的曹常青——尽管丘本人曾几次遭到小曹的奚落,尽管小曹还有一些棱角。只是祝、曹两个不符合“外部人士”的身份标准,丘不好提出来。恰好局里正在联系市里的党校,打算委托党校培养一批硕士研究生。丘早就听说曹常青不喜欢水利专业,一直想着改行,因此觉得他读党校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思虑再三,丘找到曹主任探询,得知曹主任也有这想法,而且还为小曹争取到了名额。对于专业,考虑到小曹经常钻研历史,发表一些政治高论,因此倾向于推荐“管理哲学”或“社会哲学”,“公共管理”也不错。至于入学考试,马哲、政治理论应该不会构成拦路虎;唯有英语可能会制造麻烦;不过局里读研的这批人英语普遍不行,曹跟他们比完全绰绰有余。另外,加入组织这事,也应该在局里办妥,免得今后成为绊脚因素。因此,拜访彭公子后,面见曹常青是另一项同样重要的任务。
此时坐在公交车里,丘不时地感叹稳健持重的彭书记竟然有那样不谙世故的儿子!跟彭公子单独见面的半小时里,几乎全是听他抖露部委机关里的阴暗面:官员素质之低,出乎意料;不少非正式学历的官员捞取“博士”、“教授”、“联合国某某理事”之类的头衔;这些“博士”、“教授”、“联合国理事”普遍写字如狗刨;有些人还不会使用标点符号,每写一句就用一个点隔开。使用计算机更是闹笑话,连最基本的功能都不会用,个别老家伙甚至还不会开机关机;真正高学历、正直的普通职工什么也得不到……更荒唐的是单位里的党员学习,时间安排到某天某时学习领导讲话或文件的某一页或某几页。大家都装模作样谈感想体会,肚子里都在骂娘。这些人虽然没真本事,可敛财之道个个都不含糊。比如,这次开会就是部里一个小软件要卖给全国各下属单位,向每个客户要价70万元;因为编得不好用,需要特别培训,因此又在这儿赚取培训费。每年各部门往上面申报软课题项目,通过处、司、水利部及计划部门几个关卡,钱下来后即分钱,课题项目的事随便对付就行。部里主持召开研讨会也可以赚钱——比如有一次各地方报名31人,共开会四天,住三星级宾馆,往上面申请经费四万元;实际上因为大部分人住他们的驻京办,只有五个人住宾馆两天,只开半天会,总支出仅几千元,剩下的钱由主持会议的几个人瓜分。部里的规划总院也是致富有道:每审批一个项目私下里得一两千元至几千元不等;可还是多次听到他们抱怨西部穷,每审批那边的一个项目只得到四五百元的孝敬费。其它部委也差不多,审批项目顺带收钱;每个经手的人从任何一个项目里得的各种好处费不太可能低于一千块钱,个个富得流油。有些部委在地方大肆消费——听单位的一位师兄说,部里的一个副司长和兄弟部委的几位大员年年到一个名胜风景区打高尔夫球,每年都花掉几十万元;今年玩完球后又坐车去二百多公里外的大都市瀛港购物,意外发生车祸,几个人伤得不是很重。结果还是惊动了瀛港的常务副市长尚德高,由人家安排绿色通道住院治疗,对外的名义是学习考察……
至于他所在的水毁工程管理中心,彭公子虽然只跑几个地方,就已发现申报资料与实际情况差异特别大。各种政策屡屡变形走样,在整个链条上各级官员腐败成风。为此彭断言:专制政府很难做到政令下达,执行力大打折扣是常态……至于他自己的待遇,彭坦言相当好;尤其是单位给他特意租的那间房子,绝对是京漂族想都不敢想的好福利。彭打听到这间房子每月的租金多达五千元,高得吓人,心里很不安。为此彭特意留意房租行情,发现步行十分钟远的一间房子面积差不多,虽然里头的家具不太好,但每月的租金只有一千多元;因此下一步打算向领导提出来,自请挪窝。
丘虽然听得新鲜,却不感到惊讶。彭说的应该是实情,只是这位可怜的公子哥儿可能真的不适合当官;硬要呆在那个地方,肯定混不好。丘甚至可以断定,能保住他那个“主任科员”的身份就不错了——局里竟然对他寄予厚望,岂不可悲?跟多年落魄的曹常青相比,今后的出路和前程如何,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要是按一叶秋的看法,纵使没看上祝植枫和曹常青,先前调到新都文化局的马元大可作为外部人士对待——就是他弟弟马亨也挺有花活的,没准也能弄出一些名堂!
很快来到新都大学。按照曹主任提供的地址和电话,丘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小曹。这回小曹跑到一个叫石川的同学宿舍里,帮着他一起在宿舍门口张贴对联。丘的造访没让曹、石二人惊愕,更没影响他们的兴致。丘赶过去凑热闹,只见红纸上的毛笔字虽然龙飞凤舞,却明显缺乏功底。曹告诉丘,这这幅对联是石川自拟,落在纸上的字迹也是他自己的墨宝。丘帮着他们两个一起把上下联贴到门框两侧,之后趁歇口气的工夫看清这幅对联的内容:

立志当凌岳千秋独引霞同蔚
求知若探源一旦融通水自流

曹、石两个并不询问丘的看法。丘虽然感到有点不舒服,还是笑着夸赞了一番。此时石川站在椅子上把横批贴上,“俦望古今”四个大字格外刺目。完事后两个年轻人站在门前欣赏了一番,曹看得连称“于我心有戚戚焉”。
之后曹、石二人迎丘进屋。屋里没别人。宿舍里摆着两张上下铺床,中间放着一张课桌。床铺和桌面都很凌乱。丘跟他们一样随意,自己挪来一个凳子坐下,正对着曹常青。石川则坐在中间课桌的角上。丘注意到这位小伙子大脑门大眼睛,大冷天的只穿一件薄毛衣;虽说身子略显单薄瘦弱,却精神抖擞,眼神还有点咄咄逼人。而曹常青穿着合体的深色西服,虽然也是一身的傲气,但还是显得老成稳重一些。
两句寒暄之后,曹未及开口,石川抢先问丘此行的目的。丘见状便不再绕弯,直接拿出一个小台历和两套精美明信片,交到曹常青手里;一边说明来意。曹虽然对这些小东西不感兴趣,但对“外部人士”的身份还是有点开心。石川则“哇”地一声嚷开了:“原来是未雨绸缪拉关系啊——哥们你成人物了,未来更是了不得,我要趁早拍马屁才是!”说着便跳下来去拍曹的屁股。
闹哄了一通后,丘又提出党校研究生的事。这回曹常青态度严肃了不少,仔细询问了一些细节。略作沉吟后曹明确拒绝了族叔曹主任的好意,理由当然是正在准备的考研把握很大;再说很反感马哲和政治理论那套东西……
丘有点沉不住气,打断曹的话:“你考研不也要学习马哲和政治吗?”
“你以为我愿意学那些玩意?”曹立即皱起了眉头:“有几个人信那套鬼话?我是上了贼船,不得不受戏弄……”石川跟着起哄:“就是,我当年也是被那套东西折磨得浑身难受!所谓马克思主义,实际就是红色纳粹、极品纳粹,是强词夺理的恐怖邪教,祸害全球百年,阴魂不散……”
丘又一次忍不住插话:“不能这么说!人家也有合理的东西,要不然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怎么会在那么多国家成功呢……”
“这有什么奇怪!”石川立即精神大振,嗓音也提高了好几度,两眼直盯着一叶秋,说话如放连珠炮:“秀才不是流氓的对手,文明不是野蛮的对手,历史上野蛮战胜文明的惨剧多了去了……”接着石川列数国外的蛮族入侵、匈奴肆虐、苏共当权,国内如蒙古灭宋、满清屠汉、民国败退……尤其是国内最近这一次政权更迭,当年那么多有涵养的将军,那么多先进的武器,面对被洗脑而疯狂的匪徒还不是照样俯首称臣?不过万幸的是,野蛮造就愚昧,科技促进文明,现代科技改变了社会结构,并因此改变了人的观念,最终赢得了民主自由的时代潮流。总之,是文明人的血泪滋养着野蛮人的进化。从整个人类的角度看,正是人类的兽性让自身品味着刻骨铭心的大痛……
一叶秋终于坐不住了,赶紧起身告辞。

临近元旦时马亨请了一周的假,加上元旦三天休假,凑成一个长达十天的假期,准备在这十天里和仪妆去北方雪地游玩度假,权当“婚假”,以度“蜜月”。不料事情不凑巧,局里要召开“保先”大会,时间就在马亨“婚假”的第一天,全体机关干部职工无特殊情况都得参加。面对着这样一项“政治任务”,马亨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推辞不掉;虽然急得直骂娘,但骂过之后只得忍气吞声,耐着性子坐在会议大厅里听着。
会议开了整整一个上午。先是听新上任不久的裘局长代表局领导班子作报告,然后是丛副书记汇报“保先”几个阶段的“成果”。仪妆的老公郑光伟书记端坐在主席台中央,成为马亨整个上午重点考察的对象。
郑书记的大脑袋似乎更加硕大光亮,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不过下巴仍然保留着成片的麻点,象是一脸的风霜;加上始终保持着微笑,着实一副让人尊敬的神态。马亨看得心里直发笑:这个人哪里是什么局领导一把手?分明是个王八——是我马亨成就了他的千年王八之实!
裘局长的报告不算很长,可丛副书记的汇报没完没了又臭又长!本来没什么东西,可他硬要如数家珍般地罗列出一大堆的“成果”;说是各个部门在完成“规定动作”之余,另外创造性地完成了许多“自选动作”。然后是重点介绍一些部门有声有色的“自选动作”:老干部处组织退休老同志去革命圣地体验当年的激情,农业办下乡指导农民进行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水利建设,后勤办通过“向党表忠心”活动加强服务大局意识,服务开发区办公室举行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大型图片展。马亨听得没精打采,后来说到供水办时马亨不觉坐直了身子,打起精神来听:供水办搞了一个“百心诀”活动!
什么是“百心诀”?听丛副书记说来,原来是一百句口号,每句口号都带着一个“心”字,比如“办事细心”、“待人诚心”、“受人愧心”、“助人开心”之类,足足编了一百个“心”!马亨心想,以前不是说要“一心一意干革命”吗?现在冒出这么多的心眼,还能干什么呀?不知是谁编出这么多的词来……准是办公室的那帮家伙挖空心思鼓捣出来的!要是换了我马亨管这事,非叫他们背下来不可!不过想想林队长和他手下那几个头脑简单的马崽,背这东西恐怕跟憋大便一样难受——尤其是那个番薯脑袋小蜀,那还不跟阉了他一样要命!
丛副书记的狗屁报告终于完事了,最后轮到郑书记发话。马亨不觉又一次来了精神,竖起耳朵来听听这个“老东家兼老管家”有什么样的高言妙语。只见这位郑老书记先喝一口茶,清一清嗓子;然后抬头扫了一眼会场,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始讲话:
“裘局长和丛书记的报告,各有侧重,讲得很好。这里,我要简单补充几句。为什么要保持我们党的先进性?这是因为我们有些党员不那么先进了,甚至脱离了群众,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跟我们党的整体的先进性有些不协调了。因此很需要这样一个大型的、持续的活动,一个不断的理疗过程,引导那些跟不上的同志走向正轨,达到治病救人的目的和效果。保持我们党的先进性,是时代的要求,历史使命的要求,也是我们党保持公仆本色的要求……”
就这样的讲话水平?马亨我也能达到,而且会讲得更顺溜!别看马亨进机关时间不长,见识过的机关会议和行文不多;可对于官腔那套东西一点即通,心领神会,在这方面天生就有超强的领悟力。好了,再给他一次机会,听听他后面讲得怎么样吧。马亨忍耐了一阵,果然等来了郑书记的一段“亮点”:在谈到廉政建设时,除了监管、教育外,还要通过“算经济帐”来抵制腐败。请听他是怎么说的:
“现在我们局里,算上机关和各事业处室,经济效益有一定的差异,总体情况是一般职工的年收入少的也有三、四万元,多的高达七、八万元。就按低一点的收入算,一个年轻职工上岗,干到六十岁退休,最少能挣到一百万;考虑到以后的收入还会涨,这样算起来完全有可能挣到二百万以上。岁数大一点的,比如四、五十岁的职工或中层干部,虽然工作年限没年轻人多了,但是收入大部分比较高,算上十年左右的上班时间,也能挣到好几十万;而且退休以后又能享受到很好的退休待遇——如果再加上退休拿到的钱……比如活到平均寿数,光退休期间就能拿到四、五十万!大家想想,有了这么好的待遇,如果还去贪那些十万、八万的贿赂,弄得开除公职、坐牢、身败名裂,合适吗?不用说别的,算算经济帐就应该自觉抵制贪污腐化之风……”
马亨估算了一下郑书记一生能挣到的正当收入,结论是二百万顶天了。如果这个老头贪污二百万以上,只要不犯事,这辈子就赚多了——凭他那样的地位职权,别说二百万,每年弄个两千万又有什么难的?别的不说,“瀛洲庄园”的那套大房子,他和仪妆的工资加起来也买不起,更不用说仪妆那样的高消费了——这些钱又是从哪里来的?他这笔帐算给谁听?下面的那些处长、科长能听他这样的理论和教诲吗?十万、八万有点不值,那就多十倍、二十倍不就行了吗?
看来这老头并不值得敬重。马亨内心隐隐约约挥之不去的那丝内疚顿时烟消云散,反过来优越感爆棚,占有仪妆一事更加理直气壮。会议一结束,郑老头赶去应酬。马亨也不闲着,携仪妆直奔机场,远赴北国欣赏雪景。两个人在一个小县城的宾馆安顿下来,之后便尽情地享受着凭空而来的美好时光。
这是一个靠近国界的地方,名气不大风景却极美。白茫茫的林海雪地,镜面似的清澈湖泊,目之所及尽是难以言说的天地美景。仪妆一身黑色裘皮外套,黑亮的头发,娴雅的举止,象王后一样高贵美丽!在茫茫的雪地里,空旷的湖泊边,她就象是一个神话,不时地让马亨神情恍惚有如做梦。有时候仪妆用随身带的数码播放机播放着轻盈而又略带感伤的优美音乐,让马亨听得如醉如痴。这是静与纯的回响,来自遥不可及的天国……确实象她说的那样,马亨该清洗自己身上的浊气了——置身于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哪里还有污秽粗俗的藏身之所?
每次和仪妆相拥相依,马亨就会觉得自己是个王子,或者说是国王。等幻觉消失的时候,马亨却又跌入深深的失落之中。不论怎样说,仪妆仍是那个郑老家伙的老婆。马亨仍然只是一个被人支使的小兵,一个没有文化的粗人,一个没有正式名分的第三者,或者干脆说是一条偷食的狗!今天的艳福是偷来的,不可能长久!
北国的朝阳在远处冉冉升起,给这个冷清而又优美的世界染上了明亮的色彩。马亨的心中升腾着热血和希望……明天的生活就从这里起步,走上一个新的历程!怀抱里这个美人儿决不能失去,马亨决定想办法永远占有她——和她结婚、生孩子!总之,结结实实地把她变成自己的老婆,生出自己的孩子!

元旦刚过,财荣终于出去打工了,雇主正是早先说好的程三官。这是县城西南郊的一个建筑工地,工程是县园林公司的一栋六层宿舍楼,如今正施工到第三层。砌砖、绑扎钢筋和浇筑混凝土的活全归三官的队伍。
整栋宿舍楼的周边围着一圈简陋的竹木脚手架,脚手架里临时用木板支搭着斜坡通道。三官没什么施工机械,砖块、钢筋、砂石料、混凝土基本全靠人力搬上去。至于食宿,就设在楼前的空地上临时搭建的两个棚子里。这两个工棚四处透风,屋里跟外边差不多冷。三十多个民工全挤在里头,三官也不例外。其中的脏乱和异味让财荣十分难受,直到好几天后才渐渐适应。听一个负责砌墙的老师傅说,开初大伙住在建好的一楼房间里,可是园林公司的职工有意见,只好搬出来。
这支民工队伍以中青年为主。除了狗根,其他人财荣都不认识,不过几天后就认识了一大半人。带班干活的工头是个脸部瘦削的中年人,年龄跟三官相当,大家称他“军师”。让财荣感到难堪的是,狗根特意把财荣介绍给大伙;因为大部分人早就闻听过财荣的名声,许多人投来异样的眼光。而军师始终满脸严肃,基本不跟人开玩笑;平时总是拿着一份复印的图纸指挥干活,甚至比老板三官还有威势。
开初三官叫财荣跟着那个负责买菜做饭的老头打下手,财荣不肯应承,于是跟着大伙干活。因为没有手艺,财荣大部分时间帮着搬运材料,频繁上下脚手架。尽管平时十分恐高,此时不得不咬牙坚持。脚手架扎得不甚牢靠,走上去摇摇晃晃的;而且临时铺设的木板上沾上水后又冻成薄薄的冰层,特别湿滑。财荣每次踩上那些木板都特别小心,心里紧张得不行,远不如别的工友那样利索。有些人开始嘲笑财荣,但因为有老板三官护着,还好没人给财荣找茬。
另一种折磨财荣的痛苦是寒冷。从第一天开始两手就处于麻木状态,两天后虎口就开裂了,用劲大点就会从伤口渗出细细的血迹。这一点工友们都差不多,他们都在伤口处贴一层胶布了事。财荣也只好效仿,向三官要来一些胶布粘住伤口。两脚也特别冷。当初出来时穿一双半新的解放鞋,到工地三天就磨破了,再后来两只鞋都露出脚趾头。按说可以到城里买一双,可工地天天起早贪黑干十几个小时,财荣实在不敢为买鞋请假。三官倒是多次外出联系业务,可总不能为这点事麻烦他吧?再说工友们不都这样吗?在工地干活的时候,就是三官也是穿一双破了几个洞的球鞋呀……还有下雨,不下大雨不会停工;可有两次小雨淅淅沥沥的几个小时不停,衣服早就被淋个半湿,粘在身上又冷又重。若不是靠着干重活出大汗抵御,恐怕早就浑身筛糠了!
当初出门的时候,椿叶和母亲都叫财荣多带两身衣服,椿叶还将两套干净的毛衣毛裤装在一个背包里。财荣心疼那个背包,耽心拿到工地弄坏弄丢,于是借口“不冷”只带两条换洗背心和裤衩,改用一个塑料袋装着。椿叶还曾准备好了洗发水和肥皂,那些东西没带来倒不遗憾——来工地这么些天了,财荣和工友们一样,从未洗头洗澡,身子脏得难受就用毛巾擦一把,内衣内裤也是在水里搓几下就挂起来晾干。
园林公司的管理人员时常来工地巡视,财荣特别担心看到姨表兄禅生,还好担心的事一直没发生。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另一种难受越来越沉重地压着财荣的内心。带班的军师似乎从一开始就对财荣怀有敌意,半个多月后这种感觉终于得到了确认。三官几次对大伙说,财荣是个先生的胚子,脑子聪明,学技术活没问题;并特意叮嘱军事和另外几位泥瓦、钢筋、模板、混凝土师傅多教财荣技艺。别的师傅态度不错,唯有军师不阴不阳。每次财荣跟着别的师傅学手艺,只要被军师发现就被他派去搬运材料。有时三官和军师看图,把财荣叫去一起讨论,军师总是把持着图纸,不让财荣染指。
听三官说,军师的真名叫史军,来自云洲镇的阳普大队,和松阳、林坑大队挨着。早年史军家里很穷,而且作为小姓人受欺负,但他很有志气。小学毕业那年史军以高分考上云洲中学,初中三年数理化极为拔尖;可惜英语太差,语文也不行,没能继续读书。辍学后史军学过多种种植养殖技术和一些手艺,最终在建筑工地混出了名堂:学会了看图,会算造价;而且手巧——泥瓦、电工、木工、钢筋、水暖、电焊全都出色,建筑施工和室内装修样样在行。如今人家在整个县城的建筑施工行业里都有名声,能跟着三官算是给三官面子呢!
财荣也曾在云洲中学求学,算起来军师是财荣上面十届的学兄。与军师相反,财荣不惧英语,反而觉得英语是一种藤蔓式语言,契合内心滚滚而来的激情,因此学起来特别带劲。可是财荣对数学物理望而生畏,为此特别钦佩数学好的同学,真心认为他们比自己聪明。既然是这样,财荣觉得自己有必要受点委屈,主动向这位聪明能干的学兄靠近。随后的几天里财荣抢着干活,往往不等军师开口就给他递泥刀、搬杂物;有时趁休息时跟他攀谈,主动谈起当年在云洲中学求学的往事,还有学校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师。不过军师并不怎么接茬,对财荣的一切似乎都不感兴趣。倒是另一个小个子年轻人被财荣引出来,自我介绍说他也是云洲中学的,比财荣低两届。相比之下,军师对这位小师弟要热情得多。
艰难的日子一天天熬过去,身躯还算庞大的宿舍楼缓慢而又顽强地生长着。终于有一天,财荣对军师彻底心寒。那天上午难得地有了冬日的阳光,虽然气候仍然寒冷,手脚满是冻疮,财荣还是感受到了一丝暖煦。早上照例吃了点东西就开工,准备浇筑第六层最后部分的楼板。碎石混凝土就在现场的一块铁皮上拌和,财荣和其他工友一起搬运砂石料和水泥。园林公司的管理代表对楼板比较重视,上午果然有人来现场监督查看,其中还有一位带着红色安全帽的年轻技术员。三官没在,军师跟业主代表和技术员打招呼,得知那位技术员是窝冲乡人,今年刚从省里的城建学院毕业,早年居然也曾在云洲中学读过书!军师立即跟那位技术员攀谈,还拉上身边的小个子师弟,一起跟技术员套近乎。当时财荣正扛着一包水泥吃力地上到楼面,小师弟正要把财荣拉过去介绍,却被军师一把挡回去。财荣偶然抬头看时,眼光正好跟军师的目光相遇,不觉立即移开。军师的目光是那样的寒冷,让财荣不觉打了一个冷战!
就在那一瞬间,财荣重新回到孤傲的自我。他是谁?眼前的这一群人算什么?有史以来,世世代代产出的巨量劳动力,包括在场的这些劳工,还有财荣自己,放到残酷的历史背景下考量,其实都不是高贵的、大写的人;而是社会资源,和在建的这栋宿舍楼一样,供那些时代弄潮儿、时势之俊杰廉价甚至免费使用。同为“圣人”、“伟人”的工具,你们之间的争斗有什么意义?财荣更愿意回到渺小的、心灵层面的人,痛饮无从躲避的幸福和苦难!
财荣又想起天草说的话,历史风尘模糊了所有的真相和是非。就是血腥残忍不堪回首的文革,虽然近在咫尺,追究起来恐怕也会牵连出引发争议的话题,至少主要罪责远不只是执政当局——周围的长辈前辈们,眼前的这些工友,还有视线之外那么多“勤劳勇敢”的“劳动人民”,他们难道都是无辜的?看来真象天草说的那样,这些邻里乡亲,还有茫茫如小草的普通人,他们个个精明算计自私自适,根本不会接受从天而降的悲悯。拉开距离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片土地千百代繁衍的父老乡亲说得好听一点是乐天知命随遇而安,实际却是没心没肺稀里糊涂,真是哀莫大焉!也许天草信奉的精英政治更有道理……
冷硬如混凝土的生活却不容财荣胡思乱想。自从离开山茶岭,财荣已打工足足一个月了,此时离过年不到十天时间。工地毫无过年的感觉,只有外面偶尔响起的鞭炮声传来一点过年的气息。财荣的双手裂开了好几道血口子,忙碌之下顾不得粘贴胶布。脸部摸上去又硬又麻木,估计瘦一大圈了。每天上下脚手架很多次,每天晚上回到棚屋里休息都感觉又捡回一条命。财荣突然想回家,不知椿叶和母亲怎样了……可是家里如此困难,自己没挣到多少钱,回去如何面对妻子和母亲?
想起工钱,财荣心里很没底。当初来这里就没跟三官谈工钱,一直到现在也没提过。听狗根说,他的工价是每天三十五块钱,而泥瓦匠、木工、钢筋工师傅每天五十;当然,食宿由三官承担。财荣是新手,体力在这儿算得上最差,恐怕每天能拿到三十块钱就不错了;这样算起来,过年前的近四十个工日,只能挣到一千二的样子……
不过,能拿到一千多也好。前段时间一家人忙着摘茶籽榨茶油,因为收成不错,财荣曾对茶籽茶油寄予厚望,没想到最终成了泡影。事后财荣有点不甘,和椿叶反复核算:摘茶仔一周,财荣和椿叶全力以赴,母亲偶尔参与,姨妈也曾来帮着摘了一天,总共投进去18个人工;随后一个月里的翻晒、拣茶子瓣又花去约20个工日;最后把茶仔挑到七寨去榨油,支付榨油费一百元,同时费了两个工日。最后的收获是50个渣饼及80斤茶油,算起来出油率只有早年的一半。外面街镇里茶油的零售价是12元左右,若全部卖掉可得960元。扣除榨油费,以40个工日计算,每个工日合21.5元,算是相当不错——可别忘了,茶仔本身的价值很大呀,再怎么样也不能为零,总不会一年到头有野生茶仔可摘吧?要是扣除茶仔本身的价值,人工钱能有多少呢?当然,出油率太低也是价值低的根源之一,这是因为提前了半个多月摘茶仔的缘故。只是大家都这样赶着,没人出面统一管理,财荣也没办法。以前有族长管这事,现在没族长了,政府又不出面,遂至如此乱象。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大家无知,把好东西糟蹋贱卖——财荣仍然相信母亲的话,茶油是世上最好的食用油。可椿叶说,茶油炒菜的味道一般,远不如花生油和猪油香;再加上外面出现了葵花籽油、玉米油、芝麻油、胡麻油、豆油之类的好多种选择,茶油能有眼下这种行情算是不错了。
还有人情往来越来越多。财荣家在村里的亲友不算多,可算起来也有本族的叔公、伯叔辈八家,另有方普生、金灶、叶队长和七寨的几家人,每年的生日、盖房、结婚、生孩子之类的事情不少;加上邻居家的大事,回到家里的大半年时间财荣就经历了二十多单人情。每次做人情除了送钱送礼外基本上还得交换着吃喝,费时费钱伤身,让财荣感到十分头疼。村里一些年老体弱、家境贫苦的家庭被迫跟进人情大战。有些人家为了做人情,不得不节衣缩食吃水煮菜,甚至以酱油代菜——财荣曾几次见到狗根的饭碗里一点油腥也没有……
民间的人情吃喝风气从何而来?有一次财荣在县师范学院图书馆里翻看史料,发现中国人之讲究吃喝,似乎是从有史以来就开始了,至宋朝皇帝和官宦之家已令人发指——亏有一些文人还百般心仪那个时代!国民之腔肠动物性,令人悲伤。还有,不输于往来吃喝的陋习重男轻女,即使在盛唐、两宋时期诗词营造的美好意境里也能发现端倪。众多才俊与佳丽之间的凄美故事,那么令人神往;可这一切建立在女性地位低微和生产能力低下的基础上,温馨的外衣无法掩藏数不尽的悲惨和血泪。那样的社会不可能得到当今大多数人的认同,滋养的诗词曲赋无法不笼罩着迷梦般的虚假不祥……
不过此时财荣的雄心壮志大为衰减,越来越不敢指责老家的愚昧落后。那部长篇小说耽搁得相当久,几次想捡起来,却特别困难,而且越来越难以驾驭——简直不是写小说,而是搏击于人性的大海,感觉自己是弱小无助的精卫……可悲的是,如今财荣猛然发现自己早已被大海浸染,属于大海的一部分!如何与之决裂并填平这个无边无际的欲望之源?如何坚守初衷、啼血奋击直至生命终点?财荣无力面对,不敢深想。
椿叶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学习的事恍如一场遗忘的梦。倒是金灶的女儿意昙特别愿意识字数数,而且学得快记得牢,让财荣辅导起来饶有兴致。如今停了一个多月,不知小家伙是否还记得那些学过的数字和汉字?还好椿叶天天带着她,让幼小的昙昙不至于过于失落……这次自己出来打工,金灶答应让昙昙跟着椿叶睡。昙昙特别愿意跟椿叶呆在一起——有时居然还叫椿叶“妈妈”,比她奶奶还要亲近!此时回想起来,昙昙虽有点偏瘦却十分清秀,两只大眼睛黑亮黑亮的,特别招人喜爱!
还有姨妈。儿子禅生带着老婆孩子迁到了城里,姨妈一个人独守老家那座老房子,真让人放心不下!上次帮着摘茶仔,姨妈几次说,在家里晚上听着山风吹门和老鼠叫唤,心惊胆战,很想让母亲去陪她。只是母亲多病,去镇里赶集都困难,实在是爱莫能助。姨妈身体历来不错,可上次发现她脸色有点苍白,隐隐地还有点浮肿。母亲和椿叶都没说起,难道是自己看花了眼……
虽有种种不如人意,不过财荣最不敢面对的还是自己。作品没能重新开张固然是心头之痛,可更令自己绝望的是越来越难摆脱麻将!自从在窝冲学会了打麻将,没想到很快就成为此中高手。因为椿叶反对打麻将,也因为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如此堕落,因此多半是躲着家人玩。在家有空闲的时候,心里痒痒的,象是有虫子在里头爬,挠得财荣坐立不安;最终不得不找村里的几个同道偷着玩几局,地点多半是枫竹坪侧边的那间老屋子里——今年夏天财荣就没少去那儿。其实那间屋子环境很差,没有麻将桌就找来一块木板,搁在纸箱或箩筐上充数。每次都是玩得忘记了酷暑、蚊蝇、喧嚣和难闻的汗臭烟味。有时候去镇里或学校,跟以前的老同事、老同学玩几把,对周边的动静毫无知觉。有一次坐在对面的猴蛋接电话,说了近十分钟之久,事后财荣才得知是福豆打来的。想想还是天草说得对,赌博是魔王,是万王之王,芸芸众生中有几人能对抗魔王?按理说应该知道取舍……可真的要彻底远离麻将吗?财荣自忖做不到,除非象现在这样日夜沦落在工地……
梦想的死亡不象砍头那样干脆,而是牵连着心灵慢慢枯萎。财荣的身子每天疲于应付繁重的体力活,内心的感觉也迟钝麻木了许多。园林公司要求春节前完成封顶,三官亲自督守,手下的队伍每天从早上六点半就开工,一直干到晚上十二点才歇息,中间三顿饭都是匆匆打发。别的民工看起来好象都能适应,可财荣渐渐地吃不消,上脚手架时有点不利索了。期间财荣曾委婉地向三官辞工过一次,可三官没答应。那次三官安慰了财荣一番后,决定给财荣减轻了劳动量——别人每次搬运一百斤物料上脚手架,财荣只搬五六十斤。
财荣只好硬着头皮坚持。此时全身早已衣衫褴褛,书生的风度和矜持荡然无存。两手虎口裂出了好几道口子,每次用力都有一种钻心的疼痛。平时偶尔出现的胸口隐痛,此时变得格外强烈而又频繁。乍然天晴的日子,阳光从寒冬走来,一路冷艳如美人……有时财荣想起历史记录中底层民众的劳苦,从禹凿龙门到坎坎伐檀,从塞外筑长城到东莱海口造船,如今自己正延续着先民的苦难故事。多年来财荣对“发财”一词极为反感,对自己那个俗不可耐的名字深恶痛绝;虽然近期有了称心如意的笔名,可毕竟不能在现实中叫开,一直哀叹这个俗名是自己一生的紧箍咒。此时终于理解了“发财”对于这一方土地和子民的含义,不再为名字的恶俗别扭。发财,你粗俗丑陋如泥土,却养育着鲜花般美艳动人的希望!
必须找出一种活下去的理由,一个经得起内心质问、经得起时间淘刷的灵魂家园!痛入骨髓的真切感受却卑微得发不出一点声音,支撑这一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公平法则?古往今来被苦难和邪恶践踏的无数生命,你们能从哪里讨得说法?无始无终的虚空法界,隐藏着怎样的终极规则和秘密?我曾在这个世界艰难地活过,流淌过的血泪远远多于欢声笑语……此刻回首,我仍然愿意为自己鼓掌——只是神啊,这样的成绩单是否会招致您的不满?
财荣又一次扛着一袋水泥,脑子里回旋着激烈的质问声,完全无视脚下狭窄的木板。终于在六楼快要靠近楼板时一脚踏空,连人带包跌落下去。本能主宰着那一瞬间,财荣胡乱抓住了一根斜撑,身子悬在三楼的窗外直摇晃。
在场的人都吓傻了。狗根第一个赶过去相救,紧接着大家帮着把财荣拉上脚手架。虽说脚手架不太牢靠,可这毕竟是第一次人身事故。三官的脸色都白了。财荣却没受太大的刺激,揉揉划了一道大口子的破烂裤子,反过来安慰三官,连说“没事”。
三官却不信“没事”,当天就打发财荣回家,并支付了两千元工钱。

沈鸣洲再次陷入到难以排遣的烦恼之中。常盛的队伍还没消息,干煤棚钢桁架和屋面板的吊装自然没能开工,大家仍然忙着土建工程施工和构建制作,工地一如既往乱糟糟的。可是新上任不久的崔管家越来越重视物资管理,近期拿出上次徐经理定调、侯五常制定的物资领用制度说事,屡次找到沈要求落实。这些规定听起来不错,可是放到实际当中很不现实——试想每次领料都得侯五常亲自把关,而侯本人经常没在现场,这项工程还怎么干?因此这些规定刚出台时也只是折腾了两三天而已,很快就束之高阁了。大家跟平时一样,由各包工头或是带班的阿全签领。
听骆时丁说,当初沈参加培训时崔管家就提过这事,还找过赵登禄,每次赵总都是笑眯眯地应付他。近期崔管家意识到了规定的不合理之处,征得侯五常同意后进行了部分修改,将日常模板、脚手架、木料及零配件领用的把关人定为他自己,只有特别大批量的材料和设备才劳侯五常的大驾。同时新规定却添加了不少内容,比如每一批次的材料领用必须注明所用工程部位;另外附有一张详细的表格,表中列有回收数量和日期、回收率和损失原因等等,且必须由负责该工程部位施工的技术人员签字确认。这些新规定看起来合情合理,似乎没有不落实的理由。
其实沈也希望能够管好材料,毕竟浪费那么多的模板、木料是一种罪过。可是有限的施工人员散落在多个工作面上,各种材料经常在转运站、沉煤池、空压机房、卸煤槽之间调剂倒运;加上工程催得特别紧,侯五常动不动就瞪眼骂人,张口就是“我不管那么多”,基本不听人解释,实在难以执行。有时沈挤时间赶往零午山上的仓库,崔管家或是李向红就要趁机“规范管理”,把包工头叫来会签,填写那种大表格。沈勉强编出一些数字填完表格,负责搬运材料的土方队却不会按要求分多处卸料,账面与实际完全是两回事。至于耽误的时间和后面成堆的事务,还有今后那些若有若无的责任,则完全属于沈个人的事。
沈跟当年的小崔、现在的崔副股长私人关系不错,对他手下的李向红、金明也很尊重,真心希望能将这份尊重落实到无可挑剔的真诚合作之中……可是,置身于这个庞杂而又低效的系统中,沈不知往何处使力。
好不容易处理完碎煤机室的事故,空压机房的施工又进入了高峰期。因为位于整个工地的西侧,各种模板、钢筋、木料、混凝土的运输成了一个不小的难题。按现有的条件只有两条路可走:从碎煤机室的南面或北侧通过。南面地方宽敞一些,可早已布置了堆料场和钢筋加工场,腾挪的话代价不小。北侧临近卫城公司的施工区域,距离近;可惜卫城公司在那边整天吊装材料和构件,不太安全;况且那条路坑坑洼洼的,车辆通行肯定不太舒服。沈觉得应该走北侧,而赵登禄倾向于走南面。后来沈听沙守良说,侯五常在顾老板的会议上几次跟卫城公司的经理吵架,弄得关系不好,如今侯放不下身段去道歉求情。对于赵总的提议,侯五常虽不好反对,但看得出于心不甘,于是叫沈再想办法“优化方案”。
沈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优化。零午山那边,肖亮多次找沈商量干煤棚钢桁架和屋面板的吊装方案——这是侯五常亲自安排的任务,而赵登禄不怎么介入。沈从未参与过吊装安装的工程,深怕误事,因此总是尽量听肖亮的。可肖亮不知怎的也不肯做主,沈不参与就搁着不管。拖到元旦过去两周了那套方案一直没能定稿,对此侯五常十分恼火。
而工程量结算的纠葛更为头疼。两个月前戴越追着索要外包队的工程量,沈因为赵登禄的那句话拖着不给,找借口应付他。没多久戴越回基地,沈终于松一口气。不过随后侯五常叫沈抓紧统计包工队自进场以来完成的工程量,并说至少春节前必须完成,沈只好认真面对。说起来沈只负责归集黄大贤队伍所干的活——侯五常本想把束田林的工程量统计交给沈,沈坚决推辞,侯于是让叶贤美来把束老板的关。黄大贤的队伍以前干的多半是零星小活,任老板撤出后才接手主体工程的施工。因为当时急着赶工,黄老板的工程量统计和单价问题都没人提起。如今提出这事,沈只好凭每月的进度报表及记忆来确定工程量了。按说沈只需如实给出数据即可,可事情远没这么简单。当初任老板撤出工地,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单价过低,干不下去。如今侯明确表示黄老板沿用原来任老板的单价,并说这是公司的决定,无法更改。在这种情况下要是按实际的量计算,黄老板肯定亏损不少;可要是凭空多计工程量,象这种能够精确计量的混凝土工程,必定会出漏子,沈绝不能这么做!
很多时候沈十分羡慕那些干粗活的工人,干一天就拿一天的钱,不用承担多少责任。有时候看到林世英在工地溜达,跟局外人一样,感叹他收入跟自己相当却如此轻松,世道真是难以理解。果然象林上次说的那样,近期他基本住在书记楼,偶尔回基地接送各级领导,似乎这段时间徐柄政不怎么需要他;平时经常到零午山上找人喝茶聊天,日子过得优哉游哉。还有纪从山,眼看着赵登禄归顺了,他却仍然跟往常一样放肆,整天在屋里打麻将喝茶吆喝,施工现场几乎见不到他的影子。有时想起那天半夜里乖崽说的话,沈感触很深。是啊,真正为公司考虑的能有几人?自己能算一个吗?真的对得起这份虚幻的荣耀?面对着眼下的难题,沈如何把握公司和外包队的利益平衡?
沈和黄老板关系很不错,这种关系并不是建立在权钱交易的基础上。沈一直觉得黄老板为人相当厚道,干起活来很守规矩;黄大贤也视沈为品行端正、而且是有出息之人而倍加敬重。这次统计工程量,黄大贤作为当事人理所应当要参与;可是跟以前罗富昌不一样的是,黄大贤不关心具体的统计明细。当沈邀请他一同参与统计和讨论时,黄压根儿不看统计表,只是请求沈想办法不要让他亏钱,具体怎么做全由沈作主!
好几次下来沈只得把这事暂且搁下,忙碌的施工让沈暂时忘记了这些烦恼。拖到过了元旦,沈不觉有点慌神,反过来要求黄大贤想办法。黄自然无法推脱,愁眉苦脸了两天后,挨到下班时候偷偷地告诉沈说,他已经做好了侯五常和赵登禄的工作,侯、赵二人都表示在工程量方面听沈的。
沈觉得事情重大,不敢大意。晚饭后沈到“诸侯宫”找到侯五常,核实黄大贤的话。侯果然拍拍沈的肩膀,微笑着叫沈克服困难,尽快把黄的工程量拿出来。
事情有了转机,沈却很不轻松。琢磨了一整天,沈突然想到:黄大贤的队伍经常干一些挖水沟、垒石块、清理场地、修理钢模板之类的零散活,而这些活是以补工的形式结算的。按照新的定额标准,每个工日30多元,若能多补一些工日,比如多补一千个工日,即有三万多元的金额!
难题终于解决了,沈却感到非常堵心。刚完成工程量表时,戴越突然来到福永工地,再次找沈要那些东西。这回沈不想为难戴越,找到侯五常请示。侯的态度跟赵登禄不同,沉默了一会,叫沈把工程量表复印一份给戴越。
沈立即照办,晚饭后带着一份复印件送到书记楼。戴越独自在宿舍里查看电脑,见沈进屋,颇为热情地让沈坐下。粗略看了一眼工程量表,戴又给沈端来一杯茶水,让沈十分不安。沈突然发现戴越胡子凌乱,脸上的皱纹深了不少,眼珠子也有点发黄,前额的头发好像掉了不少——原来他也老了!
戴越并不讲客套,直接问了工地的一些事情,期间不轻易评论,口气果然像是代表徐柄政。沈隐隐地感觉他有话要说,这种感觉在最后要离开时果然发生了!只见他端起水杯呷一小口,略加思考了一会,语重心长地看着沈说:“不是我背后说这边的坏话,实际上哪个地方都一样。平时最好还是多留个心眼,光靠多干活肯定没指望,可以说也不会有功劳!”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想想还是把话说完:“透露给你一点吧:技术股的赵总,凭什么那么积极?局里蒋总都找他谈过话!你再玩命一百倍又有谁理会?这里面的事你仔细想想吧,别的我就不说太多了。”
沈看着戴越那宽大的脑门,无言而退。离开书记楼,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两旁的树丛朦胧陌生,冬日的夜空高深莫测。远处偶尔想起鞭炮声,过年的气息依稀可闻。
过去好些天了,沈只要一回想起戴越说的话就陷入迷惘。感谢戴再次诚意叮嘱,可是沈能怎么做呢?在这个世界上,物质扭曲了时空,就象利益扭曲了灵魂;平时提倡的正义、公理、道德、良知、公平、仁义,这些理想社会的理念和基石,放到斑驳陆离的现实世界中早已变形,无从寻觅真实的面目和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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