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第十五章 回 家

回家,每一个人本来都有权回家;回家,本来应该是轻松易举的事,但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大陆,许多人却有家不能回,而对林嘉诠来说,回家却是一个极其艰难的历程。

也是第七天,林焕然羁留在华侨大厦的第七天,也就是他发出电报後的第三天,他第一次被允许离开新江县城。那天一大早电话铃就响了,小廖在电话里说:「快点起来吃早餐,有好消息。」

小廖打电话催他吃早餐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说「有好消息」。他心里猜到两三分,大概是华盛顿驻北京大使馆有动作了。然而在未得到确切消息之前也不能盲目乐观。平日小廖催起床,他总会在床上再赖二三十分钟,今天可不同,他立刻跃起,很快漱洗完毕,想赶快到二楼中餐厅,不料打开房门时小廖已站在门外等着。

「有甚麽好消息?」小廖虽然是新江本地人,但他们一向说普通话,林焕然自然而然跟他说普通话。

「我也不十分清楚,马县长说要来跟你吃早餐,说是有好消息!」

林焕然觉得好消息应该是真的了,到中餐厅黎主任已在座,他们还未把包厢的门关上,马副县长就到了。

「马县长早上好!」黎主任和小廖站起来向马副县长问好,林焕然没有作声但也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马副县长打手势要他们坐下,吩咐小廖:

「先叫上早餐!」

「服务员,上早餐!」小廖打开房门伸头向外喊了一声。服务员闻声马上把早餐端进来,然後恭恭敬敬起退出外面,轻手把门关好。

「林教授,吃完早餐我们陪你回南岗老家探望亲人!」

马副县长态度和善,跟以前严肃的样子大不一样。

「为甚麽?不是不允许回去吗?」

「现在把问题弄清楚了,明天你就可以回广州去香港了!」

「我想现在就回广州,不想回老家了!」

「那又不行,我接到省里通知,你的问题解决了,今天派专人把你的护照送回来,估计晚上才能送到,与其坐在这里等不如回老家看看。」马副县长耐心地解释,小廖和黎主任了解情况不多插不上嘴。

「我的护照为甚麽送到省里?」

「替你补办回乡探亲手绩,你以前的签证是交换学者,只能到开放的大城市!回到新江县已是犯规。」马副县长平缓而清楚地说:「假如要求你填表补办理申请回乡手绩,则你已犯规在前,留下纪录不大好。我们研究过,不如当作县政府得悉你到了广州,发函邀请你趁便回家乡看看,这样我们也不犯错误,而你又更有面子。」

「那谢谢马县长了!」马副县长的话说得令人没有反驳的馀地:「但是说到回老家,我还是想自己一个人回去。你们一大堆官员陪着我,不晓乡下人怎样想!」

「可是现在车船都不方便,你老远回来,作为侨乡的地方政府不接送,特别像您这样有名望的教授,那表示我们侨务工作没有做好。」黎主任沉默已久,这时找到机会插嘴了。

「这样吧,我们送你到南岗村,我们留在大队部,你自己回家。你要回县城时我们再去接你,这样两全其美!」马副县长略为思索便和颜悦色地对林焕然说。

「那就谢谢了!」林焕然略加思索觉得对马副县长的提议很难反对的,反正现在护照还未拿回来,想走也走不了,先回老家看看再说。

回家,每一个人本来都有权回家;回家,本来应该是轻松易举的事,但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大陆,许多人却有家不能回。而对林嘉诠来说,回家却是一个极其艰难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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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辆乌黑的丰田房车停在林氏祠堂门前,马副县长、黎主任、小廖和吴镇长下车进入林氏祠堂,祠堂外面挂着「南岗大队」的招牌。林焕然下车後拎起那袋食品和杂物,沿着青石路继续向前走,一切都那麽熟悉,还是旧时的青石旧时的街,旧时的楼房旧时的家园。可是奇怪的是一路上都遇不到熟人,而满街奔跑的孩童也是相逢不相识。他向右拐过一个院落,看见林家大屋仍然耸立着,大门打开,只竖着一个齐胸高的竹篱笆半门。他加速步伐直刺刺朝大门走去,一切都跟二十几年前他被勒令退学还乡时一模一样,只是没有朝他狂吠的黑狗。

林焕然站在门槛上探头向里面张望,看不到人,他侧仰着头想看看曾祖父的画像是否还在,但屋里光线幽暗,看得不真切。

「你搵边个(找谁)呀?」

林焕然听到问声回头一看,一位肩上挑着半筲箕大头菜,瘦瘦小小的中年妇女正凝望着他。

很脸熟,林焕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禁仔细端详着她,尖削的脸庞,怯怯的眼神,莫非是嘉珍?怎麽会这样老?像四十多五十岁。

「哥?哥!……」嘉珍只喊了一声哥就哽咽着,喉咙在响却说不出话来,聚蓄在眼眶里的泪水也漫堤而出,大粒大粒地淌了下来。

「嘉珍!你真系嘉珍……」他原来想问她怎麽这麽老,但话到嘴边觉得不适当,便咽下去:「咁(这麽)多年来,你哋好麽?」

「哥!入嚟坐先讲!」嘉珍一手拉开竹篱半门让焕然进去,然後用衣袖拂抹屋里唯一一张残旧的椅面:「哥,请坐!」

但林焕然并不坐,他踱前两步,昂头看着墙壁,曾祖父的画像仍然高高挂在那里,镜面乾净明亮,但镜框四周的墙壁却布满密密麻麻网状的榕树根,整幅墙墙壁几乎都是榕树根,只留下曾祖父的画相,似乎曾祖父的威严连榕树都敬畏。曾祖父的眼睛仍旧炯炯有神凝视着他,像儿时第一次回家时那样凝视着他,他每移动一步,曾祖父的眼光也随之移动。

「你爸爸妈妈都好罢?」

「妈妈仲(还)好,爸爸过咗身了!」说着她又弯低腰身饮泣。

「啊!」脑际不禁浮起伯父最後的影象,满头苍发,高大的骨架已渐趋佝偻,眼神也趋呆滞,他虽然感到伯父老了,但未想到他这麽快就走了。他这才想起自己没有带甚麽礼物给他们,他们已经十几年没有联系,他刚到澳门时寄过一两封信,到台湾後连信也不敢寄,後来到了美国,而美国跟北京又没有建交。一九七二年尼克逊访问北京之後华盛顿跟北京的关系和缓了,但暗中仍就台湾问题不断角力。旋而大陆又批林、批孔、批周公,阶级斗争高唱入云,他更不敢冒险造次,不是怕影响自己,而是怕连累国内的亲人。那时候他刚到美国不久,一面读书一面端盘子赚取生活费,忙得根本无暇他顾。过两三年稍为安定又忙於撰写博士论文和论文答辩,他也担心跟国内联系会影响到他的学位和将来的工作,如果说这是自私,那他也只好认了。

「嘉珍呢次哥返来好突然,冇乜嘢(没甚麽)礼物畀你哋(给你们),净喺啲食物啫!」

嘉珍仍然低头饮泣,看也没看推到她跟前的东西,好一会她才回过神来,接过袋子,搁在板凳上,仍然没有打开来看。

「哥!爸临走时有嘢交落畀你。」她用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转身走进房去,不一会又走出来,递给焕然一个红布包裹:「爸千叮嘱万叮嘱,要好好保管,话乜嘢都可以唔见,呢包嘢千祈不可唔见,第时有机会见到哥哥就交畀佢。」

焕然接过来,解开红布,里面是塑胶薄膜包着的报纸,解开胶膜再解开报纸,里面还包着一层白腊纸。打开白腊纸才看到两包用白纸分开包着的东西,现在白纸都发黄了。他打开第一包,那是他的大学毕业证书,是一本大三十二开硬皮鲜红色封面的毕业证书,还有一张全班同学和师长校长在校门前拍摄的毕业照片。他的游思飞驰到二十年前,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想不到伯父临终之前还这麽重视他的东西。另一包用白纸包裹的是一本宣纸小簿子,和一本薄薄的线装书。焕然翻了翻宣纸小簿子,发现是用工整小楷细心抄写的林家族谱,可以追溯到八百年前南宋迁粤的始祖,从始祖到清末曾祖父那代,每一代人的名、号、配偶、子嗣记录得清清楚楚。事迹则有长有短,当过官的有成就的记载也就较为详尽,曾祖父事迹占了将近一页,除名、字、号、配偶、子嗣之外还有何时入泮,何时高中乡试,何时补知县,何时迁任,有何著作等等,是咸丰年间记录下来的。最後那几页笔迹较笨拙,跟前面秀丽的字无法相比,焕然认得出那是伯父的字迹。伯父仿前人的格式,记录着祖父到嘉诠这三代。

耀祖条记着名、字和号之外,还记着配古氏,继室邢氏,庶冯氏,嗣男嘉诠,女嘉珍。

耀庭条也记着名、字、号,配郑氏,男嘉诠,兼嗣耀祖。华南大学医学院学士,曾任「国民革命军」上校军医,广东医科大学讲师。

嘉诠条除了记着名、字,配方氏,也记着:「华南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学士)」,其馀则付诸阙如。焕然明白这是他们家族珍贵的历史,难怪伯父念念在兹。那本薄薄的线装书,纸质黄而脆,石板印刷,字体较大,虽年代久远,但字迹清晰,封面书名是《拾翠录》,原来是曾祖父的诗集。

以前从来未听伯父提过,也许伯父认为在那个年代不提为妙。焕然随手翻动几页,尚未及细看,便听见一声:

「阿珍!边个嚟咗?」,焕然随声音望去,看是一个佝偻的身影的老妇人正跨过门槛。她身体呈七十度向前趋斜,拄着一根树枒拐杖,困难地抬高头颅,凝看焕然。焕然略一犹豫就认出那是伯母冯氏,她可比以前老多了。

「伯母,近来好嘛?」焕然把族谱和诗集揣到怀里,幸而冬天的夹克够厚,口袋够大。

「你……你……你系……唔通系嘉诠?」冯氏眯着眼睛,满脸疑惑,但她终於认出来了。「妈,真系哥哥来㗎!头先我好快就认得出啦!哥冇乜点变,净系肥咗啲!」

「系啊,阿珍几好眼力!」焕然走过去扶冯氏过来,坐到他身边。

「妈!哥仲带咗一大袋啲畀我嚟。」嘉珍说着,把那沉甸甸的袋子搬到冯氏旁边。

「点解突然间返嚟?」冯氏解开袋口,翻点着袋子里的东西,脸上绽露出喜悦的笑容:「带咗咁(那麽)多嘢(东西)返来,你喺外边好嘛?」

「几好!都几好。」

「咁多年,我哋都唔知你去咗边!最初一两年,有人话你畀人哋打死咗。爸唔信,佢话你细个时,佢搵过一位省港澳闻名嘅金吊桶替你算过命,金吊桶话你命格高,带清贵,身边有六丁六甲保卫。你三十几岁至六十几岁有三十年大好运行,必定会有一番大作为,唔信你咁快就畀(给)人打死。不过,佢讲完就千叮嘱万叮嘱我哋千祈唔好讲出去。後来有一日,父买咗几两猪肉,夜黑齐咗之後就摆在太公像前,跪低呢呢喃喃同太公讲咗一轮,然後细细声好喜欢咁同我讲,哥哥落咗澳门了。嗰阵时,我懵懵下,都唔知澳门系乜。」

焕然记起,离开新江中学之後,最初两年到处流浪,谁他都不写信,真的没有人知道他在哪,而他自己过了今日也不知明天要到哪里去。後来他到了澳门,曾寄信回去给伯父,信说他的通讯处,伯父看了自然明白。给母亲的信他也寄给伯父代转,信中只说母亲地址有变,请伯父打听母亲新址,代转此信,但给母亲的信有否转到也不得而知。不久澳门暴动,他去了香港,抵港後又逢香港暴动,他又去了台湾,去了美国,跟国内通信固然不方便,跟香港的朋友也疏於往还了,所以家里获悉他到了澳门之後,不久又失去讯息。

「咁,阿哥,咁,你系唔系(是不是)由香港返嚟啊?」冯氏似仍有疑惑。

「可以话系,亦可以话唔系。我经香港返咗北京,然後再由北京返嚟!」焕然想尽量解释清楚,却又无法一下子解释得让她明白,挂在冯氏脸上的疑惑并没有消失。

「若果你由香港返就好罗,由香港返就有外汇券……」冯氏呢呢喃喃,像对焕然说,又像自言自语。

「妈啊!」嘉珍情急,唤了一声,投予一丝责备的目光,想阻止她母亲说下去,但她的阻止似乎无效。

「系吖嘛!由香港返就有外汇券……就可以买件灯心绒畀(给)阿玲!」冯氏仍然像自言自语。

「外汇券,有,我有!」焕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叠外汇券,都是十元大钞。他数了数,自己留下千馀元,其馀两千多元全塞到冯氏手里。

「咁多钱呀……」冯氏眼睛发亮,手发抖,用衣襟反转过来把外汇券包好,抱到怀里:「我……我……我一世人都未见过咁多钱!」

「妈,你真系……哥,真系唔好意思,妈份人……」嘉珍腼腆起来,说着又去掰她母的手:「畀返啲钱哥哥,哥在路上仲要使钱㗎!」但冯氏搂在怀里就是不肯松手。

「阿珍,我重有㗎,路上要使嘅钱我留起咗,果啲系畀你哋㗎。」

嘉珍见拗不过她母亲便松了手,坐回原位,低头不言。冯氏也不坐了,她踽踽脚,也不用拐杖就闪进房里去,那房就是以前分给傻炳的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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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点(甚麽)过身㗎?」

「佢冇乜嘢大病……一九六四尾退休返乡下,每个月都有粮(薪金)出,病咗又有公费医疗,都几安定。点知六七年又捉爸爸返县城斗争,仲(还)畀人打伤,断咗两条肋骨,返屋企医咗几个月先好返。不过都仲(还)有公费医疗,仲有薪水,冇咁(没那麽)惨。一九六八年清理阶级队伍,话阿爸系地主份子,系地主反革命,被清理出革命队伍,薪水同公费医疗都冇咗(没了)……」一提起往事嘉珍眼眶一红,泪珠又夺眶而出,垂头呜咽得说不出话来。

「慢慢讲,慢慢讲」嘉诠虽然也有点伤感,但内心的伤痛毕竟没有嘉珍那麽深,他找不到适当的语言来安慰她,只抱着她的肩膀,让她感到哥哥的温暖。

「一九六九年腊月天气非常冷,爸已经是六十几岁,大队仲(还)强迫佢(他)去修水利,到江边担泥抬石。早上出去时天气仲好,点知傍晚返风,落咗一场雨粉,爸淋湿哂,第二朝就发烧起唔到身。我哋叫佢(他)去公社睇医生,佢话唔使(不必),吃吓廿四味、盒仔茶得了,冇(没)公费医疗,睇医生好贵㗎!咁样我哋就煲啲廿四品苦茶畀佢吃,点知唔得,隔一日烧唔但唔(不)退,仲{还}烧得更厉害,仲(还)咳得好紧要(厉害),个人烧到不醒人事。我求阿富同阿书帮手抬阿爸去公社卫生院,但系大队唔(不)肯出证明,(仲)有人话阿爸系(是)地主、反革命,唔(不)肯医佢。话唔好浪费珍贵药物,医啲地主反革命,咁样我哋被迫又抬阿爸返屋企。点知返到屋企发烧更加厉害,佢系夹硬(硬)烧到死,咳到死!最後一日,佢好似退了点热,人也清醒起来,佢交待话畀我知包嘢放响边度,我搜出来交畀佢。佢打开望咗一眼又包番好,然後再交畀我,叮嘱我要好好保管。我哋以为佢或者会慢慢好,点知嗰晚半夜就去咗!」嘉珍止住饮泣,把经过一口气说出来。

「可能系感冒引至肺炎,如果打抗生素针或者吃抗生素药丸,应该系有得救嘅!」嘉诠长叹一声,觉得伯父死得真冤枉,其实只是一场感冒,但阶级斗争理论之下,无产阶级医疗机构就是不肯医治地主丶反革命,不知是甚麽逻辑?嘉珍听见哥哥这麽说,止住了的泪水又盈眶了。

「阿爸葬系边度(那里),我想去拜下!」

「都系葬响(在)虎岭,但系冇(没)准备,冇嘢拜祭!」

「唔紧要,有心就得了!」嘉诠说着就起身往外走。

「妈!你睇门口,我同哥哥去拜山!」嘉珍朝房门唤。

「得啦,得啦,你哋去啦!」冯氏抱外汇券进房之後就没有出来,现在应着,人仍然不出来。

出了门口,正要转身入小路,就听到一声喊叫:

「阿珍!你去边啊?」一个男人的声音。

「妈妈!」焕然回头,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朝阿珍奔来,而且也看清楚了说话的男人是淋尿裤,他儿时的玩伴。

「阿玲!快叫大舅父!」嘉珍把女孩抱起。

「大舅父!」小女孩叫了一声,便害羞得把脸伏在母亲的肩膀上。

「乖了!」嘉诠摸摸她的头,从怀里摸出十元塞到小玲手里:「大舅父畀你买嘢吃!」

小女孩并不接,阿珍抢过来塞回给哥哥:「哥,你都畀咗我哋咁多钱罗!」

「初次见面,系要畀个利是畀细佬(小孩)!」嘉诠把钱再塞回小女孩手里:「哥哥就返美国了,人民币都用唔着(不
到)!」

林跃富一直站在他们身边,不作声也不讲话。

「叫哥哥啦!」嘉珍吩咐道。

「哥哥!」跃富叫了一声便垂下头来。

「哥哥?」嘉诠觉得奇怪,林跃富还大他几岁,以前叫他嘉诠或诠仔。

「几年前我同阿富结咗婚!」嘉珍说着,也低垂着头。

「啊!啊……」嘉诠本来想说大家同姓怎能结婚?但话到了嘴边便咽回肚子去,因为这已成为事实,无法改变,多说无益,只说:「我哋去虎岭先,返来再倾!」

嘉珍一直低头默默走路,嘉诠也不作声,直到转入往虎岭的小路嘉珍才鼓起很大勇气开口说了:

「哥,原谅我……爸死咗之後我哋孤苦零丁,阿富冇歧视我哋,时不时帮头帮尾。我都曾经相睇(相亲)过好几次,但系男家最终都系嫌我哋成分唔(不)好,怕受牵连。嗰年,我都廿八岁了,阿妈就作主我嫁畀阿富。阿富冇人冇物,年过四十仲(还)打光棍,办咗结婚登记佢就搬嚟我哋屋企住。」

「佢对你好唔好?」

「都几好,乜嘢粗重嘅野佢都抢住做!」

「咁就好!」嘉诠虽然觉得委屈了嘉珍,同姓通婚固然有违祖训,跃富跟他们父亲同一辈,现在反过来叫他哥哥,他也觉得蛮别扭,但在那个年代甚麽都可以颠倒,有甚麽办法呢?一九七五年时谁料得到两三年後邓小平会复出,会有开放改革呢?这当然不是嘉珍的错,嘉珍只是受害者,他作为堂哥也唯有接受此一事实。他安慰嘉珍:

「阿珍,唔系你嘅错!」

伯父葬在娘的旁边,他们生前因冯氏的介入而疏离,死後却那麽亲近。伯父的坟也只是一坯黄土,没有墓碑也没有墓志铭。坟上的草都已枯黄,山坡上的灌木没有落叶,但也是乾乾枯枯的了无生气。他想起一九六四年决心偷渡前返乡扫墓的情景,现在景色虽然跟以前相似,但斗转星移,一切已经不一样了。他在伯父的墓前跪下叩了三个头,又跪在娘的墓前叩了三头个,默默祷告:伯父、娘,儿终於逃咗(了)出去,虽然唔(不)算有大成就,但总算做成人,受人尊敬。现时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咁返来,呢次冇乜嘢(没有甚麽)准备,下次一定备齐香烛冥镪拜祭你哋。然後又到祖母的坟前跪拜,说着相同的话。

「哥,你真系唔怪(不责怪)我?」嘉珍跪拜完了之後抬头问他。

「都话唔系(不是)你错,委屈咗你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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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虎岭回来嘉诠发现情况不一样了,庭院布满红红的鞭炮碎纸,屋里屋外都是人,大人坐满一屋,庭院里许多小孩在走动。跃富正为客人端阿华田、端咖啡、递香烟,小玲则给小朋友派饼乾糖果。

「返嚟啦!返嚟啦!」跃富远远看见他们便叫起来,大家都转头向门外张望。

「真系嘉诠返咗嚟(回来了)!」许多人站起来望向门口。

「点解会咁㗎?」嘉诠觉得纳闷,刚才他回家时静悄悄,没有一个人认得他,怎麽出去一会,满屋都是人?他忆起童年第一次还乡的情景,那时是睡一觉醒来满屋都是人,这次他只到墓地转一转,回来又是满屋都是人。他进屋後拱手转了一个圈,向众乡亲打个揖:「各位都好嘛!多谢各位来睇(看)我。」

嘉珍看到哥哥忙着跟众人寒暄,自己缩到屋角,帮忙递烟递水。

「系咁嘅(是这样),阿哥既然返咗嚟,冇理由静鸡鸡(静悄悄)返,静鸡鸡走!今时唔同往日,开放改革,包产到户,大家都吃饱肚,大家都好开心,我唔系(就)去买串大炮仗返来放罗。邻近嘅人过来问我,乜嘢亲戚嚟咗?我话嘉诠哥返咗嚟,咁就一传百咁传出去,大家都过嚟罗!」跃富走到嘉诠面前来喜气洋洋地对大家说。

「都廿年罗,嘉诠都冇乜(没啥)变,净系(只是)肥咗啲!」

「变咗,眼神都变咗啦!几柔和!」

「听讲你发咗达!你依家住响边呀(现在住在那)?」

大家七嘴八舌都在问,嘉诠简单说最初他落澳门、去香港,然後到台湾和美国读书,现在在美国加州一间大学教书。

「我早都话过啦,诠仔定非池中物,果然应咗啦,佢依家(他现在)系美国名大学教授!」说话的人排开众人挤到嘉诠面前:「认唔认得我啊?」

「认得,点会唔认得呀,圆周呀嘛!」嘉诠迎上去紧握他的手,他苍老多了,脸上满布皱纹,头发半白,其实周源只大他几岁:「横沥婆好吗?」

「佢啱啱(恰恰)过咗身年半,不过都好,见到开放改革,吃过三两年饱饭!」周源答。

「唔好意思!」嘉诠说。

「有乜嘢意思啫!阿娘死时都有八十罗,我哋叫做笑葬。」周源说着又转过身来对众乡亲说:「头先系(在)大队见到镇长、马县长,同两架(辆)车仔(房车),仲(还)以为乜嘢大人物嚟咗,听到炮仗声过嚟睇先(才)知道系嘉诠。」

「马县长同镇长都嚟咗?」有人问。

「系,送嘉诠返嚟呀嘛!」周源答。

「咁阿诠哥真系做大粒咗(真是大人物)了!上次泉叔带个仔返嚟,都只系镇长来探佢啫嘛!」不是谁说了这麽一句。

「唔系(不是),唔系!我都系(只是)教书先生啫!系马县长特别畀面啫!」嘉诠赶紧解释。

「诠哥,认唔认得我啊!」一个中年男人挤到嘉诠面前。

「认得,阿书呀嘛,肥咗,精神咗!」嘉诠拥抱着他说:

「琴姐有冇消息,佢几好吗!」

「佢都好好!」

「梗系啦,人逢喜事精神爽,阿书下个月就结婚做新郎哥罗!」人群中不知谁掷过这麽一句。

「恭喜!」嘉诠放开他的身体但仍握着佢的手。

「佢家姐都好帮手,寄过唔少钱返来,佢以前都相睇过好多次,女方都系嫌佢成份高(不好)。有一次都就来要登记啦,点知女方嘅阿哥由外地赶返来反对,又窝咗(坏了)!」周源说:「好在终於守得云开见月明,依家(现在)分咗田,自己做自己吃,好似土改以前咁,都唔多讲成份罗!」

「咁就恭喜晒!阿书,咁就要努力快趣(点)生返几个!」嘉诠说,阿书羞得脸上泛红,低头无言。

「依家(现在)计划生育,又唔生得多!」人群中也不知谁说。

「系了,哥!你有几个仔路(小孩)啊?」许久不作声的嘉珍突然问了一句。

「我有两男一女!」

「第日(以後)带佢哋返来呀!」阿珍高兴得雀跃起来:

「我话畀阿妈知,仲(还)有,你要寄佢哋啲相片返来呀!」嘉诠这时才注意冯氏还躲在房里。

这时嘉诠发现门外有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妇探头闪了一下便退出去,相当面熟但记不起是谁。便小声问阿珍,阿珍正要转身入房,小声说:「系巴辣鸡!」

「顺嫂!请入嚟饮杯茶!」嘉诠向门外喊了一声,又吩咐阿珍出去请她。

「我本来要落田,听到声音话呢度(这里)咁热闹,过来装(看)吓!原来诠哥返咗来!」巴辣鸡腼腆得红起脸来。

「顺嫂,饮杯阿华田,吃啲饼乾啦!」嘉诠亲自递茶给她:

「兴顺哥好嘛?」

「好,都好好,嘉诠哥真系唔同晒,仲(还)潇洒过佢阿爸!」巴辣鸡没想到嘉诠这样善待她。

嘉诠没有忘记,只是宽恕,他觉得以前亏待过自己的人不是可恶,只是可怜。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麽,只是跟风起哄,上头要斗谁他们就斗谁,而憎恨林家也只是出自妒忌,「憎人富贵嫌人贫」。

「嘉诠,马县长同镇长佢哋都喺(在)队部坐咗好耐,系唔系请佢哋来饮杯茶啊?」周源向嘉诠提议。

「请,请!唔记得咗!我依家(现在)同你去请!」

「你唔好去,你留响度(在这)招待乡亲,我同阿珍去请!」周源想得比较周到:「阿珍!你代表阿哥去!」

「周源哥,等我换件衫先!」阿珍说着轻快地上楼换了乾净的衣服下来,里面是碎花唐装衫裤,外面罩着杏色的羊毛衫:「哥!件衫系你送㗎!阿嫂好吗?」

「好好!」他漫应着,他记得是倩怡留下的羊毛衫,十多年了阿珍还保持得那麽好,但倩怡的事又不是一下子说得清楚的。

周源和阿珍出去不一会,两辆黑溜溜的房车便开到林家大院,马副县长首先下车,昂头挺胸,一迈步就知道是首长,黎主任、小廖、吴镇长尾随在马副县长背後。

「大家好,乡亲们好!」马副县长一脚跨进门槛就拱手向大家打招呼。

「马县长好!」屋里响起拉杂的广东普通话问好声,大家纷纷站立起来让座。其实也没有甚麽「座」,只是两三张硬木椅和长板凳,有两张还是跃富临时从邻居借来的。马副县长、黎主任一行坐定,跟大家寒暄两句,村民们便纷纷藉故离开,有的说要去放牛,有的说要去喂猪,反正
农活多如牛毛,不愁找不到借口。一脚牛屎的农民毕竟不惯跟官员打交道,见到官就浑身不自然,话不会说了,脚也有点软,还是藉故溜走比较自在,只有周源独自留下。

嘉诠怕耀富和阿珍不懂得冲咖啡,亲自冲了几杯浓咖啡端给长副县长等人,用普通话说:

「马县长、黎主任喝杯咖啡,非常多谢你们送我回老家,见了那麽多人!」

「以後多回来,树无论长多大多高,根都在土地。人无论去了多远,根都在家乡!」马副县长呷着咖啡一本正经地说。

「林教授,以後就多点回来,多关心家乡的建设!」黎主任附和着。

「一定争取机会回来,我的小孩课馀都学习中文,要带他们回来看看!」嘉诠说的是真心话,他的确想将来带孩子回来家乡看看。嘉诠这次回来只几个月,但的确感到气氛变了,虽然尚有一些极左的残馀,但阶级歧视观念淡薄了,人们生活改善了,吃饱穿暖了。分田到户後,农民有更多的自主性,干部的权势也削弱了,嘉诠觉得一切都是向好方面发展,将来生活更美好不是没有可能。

「教授!是你们家祖先吧?」马副县长抬头看见了画像,站起来再端详。

「是我的曾祖父。」

「画得不错,蛮威严!」马副县长说着,再回过头来看看嘉诠:「看来遗传还是有的!」

马副县长跟嘉诠谈话,黎主任插不上嘴,他跟乡亲聊了几句便举起手看看腕表。嘉诠意识到时间过去已久便说:「马
县长,那我们回县城吧!」

「哥,我劏只鸡,吃咗饭先走啦!」阿珍说。

「唔使,我哋返镇食,镇长要请县长食饭!」小廖抢着回答,竟然也说起新江腔的白话来。

「诠哥,你返嚟真系好高兴!不过有件事唔知讲好唔好!」耀富呐呐,想讲又不敢讲。

「讲啦!冇所谓!」

「好多华侨返归都祭祖先,同埋请村度(里)人饮杯酒,唔知诠哥你……」

「唔好讲啦!下次先啦!阿妈揽实啲钱死都唔(不)肯放嘅了!」阿珍打断耀富的话。

「钱我有,我仲(还)有美金、港纸,可以换,但系我冇(没)时间……」嘉诠迟疑了一下:「不如咁啦,你哋两个今晚跟我返华侨大厦,听(明)早换咗外汇券,整啲(做些)酒菜中午请大家饮杯啦。我就唔饮罗,我返来同大家讲两句就赶返广州。要几多钱啊?」

「四千度,请哂我哋生产队,其他生产队就每户请一人啦!」耀富说:「周源哥,要麻烦你通知经常帮我哋村煮炒嗰两三个师父听(明)日九点来,仲(还)要通知村度啲人!」。

「得,梗得啦!」周源满口应承。

「好!就咁决定!」嘉诠说,然转身对马副县长说:「那我们回去了!」

「好,上车!」

马副县长、黎主任跟林焕然坐一辆车,吴镇长,小廖跟阿珍和耀富坐一辆车,车子慢慢驾离村庄,马县长说:

「枝叶再高,其根在土,希望以後常常回来,为家乡的建设,国家的教育出一分力。改革开放之後,党和政府纠正了极左之风,虽然现在还有一些残馀,但慢慢会更好!」

「一定尽力,可惜我只是个教书匠,没有钱回家乡投资!」

「你是有名的教授,整个新江县没有几个教授,何况你是美国的教授,要发挥影响力,多宣传开放改革。这几天让你滞留在新江城,实在是迫不得已,因为你手续的确不完备,希望你体谅!」

「我理解,最初我确实有点不高兴,後来明白不是你们故意刁难。我自己也要负一点责任,今天返回老家虽然有点伤感,但也很愉快。伤感的是伯父不在了,愉快的是能见到这麽多乡亲。多谢马县长一路相送相陪!」

「那是应该的,应该的。」

一路有说有笑,气氛蛮融洽,不知不觉就回到新江县城。

林焕然在华侨大厦开了一间临江的房间给嘉珍,嘉珍看着洁净的被褥和窗外的景色,很兴奋,她紧紧抓住嘉诠的手臂说:

「哥!我成世人都未试过咁开心过,唔知系唔系发紧梦!若果阿爸未死见到今日就好罗!」她又激动得眼泪盈眶,忍不住捂面饮泣起来。

嘉诠心有愧疚,只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无法说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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