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德成先生不但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们读书会里的栋樑和灵魂人物之一。我和他经常分享许多好书,每当读完一本书时,他经常有一种特殊的观点,引发出独有的创见。

他毕业于中国的南开大学,又在香港大学取得博士学位。是墨尔本艺文界知名的学者。他用学历史的态度,治学严谨、考据详尽、不因循传统历史的叙述观点去看一本书或描述一件事。大家和他一起读书和讨论时事、闲聊、批判各类观点、总能引发出许多精采的话题,使我们读书会的会员们受益良多。

最近我们共同读过的一本书就是日本名作家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这本书从初版迄今几近20年,我第一次购买这本书时也才刚进大学不久,老实说,那时读来并无特殊感受。约莫是那时台湾的风气比日本保守许多,再者因为当时太年轻,看当时己经30多岁的村上写着和我当时年龄几乎重叠时段的年少轻狂,因为距离太近,心境是一种“当局者迷”的混沌。因此,还没读得仔细就被我置之高阁,从此高踞我书架上任其尘埃沾蒙、蛀虫进驻。如果没有读书会里曾就读同一大学的日文系学姐白美秀女士的推荐,我想,此生我与此书的尘缘恐怕就此了结了……。

经过20年的睽别,其中历经光阴摧折、人世沧桑、……年少时的徬徨、恐惧、摸索、迷惑几都尘埃落定。不管真实世界的我愿不愿意长大,敏锐伤感是否在年华老去时刻磨成浑圆宽厚,夜深人静时那些难以遗忘的回忆仍会在某些时刻出其不意地涌腾翻覆……。重读这一本书,就像重回那片森林……迷走其间……人间行路,蓦然回首,此时情境,忽忽已届黄昏。

新近在台湾重新再版的《挪威的森林》,据统计在日本巳经销售出五百万册。今年元月份我在离台返澳前按旧习前往书店“血拼”一番,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本书仍盘据在台湾各大书店的畅销排行板上。这本书为什么如此畅销?这件事是我和姜老师共同兴趣与关注的焦点。

姜老师是将这本书放入一种民族文化的经纬里去审视的,他觉得村上春树在他的作品中明确表现出来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排斥倾向。据姜老师的统计:“全书共207面(打开双页为一面),西方作家、艺术家的名字和西方文学作品、音乐艺术作品的名称出现在42面上……(有时一面出现过两次或多次)”……日本自己的作家和文学作品名称在书中只出现过一次(第一遍时读到的,第二遍时没有找到)。

我(姜老师)的迷惑是:这本书到底是不是一个日本作家描写的日本境内的日本人的故事?“。姜老师的迷惑提示了我,也让我将对日本文化的观察、与某些印象拿来与之比对参照,我的看法是,村上春树对日本历史的逃避与他所营造出来的那片”虚拟实境“,正是日本社会和民众们普遍的”缺乏“。

虽然故事的场景发生的地点是在日本,然而村上所描写的是一种他们生活方式里‘不可能之轻盈’。因此这本《挪威的森林》遂成日本人心中的香格里拉、桃花源……是逃避不可抗拒的命运的向往……。

新近再版的译者赖明珠小姐在译本中说:“或许成长本身就是一种”迷路“的过程。书中人物的”迷路“经验,有没有可能成为读者迷路时的罗盘?……” 《挪威的森林》作者对于永远回不来的岁月、永远回不来的人、永远回不来的东西,做了一番深入祕境式的剖白和披荆斩棘式的探索。……虽然别人的伤,你未必会痛。‘我觉得,这本书提供了一个许多日本人不可能实现、却又曾在年轻时作过的梦……。

传统的日本男人从小到大的愿望大概是进名校、读热门科系、成为菁英分子。毕业后进入大企业工作,然后在其所属的集团里求发展、终其一生为公司效劳,竭尽所能立其成就、循序渐进在公司中升级。因为,他们的价值观是在集团中确立的。在日本企业文化中,扼杀自己,成全集团是一种美德,在比肩看齐的日本上班族社会里,要想表现自己相当困难,虽然任谁都会想要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只是,要付诸行动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日本有一位社会学家神户正雄曾在他所着的‘国民性十论’中提到:‘西方主我倾向较强,日本无我倾向较强’。西方以个人为主,团体为客,日本则以团体为主,个人为末。日本人有一种倾向,即‘个人不独立赋予自己价值,只依据让社会获益满足的价值大小来评价自己。’为了生存而工作,为了在企业立足,唯命是从地听着主管和上司颐指气使。日本的职员对于上司的命令很少争辩,没有西方社会的对立或为自己个人权益抗争的场面。然而,21世纪的日本年轻人到底在想什么?

2005年元月初走在日本第二大城‘大阪’市区,看着街上熙来攘往的市民,己过了上班的颠峯时段。听导游介绍……日本一直是比肩看齐的社会主义国家,日本的上班族便是靠着‘和别人一样’的体系,得到‘既非穷人、亦非富翁’的中产阶级的满足感。日本的社会普遍生活水准是高的。‘中流’意识深植人心。

一九八四年一位经济学者村上泰亮发表‘新中间大众时代’论,在日本成为话题。日本国民对于‘大家在百货公司购买一样的东西感到十分安心’。日本人买得起名牌、适时渡假泡汤(温泉),但他们其实相当苦闷,对他们而言工作的压力是沈重的。同侪间竞争十分激烈。因此入夜后常在大街上看到下班后喝得醉晕晕的上班族,在世界各地拒吸二手烟运动后,公共场所的吸烟人口显着减少,但若要日本人在公共场所禁烟或禁酒,不如先判他们入地狱好了。烟、酒、性爱是他们短暂逃离压力苦闷的迅速简便工具和方式。

在无可逃离的团体和结构森严的社会组织里,村上春树对日本历史的逃避与他所营造出来的那片“虚拟实境”,也许,正是日本社会和民众们普遍的“缺乏”。

这种藉由文学与艺术去填补欠缺寄托幻想的方式,也许是村上春树小说畅销的原因之一吧?

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写道:‘如果问日本人,他们最喜欢的字眼是什么?他们会说喜欢“努力”、“忍耐”、“和气”等;“自由”往往排在最后面。这也表示,日本是很缺乏“自由”的国家,所以才让我一直想逃离日本,想逃离“家”。譬如,我的小说从来不写“家人”,因为我从前一直想逃避这些。’。

男主角渡边在书中的角色一直是个边缘人,他在大学里独来独往、冷眼批判学运、打自由零工维持生活、但在另一方面,他比大学里一般‘从众而胆怯’的学生们有更多的幻想和质疑。因为不想从众不汲汲像一般人准备走上轨道的人生,因此他看起来反而比较自由、生存对渡边而言,因为没有所谓的成就评比而显得容易存活。

一次大战后欧洲的现代主义开始传入日本,日本诗人兼翻译家堀口大学居功厥伟。他翻译了法国现代派作者墨汉(Paul Morand)的小说《黎明》(ouvert la nuit,1922),这本小说文体的书写方式对日本最近的新潮流文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堀口所称的‘墨汉文体’此种写作方式的代表作家;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的《浅草红团》、日本推理小说之父谷崎润一郎《鲛人》……都是其中的代表作。

‘墨汉文体’,是一种利用既有文体所未曾有的新关系来结合事物,在既有文体中,事物的关系是以‘理性逻辑’结合,墨汉则以‘感觉逻辑’取代‘理性逻辑’。村上似乎延用了这种写作的风格,不将人物置入日本文化或社会结构中,而是逃离,也许深入反而丧失观察者的敏锐,失去自由感觉的能力和身份。村上选择这种混沌感觉性的镶嵌手法,来表达自己处于那个时代所感受到的反思与意见。

有人说,村上描写的是徬徨年少‘迷路的经验’。可我并不同意。曾经逃离的村上终究冷静地选择回返。村上宛如一个散步者般徜徉在文化和社会的表层。但在其与异国(质)文化、思考模式交流激荡中‘表层’逐渐龟裂,露出‘里层’。村上春树藉由60年代嬉皮文化主流乐团披头四所唱的《挪威的森林》,引领世界各地的读者也一起徜徉在日本式心灵的美感中……。我觉得,这是村上春树风格里最吸引我的地方。

文章来源:作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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