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根原色的木质窗柱把阳光切成八块形状,张贴在屋里,非常柔和、宁静和安闲。

房屋由红砖砌成,平顶,座落在这小山坡上,离天生桥又狭窄又时或飘溢有牛粪气息的街子不足百米远;山坡不宽,不陡,只有些儿微凸。街与房之间,嵌有一条长长的脚踩出的路,若站在街南石阶处作望,恰似迎风招展的飘带,在舒卷、在扭曲。

天很晴和。房屋掩蔽在众多不知名的树丛中。树枝已开始抽芽,有些稍高,有些偏低,长短不一地朝各自的方向延伸去,竟无一处显得格外的生气和惹人注目。

下午,里屋朝阳面的窗呈两扇开。从窗畔方桌左侧的那角落往外看,太阳悬空倾泻,枝叶如盖,像是谁刻意扯挂起的一张绿色的网,把阳光密密匝匝地过滤在叶丛中,星星点点的,黄绿相间,纹丝不动。摇曳需风,风没出动,还在被窝里憩息。玻璃呈方块镶在窗上,每扇有五块,向屋内这面糊有一层厚厚的白纸,分明惨遭周而复始、忽明忽暗的昼夜之轮的辗转碾压,四侧边缘已破裂出众多大小不匀的半月形缺口,毛茸茸的,蜡黄、干皱,暴露出憔悴,难以强忍的垂命模样,而唯有从纸的底层面,才能判别出它的质料原为白色,而且曾经是雪白光润的。七根窗柱安稳地伫立在各自的岗位上,尽板起麻木的面孔,兀然不动地守候着屋外的每一动静,活像元首门前的卫兵,机警、沉默、冷峻,不张声色。

四周寂静。

屋里从右面第一根窗柱间,阳光倾斜而下,溜过柱子的左侧,如修磨成的一把斧头,亮闪闪地直劈在对面的门中央。门是土黄色的,与人一般高,看来其经历并不短于一个人的正常年岁,正反两面的油漆已剥落,尤其是反面,处处皱结着,犹如染过天花的脸,刻满了斑斑点点,凹凸成蜂窝样。一张双人床平稳地立在门后,也是木质的。浅红色,说得准确点,是浅黄色。若将门推开,阳光会旋即折叠在门的缘轮上,而余下的残块也就毫不犹豫地悬挂在了墙腰;光光秃秃的墙,仿佛被岁月的缓缓流水冲刷浸泡过,显得同阳光同床一样的漫不经心。阳光强烈而且平静,取墙作为镜子在反射,随即一堆灰白昏暗的阴影径直地笼罩住了整个床面;床同第一根窗柱恰成斜对,上面铺有一层薄薄的天蓝色被单,皱如波浪的,恍似一群一丝不挂的梦魂还在来回不歇地打滚嬉戏,无所顾忌,不管有谁贸然闯入,它都始终保持一个面貌——沉默相迎、沉默相送,作为坦真的回答,却丝毫也不透露出自己正在悄悄独白着的呓语。天蓝色被单,一长溜弯曲不匀的粗线横卧其中,微微泛白,不用说,是人身反复磨蹭留下的背影,同周围的蓝色相称,极不协调。而四根细长的竹竿却像束手就擒的四个囚犯,被紧固地捆绑在床的四边柱头上,喘气不能,动弹不得。黄如烟熏的蚊帐如释重负般懒洋洋地垂然而立。无论从里看外,从外看里,层次都一个样,宛如一大团灰白色的雾包裹住一座灰白色的城镇,模模糊糊,煞是难辨。从窗畔左侧的那角落,稍欠一下身,同床一个水平线而望,胡乱皱褶起的床单,会使人想到荒坡上默默隆凸起的座座小坟冢,与头上的焦黄的阳光揉合成了十分和谐的一体。

离床头约莫一尺许,挺立着的便是两个新旧参半的赭红色大书柜,互为依偎,显得自在而且傲岸。阳光顺直从右边第二根窗柱间飘入,眨眼间,在它们身上斜佩上一根金黄色的缎带,其形状,很像电影里拿破仑军团中骁勇骑士肩腰间斜挂起的那种。两个书柜类如—对孪生姐妹,十分相像,里面横七竖八地挤满了各色相貌的书刊;三十二开本,十六开本,厚的,薄的,个个儿歪躺着,面有忧色,没精打采。自然,矮小的书总是站列在高而厚的前面,有如一家大小框进照相机里,说是占便宜,又未免伤了和气,可一般大的总表现得暴躁和调皮,互不谦让地你推我挤,意欲探头,以便能彻底亮出自己哪怕有缺陷的脸谱。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去,它们的名字一律清晰透明,但要说醒目,当然,还得数那厚的,硬皮的,镀有金的了。它们总是不留情面的把它们单薄孱弱的伙伴一古脑儿地挤压在一旁,满副盛气十足的暴君姿态,显得不可一世的威武,大摇大摆。屋子是平房,地很潮湿,靠书柜边的墙明显有大雨过后、水渍未淌的斑斑痕迹,而书柜里面那排书的洁白的嘴唇肯定已被潮气蒸熏得腐烂发霉的罢,不然,窗户则不会开,阳光也不会单为它们披上长长的金带。书柜是四层,金带打皱处,便是第三层,只怪左上角的玻璃不知何时破掉了一块,阳光也只好憋着委屈,拐了一个不大的弯。从窗畔左侧的那角落,可以清楚地看到第三层里还盘坐着一些零星杂物:四盒化痔丸(一盒未封实,黑色的小圆盖还悬吊在瓶嘴上),两瓶墨水(一红,一蓝),一个瓷器松鼠和一个由红白黑三色纸做成的圣诞老人,还有一玻璃罐分币,一盒未启用的“青春宝”洗发膏……它们错落有致,拉成一个弧形,在相互觑视,身上披了一层灰,只有那盒未封牢的化痔丸独个儿沐浴在阳光里,其余都可怜巴巴的,谁也说不出自己的来历,说不出阳光何以不能供它们平等分享的权力,如一群遭遗弃的孩子,在乞讨,只怨,而不怒。

茶几同书柜正对。阳光滑过窗外那簇娇嫩的枝叶,从第三根窗柱间荡入,在茶几边缘印上了一个巴掌大的椭圆形的圈,而对面书柜上那金黄缎带,通过玻璃的中介作用,也把它的影子反投在整个茶几上,像人站立在太阳光的阴影里,茶几十分柔和舒坦地浸泡在一种暮霭色的身影中。两个毫不相干的事物,一瞬间,竟然也能构筑起诚实、融洽而又天然成趣的默契,这,就连它们自己也感到纳闷,哑口无语了。白色瓷杯摆在茶几的正中,对着书柜的这面没有花纹,透过把手的空隙,可看到映在茶几面上的那一面也没有花纹;而紧挨它的是比它矮半截子的铁烟缸,里面挤满了泄了气的烟头,明显地还散发有各种熏鼻的焦臭味。茶几的漆是土漆,一盒“淡芭”雪茄就斜卧在它的边角,启开的这头刚好被那阳光紧紧而异常整齐地衔住,作不得一丝抽动。三四节无用的“火车”牌蓄电池就歪立在茶杯背后一指远,之间弹开有一把雪亮的水果刀,刃尖直指向窗畔左侧的那角落,闪耀得剌眼,好似在阴狠地恶笑。在茶几的左右各配有一把藤椅,样子看来已到暮年,头部与扶手已突冒出许多铅灰色青筋,有的根已断裂了;左边这把紧依茶几。右边这把却略离得开一点,之间大概足可插进一条腿。它们组合得不太规矩,尽管如此,从窗畔左侧的那角落仔细打量,虽说慵倦,但无怨尤,因为它们谁也不明白自已怎么造就成这样子,又何时置身在这儿的。看来,它们好像各在思考着如果离开对方,自已是否就能生存下去,是否就能拥有今天;它们满不在乎,也没有想逃避的意味,态度很坚定,虽有某种对自身命运做出修正的神态和勇气,但谁也不能按自已的愿望自行移动——靠近点或挪远点,因而又显得非常颓丧。阳光在窗外丛树林中挥臂跳跃,一副兴致勃勃的生气景象,似乎逐又勾起了它们对昔日那生生不息的自由状态的热烈眷恋:无垠的莽莽丛林,广袤的绿水草山,它们生长在其中,盘卷着,纠缠着,以露为食,与石为邻,同日而乐,同夜而忧——那是多么美妙的原始青春!

隔在茶几与床之间的,是一个四脚平柜,有大半个人高,颜色介于黄白之间,第四根窗柱间淌进的阳光,不差毫厘地抖落在上面的一个粉红色食品盒的正面。光线柔软呈梯形。食品盒的背后竖立着一个镜框――一个年轻女人的整个清秀额部,从窗畔左侧那角落看,被阳光照耀得特别引人倾目;甚至用不着抬一下眼皮。还能见到镜框后的墙壁上倒悬有一昏黄色的长方块,像搭挂起的一张破布,同时又像连环画上专为孩子们洞开的一扇稀奇古怪而又摸不着的门。食品盒的正面,也就是阳光直射的这面,印有一幅女人的彩色剧照,分明是西方血种的优良产儿,其面部表情却异常轻佻,冷傲而浅薄,盒子立得相当稳,稳得来有一种沉重感,里面显然盛有酥饼蛋糕什么的,盒盖盖得那么死,大概已陈放了很久,兴许早已发霉生菌了罢,不然,阳光决不会因为盒子红得干燥如火焰,就一味的偏袒恩赐给它,而不更多地分赐给旁物。立拒的侧面–––靠床的这面,油漆光滑如洗,从中倒映着一排排书的影像,分明是床头边书柜里的书反照进去的,显得比实际上的要大得多,厚得多。

七根窗柱并排而立,兀自不动。户外枝桠繁茂,绿茵茵的,一条小径在树荫下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向深处爬去。而回头往里看,阳光像是树枝的背脊上突生出的一支手臂,从第五根窗柱间,色如肌肤地伸进屋来,笔笔直直地劈在第二个书柜(由床头数起)侧面的墙上,略长略宽,晃眼中,会真以为是一条爆裂开的缝。房屋是土砖垒成的,随着年轮的轮番碾压,终会崩裂,终会坍塌,成为自然大迁徙后遗留下的一堆荒凉残骸。墙上那土黄色的裂缝,仿佛就是这种不祥的预兆。而且……若从窗畔左侧的那角落移到这边这把藤椅上坐下,会明显地感觉到视框内有几个椭圆形物体的模糊暗影在上下晃动,稍眨眼皮,侧面立柜脚处的空档里,数个满身尘垢的酒瓶子就会清楚无误地跳立到跟前,略微一数,有六个,它们尽空着肚皮,像在乞怜,缩短了颈,舍不得就此离去。无声的乞求,会勾起最大的怜悯和同情。若不忍心再看,而无意识地将头抬起仰视,斜高处墙壁上的那个蜘蛛网,灰色的,似乎又是黄色的,忽明忽暗,显得尤其圆而大,因屋内空间低,第六根窗柱间涌进的阳光就很整齐地把它切成了两半。屋顶、壁面与墙柱所构铸的三角形,蜘蛛却很机敏的把它作为适宜生存的天然场地,像是自然的神力专为它搭立起的安全屏蔽。于是,兴头一来,便在它认为恰到好处的地方,勤劳地牵扯起了这密密匝匝的网,无疑织得相当牢实,相当精良。网悄然冷漠,没蜘蛛的影儿,里面却安然地蜷曲一只灰褐色飞蛾,一动不动,兴许是死的,若真活着,看来也逃不出守毙的一路。唉,那纠结着的网,是蜘蛛精心制作起的栖身之所,不量力的轻妄飞蛾哪能冒犯呢。一旦侵入不属于自己的领地,可怜的飞蛾就凭它那轻薄的双翼是无论如何也扇不开一条生路来的。阳光与蜘蛛网扭扯着,在墙上作着垂死的挣扎,渐渐地,缩成了十分模糊昏暗的一团。

自然啦,倘若从藤椅上站起,坐到床的边缘,人的左半侧身子就可轻而易举地把照在门上的阳光瓜分为二了。同窗并排的是写字桌,与床迎面对峙,比一般的写字桌要宽大些,也牢实些。桌面光泽耀眼,加上阳光从第七根窗柱间打滚似地蜷伏在上,更是明灿灿的如火焰在燃烧;桌面零乱不堪:一本一九八四年的旧日历簿,几张过时报纸,一把三角尺和手电筒,以及两瓶用光了的胶水瓶,罢尽个儿在桌面的阴凉处纳凉,却从光亮的光里无一例外地鲜明地映出了自己的倒影,像碧水中的倒影一样,清澈透明,一晃不晃。第一根窗柱的下方,就是桌面的右侧面,还平卧着一台中文打字机,分明许久无人动用过,字钉全已锈腐,而且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在阳光的背影里,正分泌出饥饿的唾液,粘糊糊的如浆。它的四边平滑如刀片,同样清晰地映在了桌面上,与其它的暗黑色影子相互重叠着,脸也全侧向桌面上的那精神抖擞的太阳光。不吭不语,却流露出孤寂。惘然若失的神态,好像任凭自己的灵魂被谁从身内一掏而空似的,然而,尽管如此,它们谁也不吐露出埋藏在心底的真情,显得很不在意,倒像并不以为出卖了灵魂,自己从此以后就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废物,因此,置身在阴影中,也觉得是理所当然、命里应该的事了。它们不需乎阳光的同情似的怜悯。桌子的整个左半面,除了仰躺有一本辞典外,还折射出三本厚厚的《聊斋志异》的书影,从床边数起的第二个书柜就靠立在距桌只有两步的斜面,而从上数起的第二层便是《聊斋志异》全套共四本。显然,每本都没有桌面镶着的那么长、那么厚,或许还不足它的三分之一。与床边那书柜镶嵌的方块玻璃不同,离桌边的这书柜的玻璃完整形的一长块,而里面明晃晃地斜排着七根窗柱,倾目从中看进去,满是绿茸茸的树枝,和一片蓝天,上面垂吊着几朵不动的乳白色的云,树枝被一排排的书齐腰砍断,同天衔接得一丝缝儿也不露,就跟从天上长出来的几几乎差不多:柔软,歪斜。从细到粗地向下伸展,有一种只要风一吹就会轰然倾倒的危险趋势。

四周寂静。

七根窗柱把阳光切割成七块形状,分贴在屋里的门——书柜——茶几——食品盒一墙——蛛蛛网——桌面上,它们交相辉映,簇拥着,缠绕着,把整个空间揉搓成光怪陆离的一团,如不回到窗畔左侧的那角落,很难分辨出哪束阳光是从哪根窗柱间溜进来的。屋里没有规栏,零乱不堪的家什,在阳光尽情的戏弄下,相互张望,悄然无声地述说着它们的脆弱,它们的无意志,它们的受某种力量操纵着的全部秘密。

四周寂静,如一面柔和的镜子,透明,光滑,单薄,一碰即碎。

一九八六年四月作于西农红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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