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头通过望远镜看得真真切切,孟慧一头栽在地上半天没有动一下。高兴得孟大头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拍着手嘻嘻笑个不停,欢得恰似把鸡偷到手的黄鼠狼。他太希望孟慧有个三长两短了,这样才能解去他心头之恨。虽然孟老爷子曾经因为孟大头偷拿家里的东西抓过他,孟慧却没有亏待过孟大头半点。那么孟大头对孟慧咬牙切齿的仇恨又从何来?其实,说起来很简单,这种无缘无故的仇恨来自毛泽东人为地把人分为好人与坏人,革命者和反革命者,以及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政治宣传;来自毛泽东挂着羊头卖狗肉的欺骗;来自建国以来政府有意识地对伦理和道德的破坏;在某种程度上讲来自政府的独裁和对外界全方面的封闭;还来自毛泽东的无法无天;是毛泽东大力宣扬阶级斗争的必然结果。在这种宣传教育下,人性变成了兽性,对和错倒置,因此在文化大革命中出现了许多匪夷所思,令人不可思议的怪事,出现了“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这样超出常理的说法。比如,仅仅在这个小小的造纸厂就发生了诸多的怪事。有这么一家人,因为父母被打成反革命,两个孩子竟然与他们断绝了父子和母子关系;还有一家人为了保命,夫妻之间互相揭发,相互落井下石;还有一家的孩子因为自己的父亲是走资派,他竟然大义灭亲,动手打自己的父亲;有一家人本来生活在一起挺平静的,由于子女的揭发,说自己的父亲喜欢看夕阳红,经常盼着太阳落山,就因为这一句话,父亲被送上了断头台。

就在孟慧的生命危在旦夕的关头,有三位半大孩子喊着叫着朝着孟慧扑去。他们手里拿着大麻袋在孟慧的头上和身上拼命地挥舞,轰赶着围在孟慧身边团团转的成群的苍蝇。其中一位个子高,身材魁梧的孩子把正处于昏迷不醒的孟慧背在了身上,扭头就往那片杨树林里跑。吓得孟大头瞬间变成了贼,掉头往树林的另一侧溜去,一路上躲躲闪闪的还不停地回头。这三位半大孩子正是徐岩,徐笑和高师傅的小儿子高山。造纸厂劳改队里的一位认识孟慧多年的好心的叔叔得知疤瘌头让孟慧一人拉着大粪车去大粪场就感觉到事情不妙。为了防止意外,他找了个机会悄悄溜出了工厂,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徐岩。把徐岩给急得不知道如何做才好,只好求助于高山。高山知道那个大粪场,知道那里的蝇虫泛滥,得知孟阿姨一个人拉着大粪车去那种地方就感觉到可能会出事。高山二话没说,抓了几个麻袋,拉着徐岩哥俩就往大粪场跑去。

高山比徐岩大不了几岁,主意却多得多。他把孟阿姨轻轻地放在树荫下,转身就往地头上跑。原来他背着孟慧跑的时候,眼睛像探照灯似地四处寻找可能有水井的地处。你别说,他还真找到一口用于浇地的水井,醒目地位于离那片小树林不远的地头上。那口水井上还架着辘轳,上面还缠有粗的绳索。高山到了那口水井旁,朝井里望去,青青的井水倒映出他那既紧张又严肃的脸,令人高兴的是粗绳子的一头吊着一只铁皮水桶。高山在井旁站稳了脚跟,摇桶,打水,摇辘轳熟练的简直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农。后来才知道,高山有一位非常要好的农村同学,他家就在造纸场附近的一个农村里。高山一有时间就去找这位农村同学玩,还经常帮助他家干农活。久而久之,高山从他的同学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其中就包括如何从井里打水浇地。

由于水捅上的绳扣绑得太紧,一时解不下来,高山只好把麻袋浸在满是清水的水捅里,然后抱着湿漉漉的麻袋就往回跑。这时候,徐岩和徐笑的哭叫声已经把昏迷中的孟慧唤醒。高山扑到孟慧的身边,并用湿漉漉的麻袋片子轻轻擦着孟慧的额头和脸颊。与此同时,徐岩便把水壶里的凉开水给妈妈喝。没多久,孟慧那枯槁的目光渐渐地变得轻扬鲜活起来,被苍蝇咬得红乎乎的皮肤也淡去了许多。又过了一会,孟慧竟然能坐起来了。其实,孟慧并没有患什么大病,刚才突然晕倒是过度疲劳,苍蝇的叮咬与高温等多种因素造成的。不过,还是多亏了这三个孩子及时赶到,要不然孟慧这次凶多吉少。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孟慧竟然可以站起来走路了。这三个孩子高兴地拉着孟慧就要往回家的路上走。孟慧仿佛想起了什么,她愣了片刻,然后指着那辆大粪车,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们,我不能空着手回去啊!你们能不能想想办法,帮我把车里的大便泻到粪池里?”“阿姨,当然行了!”高山唰地站了起来,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当他看到孟慧做出了要亲自动手的架式,又说:“孟阿姨,你不用动手,我一个人就行。高山说着,把麻袋套在了头上,快步朝大粪车走去。徐岩兄弟俩学着高山的样子,也把麻袋套在了头上,摩拳擦掌跟在高山之后。

没多久,这三个孩子竟然像三名熟练的掏粪工人,不但把粪便泻到了粪池里,而且拉着大粪车上了路。

这一行四人拉着大粪车正走在半路上,只见疤瘌头倒背着双手,低着头,哼着小曲,从路的拐角处出现。当他听到路上车轱辘发出的声音时,便抬头望去,不看便罢,一看便用手指着大粪车,傻傻地怔着,惊愕地说不出话来。高山在前面拉着大粪车,徐笑在后面用力推着,孟慧在儿子徐岩的搀扶下,摇摇晃晃跟在车后面。过了半天疤瘌头才从惊愕中镇定下来,既是这样,他那吞吞吐吐的话语清楚地表露出内心有鬼所引起的不安:“人——没有出——什么——事吧?这么——一——大——车粪——都泻掉了?”高山满脸不快地说:“车里的粪便当然都泻到粪池里了。如果我们不及时赶到,孟阿姨非出事不可。”其实,在来的路上,孟大头已经把大粪场发生的事情眉飞色舞地告诉了疤瘌头。但疤瘌头仍然装腔作势地说:“怎么会这样呢?”高山便一五一十地把发生在孟慧身上的事情讲给了疤瘌头听。疤瘌头便假惺惺地对孟慧埋怨起来:“唉!劳动改造也要量力而行嘛!出了大事我怎么向上面交待啊!”他看到孟慧憔悴的样子,讪笑着说:“这样吧!明天在家里休息一天吧!”真让人想不到,疤瘌头竟然说出了黄鼠狼给鸡拜年的话。

那天,孟慧回家后,吃完晩饭倒在床上就睡去了,足足睡了一夜。孟慧毕竟年轻,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她感觉身体又有了力气,竟然决定去厂劳改队继续上班。

有了这次发生的事情,第二天疤瘌头假笑着对孟慧说:“今天送粪便,你,老冯和老张三个人一起去吧,大家好有个照应。”疤瘌头的心里有自己的如意算盘。欠孟大头的人情昨天就算还了。我和孟慧又没有冤仇没必要再给她穿小鞋,更没有必要把她逼上绝路。再说了,她丈夫是厂长,如果我做得太过火了,万一哪一天她丈夫官复原职我连逃的地方都没有。所以,在以后的几天里,疤瘌头总是派人和孟慧一起把粪便送到大粪场去。

接下来是星期天,厂里休息,劳改队也不例外。

这天晚上,孟慧把自己精心地打扮了一下,手上戴上了徐良送给她的结婚戒指,身上穿上了她最心爱的衣服,一个人木木地坐在床前,借着黄色的灯光,看着眼前的一张全家合影。她在等待,等待两个儿子进入梦乡,等待夜深人静虫鸣蛙叫,等待苦涩的大海的召唤。

当初那么丰腴的大美女孟慧如今已经被折磨得身瘦如鹄,脸色黯淡如铅,眼睛里充满了忧郁和惶惑。过去她那轻扬灵活的大黑眼珠子现在已经变得死气沉沉,仿佛受到了寒流的长期蹂躏,里面都结满了冰。此时,在孟慧的脑海里有一个字在不停地翻腾,那就是“死”。她多么渴望死神早早来到她的身旁。如果这样,死神就会堵住那些喜欢恶语伤人的嘴;就会制止那些无缘无故打人的手;就会还她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尊严;就会救她于水火之中;就会让她摆脱强加在她身体上的没完没了的疲倦和劳累;就会让她摆脱心灵深处无处诉说的悲伤和比海深的哀怨;就会解除那些缠在她身上的枷锁,让她自由地傲翔在天堂里。

孟慧选择今天并不是因为前几天大粪场发生的那桩事对孟慧的打击太大,一时想不开。而是因为今天是孟老爷子去逝一周年。她对自己的选择是深思熟虑的。

在过去的那段没有人性的日子里,孟慧表面上看去平淡无奇,逆来顺受,批斗时不声不响,游街时低头认罪。在侮辱面前她静静地忍着,在处罚面前她默默地认着。但是,她的心在不停地流血,在无望地挣扎。她是一个人,却像一只关在笼中的鸟儿,任人宰割,任人玩弄,任人戏耍和任人观赏。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好好的家庭就这样无缘无故地毁了,为什么非要把手无缚鸡之力的父亲逼上死路,为什么非要把一个为人民立过功的丈夫逼到五七干校去劳动教育,为什么她沤心沥血地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到头来反而成了罪过。使她内心悲痛不止的是过去与她关系密切的学生突然变成了批斗她的积极参加者,关系密切的同事远离了她,耻骂着她,就连她的最好的朋友都怕见到她,而对她的批斗却是一场接着一场。这一切没完没了的打击不停地冲击着孟慧那颗善良的心灵,使得她心灰意冷,没有了追求,没有了幻想,开始对生活的淡漠渐渐演变成了对生活的厌恶和绝望,而且这种绝望在心里扎根生长,开花结果了。

尤其是因为一张与哥哥的旧照,被别人认定为女特务之后,孟慧在心灵上遭受到了无休无止的,令人难以忍受的羞辱,在身体上遭受到了无休无止的,非人性的折磨。这一切更加重了她的自杀愿望。孟慧之所以咬着牙忍着,坚持着,就是要等到这一天,等到她爹离开人间一周年的日子,她将带着遗憾走进她一生中最爱的苦涩的大海里,并期待着和爹妈相聚在另一个名字叫天堂的地方。在那里大家都爱着对方,尊重着对方,没有相互的挤压,没有相互的争斗,更没有以强欺弱治对方于死地的事情。在那个地方每一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力,都有自由说话的权力,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力,都有真正意义上选举的权力,都受到法律的监督……

孟慧最放不下的就是她的两个孩子。当她发现徐岩不但会蒸窝窝头和馒头,而且能把菜做得像模像样,她的那颗犹豫不决的心安宁了,她终于可以带着对他俩的祝福安心地走了,终于可以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这两个孩子的身上。

孟慧又想起了与她朝夕相处同舟共济的丈夫徐良。虽然她是在徐良死死追求下与他结婚的,虽然徐良并不是她的意中人,但结婚以后,徐良对她那细水长流般的恩爱和随着时间夫妻间量变到质变的情感变化悄然无声地打动了她,改变了她。时间一久,她感觉到自己竟然与徐良已经到了心心相印彼此分不开的程度,以致默契到一个小小的举动或一个不起眼的眼神对方都能心领神会。她周围的朋友和同事都说她长得越来越像徐良,而徐良的战友们也惊然地发现徐良怎么看起来有点像孟慧了。孟慧在不知不觉中真正地爱上了自己的丈夫徐良。

孟慧不但爱徐良,从心底里还感谢他。在他的无形的保护下,自己的父亲孟老爷子才得已有尊严地,平平安安地度过了他的晩年,直到文化大革命。她本来是准备和徐良厮守终身白头到老的。但是,在这种惨无人道的生存环境里,孟慧被逼无奈啊!她毕竟是一个弱小的女子,面对这种排山倒海般不讲道理,没有人性的运动,她能做的只有逃避,只有选择死。孟慧眼含热泪,盯着照片中的徐良,在心里说:“对不起,我的好丈夫。我只能先走一步了。”

孟慧不忍心再盯着照片看了。她不得不把手里的照片翻了过来,捂在了她的胸口上。就在此时,她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了叶华的身影。她先是一愣,接着便痴痴地想着往事,嘴角竟然拧出了笑纹。

那是解放前期。一天,叶华兴冲冲地找到了孟慧。他先向她甩出了一个诡秘的眼神,然后把嘴巴贴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你跟我来,我给你看一件好东西。”然后,叶华不容分说,拉起了孟慧的手就往自己的宿舍里走。那时候,叶华在几位已是共产党员的同学的影响下,思想上非常进步,积极投身于共产党秘密组织的活动中,比如散发传单,到工厂里宣传革命思想等。

当孟慧来到叶华住的宿舍里,叶华便神神秘秘地把门关紧,还走到窗口旁边,通过窗口的缝隙张望了半天,发现确实没有人在的时候,悄悄地从床底下拿出了几张旧报纸,递给了孟慧一张,激动地说:“你快看看,延安的毛主席说了,将来要把新中国建立成人民民主共和国,和孙中山提出来的民主和宪政的政府几乎一模一样。”

孟慧急忙把那张发黄的报纸打开,骇得“哇”地叫了一声,马上把手堵住了嘴,四处张望着。原来她手上的报纸竟然是国民党当局禁止看的非法报纸,延安出版的《解放日报》。叶华低声安慰着孟慧:“别怕,没有人知道。”他走到窗口侧耳听了听,外面一片寂廖,小声又说,“你往下看。”孟慧这才敢认真地看下去。在报纸的正版上写着:“毛泽东在回答英国记者冈瑟斯坦因时说,中国需要驱逐日本帝国主义出境,需要在全国范围内实现民主,实现真正的自由的普选,选举中央及地方政府……”孟慧正准备看报纸的另一面,叶华又把另一张报纸展现在孟慧的眼前,小声说:“你再看看这一张。”只见报纸写着:“毛主席答路透社记者甘贝尔时说,自由民主的中国将是这样的一个国家,它的各级政府直至中央政府都由普遍、平等、无记名的选举所产生,并向选举它的人民负责。它将实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原则与罗斯福的四大自由。”

孟慧看完报纸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半信半疑地对叶华说:“这是真的?”

“这还会是假,白纸黑字上明明写着嘛!”

孟慧听了叶华的话,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新中国就要诞生,我们的好日子终于来了。”高兴得叶华在孟慧的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两口,然后,把她高高地抱起来,在屋里转着。

孟慧想到这里,不由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当她发现刚才发生的只是过去的回忆的时候,发烧的脸颊蓦地变得苍白和冰冷。她问自己:“这是为什么?当初毛主席说得那些难道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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