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反右运动还没有半年,报纸上就登出了毛泽东访问苏联的报道。在莫斯科的庆祝十月革命四十周年的大会上,毛泽东代表中国发出了豪言壮语,中国钢的年产量在五年之后要达到一千万吨,十五年后超过英国。一九五八年的夏天报上又登出了振奋人心的消息,中共中央在政治局扩大会议上通过了《全党全民为生产一千万吨钢而奋斗》的决议。紧接着,整个中国像过大年一样轰轰烈烈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全民大炼钢铁和大跃进运动。青岛作为中国的沿海城市首当其冲,大街小巷人们纷纷奔走相告,摩拳擦掌。所有的工厂都部分或全部停下了原来的工作,建高炉,炼铁炼钢。一时,炼铁的高炉林立,大小工厂机关学校浓烟滚滚。铁矿石缺乏就组织人们去山里找,去坡上寻。以后也不知道是谁突发奇想,炼铁炼钢的原料可以到民间去搜集。于是乎,青岛市各大小街道的居民委员会主任个个身兼要职,仿佛像怀才不遇的才子被重视那样地神气,带领手下打锣敲鼓,走千家访万户搜集所有与金属有关系的东西。小说写到这里我禁不住佩服起共产党对人民细如发丝的统治和管理。在农村,共产党能把指令下达到每个村,每个寨;在城市可以通过居委会把指令下达到每一家每一户。只要党中央一声号令,就像牵一发而动全身似地整个国家遥相呼应,整个人民跃跃欲试,每一个人都服从命令听指挥,宛如木偶般行动起来。

这一天,居委会主任冯大妈领着几位大姐来到孟慧家,见了孟老爷子满脸笑嘻嘻的,到背着手问道:“大哥,你家里有几个锅?”

“总有三五个吧!”孟老爷子知道她们的来意,说完对着她们一招手,让她们跟着他到厨房去找。孟老爷子翻腾了半天共找出几个大小不一的炒菜锅和两个蒸锅。

主任见了禁不住大喜,说:“还是厂长家财大气粗,”她把每个锅用手掂了掂,“分量还不轻。”说完脸上浮现出得意的色彩,冲着孟老爷子眯着眼睛,撇着软调儿,问道:“大哥,你最近听说了中央动员全国人民大炼钢铁的消息吗?”

“听说了。广播里还要求各家各户把家里的废铜烂铁上交国家呢。”孟老爷子每天都玩着他那宝贝收音机,对当前的政治形式了如指掌。

“听说了就好。”主任说完把手在孟老爷子眼前一伸,笑道:“拿来吧!”

“好使的锅也要上交?”

“对啊!多余的锅都要上交。”

“好锅也属于废铜烂铁?”孟老爷子的眼角上流出了几道疑云。

“大哥,你说说我们到哪里去找废铜烂铁?现在是和英国在钢铁产量上比赛较劲的时候,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多余的好锅也算废铜烂铁吧!”冯主任眼睛转了转,心想厂长家还是应该照顾的,别人家留一个锅,厂长家就留两个吧。于是又加了一句:“这样吧!你们家留两个锅,其余的都给我们吧。”

孟老爷子听罢脸上立刻出现了委屈之色,不情愿地把两个炒菜锅递到了主任的手里。主任刚把两只锅接到手里,后面跟着的两位大姐殷勤地跑上前,把主任手里的锅拿了过去。

孟老爷子拍了拍手,两眼往门口看,做出了送客人的样子。没想到,主任一弯腰把地上的蒸锅拿到手中,打开锅盖里里外外看着。

“这个蒸锅不是铁的,是铝的。”孟老爷子怕主任不知道,急忙补充。心想:“铝锅总可以免遭此难吧!”

主任面笑心不笑地哈哈了两声,说:“上级说了,凡是金属的东西都要,而且多多益善。大哥,对不住了!”主任说完就把铝锅递到了旁边一位大姐的手里。

孟老爷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蒸锅被别人拿走,不免一阵心疼,压在心里的话脱口而出:“大妹子,这口蒸锅刚用了没多久,还是新的,砸了怪可惜的。还是留给我们吧!”

主任摇了摇头,眼睛看着天花板,有点遗憾地说:“唉!哪一家的锅不是好的?谁又会把破锅存在家里?”

主任对孟老爷子深表同情,非常惋惜地说:“大哥,没办法啊!上级派下来的任务不能不完成啊!”主任说完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接着问:“大哥,家里有没有铁调羹,铝调羹什么的?其它金属的东西也可以。”

“有啊!”孟老爷子仿佛早有准备似地从碗橱里拿出一把旧的铁调羹,并塞到了主任的手里,心想这样该满意了吧,可以走了吧。

没想到主任看见了孟老爷子的收音机上的金属旋钮,眼睛一亮,像发现宝贝似地用手一指,大叫:“这里还有!”

主任这一嗓子吓得孟老爷子像小孩子藏自己心爱的玩具似地马上把收音机抱在了怀里,两只手还捂在上面,央求道:“大妹子,你就高抬贵手吧!我们一家包括徐厂长指望着这个小家伙给我们传达中央的指示和传送革命歌曲呢!”为了这个收音机,孟老爷子不得不把女婿抬了出来。

你别说,孟老爷子的这一招还真管用。主任马上就蔫了。没想到主任眼睛突然一亮,盯着孟老爷子宽厚的胸脯,把孟老爷子看得心慌意乱的,心想:“我又不是想当年的那位年轻俊俏的小伙子了,黄土都埋到脖子,有什么好看的。难到主任相中了俺?”孟老爷子想着想着满脸羞得通红。

主任嘻嘻一笑,用手指着孟老爷子衣服上的铜钮扣,说:“这里还有!”

孟老爷子如梦初醒,慌然说:“这几个扣子是铜的,不是铁的。”

“铜的也要。我今天剪下来不知道多少个了。小李姑娘拿剪刀来!”

旁边一位大姐早有准备地从背包里拿出一把张牙舞爪的大剪刀,并递到了主任手里。霎时间,只听见唰唰几声,孟老爷子衣服上的几个铜扣子被剪了下来。孟老爷子不得不把敞开的上衣叠拉在了一起。

这时,主任的脸上挂出了满意的红光,她朝着房间四周看了看,低下身子朝床底下瞧了瞧,然后站起身来,扭头对身边的几位大姐说:“徐厂长家的废铜烂铁已经收过了。走,到楼上张付书记家看看去。”之后,主任哼起了《南泥湾》,扭起了坐在人身上能把人压成一张纸的大屁股。

这天正好是星期天。没想到冯主任挨家挨户收“废铜烂铁”的成果当天下午就出现在小区里的小报上。小报说,在居委会冯主任的领导和广大群众的支持下,该小区共收获铁锅九百六十三只,铝锅五百四十七只,铜锅四十五只,各种铁皮玩具三百多个,各种铁调羹四千八百个,各种粗细的铁丝三大筐,还有各种各样的家用金属。小报还声称,根据目前收获的“废铜烂铁”的数量已经超过了相邻的几个小区,但要在市里争第一,同志们尚需努力,每家再翻翻自己的家底,看看有没有漏网的“废铜烂铁”。

正当孟老爷子读着小报哭笑不得的时候,咣噹一声门响,女儿孟慧回来了。她今天到学校里加班加点为的也是如何组织学生到社会上寻找“废铜烂铁”,到山里去寻找铁矿石。

孟老爷子指点着小报对女儿发劳骚,说“你看看,你看看,这那是什么废铜烂铁啊!都是家家户户的必用品。”

孟慧接过小报扫了两眼,说:“她们到咱家来了?”

“来了。”

“给咱家留了几个锅?”

“一个蒸锅,一个炒菜锅。”

“看来算是照顾我们家了。我们学校那边每家只能留一个炒锅。”

孟老爷子听了孟慧的话,不快地说:“好好的锅给砸了,炼成铁再做锅,费工又费料,干的都是些得不偿失赔本的买卖。”孟老爷子毕竟当过地主,毕竟在中国的几大城市做过买卖,心里装满了算盘。

孟慧马上对孟老爷子使着眼神,头摇得像波浪鼓似地,小声说:“千万不要再说了,否则引火烧身。”

孟老爷子恍然大悟地把手掌堵在嘴上,吓得头上还出了几颗汗珠。毕竟今非昔比。

孟慧到了门前把门打开,看来看外面没人,然后又把家门插上,对孟老爷子低声说:“别说是锅了。为了完成任务,我们学校把唯一一架钢琴里的弹簧都拆了下来,送出去炼钢铁了。现在是运动,没办法啊!”

突然,孟老爷子仿佛想起了什么。他跟做贼似地探头探脑地四周看了看,一切正常。他把嘴凑到了女儿的耳边,小声说:“家里还有几个新锅。我都藏起来了。”然后像小孩子捉迷藏似地脸上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孟慧把脸一沉,说:“这样不太好吧!”

孟慧的话音还没有落,就听到有人敲门,还大叫着:“老爷,开门啊!开门啊!”

孟老爷子听到了外孙小徐的喊叫,快步上前把门打开。原来小徐到楼上找张叔叔的女儿玩耍,被张太太送回家来。

小徐回家后扭头就往客厅里跑。没有多久便大声喊叫:“老爷,你看见我那铁皮汽车了吗?”

孟老爷子听了外孙叫他马上走到了客厅里。就见小徐跑到孟老爷子面前,叉着腰,翘着鼻子,理直气壮地问道:“老爷,你把我的铁皮汽车放到那里去了?”

这时候孟老爷子才想起来,那辆玩具汽车也让冯主任当废铜烂铁拿走了,不得不低声下气说:“那辆汽车太旧了,让我给扔了。”

小徐听罢便哭叫了起来。孟老爷子马上把小外孙抱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手绢一边给外孙擦着鼻涕和眼泪,一边说:“别哭了,老爷明天给你买个新的。”就这样,小徐才止住了哭声,从孟老爷子的身上跳了下来,然后又到处乱翻。孟老爷子有点不解地问:“小祖宗,你又在找什么?”

“高叔叔给我做的弹弓跑到哪里去了?”小徐一边乱翻着一边嘟囔着。

孟老爷子听了后心里又暗叫不好。高叔叔用铁条做的弹弓也让冯主任当废铜烂铁收走了。孟老爷子便装作不知地顺着外孙说:“找到了吗?”

“没有!奇怪昨天还放在床底下,今天怎么就不见了?”小徐满脸茫然,手抓着头皮回答。

“找不到就算了。没准明天它自己就出来了。你真想玩弹弓,老爷这就用树枝子给你做一个。”这时,徐良风尘仆仆从厂里回到家。好吗,徐良的脖子后面有一块巴掌大的黑斑,上面有几个大蜘蛛在爬行。孟慧眼尖,惊得大叫一声。拉着徐良就往门外拽,嘴里说着:“你看看你,满身都是土,脖子里还藏着蜘蛛精。”孟老爷子也看见了,及时地把鸡毛掸子送到了女儿的手里。孟慧拿起鸡毛掸子先把徐良脖子上的几个蜘蛛掸到地上。这下子可激怒了那几个蜘蛛,不顾一切张开大黑牙朝着徐良的脚背上就扑了过去。徐良见多识广根本没有把几个蜘蛛放在眼里。他轻轻地舞动了几下脚板子,那几个勇敢的蜘蛛就葬身在徐良的球鞋之下。孟慧接着用鸡毛掸子在徐良身上上上下下地就打了一遍。由于徐良衣服上的灰尘太多,孟慧不得不把徐良的外衣脱下,然后拿在手里,在楼梯口上下抖动着。孟慧只抖了几下,一只一扎长的黑虫子掉到了地上。孟慧见了哎呀一声吓得脸色苍白。原来是一只黑蝎子,伸着两个大钳子朝着孟慧发起了进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徐良手疾眼快一脚就把它踩在了脚下。好险啊!如果徐良不及时出手孟慧难逃此劫。在徐良的搀扶下孟慧抖抖索索进了家门。她坐在椅子上大喘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就数落起徐良。

原来徐良今天到厂里加班,和工人们一起在满是荒草棘藤的山坡上开地,建造炼生铁的高炉。你别说,经过艰辛的努力,高炉建得有模有样,并且还真就炼出了生铁,有好几吨呢。徐良来到孟慧面前神神秘秘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手绢,像对待宝贝似地轻轻把手绢打开。原来里面包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徐良故意对孟慧睐了睐眼睛,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吗?”孟慧摇了摇头,一脸天真的面相。

“这就是我们今天炼出来的生铁。”

孟慧马上把那块生铁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递给了身边的父亲。

孟老爷子解放前和朋友合办过炼铁厂,对炼铁有经验。他用手掂量了一下,又对着阳光看了看,递给了徐良,嘴上说还行,心里想:“这也叫生铁?里面含的杂质(硅硫等)至少占百分之三十。”。徐良又像对待宝贝似地把那块生铁用手绢包好,放入衣服布袋中,小声说:“明天一大早我还要带着它到局里去报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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