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又过去了,出去找粮食的最后一辆汽车还没有回来。急得徐良和造纸厂的其他领导一天到晚跟着了魔似地,等啊!盼啊!愁得徐良干脆天天坐在厂门口的传达室里,望眼欲穿地看着。又是两天过去了,那辆汽车还没有回来。就在徐良无计可施不得不报告给公安局的时候,那辆汽车像从天而降似地摇摇晃晃出现在工厂门口。消息传出几乎所有的干部和工人都涌到厂大门口,把那辆汽车团团围住。只见正付两位司机师傅满脸风尘,看到厂长兴高采烈地大喊大叫:“徐厂长,我们有吃的了。你往汽车里看。”徐良听罢急忙爬上了汽车,拉开了大帆布,“哇”汽车里装满了大大小小金黄色的南瓜。在那一刻徐良高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喜泪唰的一下狂奔而出。汽车师傅还告诉徐良,说:“他们那里还有许多南瓜,让我们再去拉呢!”在场的每一个干部和工人看到那么多的南瓜顿然欣喜若狂欢呼雀跃。他们一时也不知道从哪里来得力气,忽的一下把两位司机师傅围住,有抓腿的,有拽胳膊的,像欢迎凯旋归来立功的将士一样,把两位师傅扔到空中,接住,再往空中扔,嘴里面还喊着号子。在他们眼里这哪是什么南瓜啊?这简直是一条条鲜活鲜活的生命。有了它就等于有了命啊!

那天,每一个工人和干部都高高兴兴地抱着一个大南瓜回到了家。可想而知,那天晚上造纸厂的每一家都像过大年一样充满了温心的话语,飘出了开怀的大笑,家家户户都有了吃顿饱饭的幸福。大家像赫然还生似开始了访亲问友,奔走相告厂里买到南瓜的消息。多少年没有出现过的令人感动的场面没想到居然在青岛市造纸厂的职工宿舍里发生了,并且发生在中国三年大饥荒期间。

消息传出后,许多工厂效仿着造纸厂,也派出汽车到农村买南瓜。买南瓜的主要去处之一是山东省昌乐县。在大跃进期间,昌乐县县政府“顶风作案”,不但没有执行党中央的统购统销的政策,逼着农民交出自己的存粮,而且呼吁上级尽快调来救命粮。所以,在大饥荒开始时,昌乐县人民家家有粮食吃。由于一九五九年的小麦长势不好,县领导马上决定全县补种南瓜。就这样,东方不亮西方亮,那年昌乐县竟然获得了南瓜大丰收。多亏了这些南瓜,它们不但救了昌乐县四十万人民的性命,也救活了千千万万邻县和青岛市人民的生命。这就有了当时流行的民谣:“背着南瓜上青岛,看了戏,洗了澡,来回路费使不了。”

一九六五九年八月十五中秋节转眼就到了。吃完晚饭后孟慧独自一人倚在窗口旁。她望着窗外楼房里闪烁的淡黄色灯光,心里空落落的,感到有种说不出的莫然与怅惘。没多久,没有吃饱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隐隐作痛,孟慧干笑地摇了摇头,无助地把手心按在了胃部上。尽管干部补贴和不时地从造纸厂获得的大南瓜对家里的生活改善很大,由于市面上的付食品极度缺乏,人们仍然过不上温饱的生活,苦日子还是苦日子,孟老爷子的水肿病始终得不到痊愈。孟慧想到这里无意间抬起头来,天上的圆月亮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似地跑到了她的眼前,眯眯笑着安慰着她,并且把一束束洁白而温柔细软的月光轻轻地擦在了她的脸上身上。她的心暖了,胃的不适淡去了,不由自主低下头看去,月光竟然把她那长长的影子轻轻撒在了地上,又轻轻地拉到了床上,薄薄淡淡柔柔软软,仿佛给她穿上了一件古代丝绸长裙。孟慧看着自己修长的影子,听着飒飒作响的晚风,尘封已久的往事竟然倏而出现在她的的眼前。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八月十五的晚上,叶华高高兴兴地到大学的女生宿舍找孟慧。他事先和孟慧约好的,晚上到青岛栈桥去赶大潮,挖蛤蜊。在青岛住过一段时间的人们都知道,在青岛玩海除了夏日到大海里游泳以外,还可以钓鱼,礁石上敲海蛎子和赶大潮挖蛤蜊抓蛏子。

那天晚上,叶华穿着露膝的短裤,白色老头衫。孟慧穿着长裤,裤脚管一直挽到膝盖处,上身穿着长袖衬衫。两个人都穿着塑料凉鞋。孟慧拿着小桶,叶华手里拿着两把四爪蛤蜊耙子。在皎洁的月光下,两人手拉着手有说有笑地来到了青岛美丽的栈桥。他俩去时正逢退大潮,远远地看去,在一层月光和一层灯光交错有致的交融下,栈桥东面从海边到栈桥八角楼纵深四百多米的海水竟然荡然无存,露出来一片时而黑黝黝,时而黄乎乎,由泥沙组成的海滩。令人激动万分的是在退大潮后露出的这片海滩上已经有上百个赶潮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散在着,一个个都弯着腰,手里抓着蛤蜊耙子在泥沙里不停地挖着,有的赶潮者还不时地把挖到的蛤蜊捧在手里,像做广告似地故意在旁边挖蛤蜊的人们眼前晃着,然后喜气地放在身边小桶或铁盆子里。在这些赶潮的人们当中,有边干边说笑的;有干活的同时哼小曲的;也有低头不语埋头苦干的。很多赶潮者的身边还放着光芒四射的煤油灯,还有许多赶潮的人们胆子大,蹲在没脚脖子的水里挖着蛤蜊,聚精会神得连屁股处的裤子湿了都全然不知哩。

孟慧和叶华看在眼里心跳的更快了,两人竟然不约而同地跑了起来。他俩到了海滩上找了一块没有人挖过的海滩就蹲在了那里。还是叶华有经验,几耙子下去就挖到几个比铜钱还大一圈的蛤蜊。而孟慧挖了半天颗粒无收。急得孟慧发嗲地让叶华手把手教给她。只见叶华满脸都是微笑,用手抓着孟慧那只抓着耙子的手,用了点力气先把表层的泥沙挖掉,然后再往深里挖一到两寸,借着月光看去,几只白白的蛤蜊从泥沙里翻了出来。孟慧见了忍不住开怀大笑,还趁着别人不注意,用闪电般的速度在叶华的脸上亲了一口,以示感谢。原来这些蛤蜊都藏在两三寸深的泥中。从那以后,孟慧经常到海边挖蛤蜊,无竟中竟然成了挖蛤蜊的专家,再狡滑的蛤蜊也跑不出她的手心。想着想着,孟慧的眼睛眯了,安静地笑了,肚子也不那么饿了。突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叫出了声:“今天正好是阴历十五,可以赶大潮挖蛤蜊。这样家里就有肉吃了。爸爸吃了肉他那水肿病就会好了。”

孟慧立刻把她的想法告诉了正在外屋看书的徐良。徐良得知后高兴地一拍大腿,大声地说:“你怎么不早说呢?”

他俩说干就干,换上干活的衣服,带上小水桶和小耙子,正准备出发,孟老爷子竟然也换上了下水的衣服,像小孩子一样堵在门口哀求着带上他去挖蛤蜊。刚才孟慧对徐良说的那些被他偷听的一清二楚。孟慧束手无策地摇着头苦笑,对这个老顽童还真没有办法。

他们仨人沿着撒满白色月光的小路,走了没多久便看到了令人思念至极的辽阔的大海。此时,月光正散射在浩瀚的大海上,波光粼粼,浩浩淼淼。借着月光往海边看过去,硕大的沙滩上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影绰绰。不时地,有人打开手电筒,抖动的灯光照在了赤裸裸的海滩上,恰似大漠中的点点篝火。等到了海边才发现沙滩上挖蛤蜊的人们多的像群聚在岸边休息的海豹似地你靠着我,我贴着你,黑压压的宛如正在举行万人大会似地人山人海。一个个都蹲在沙滩上默默地挖着。“看来离岸边近的沙滩早已经被别人扫荡过了。”孟慧想着就往海滩的深处走,徐良和孟老爷子在后面紧跟着。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到离水边还有三四米的沙滩处,挖蛤蜊的人数明显少了。孟慧笑嘻嘻地对孟老爷子说:“爸,就在这里挖吧!”孟慧话的余音正在夜空中飘旋,孟老爷子和徐良早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已经动起了手。还是徐良的动作快,眨眼的功夫已经把挖到的蛤蜊捧在了手中。他表功地把蛤蜊拿给孟慧看,在温柔的月光下,露出了两排喜洋洋的白牙。

大海真的是青岛人民的母亲,在人们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它伸出了母亲的大手,把一粒粒救命的珍珠撒向了人间。那天晚上,徐良他们三人挖了满满一小桶的蛤蜊,挖得孟老爷子童心大发流连忘返。看他那个架势,要不是涨潮,他能在海滩上挖一天呢!

那天晚上孟慧把挖到的蛤蜊放在大盆子里,盆子里放满了水,再放入几调羹粗盐。第二天一大早放眼看去,盆里所有的蛤蜊都笑嘻嘻地张开了口,把小触角都伸在蛤蜊壳之外,形成了一朵朵千奇百怪有空灵感的小花。蛤蜊肉又白又软,早先残存在蛤蜊肉上的泥沙早被蛤蜊们吐的干干净净了。

看着这些美丽的小动物,把孟慧馋的实在忍不住了。她二话不说,把盆子里一半的蛤蜊洗干净,用水煮了不到五分钟,几乎所有的蛤蜊都开了口。她把煮熟的蛤蜊盛到盘子里,竟然有满满的三大盘。孟慧还没有下手吃,闻到香味的徐良和孟老爷子仿佛像哪吒那样脚底下踩着轮盘,唰地一下就冲了过来,话也不说就下了手。青岛的花蛤蜊真好吃啊!尤其在见不到肉的大饥荒年代,倍感香甜。三个人甩开了腮帮子这顿猛吃,直吃到肚子里饱嗝串串,额头出了大汗。从这天以后,徐良,孟慧和孟老爷子几乎天天赶海。不退潮,就在海边挖海草,捡海带,要不就用尖嘴的锤子在礁石上敲敲打打挖海蛎子或者把手伸进礁石缝里抓小螃蟹。于是,在徐良家的餐桌上,今天有盘炒蛤蜊,明天有碗炖海带,海鲜几乎天天不断。不久,孟老爷子,孟慧和徐良患得水肿病都好了,而且家里的蛤蜊多得吃不了都晒成了蛤蜊干。

好事成双,在一九五九年的深秋,渔民们也给青岛的人们带来了小的带鱼和黄花鱼。家家户户又有鱼吃了。青岛的大街小巷又活了过来,面黄肌瘦的人们渐渐地少了,行人们说起话来又开始粗声粗气有力量了,一到夜晚,过去的那些迷幻般的霓虹灯又开始闪烁不休了。

在三年大饥荒期间,如果说南瓜给饥饿难忍的青岛人民解了燃眉之急的话,那么浩瀚的大海则帮助他们渡过了饥饿的难关,给了人们活着的希望。

一九六零年三月的一个星期天的中午,灿灿的太阳给冷冽的初春染上了几丝暖意。生活稍微好过一点的人们耐不住心中的寂寞,纷纷从家里出来,靠在墙根上晒着太阳,有得所幸把仰椅搬出来躺在了上面眯上了眼睛,仿佛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似地占尽便宜。

这时候,徐良刚跑步回到家,就听到门外有人不住地敲门,宽着嗓门不停地喊着:“徐厂长!电话!徐厂长!电话!……”徐良听到了喊声后,马上披了件衣服,开门先谢了传达室的李师傅,然后跟在李师傅的后面不声不响地来到传达室的电话前。他拿起了电话。只听到电话筒那边急匆匆地问:“你是徐良厂长吗?”

“对啊!”

“我是小区公安局派出所的。请你马上到我们派出所来一下,认领一个人。”

“认领人?”徐良感到莫名其妙云山雾罩。似乎听到了外星人说话那样的不可思议。

“对!还是个女的。”电话那边说完就挂了。

徐良随手也挂了电话,又谢了李师傅,扭头碎步快跑回了家。为了维护厂长的形象,徐良和往常一样,换了件象样子的干净衣服,又梳了梳头,没有顾得上给孟慧说一声,低着头匆匆而去。他刚进小区公安局派出所迎面就碰上了派出所王所长。徐良过去为了工厂里的事情经常和王所长见面,两人都当过兵又有共同语言,久而久之两人熟得成了朋友。王所长见了徐良后,脸上的表情突然从坦然变成了迷疑。他冲着徐良先点头给予神秘的微笑,然后贴近徐良的耳边,鬼鬼祟祟地小声问道:“老徐啊!你是不是有个姐姐?”

“对啊!”徐良惊诧地回答。

“她是不是叫徐贵花?”

“对啊!”徐良惊得心都差一点蹦了出来,“她怎么啦?”

“你快进去看看吧!看看里面那位要饭的是不是你姐姐?”王所长说完用手指捅了捅他旁边的一扇门。

徐良一听就急了,二话没说破门而入,就看见对面是一张办公桌,桌子后面坐着一名警察正用手托着下巴打盹。桌子旁边的墙角处有一个长椅,长椅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还是个孩子,看上去也就是十岁,满脸恐慌,正用手挽着那个女的;女的披头散发满脸的烟灰,看上去像个老太太,仿佛正患着重病似地浑身无力,双眼紧闭斜躺在椅子上。显然这是母子俩。徐良见了这母子俩怔住了,只见她俩破衣烂衫骨瘦如柴的,上身都穿着黑色粗布缝制的棉衣,到处是洞眼,破棉絮从洞眼里拖出;下身也都穿着黑粗布缝制的棉裤,裤子上面补丁摞补丁;两人的脚上都穿着自家做的布鞋,大拇指都顶出了鞋外。看上去这母子俩比跑到青岛要饭的都要穷上几分,寒酸上一成。徐良仔仔细细看着眼前的这个妇女,发现她和自己脑子里的姐姐根本对不上号。徐良不得不小声问道:“请问这位大姐,你找谁?”

那位妇女听到了徐良的问话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就看了一眼,两只灰蒙蒙的眼睛突然着了火,人像吸了口大烟似地立刻抬起了头,精神起来,同时向徐良伸出了细如干柴的手,不停地缠抖着,唯唯诺诺地说:“良子,我是你姐啊!你怎么不认识我了?”她说完后,眼睛里残存的泪水一古脑地全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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