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说得好,事不过三。孟大头吃了两次大亏,便在心里面可劲地琢磨起来。到底谁这么恨他?又是谁对他如此地苦大仇深呢?经过反复挖空心思地凝想之后,他把注意力放在了他大半年来斗过的男男女女的身上,这位给他带来痛苦的不速之客很可能和他们有关。可是,他斗过的人太多了,到底又是谁干的哪?他搜索枯肠地想啊,在不经意间,摸了摸脸上被弹弓打出来的伤疤,心里突然有了着落:“对啊,打我的很可能是个孩子。”想到这里,他马上找到了小黑胖子,告诉他从明天起带着你的手下到学校和工厂附近多走走,看看有哪些孩子在这几个地方转悠,见了那些和你的年龄相仿的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的孩子你别对他们客气,翻一翻他们身上有没有弹弓。如果他们反抗,就说这是学校革委会的命令。小黑胖子连忙应声称是。

接到父亲的命令以后,小黑胖子瞬间变成了进入斗鸡场的大公鸡,狂傲的不可一世。他也有点受宠若惊,没想到父亲会如此地看重他。于是,他立刻召集到他手下的红小兵干将,模仿着他爹的口气,人五人六地把命令传达了下去。

这一天,徐岩和徐笑正在造纸厂的一个极为偏僻的角落里玩,猛不丁发现小黑胖子和他手下的几位干将出现在他们面前。就在徐岩感到奇怪和恍惚的那一瞬间,小黑胖子的脚已经狠狠地踢在了徐岩的身上。徐岩一个迾趄,险些跌倒。人还没有站稳,小黑胖子的拳头就到了,徐岩急忙低头躲过了这一拳,转身就要跑,没想到小黑胖子手下的那几位干将叉着腰挡住了徐岩的去路。小黑胖子冷笑着,咬牙切齿举起了拳头刚要下手,就听到空中传来了一声霹雳:“都给我住手!”小黑胖子转身怒目相视,就看了一眼竟然成了撒气的皮球,满脸的横肉立刻松软,并重新组合成媚笑。原来大声断喝的来人正是小黑胖子最怕的人,高师傅的小儿子高山。徐岩和徐笑见到了高山喜上眉梢,几个快步就躲在了高山的身后。高山不客气地对小黑胖子说:“你为什么打人?”小黑胖子支支吾吾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让人明白的话。高山用手指点着小黑胖子的头,警告道:“就这一次,下不为例。”然后,高山把他那硬硬的大拳头在小黑胖子眼前晃了晃,“如果再让我知道你打了徐岩,别怪我对你不客气。”高山说完对着徐岩兄弟俩说:“跟我走。”话音刚落地,就听到了小黑胖子慢条斯理的声音:“慢着。”高山一听就火了,心想:“这小子是不是骨头又痒了?”高山把手上的关节攥得嘎嘣嘎嘣响。接着,小黑胖子用软中带刺的口吻,说:“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查一查你们身上有没有弹弓。如果你们不让查,厂里的红卫兵会找到你们家里去。”高山刚想说不,但他想到徐岩家现在的危机,再说了如果不让他们搜身就会有不打自招的嫌疑,麻烦的事还在后面,好汉不吃眼前亏吗!因此,高山只好退让一步。他说:“你们过来搜身吧!”小黑胖子和他的手下哆哆嗦嗦地在高山,徐岩和徐笑身上摸了一遍,什么也没有找到,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当时吓得徐岩倒吸一口冷气,亏着没有把弹弓带在身上。他知道这群人是冲着孟大头两次被人暗算的事来的,看来他们已经有了提防。回到家中,徐岩不敢掉以轻心。他趁着没人注意,把心爱的弹弓藏在了楼下的鸡窝里,还做了记号。看来对孟大头报复的事情要放一放了。多年以后,小徐不知道有多少次在我面前自卖自夸,说他从小就玩弹弓,十打九准。那个弹弓是孟老爷子亲手给小徐做的,至今被小徐当做宝贝存放在家中。小徐有一次酒后失言,哭咧着嘴对我说,他想他的姥爷,做梦都想。他还说每次看到那把弹弓就看到他的姥爷。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民群众对千人一面,千遍一律的公式化批斗游街逐渐厌烦了,参加批斗会或围观的人数越来越少。最近一次批斗包括孟慧在内的走资派竟然只有七八个人参加,以致会场上冷冷清清。那些参加组织这次批斗会的红卫兵们因没有群众捧场一个个垂头丧气地没有了精神,只得借着聊天打发时光。那次批斗会开了不到二十分钟便不欢而散。

更令孟大头头疼的是孟慧本人。经过近一年时间在魔掌里磨练,孟慧对批斗和游街已经做到了既从容不迫又熟门熟路的地步。更令人不可想像的是她做起扫校园,清理茅房等惩罚性工作不但熟练到了专家里手的程度,而且习以为常毫不在乎。你让孟慧做什么,她就能出色地完成什么。孟慧在斗争中摸打滚爬,皮实得简直成了打不烂拖不挎,能伸能屈而钢性十足的弹簧。

再说了孟大头手里并没有把孟慧置于死地的证据。对孟慧下手太狠不但有公报私仇之嫌,而且很可能会引火烧身,引起民愤。因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孟大头在批斗孟慧上收敛很多。

就在孟大头对批斗孟慧失去了兴趣,只好听之任之之时,造纸厂革委会的阎主任打来了电话,让孟大头把手头上的事情办完后尽早地回到工厂,学校这一摊子交给学校自己的红卫兵去处理。

一想到马上就没有实权,孟大头心里就不自在,像有人欠他钱不还似地。他决定回工厂之前再捞一把,也就是说借着种种借口再抄一次家。目标锁在了那些家底子厚的,被打成走资派的中小学校长,付校长和教务处主任,其中包括孟慧。他在心里沾沾自喜地想着:“抓紧时间捞一把是一把。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啊!”

这是一九六七年夏天的一个星期天早上,徐良刚起床,就听到一群悔气的老鸹在窗外呱呱乱叫。徐良把眉头皱了两下,心想:“看来又有人出了倒霉的事情。”他正想着,耳边传来了敲门声。徐良过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的又是自己的怨家孟大头和他手下的几位打手。徐良禁不住笑了,原来刚才那群聒噪不休的老鸹是给他通风报信的。徐良还没等孟大头开腔,嘴里不由地说:“又来抄家?”

“对!”这一问一答平淡得象集市上讨价还价。

“那就请吧!”没想到抄家抄到这会儿,徐良司空见惯得宛如遇到送牛奶或送报纸的童儿一样平常。

孟大头这帮人进屋后直奔徐良的卧室,象狼进入羊圈一般。而孟慧却客客气气地从屋子里出来,让出地方让他们搜。孟大头这伙人急不可待地下了手,又翻箱又倒柜的。他们翻了半天除了衣服以外没有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孟大头手里掂量着他唯一所获——一块旧手表,有点扫兴,忙了半天收获不大。他正准备走的时候,眼角的余光里出现了一个用牛皮纸皮着的硬皮本子,正躺在墙角处的一个铁皮箱子里。孟大头犹豫了片刻,还是过去把它拿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心想:“总不能空着手回家吧!这个小本子挺别致的,拿回去送给阎主任。”

就是这个小本子给孟慧带来了一场大祸。

那天下午,孟大头抄家累了一天后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了家。他趁着家中无人,把抄家时偷拿的东西悄悄藏在了床底下的箱子里,歪在床上竟然睡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感觉到自己坐在一条小船上。小船在水里摇啊,摇啊,人正乐滋滋地美着,突然,天上刮起了大风,并不容分说就把船的一头拉进了水里。孟大头还没有反应过来,水已经漫到了他的大腿根,眼看这条船就要翻了,他却跑不出来,急得他大叫起来。睁开眼睛原来是个梦。自己的小儿子站在他的身边,正吃力地摇着他的肩膀,嘴里还大叫:“爹,快醒醒!爹,快醒醒!”孟大头刚想冲着儿子发火,惊然发现儿子手里拿着一张比巴掌小一点的照片,并把它对着自己的眼睛。此时,孟大头满眼堆满了粘脓性分泌物,根本无法看清楚照片上的人和物。他用手指把眼睛揉了半天,再仔细看过去,上面竟然是孟慧和一位国民党军官。他眼睛为之一亮,人彻底醒了。他慌然起身从小黑胖子手里把相片抽了出来,好奇地问道:“从哪里来的?”小黑胖子用手指着地上那本硬皮本子,上面的书皮已经被剥落,兴奋地说:“我从书皮里发现的。”孟大头喜出望外,把那张照片捧在手里左看右看,还不停地表扬着儿子:“好样的,真不愧是爹的好儿子。”然后,孟大头像对待自己心爱的宝贝似地,把这张照片小心地夹在那个硬皮本子里,紧紧地抱在怀中,心说:“孟慧啊!孟慧!这一次,我看你往哪里跑!”

按理说,孟大头把这个硬皮本放在箱子里这事就算完了。他那么多的金银财宝还照顾不过来呢,哪有心思去想这个其貌不扬的本子呢?没想到每当孟大头藏什么东西,他那小儿子总会通过门缝偷看着。只要孟大头一不留神,他藏的那些东西便被小黑胖子偷偷地拿出来。如果是钱他就扣它两块,如果是金银财宝他便拿它两件,然后跑到街道上跟小商小贩换成钱好打牙祭。这次也不例外。孟大头刚睡过去,他就把那只箱子翻了个遍。最后,他把这个硬皮本一页页翻过去也没有找到什么。他刚想把本子放回箱子里,就感觉书皮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他好奇地把书皮拉开,竟然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相片,里面竟然有一位国民党军官。他开始并没有在意,正准备把那张照片再放回书皮内,他的下意识突然告诉他,这张照片可能就是爹要找的东西。小黑胖子立功心切,才推醒了他爹。

这是一张解放前的照片,是孟慧和大哥孟梁的合影。

孟梁从小就喜欢自己的妹妹。孟慧还是童儿的时候孟梁就让孟慧骑在他的脖子上到处去玩。春天带着妹妹放风筝,夏天领着妹妹到豆子地里抓蛐蛐。妹妹喜欢听蝈蝈唱歌,孟梁就会到山里去抓。孟梁每次进山都能抓到蝈蝈。他还把蝈蝈放在自己精心编制的小竹笼子里,挂在妹妹睡觉房间的窗棱上。孟梁手可巧了,他除了会画画外,还会剪纸。只要妹妹喜欢什么,哥哥就给她剪个什么,并且剪出来的人和动物栩栩如生。孟慧五岁那年喜欢跳橡皮筋,哥哥知道后二话没说就跑到县城买橡皮筋给妹妹,还在家里教她如何才跳得好。以后妹妹喜欢上了大海,只要孟梁放学回家一有时间,就领着妹妹去赶海,挖蛤蜊或抓螃蟹,每次都玩得精疲力尽,笑得口干舌燥才回家。孟梁还用长的竹杆专门为妹妹做了一根非常漂亮的鱼杆,经常带着妹妹去海边钓鱼。每当妹妹高兴地抱着钓到的大鱼的时候,哥哥就会在旁边抿着嘴上不多的小胡子,笑开了花。这么说吧,孟慧喜欢什么,只要孟梁能做到,他总会像变戏法似地给她变出来什么。以后,孟梁到省城去上学,一去就是半年。他每次学校放假回家后,如果看不到妹妹,就会急得饭不吃,茶不饮。一但孟梁见了妹妹便眉开眼笑,他俩有说不完的话。

解放前期,孟梁是国民党的少将。他带领着部队准备从青岛乘轮船去台湾之前,特意回了趟家乡。他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爹和妹妹。临走前,他不知道暗地里流着多少次与父亲和妹妹离别的眼泪。离别前,他找了一个艳阳天,拉着妹妹去了趟县城,照了这张相。得到相片后,哥哥和妹妹各一张,分别像对待自己最珍贵最心爱的物件一样对待它。从此以后,孟慧每当想念大哥,就会偷偷地拿出这张照片,躲在角落里一看就是半天,思念的苦泪便像珍珠一般无声地落下。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孟慧曾经想过把这张相片销毁掉,她尝试了好几次都狠不下心来,仿佛这张照片是连接她和哥哥的唯一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孟慧不能没有它。为了避免麻烦,孟慧小心翼翼地把这张照片藏在了那本硬皮本子里。孟慧当时想这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哥哥和妹妹的合影。即使抄家被翻出来也不至于因此定罪吧!

但是,孟慧想错了。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的社会里,国家虽然有法律,包括公民有自由说话的权力等,其实都是假的,是装装门面的,是做给外国人看的。这个国家连毛主席都不守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更何况小小的老百姓。那个时候谁占山为王,谁手里就有法。革委会里的几个头头只要碰碰头,简单地讨论一下,就可以定某一个人的罪。抓你还是不抓你都是他们几个说了算。你没有任何为自己辩护的权力。当孟大头兴冲冲地找到了阎主任,并给他看了那张照片后,阎主任猛地站起来,用手怕了一下桌面大声喝道:“原来徐良的老婆是潜伏在我们身边的国民党特务。老孟,快通知下去,找人把他老婆抓起来,送到厂劳改队。”

那天晚上孟慧正在家里吃晚饭,一伙背着枪的民兵闯进了孟慧的家中,不分青红皂白,把孟慧抓了起来,押送到厂部的劳改队。把徐良给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在床边呆呆地坐了一夜,直到鸡啼鸟叫。那天夜里,徐良的脑子里都是对往事的回忆,对现实的无奈。在战场上曾经指挥过千军万马,冲锋陷阵,在死神面前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钢铁汉子徐良如今连自己心爱的老婆都保护不了,他的心碎了,思想绝望了,无数个为什么不停地在脑海里涌现,眼泪像离线的珍珠,脸上被嗡嗡叫的蚊子咬了两口却不知道。

第二天,可怜的孟慧,被他们强行剃了个阴阳头,脖子上挂着大木牌子,上面写着女特务孟慧,在数名红卫兵的押送下到处游街。孟慧如果走慢了,旁边五大三粗的红卫兵上来就是一脚。到了晚上,红卫兵们就把孟慧关在小黑屋子里,在几位红卫兵的骂声中严加逼供。开始,孟慧没有什么可以交待的,那些红卫兵就用鞭子抽她,用烟头烫孟慧的脖子和胳膊,以致最后孟慧麻木得都感觉不出来疼痛。最令孟慧受不了的是他们不让她睡觉。最后把孟慧折磨得实在挺不住了,只好红卫兵说什么她就答应什么。就这样好不容易才过了“逼,供,信”这一关。

本来阎主任在孟大头的挑拨下准备把孟慧送到监狱里去。但那个时候,监狱里已经挤满了所谓国民党特务和死不改悔或历史问题严重的走资派,像孟慧这样证据并不确凿的女特务竟然还轮不上。阎主任只好把孟慧送到厂劳改队严加管教。

由于被揪出来的反革命和国民党特务太多,青岛造纸厂专门成立了劳改队,由三名工人监管,其中当头的姓孙。由于早年孙监管头上长满了疖疮,病好了后头上落满了疤,人送外号孙疤瘌或疤瘌头。此人一米七左右的个头,长了一身的母猪肉,橄榄球样的胖头上按放着八字稀眉,母狗般的三角眼,朝天的鼻子,喇叭花般外翻的大红嘴唇,还有稀稀疏疏,看起来有营养不良之嫌的胡子,说起话来尖声尖气地像只耗子。

在文化大革命前的一九六四年,孙疤瘌住在造纸厂附近的一个农庄里,是一位成天吊儿郎当拨一拨动一动,让村民见了嫌弃得只摇头的农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位疤瘌头交了狗屎运,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一名造纸厂的工人,被分配在锅炉房烧锅炉,给工人们提供热水。后来据说是孙疤瘌的那位在公社里当书记的叔叔帮了大忙才把他从农民转成了有城市户口吃国粮的工人。

虽然孙疤瘌三代贫农,他生来好吃懒做,从小仇富,由其是看不惯那些出入坐汽车,住洋楼的厂长和书记们。但在表面上,孙疤瘌见了厂长书记不是点头就是哈腰,仿佛见了自己的亲爹亲娘一样。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小人得志,闹得最欢的非他莫数。因此,他不但成了阎主任的得力干将,也因为说话投机,志同道合与孟大头交上了朋友。

当时,疤瘌头手下管理着十几位反革命,坏分子或者国民党特务。孟慧被送来以后,他并没有在意,每天让孟慧和其他劳改分子一起劳动,或挖沟,或种树,要不然打扫厂里的卫生。

一天,孟大头特意请疤瘌头到工厂外的饭店里喝酒吃饭。在疤瘌头吃喝到了兴头上时,孟大头把心里话全部掏出。意思是这个叫孟慧的是他的死对头,让疤瘌头对她多加“照顾”。两人临分手时,孟大头还悄悄地在疤瘌头手里塞了一只足金的金戒指。疤瘌头高兴地对孟大头巴了几下眼睛,意思说你就等着听佳音吧。

文章来源:作者文集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