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的山涧幽幽的树,一代代走向这不归路。

生与死的界线就在这里。祖父来祭曾祖,父亲来祭祖父和曾祖,我来祭父母亲和祖宗,提着香烛钱纸,走在这青青的山路上。

每年都在桃红李白、鹃泣春暮的时节来登这龙泉山。有时还下着雨,点点滴滴象泪似的雨,点染了苍翠而雾濛濛的山,舒缓了无声的寂寞。连山风也来助兴,阵阵细语般的林涛,象父辈的招唤,掠过这山路又不肯消逝,一波一波地掀动我的思绪。湿了的黄泥,沾上了鞋,沾上了心。拖累了我的脚步,却拖不住我年年靠近祖坟的距离。不知何故,已多年未闻鹃声。那一声声缠绵凄迷,闻之令人黯然神伤的哀鸣去了哪里?这怕比“杜鹃啼落桃花月”更为悲凉!唯有路旁的野草野花和涧底的蝌蚪是可爱的,它们躁动着生的乐趣,在这登向祖坟的山路上。

可是,也有过迷失的年代,那是六十年代后期。五十年代我们太小,父亲未来得及带我们走这山路。六十年代走得太快,匆匆地把父辈丢进死亡,却没有丢进祖坟。我们因此迷失过,好在祖坟座落在山中,没有被掘去。后来,我表弟去山中宣讲“批林批孔”,无意间找到了祖坟。但那时这山路无法走,只有等待。

能走这山路时,母亲的骨灰已在我家的烂黑皮箱里躺了十多年。姨妈多次劝我,把母亲的骨灰撒进锦江中,也算中国人的入土为安。但我不肯,我一直等着迎回父亲的遗骸。又谁知那个年代,屈死的人除了不能收尸,甚至不必通知家属。等了十多年,总算等到稍近人道的年代,父亲的遗骸却不知所踪。一张父亲五十年代的照片,使我们欲哭无泪。这已淡去的哀思何能挥去?就是这样,我们仍沿着这山路,在祖坟中添下一座,葬着父亲的照片和母亲的骨灰的合葬坟。

不必叙述山民的遭遇。一百五十多年来,他们都守着朴实,守着对祖坟的承诺,守着贫穷和悲哀。即使在那饿殍遍野的年代,在那残酷超过中世纪宗教迫害的年代,我家的迷失,并未影响他们对祖坟的照料。但在物欲横流的时候,他们对祖坟下了手。虽然只掘到累累白骨,却掘断了彼此的情谊,掘醒了我的梦。

今年初,我远去了异乡。我深知,那建立在贫穷和风水上的承诺不必去追究。我在祖坟某个角落上的定位并不重要,我不能仅仅为厚重的历史和“无后为大”的家族而生存。令人意外的是,漂泊于万里之遥的我,在寂寞的春夜里突闻鹃鸣声。这真是“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这消魂般泣血似的,如唤“不如归去”的哀鸣,唤起我淡淡的乡愁。给我一种意外的温存感,使浪迹天涯的游子感到莫大的欣慰。

也许,明年我该再去祖坟。至少该在祖父墓碑的下款上,添上姑姑和妹妹们的名字。因为,作为家族的历史,应该更为健全。或许我还会种上几株树,挖出一条排水沟,再献上一束山花。

1997年11月于美国阿拉巴马州莫比尔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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