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满城争读房龙《宽容》一书的情景。那时,有位主张“三宽”的负责人因此而获咎失官。社会的点滴进步来之不易。

宽容是好东西,这是所有从言论一律时代过来者都有的体会。不够,正象自由与失重的关系一样,宽容也容易变形。在真假品牌商品鱼目混珠的今天,对什么是真正的宽容是否也应该进行甄别、“打假”呢?这样讲,恐有人会以为,徒为耸动视听、哗众取宠。人们会说,宽容么,就是从学理、法理上承认并保障所有人包括异己者表达意见的权利,“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表达自己观点的权利”;宽容么,就是多样化、百家争鸣之类,这样做盖基于“本体论上的平等”。这些话,我以为是表达了宽容一词的真义。

不过,抽象地表示赞同,不能保证实际运用中不走样。这方面,常见的情况是彻底而至于“透底”的解释:无边际的宽容观,多元成了无元,放弃立场,价值虚无。笔者有个朋友,因喜讲“后现代”而人称“后主”的,就持这一逻辑。“后主”随时随地警惕别人“言语的操纵”,对任何“固执己见”者都持批判与否定立场。如果你郑重建议他,解构其“解构”自身,他根本听不进去。于是出现这种有趣的情况:你的主张没有根基,他不坚持什么立场却成了“不倒翁”。某次,我对自以为“不公正”的某事发表了几句批评,“后主”君迅速亮出黄牌:“不要发牢骚!……”圣人“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教诲我是放在心上的,而“后主”的逻辑理路我也不以为非:毕竟,我以为不公,只是个人认为;焉能保障自己判断的绝对公正性?念及此,我的“义愤”被迅速瓦解,“后主”的脸上闪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纹。

一般讲,我是愿意服从真理的,但有时也惶恐。前不久,有本书被新闻报刊炒得沸沸扬扬,极目望去,几乎全是众口一辞说好的文章。余也不敏,不能欺骗自己地发现此书有那么多“缺点”、“错误”。正赶上一家电台开了“书评”栏目,请我做佳宾,我就鼓足勇气发表了自己对于该书的“否定”意见。当然,“否定”前照例是要“肯定”几句的,我的世故也不反对我这么做。自然,有听众赞同我,作补充;有的则不“苟同”,起来争鸣,可以想见。不过,事后出来了另外一种声音,不屑于观点的交锋,而是以“不偏不倚”的立场,指责我的批评是“不宽容”,他说:“……我们为什么不能有海纳百川乃容其大的胸怀呢?”说实在的,在这之前我虽然自以为修炼得够宽容了,虽“路见不平”也屡屡能忍,可面对义正辞严的发问,我又一次为自己的“不够宽容”而痛心。反躬自问:别人都说好,你又何必发杂音说“不好”呢?太自以为是了。州官既已放火,我又何必点灯?“西窗剪烛”,多小气。

我终于弄懂了那么一种“宽容”观:于己,套用板桥的诗,是“世间美恶俱容纳”,“始知佛法浩漫漫”,不要有什么定见,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就是了;于人,则祭起“宽容”的法宝来,让他思想瘫痪,缴了他的械再说,牵了他的鼻子摆布。至于金钱与物资的威权,是否也要予以“解构”?嘘!——请不要这么发问,“后主”们心照不宣。于是,宽容万岁,确是有用的好东西。那些“固执己见”的“不宽容”者,将无所逃于天地间。……写到最后,想问一下主张宽容的读者诸君:“您可否容得下鄙人上述谬说,使其合法超生?”

1996年

文章来源:作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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