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第十四章 知 止

酖溺於器官功能享受,理智思考能力必在不知不觉中流失,最後只剩下没有灵魂的躯壳,在不知不觉中沉沦。而他不可以沉沦,也无资格沉沦。

女人不是理性思考的动物,她们只凭着感觉行走,随着美好的感觉坠入地狱。但男人可不能这样,男人必须把握方向,掌握分寸,做出正确的抉择。男人不能只用下半身思考,男人必须在危险之前知所停止。老子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男女之间一日没有肉帛相见,体液交流,再知心相好也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仍然保留着矜持。只有最後一层衣服都剥落了,你进入她身体,她吞噬了你身体,这才毫无保留地坦然相见,才能全盘的相互信赖。嘉诠跟宁姐就是这样,尽管他们曾睡在一起,仅仅隔着一层蚊帐,他们曾胸脯胸膛相贴取暖,但他仍只当她是偷渡伙伴,当她是异姓姐姐。像儿时对待琴姐那样,从未产生非分之念,从来不敢放肆;宁姐对嘉诠也如此,她只当他是可以信任的小朋友,或者是处境可怜的小弟弟,即使在白蕉工地时也仍然如此,可是发生了肉体关系以後,一切都改变了,她的欲火也引爆开来。

他康复後开头三天,她不让他再碰她的身体,真的是为了他的健康着想而强抑自己的欲火。她是很想要的,当拥着他睡觉,嗅着他的气味,那气味似酸而非酸,似香而非香,淡淡的引得人心旌飘动,欲火焚身,光只抱着他嗅着他,下面都会湿润起来。她不让嘉诠出门,进进出出容易被邻居看到,躲在家里最安全,而她自己却像平常那样每天出门一两次,买点菜买《南方日报》和《羊城晚报》,碰到邻居就寒暄一两句,她不会聊得太久,因为家里有人在等着她。第三天,她傍晚买菜回来,嘉诠像发情的小狗一直跟在她身後转,她在厨房洗菜时他站在她背後磨蹭。

「唔好搞搞震啦!」

「我冇搞你啊,我都冇郁(动)到手!」他举高双手,嬉皮笑脸。

虽然隔着裤子,但她半弯着腰洗菜,屁股自自然然翘起,他站在後面磨蹭她是有感觉的,何况他的越磨蹭越磨变得越硬。她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下面也湿润起来。她终於忍受不了,转身抱着他亲吻,让他的舌头深入口腔,用力地吮吸。他的手则在她背脊摸索,终於从裤头插了进来,在臀部摸捏几下就继续向下探索。他的手不够长,探到桃花源却摸不到小蒂,只摸到下方洞口,尽管手指不能深入,但只在洞口不停地转动撩拨也足以令人春潮泛滥。她本来想回到床上,但又不想中断此刻美妙的感觉,本能地松开自己的裤头让裤子滑下,而另一只手则去解开他裤子前面的纽扣,拔出一根滚热的棒子。她身子向後倾斜,抬起一只腿勾住他腰身,拨歪了内裤,让下体贴着热棒,把它一寸寸地牵引进来。当滚烫的感觉由下面往上传到心窝,她又禁不住呵呵啊啊地吟叫起来。

他抽送了一会,感到裤子太碍手碍脚,半抱半拖把她抱到客厅,搁到饭桌上,让她躺着,迅速解除两人的所有束缚,站着刺了进去。他不断冲刺,她随着他的节奏不停呻吟,也不知刺进了多少次,反正已是很多很久,他也疲累了,便把手伸到她腰下把她扶起来,器官紧贴不脱,他却慢慢坐到椅子上,让她面对面坐在他上面骑压。也不知经过了多少回合,她的体液流泻得连他的大腿都弄湿了,她也累得喘着大气不愿再动了。两人再辗转到床上,从厨房到客厅又到卧房,大战了将近一个小时,她几次大声嚎叫,歇斯底里地嚎叫,她已得到四、五次痉挛式的高潮,人软弱得瘫下来不能动了。

「你快啲了,我顶唔(不)顺了,死咗几次了!」她悠悠地说,他也顺应她的要求结束了战斗。发泄之後他也很疲倦,但很满意,他终於表现了骁勇善战的一面,瞬间也摊在床上昏昏睡过去了。他醒来时伸手摸摸旁边她不在,睁开眼睛天已经黑了,客厅的灯光从门缝射进来。他推门出去,她已闻声从厨房出来:

「吃饭罗!」

「几点了?」

「九点半,当吃宵夜!」她递左手过来让他看腕表。

吃过晚饭两人闲聊一会,眼还不困但已是十一点半,只好又上床睡觉。

「瞓罗!」

她说睡,但躺下不一会又伸过手来,隔着裤子摸他的下体,受到刺激它自自然然产生反应,由低眉菩萨变成怒目金钢。

「你仲(还)想要啊?」

「想!」她吻着他,抚摸它的手并不放松。

「我以为你吃饱,唔郁(动)得了!」

「系吃饱,但系饿得耐吖嘛!」她用腿缠住他:「你得唔得啊?」

「乜嘢叫做唔得!嗱,等阵唔准叫㗎!」

他说着又翻身上马,做着以前做过的功套,还变换了几种花样。她十分配合,非常有兴趣,一边做一边续续断断呻吟,经过一次激烈嚎叫之後她瘫痪似的,动也不能动,只悠悠地说:「你唔好郁(不要动),等我吓(休息不下)!」

他停止抽送,伏在她身上不动,—不料瞬间就听到轻轻的呼噜声,她竟然熟睡了,它还在她体里而她竟熟睡了。他尚未发泄,仍然强劲,但不忍心弄醒她,乖乖伏着不动,品赏比所有软垫更柔软的床垫,直至慢慢软化了才翻身躺下。

常听人说,女人的是水,男人的是精,水很容易补充,精却是十滴血才能制一滴精,发泄太多对男人身体是有害的。

不知甚麽时候睡着,半醒时朦胧中口唇有点湿润,好像有人吻他,舌头还侵入他口腔,他困难地睁开眼睛,她上半匍匐在他身上。她见他醒了,但入侵他的舌头并不缩回来,反而摸索他下身,摸到坚硬烫热的东西,健康的男人必有晨勃现象,而他昨夜没有发射自然更坚挺。

「你仲(还)要啊?」

「仲(还)想要,我好似发咗花癫咁!」她也不理那麽多,趁势爬上他身体,昨夜两人都没有穿回裤子,光光滑滑的很方便,她摸索着对准了把那根热东西慢慢一分一分地吞进去。

也许前奏曲不够久,最初有点乾涩,但进入之後却又流水潺潺。

「我系唔系好多水啊?」

他点点头,跟他有过关系的三个女人当中,她的确是水源最丰足的。

做完了,他发射了,她很愉快地起身去做早餐,他却赖在床上胡思乱想,他觉得都很奇怪,他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也不知道以後会怎样?一切都好像神推鬼引。

「吃早餐罗!」她像小女孩那样雀跃地跳进来,拉他起床,他正要穿裤子的时候她却一把推他倒到床上。

「又想要?啱啱做完啫?」

「做你个头,你估我真系发花癫咩?转身,叭响(伏在)床上!」他遵命照着做,她弯腰仔细地看:「哗,啲牙印好多,有啲落了焦,有啲仲(还)未落焦!仲痛唔痛呀?」

「唔痛了,若果仲痛,点顶得顺你头先咁坐法呀!」

「咁衰,笑人!」她也趴到他身上,用手指骚他的胳肢窝,笑成一团。

吃过早餐,嘉诠说:「我想出去睇吓!」

他身体已康复了几天,想出去走走,了解了解情况,他不愿像配种公牛那样被关着,吃饱了就等着做爱。

「今日唔得,依家已经九点几十点,行出去容易畀街坊睇见!不如咁啦,今晚我哋两个都乖乖,早早瞓觉,听(明)日五点几你就起身出去,袋埋(着)锁匙,夜啲睇到冇人时静鸡鸡开门入来!」

嘉诠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点点头表示同意。她收拾好碗碟後又走过来把他紧紧抱进着:「你咁好嘢(那麽厉害)!叫我以後点(怎样)离开你啊?」

他没有回答,也不知怎样回答,他只是放肆地纵欲,根本没有想过那麽多。但宁姐的话却引起他的思考,他清楚知道跟宁姐之间根本不是爱情,只情欲的渲泄,不会有未来,也不追求未来。他们如果都到了自由世界,自然各自回归自己的家庭,还会偷偷摸摸来往吗?应该不会,他不想。如果不能偷渡出去,能够长久这样相处吗?也不能够。他不禁怀疑自己做错了,他对不起妻子,也对不起宁姐的丈夫,不自觉地问了一句:

「我哋系唔系做错咗?」

「我哋冇错到,有错系(是)个天错!」她反应很强烈。她说得也有理由,是天不让他到他妻子的身边,也不让她到他丈夫的身边,又是那个天把他推到她家门外,她能把发着四十度高烧的他推到大街上不理吗?还是那个天让他们肌肤相亲,她家里只有一张床,沙发只是两人坐的短沙发。

她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丈夫,但她是人啊,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她有正常的需要,但天却让他们夫妻聚少离多,一年才团聚一两次,每次都只是短短的几天。宁姐说是上天的错,

他内心也觉得稍安,他一路来都努力不让自己逾越分寸,其实的确是上天让他倒在她家门口,倒在她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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酖溺於性爱是逃避现实,但现实却是逃避不了,迟早都得面对,当他们沉醉於性爱的欢愉的时候,丙午年的脚步声已经渐渐迫近,这种年声他们不能装作没有听见。往常农历新年都是在西历二月,可今年却特早,一月二十日已是大除夕了,他们不可不正视。翌日他们早上五点就起来了,宁姐先打开大门看见没人,打个手势嘉诠就闪了出去,天还很黑,还没有人起床,而大街上也空无一人,公共汽车也还未开。他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蹓躂,等到卖早餐的小店开门了便进去吃早餐,慢慢消磨时间,然後再坐公共汽车去文德路等中山图书馆等开门。倒不是要借甚麽书,而是想看看报纸和杂志,他离开广州已几个月,像乡下人那样讯息隔绝,而最近这两天看到的《南方日报》和《羊城晚报》都有人谈姚文元的文章。他一向讨厌姚文元,认为他是打手,抡起大棒乱打,谁都有错误只有毛主席和他自己正确。可是此刻姚文元似乎已不只是简单的文艺批评家,他俨然变成了领导权威,许多文章都附和他的意见,捧他的场。嘉诠想看看原文,想看看文章的字里行间到底蕴含着甚麽特殊意义?

他找到了十一月三十日《人民日报》,《人民日报》转载姚文元在上海《文汇报》发表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十二月一日《南方日报》也全文转载了这篇文章,可见此文已受到全国性的重视。林嘉诠细看全文品味出字里行间的腾腾杀气,《海瑞罢官》是著名的民主人士北京市副市长吴晗写的,如果没有後台老板姚文元敢这样写文艺批评吗?《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把海瑞的「退田丶平冤狱」跟「单干风」「翻案风」连起来,认为此是资产阶级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和社会主义斗争的焦点,还不断追问後台老板是谁?林嘉诠觉得一场比「反右」还要激烈的政治运动就要来临,现在只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一旦运动正式展开,像他这样的人在广州乃至在整个中国都将无立锥之地。他也就明白为何一九六五年五月之後,抓治安抓得那麽紧。

离开中山图书馆之後先到文明路的传呼电话站打一个电话给欧阳,约她一点半到传呼站等电话,然後再走去大马站的小食店吃午饭。虽然出门前宁姐塞三十元给他,说是他卖表留在她处的钱,卖表的钱他的确尚未拿完,但自从跟她发生关系之後,从她手上接过钱心里总有点不舒服,有点吃软饭的感觉。未来的日子恐怕更加艰难,钱不能不省着了,这一次他放纵一下自己,吃了四角钱饭菜,比平常吃多了一倍。

欧阳听到他的声音很高兴,不知他这两个月到哪里去,说梁仔有好消息,约他两点半在长堤沥滘码头等,他们必须亲自去沥滘,因为沥滘没有传呼电话。见到小梁,小梁说有一条路,可以从中山石岐坐单车到三乡。原来两个多月前他叔叔一位叫根叔的旧同事来探望他,这位旧同事是中山县人,解放後船务公司结业,他也被遣散回原籍,十几年没有联系。这次他来广州看病,趁便来沥滘探看他们,还在他们家住了几天。闲谈中小梁得悉石岐有许多人以骑单车载客维生,因为公共汽车班次少,交通不方便,石岐四周乡镇的人需要坐单车尾往来。载客单车视路程远近收费,每次收取一两元或几角钱,中山人都习以为常。小梁问他可不可以坐单车尾到三乡?他说可以,许多赶不及班车的人都被迫坐单车尾,只是路程比较远,车费比公共汽车费要费一倍。小梁还问根叔,有没有人坐单车尾到三乡偷渡的?他说有,但公安也布了一些眼线,有人如果知道你想偷渡,当载你到邻近边防地区时就暗中报告公安局来抓人。因为每抓到一个偷渡客报案者都会获得一笔奖金,还记上了功劳簿,记录维持治安有功。小梁一个月前曾经在根叔的安排下坐单车尾到三乡,他身上只带证件,其他甚麽都没有带,不怕检查。其实每逢三六九日,早上从四面八方骑单车到三乡趁墟的人很多,根本没有甚麽检查。

他们都觉得这是一条比较安全的路线,坐单车尾不太引人注意,尤其是女孩子坐单车尾更不会引人注意,只要他们坐的单车不是公安局的线眼就行了。林嘉诠也很兴奋,觉得这样可以省却第一站的麻烦,如果小梁载着欧阳,他载着宁姐,再请根叔载着粮食和用具,根本不会引起人注意。即使路上遇到检查,也不必怕,可惜现在是冬天,否则真想立即动身。他们商量定,明年天气一回暖立即动身,最好能弄个收音机,沿途收听电台的天气报告。

密斟完毕时,沥滘往广州最後一班船已经开出,欧阳带着嘉诠走了一段路去乘坐公共汽车,回到海珠广场时已近黄昏。

嘉诠先下车找到一个电话传呼站打电话给他母亲,母亲约他到东山北方馆见面。嘉诠觉得有点奇怪,以前是他不肯去梅花村,他母亲被迫跟他在北方馆见面,现在他肯到她家了,母亲却又约他在外头见面,事有蹊跷。果然不出所料,他抵达北方馆时母亲已坐在里面等他了,见面第一句话就说:

「我同佢吵咗交(架)!费你见到佢(他)面黑黑。」

「平时唔系(不是)净系(只是)你话佢(骂他),佢好少话(骂)你嘅咩!」

「个死老嘢(那老家伙)转咗(了)性,返到屋企(家里)仲(还)成日讲政治,讲乜嘢提高觉悟,乜嘢(甚麽)阶级斗争要日日讲。我驳佢两句佢竟然骂我地主婆,你话㷫唔㷫呀(气不气)!」她一口气说出来。

「形势变咗,你都要忍一忍。依家(现在)毛主席强调阶级斗争,号召大家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你系医院政治学习都系咁啦!可能会有一场好激烈嘅政治运动。」嘉诠说了他的看法。

「我知,医院政治学习以前每周都只系一次,依家(现在)变咗两次,讲来讲去三幅被!」郑桂香一提政治学习就讨厌:「呢啲嘢(这些东西),系(在)单位讲够啦,使乜(为啥)带返屋企(家里)!」

「妈!你要尽量忍呀,呢次运动讲唔定烧到我哋㗎。」

「好,好,妈听你嘅,忍佢!」嘉诠叫一声妈,她心里就甜了:「你近来点呀?气色都唔错呀!」

「都系喺工地,平平稳稳啦!」他怎能把自己这几个月的遭遇告诉她呢!

「倩怡嘅信少咗,佢唔(她不)肯将个仔带返来,最初我都有啲恼,依家睇咁嘅(现在看这样的)形势,唔返来都好。若果返咗来,死老嘢反起脸来都唔知点算(不知怎办)?」

她说着停顿了一会:「只系辛苦咗佢啫,又要返工,又要凑(带)仔!」

「我哋(们)害咗佢(了她)!」嘉诠沉默了一会,感慨地说了一句。

「咁又唔话得害吖,你情我愿,又冇监佢(没强迫她)!」

嘉诠不想跟她辩,她这样说,她心里会好受一点。

「佢有封信畀(给)你!」母亲把信递过来。

亲爱的诠:

一年又过去了,你还不能出来,孩子都一岁了,开始学话了,见尾房的孩子叫爸爸,也跟着叫,我听了心酸,直想哭。为甚麽爸爸不能跟孩子一起生活呢?为甚麽妻子不能跟丈夫一起生活呢?我想了很久,就是想不明白。你又不是甚麽重要人物,中国少了你能有甚麽损失?硬留住你干吗?

我想清楚了,我不会把孩子带回广州,今後也不会再提回国生活,再苦我也要把孩子养大。我找到了工作,不能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就回广州,我没有假期!这两三年经历太多事情,我成熟了,突然成熟了,我不再是不懂事的女孩子,我已经是孩子的母亲,我不仅要为自己着想,还要为孩子着想。我现在也看清楚了,祖国跟我想像中的祖国不同,她并不是我以及我孩子理想的生活地方,我要设法回印尼,如果暂时回不了印尼,我会留在澳门,或者到香港,或者到别的地方去。孩子现在由我带着,他身边虽然没有爸爸,至少还有妈妈!

你信中的暗示,我明白,我会暂时独自生活,我不会提出离婚,我暂时还没有再婚的需要,你可以继续以出国会妻为理由提出申请,只是我不敢再盼望,因为每一次盼望都变成失望!寄上孩子的照片,他周岁时到影楼拍的。别人都是父母和一家子人带孩子去拍照,我却是独自一人带孩子去,拍照时我暗自淌泪,那麽可爱的孩子,竟然没有父亲,莫非让我们分开的是命运?……

信还没有看完,嘉诠已泪眼模糊,看不清字迹了。他把信递给母亲,拿起孩子的照片端详着,眼睛又大又黑,灵巧又有精神。服务员把水饺和炸酱面端过来,林嘉诠收起照片,用袖子擦乾眼泪。

「妈!照片都系你收起比较好,我喺工地唔多(不大)方便!」他把照片递给母亲。

她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会,长叹一口气:「我哋(们)前世唔(不)知做咗乜嘢(了甚麽)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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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後他母亲没有叫他回梅花村,显然是有所不便,幸而他口袋里有锁匙,不必彻夜在街外流浪。不知是因为母亲的处境有了变化,还是已决定再次偷渡,心里预感跟母亲相处的时日不多了,反正他不在东山总站乘车,而是陪着母亲走过铁道旁的林荫小径,送母亲一程。路灯己经亮了,光影在林叶间摇曳,路灯下的灌木丛一片明亮,路灯照不到的花叶却一片黑黝,小径明暗有序,路旁的石凳上有青年男女坐着谈心了。嘉诠跟母亲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直至母亲跨过中山一路拐入梅花村,他才大声再叮嘱一句:「妈!记得啊,小心风雨,一切要忍耐呵!」

「你都系,要保重!」她转过头来应了一句,她想都没想到儿子今晚竟然这麽贴心。

嘉诠望着母亲的背影入屋之後才转身离去,但他没有立即乘车到海珠广场转车回晓港华侨新村,而是乘车到德宣路,踱步到中山纪念堂。孙中山先生的铜像昂首远眺,他面前是一个宽阔的草坪,草坪尽处是一行榕树和白桦树,把马路和市尘隔开。夏季时嘉诠喜欢到这里留连,特别是流浪期间,因为这里不需要买门票,情侣也不喜欢来这里,因为地方又宽阔,没有灌木遮掩,不能搂搂抱抱。今晚见过母亲後心情十分郁闷,他不愿早早回去宁姐处,他情绪转换不过来,需要一段时间独处,需要静静地想一想。中山铜像前的草坪空无一人,天气虽然不是太冷,但过了大雪,将踏入腊月,西北风吹来,还是令人觉得有阵阵寒意。他沿着两旁榕树下铺着大麻石的人行道慢慢踱步,脑子里尽是倩怡丶孩子的影像在不断盘旋,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们,特别是跟他宁姐发生关系後更加对不起倩怡。他默认自己不是一个品德崇高的人,自己只是一个俗物,是随波逐流的俗物。他默默地绕着草坪走了三四圈,不禁走到铜像前仰头凝望,心里问:

「孩提时叫您国父,现在叫孙中山先生,您想得到您所建立的五族共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满州鞑子还不会拆散百姓的骨肉,可现在的共和国却偏偏不让百姓夫妻父子团聚。」

孙中山先生无言,他能说甚麽呢?别说是他,恐怕连上帝都无言,世道如此,证明上帝不是万能的。他躺在草坪上,仰望着无言的孙中山生,好久好久都不愿离去,直至夜风越来越劲。不想离去,终需离去,再晚一点恐怕坐不上公共汽车了。回到晓港新村,他刚把锁匙插进门孔大门就打开了,宁姐显然一直在等着,他一进门她就紧抱着他,她觉得他的反应不似平日,终於察觉到他忧郁的神情。

「发生咗乜嘢(啥)事呀?」她见他不吭气又补上一句:

「吃咗饭未?不如整(做)啲宵夜吃呀!」

「我唔饿!」

他终於把妻子信的内容大约告诉她。

她听了不说话,也陷入沉思中,她的处境跟他差不多,如果她长时间无法出去,久而久之谁能担保他老公不会变心?她的处境不会比他好多少,如果她生下一男半女老公再变心那可要更惨。

当晚他们没有造爱,两人都怀着心事上床,然而却又久久睡不着。

睡不着自然要说话,嘉诠也自然而然把跟小梁会面的情形告诉她。

「咁,我都要勤力啲练习游水罗!」她一跃而起,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嗱!讲定先,下次偷渡唔准你一个人去嘅,点(怎样)都要预埋(带定)我!」

「好,好!一定预你,瞓啦!」一说到下次偷渡,似乎又燃起了新的希望,刚才内心的阴霾也一扫而光,不一会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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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宁姐家待到第七天,林嘉诠决定离去,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很困难的,他久经颠簸,熬尽饥饿,怎能不贪享安逸呢?

但他清楚地知道酖溺於器官功能享受,理智思考能力必在不知不觉中流失,最後只剩下没有灵魂的躯壳,在不知不觉中沉沦。他再次记起泰戈尔的诗:

一个苦行者躲在深山杳无人烟的溪涧边打坐修行,他闭目冥想,渴了喝一口泉水,饿了吃一个野果。有一位瘦小的拾柴姑娘偶而会在附近现,偶而会送给他一两个野生的苹果,他也习以为常。有一天他偶而睁开眼睛,发现天上吹来一股仙风,把拾柴姑娘吹得变成一个婀娜多姿美貌动人的少女,像一首熟悉而被遗忘了的旧曲,因谱上了动人的新韵而变得陌生。苦修士的心灵受到震撼,他感到了诱惑,於是他不再在溪涧边打坐,他躲到森林更深处……

他仔细端详着熟睡中的宁姐,觉得她既熟悉又陌生,圆圆的脸庞,浑圆的身材是他所熟悉的。但她因性爱的欢愉而谱上少女娇憨的神韵,却是陌生的,也是令他感到恐惧的。他害怕无理性地沉迷下去,两人都会坠入不可自拔的深渊。女人不是理性思考的动物,她们只凭着感觉走,可以随着美好的感觉坠入地狱。但男人可不能这样,男人必须把握方向,掌握分寸,做出正确的抉择。男人不能只用下半身思考,男人必须在危险之前知所停止。老子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他不能不知足,不能不知所停止,不能再酖溺於器官的欢愉而忘记危险。他必须及时抽身而出,不能让自己沉沦,他也没有条件沉沦。他明白,越迟离开就越难离开,而她也会越发舍不得他离开,但这样的日子能延续下去吗?答案是不能。一者,在宁姐家待久了自然容易走漏风声,容易露出破绽。街坊组长、卫生委员也可以随时藉故检查卫生,大白天闯进你的家门「检查」一番。如有怀疑报告派出所,派出所就会在你猜想不到的时刻三更半夜突击检查户口,一旦出了事就後患无穷。二者,年关将近,宁姐丈夫很快会回来,他必须及早退出,必须未雨绸缪,寻找一个可以遮蔽霜风冷雨的地方。

他跟宁姐说,要去阳江找德哥。德哥和阿燕最近都没有消息,如果写信给他们,信件来回少说也要等半个月至一个月,等不及了。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去找他们,他们如果不在阳江,也希望能查知他们在哪里?有没有工地落脚?她虽然舍不得,但心里也明白他的离去是必须的。

「好啦,搵到佢哋(找到他们)之後,写信畀我,唔使(不必)讲多,净系(只要)写清楚地址就得了!」她叮嘱他:「若果搵唔到,就返广州,最多暂时住客栈!过年几日,好多人住客栈嘅!」

「好嘅!」嘉诠漫应着,其实他不打算那麽快回广州。

如果找不到德哥,他可能到惠阳去找二姑母,顺便再打听偷渡门路。甚至计划到海南岛去,那里天气暖和,冬天流浪也比较好挨,但他没有说那麽多。

林嘉诠到阳江县找不到德哥,幸好德哥家里的人给了他的地址,德哥目前在清远县银盏坳林场承包工程。林嘉诠在阳江客栈住了一夜,翌日一早就乘车回广州,一下车立即赶往火车站乘慢车去银盏坳。他脑子里曾经闪起在广州停留一夜的念头,但这念头很快被理智驱逐出去,自幼读孔夫子的书,记得「敖(傲)不可长,欲不可从(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的教诲,他现在是丧家之犬,岂敢纵欲享乐!

慢车的确很慢,每一个站都停十分八分钟,火车抵达银盏坳站时已近黄昏。问火车站的人,知道出站後拐入右手的红泥小路要走一个小时左右才到林场,幸好他没带大件行李,只携一个手提袋,可以轻装前进。他以急行军的速度行走,遇到岐路便问人,小路从一两个村庄边缘经过,农人早已赶鸡呼犬吃饱晚饭了。他赶到林场场部时天已黑了,只隐约看见人影,办公室自然没有人,幸而场部附近有宿舍,有人在院落里走动。嘉诠问阳江县工程队在哪里?他们遥指一座孤零零地耸立在田野和山坡间的小屋,那间小屋距场部有四五百米。嘉诠急步小跑地朝小屋走去,天全黑了,幸而小屋窗户和缝隙透出灯光。嘉诠推门进去,问屋里的人德哥在不在?

「边个呀?」是德哥的声音,他从後面层层睡床中走出来。

「德哥!我系郑仔。」

「啊!郑仔,估唔(不)到你会嚟呢度!先几个月你去咗边(那)?我路经广州,宁姐都话好耐(久)冇见到你。」

「我去咗第二度工地!」嘉诠没有说实话:「德哥,呢度有冇地方落脚?」

「工地冇话冇地方落脚嘅,全部都系计件,挖几多个树(洞)收几多钱!」

「今晚有冇地方瞓呀?我冇带被来,不过唔(不)紧要,我带有棉衣,顶得顺!」

有,仲(还)有几个床位你随便择一个啦!我借张毛巾被畀(给)你顶住档先啦!」德哥忽然想起:「你吃咗嘢(过东西)未?呢度冇嘢(这里没东西)卖㗎!」

「未吃,不过唔紧要,捱一餐半餐冇所谓。」

「阿燕!煮啲嘢畀(点东西给)郑仔吃!」德哥回头,片刻不见人应:「阿燕去咗边呢?我去搵下!」

「唔使搵了,我出去方便啫!」阿燕随声从门外进来。

阿燕煮了一碗粗面条给嘉诠,工棚宿舍没有电灯,只点着两盏油灯,昏昏暗暗,吃下肚便睡。半夜嘉诠被冷醒,下半身虽然裹着毛巾被,但脚冷得像结了冰,幸好上半身的棉衣够厚,尚能挡御寒气。脸部时不时觉得有寒风拂过,且有寒气从床下窜上来,凡是没有包裹或包裹得薄的地方就觉得冷,令人难以入眠。也不知是几点钟,总之是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等待天明,天亮之後他才看清楚,原来工棚宿舍是用很简陋的材料草草搭建而成,用细杉木和粗麻竹做支架,屋顶铺沥青纸,四周钉着不规则的粗木板作为墙壁,这样的墙挡得住阳光却挡不住冷风,沥青纸屋顶挡得了风雨却御不了寒气。而人们的睡床也是用粗木板草草铺成,跟白蕉工棚一模一样。厨房在宿舍外面相距十来尺,显得更加简陋,简简
单单只用麻竹和禾杆草搭建而成。向田向山三面封闭,所谓封闭是钉上沥青纸但沥青纸上也有不少破洞,向木棚宿舍这边不设门户,是完全开放的。工地不开伙食,工友们自由组合,三五个人一组合伙煮食,丰俭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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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棚建在一个喇叭型的山谷窄处,喇叭囗是通往火车站的,越来越宽阔。喇叭尖是一个水库,工棚距水库约摸还有一公里。工棚背靠山坡,面向喇叭口宽阔的田野,三面是田,田洋长度望不尽头,宽度则只有二三百米。对面的山坡不太高,但山坡後的山却是海拔有五六百公尺的峰峦。田洋两边山脉间的低谷呈喇叭形,喇叭口面向西北,风比别处更大,东北风犹强劲。清远在广州北面,平均温度要比广州低三四度,而在山谷里又要再低二三度,没有足够的御寒衣服和被褥是不易捱的。此刻已经过了收割季节,田野光秃秃空无一物,田地里只残留焦黄的稻杆头。冬日太阳出来了,暖熙熙的,挨冷了一整夜,嘉诠这时浑身的毛孔都觉得舒服了,很想倒头再睡过,但时间不许可。他必须赶回广州拿棉被蚊帐,作长期打算。他想过,冬天没有蚊子,但挂起蚊帐可以挡风,在蚊帐里贴上报纸更加可以挡风,至於床垫只要跟农民买几扎禾杆草敷垫席下就行了。

回到广州,宁姐问他工地的情况,他简单说跟白蕉工地差不多。

「星期日放假返广州呀,路途又唔系太远!」宁姐说:「我老公冇咁(没那麽)快返来!」。

「睇吓(看一下)先啦!」

「过咗年,我去探你!」宁姐又说。

「你唔好来了,住嘅地方好差㗎!」

「你住得我做乜唔(不)住得呀?何况仲(还)有德哥阿燕响度(在那里)!」

「到时先啦!」嘉诠不想跟她争辩。

当晚免不了要温存一下,当万亿个子孙射进她体内时,嘉诠才想起,他们已经好了一段时间,万一她怀孕了怎麽办?

「万一你有咗点算呀?」嘉诠问。

「我老公好快返嚟,有咗唔系(了就)入老公数罗!」

宁姐答得轻松,但嘉诠听了不禁心头一颤,暗忖,倩怡会不会也这样呢?可是此念一起,他立刻骂自己,罪过罪过!

害得倩怡那麽惨了还敢这麽想,下十八层地狱!想着想着,竟然也睡着了。等到醒来时已经是早上四点多钟,他简单收拾一下就出门,因为托着棉被,相当碍眼。嘉诠本想独自悄悄离去,但宁姐坚持一定要送他,他俩走到了街上时,街上空无一人,公共汽车未开,小食店未开,连三轮车也没。嘉诠托行李就走,宁姐碎步跟着,他希望天亮前尽量离晓港新村远一点,以免碰到认识宁姐的人。走到江南路,终於看到上早班的工人和三轮车了,上了三轮车直去火车站,买了火车票才草草吃点早点上车。

银盏坳林场已有相当长历史,附近的山上一片绿油油的都是林场的人工林,人工林跟自然林最大的不同是整齐均匀,无论横看竖看一行行笔直整齐,间隔均匀。自然林则杂乱无秩,大小不一,这里一棵那边一棵,这棵高那棵矮,这棵大那棵小,杂七杂八的。第二个不同是人工林树木品种少,比较单调,银盏坳林场种得最多的是杉树,其次是松树,少量木麻黄,从山脚一直种到山顶。自然林则树木品种繁杂,甚麽树种都有。德哥从林场承包的工作主要是挖种树的树洞,树洞规格是直径一公尺,深一公尺,比他在沙田农场挖的柑橘树洞要大一倍。虽然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劳动了,但对嘉诠来说这种苦捱得了。

每天早晨就由组长带领到附近的山头打树洞,几个人分开,一人挖一行,方便点数,每个星期六出一次粮。劳动强度不算太大,挖快挖慢自己决定,没有人催迫你,两餐饭自己解决,没有人理你。嘉诠跟阿燕搭伙食,贪图方便,阿燕一共煮九个人饭,除嘉诠是外来者其馀全是阳江老乡。嘉诠吃饭慢,吃到最後餸菜不时被人抢光,他得吃白饭,但他无所谓,不跟他们计较。相处几天之後阳江老乡都说嘉诠「好人事」,对他特别友善。星期六出粮,嘉诠所得虽然不多,但除了伙食还能剩下一元几角,他已经很满足了,所以星期日他可要到银盏坳火车站附近的墟场,买一份报纸,饮杯广东茶,叹两件点心,而他的粮票宁姐一早已在广州的自由市场上替他买了。

林嘉诠很快适应了银盏坳的生活,而银盏坳林场的工程看来不会那麽快结束,在这里待一年半载应该都没有问题。

林场附近许多山头都光秃秃,低处长杂草,高处露出黄中带红的泥层,整个山头种满树,工程也蛮浩大的,因为一个月下来,一组人也挖不了几行梯级树洞。嘉诠在银盏坳住下来时已是农历十一月廿六,再过二十天就是尾禡,民工们早晚都讨论「返乡下过年」的问题,有人想早点走,有人想迟点走,多做一期粮。反正工地来去自由,计件发薪,喜欢怎样都行,这是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下,最灵活最自由的最具资本主义色彩的计酬方式。腊月十五小寒过後,工棚里已空荡荡,民工走了过半,阿燕说再过几天她和德哥也要回阳江了,问嘉诠回不回广州?他们哪里知道越是近年关他越是不能回去。嘉诠不想多说,只说慢些再算,又说他们到广州转车时可以约宁姐出来见见面。光阴如火箭,写上这样的句子非常老土,但没有甚麽好的句子可以形容时间的飞逝,尾禡後再出一次粮就放假了,民工走光了,德哥正愁没有人肯留下来看管工具和沙煲罂,见嘉诠慢慢不走,便问他是否会留在工地过年?嘉诠点点头。

「好罗,有你留低看门口,咁我哋返去过年都放心啲!」

德哥不想多问,他明白嘉诠必有难言之忍。德哥和阿燕腊月廿五和几个工友最後一批离开工地,只留嘉诠就独守工棚。

没有工开,没有事做,没有书看,真正的百无聊赖。晨早起来看看山,看看云,看看田间纵横的阡陌;傍晚看看霞,听听风,听听归鸟;或许踱步到银盏坳墟场,在农贸自由市场晃晃,随便看看,或买点食物,或到饮食服务公司食堂饮杯茶,吃个包。小寒时天气应节,寒流南下,下起细雨冷得很,满路泥泞,嘉诠弯在工棚,坐在檐前看雨,夜晚点燃油灯,躺在床上听雨,但雨太细了,像粉像尘,飘落沥青屋顶也微弱得似有似无。想不到过了几天,突然放晴,晴空万里,阳光灿烂,气温也回暖,好像初秋。嘉诠知道农贸自由市场年三十之後会休市几天,他得买点东西,早作准备。他买了几斤米,几个咸蛋,几个萝卜,几颗黄牙白(大白菜),这些东西放上几天不会坏,年廿九他再到农贸市场买四两猪肉,抹上盐,等年三十吃顿好的过年。

大年除夕天气出奇地好,嘉诠吃过晚饭後坐在檐前凝望夜空,没有月亮,满天星斗格外明亮,嵌在黑蓝的天幕上。银河像轻纱横斜,似飘似挂,牛郎织女是两粒钉在轻纱上令人目眩的钻石,一颗流星好像从银河脱落,疾箭般斜射而下,万籁无声,嘉诠却觉得天上应该蛮热闹,否则何来如此多姿多采?除夕,阖家团年,别处应该也是热闹的,唯独他这里死寂无声,没有风声,没有虫叫,也没有啼鸟。此刻的宁静,宁静得像幽谷深潭,但幽谷偶而还有枯叶坠落的声音,偶而还有鱼儿打尾的声音;此刻的宁静,宁静得像没有牲口广袤无边的草原,但草原偶而还有微风吹拂的声音,偶而还有地鼠啮草根的声音。他所处的山谷,此刻的宁静是死寂,周遭的一切好像都死了,像远古的荒坟,没有任何声响,唯一的声响他自己的心跳声。静静聆听,他的心脏的确在跳动,有节奏地跳动,心动则念动,念动则一切皆动,他不期然回忆起遥远的童年过年时的情景。那时每一年自腊月廿五、廿六起,嫲嫲、娘、妈就做年糕,炸煎堆、油角,忙个不停。除夕,吃完团年饭,男人便打麻将赌牌九,女人便摸十五胡,小孩子就拿着手电筒或打着火把四处游玩;又想起去年抱着淡竹的女儿,跟她一块在文化公园谈心,而卖氢气球的小贩
还误以为他们是幸福的一家人。他内心对淡竹深感歉疚,逗留广州的日子,他几度想致电约淡竹出来谈谈,但他跟宁姐发生了这种关系後,他还能谈甚麽?真是愧对故人。他还想起高二那一年,为了躲避到梅花村跟母亲团年,独自跑去文化公园孤独地度过除夕,但那时的孤独是在人群中的孤独,此刻的孤单却是真真正正的孤单,方圆一公里之内除了他没有别的人。他觉得自己像被逐离狼群的雄性幼狼,虽无过错,但存在就是过错,被逐离是必然的命运,只有流浪到另一个世界才能建立自己的家园。

「呼嗥……呼嗥……」他不禁站立起来,仰望星空,模仿野狼发出几声狼嗥,然後静着聆听,希望能听到回应,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一分一分地过去,没有回应,有的仍旧是一片死寂。

「呼嗥……呼嗥……」他再发出几声狼嗥,仍旧没有回应,野狼应该绝迹了,他只是独自向山谷喊话,而山谷不会回应。

睡梦中嘉诠被一阵阵像虎吼狼嗥的声音惊醒,莫非他的嗥叫真的引来猛兽?再听认真点知道是风声,沥青屋顶震得咯咯作响,墙上的缝隙发出嗘嗘的尖叫,木门也被吹得嘭嘭摇动。他完全清醒了,把油灯揿得更亮一点,拥着棉被,望着蚊帐顶,久久无法再睡。心里想道,现在应该是大年初一了,应该是鞭炮大响,此起彼落的时候了,他细心聆听,看远处村落有没有鞭炮声?仍是一片死寂,也许农家已不时兴或者是没有馀钱买鞭炮迎年了。听老人说过,正月初一「翻风」(寒流到),不是好的兆头,注定是年多灾多难。可是自「土改」那一年起,他对新的一年从未有任何期待,因为对他来说几乎每一年都是灾难,只是不知道灾难会来自何方?而此刻大年初一「返大风」到底是甚麽凶兆呢?他猜不透。天还未亮,夜黑如漆,工棚没有人气,静得交关,也冷得交关。风从四边墙壁的缝隙钻进来,令人觉得好像雪夜处身於旷野。嘉诠赶紧跑进厨房,把火炉搬进工棚,生火取暖,独自点着一盏孤灯,独自对着一灶炉火,等待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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