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伙红卫兵把叶华带到了北京师范学院物理系的小礼堂后,宋胖子便踩着小欢步,表功心切地朝着位于二楼的革委会走去。

这幢五层楼高的物理系大楼是解放前由美国人出钱,法国人设计建造的。整幢大楼用青砖砌成,房顶上铺着枣红色的瓦块,成排的拱形落地长窗排列有序。而这个小礼堂就位于物理系大楼的一楼。它的面积有四间教室那么大小,高度竟然有两层楼高,高大又宽敞,让人看了心胸开阔。更令人赏心悦目的要属小礼堂的天花板,它呈拱形状,顶部吊着许多错乱有序的华丽的圆形大吊灯,顶部的四周还镶着石膏雕塑花纹,洋气的很。此外,小礼堂的一侧还有一个离地面有一米高的半圆形舞台,舞台的两侧悬挂着几米高,用暗红色厚绒布做成的舞台的幕帘或帷帐,并与小礼堂的枣红色油木地板相映成趣。

一年多以前,这里白天是肃穆的会场。一到晚上,当礼堂内的那些带靠背的棕色长条木椅被人们搬到一边后,整个小礼堂便活泼生情起来,不是华灯高照歌舞升平,就是关灯熄火放映电影,好不热闹。而今却荒凉得像座废墟。那些富丽堂皇的窗帘和幕帘没有了,那些洋里洋气富丽堂皇的吊灯也全被砸碎了,就连天花板四周的石膏雕塑花纹也不知道招谁惹谁了,全被砸得缺胳膊少腿,面目全非,那些带后背的棕色长条木椅被横七竖八地堆在礼堂的一角,舞池变成了仓库,地上堆放着一层又一层墙板大小的旧大字报,高得像小山似地。过去充满花香草香的小礼堂,现在被熏鼻子的纸和油墨的味道替代。过去小礼堂那么干净秀丽,现在却脏的一跺脚尘雾蒙蒙,窗台和墙边积的灰尘竟然有一寸多厚,用手指都可以在上面写字画画。过去那么明亮的小礼堂,现在竟然黑黝黝的像牢狱,阴森森的可以和日本鬼子的宪兵司令部媲美。使得叶华一进入小礼堂心里就感到压抑,暗叫大事不妙。叶华心情既沉重又忐忑不安,为什么灾难老是追随着他?用一张旧报纸垫垫箱子底竟然招来了弥天大祸,被无缘无故地打了一顿。现在这个世道简直不让人活啊!他轻轻摸了摸被人打肿的脸,疼痛像锥子一样刺疼着他的心。他叹着气无奈地拉起一条长椅坐在了上面,无意中低头看了看脚下,竟然被骇得心惊胆战。地上到处都是斑斑点点沉旧的血迹,说明这个小礼堂就是传说中红卫兵们逼供信打人的地方。

叶华正在凝思,成主任和其他的几位红卫兵头头,在十几名红卫兵的簇拥下推门而入。此时的成主任已经不是早先那位温文而雅,说话慢声慢气的成主任了,而是一脸怒气,恨不得把叶华一口吃掉的虎狼。他上前一把抓住叶华的领子,声嘶力竭地吼道:“好你一个叶华,你天天装腔作势的差一点把我们都骗了,”搞得叶华莫名其妙一脸的无辜色。他松开了叶华的领口,用手指缕了缕他那油光锃亮的大背头,声音突然变得低而缓慢,脸色中带出了沾沾自喜,“你的反革命证据已经在我们的手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快快如实招来,免遭皮肉之苦。”

叶华满脸挂着被冤枉的神情,恳求地说:“成主任,我真不是故意的。否则我明知道你们会来抄家,怎么会把这张报纸放在箱子里哪?我是热爱毛主席的。”

成主任不满意地摇了摇头,两眼飕飕地射出了刺眼的寒光,说:“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成主任说完,慢悠悠地坐在一条长椅上,把手在头顶上舞了两下:“先给他点颜色瞧瞧。”

两位彪形大汉像事先安排似地走到叶华身边,他俩分别架起了叶华的一条胳膊。接着第三位彪形大汉把袖子翻卷露出了前臂。他走到叶华面前,咬着牙轮起拳头对准叶华的肚子就是一顿暴打,拳击手打沙袋似地。疼得叶华紧咬牙关,满脸痛苦相,冷汗从额角处不停地涌出。

几分钟后,成主任脸上浮现出几丝傲慢,阴险,满意的奸笑。他故意咳嗽了一声,那位打手竟然停住了手。而此时的叶华已经疼痛难忍,不停地大喘气。

“怎么样?是顽抗到底呢?还是快快如实招来?”

“成主任,我把那张旧报纸放在箱子里的确是无意的。我是衷心热爱毛主席,热爱共产党的。”叶华摆出了一脸哑巴吃了黄连后的委屈苦相。

成主任听罢怒发冲冠,吼道:“皮鞭伺候!”

那几位彪形大汉又立刻冲到了叶华面前,用粗绳子把叶华绑在大理石圆柱上。然后,一位彪形大汉手提三尺多长的黑皮鞭,来到叶华面前。他摇了摇脖子,把皮鞭甩直了,用尽全力不停地抽打叶华的身体,他每抽一鞭子脸上便出现了狰狞相。他一直抽到精疲力尽时,被另外一位满脸凶相的红卫兵换上,继续抽打。只打得叶华遍体鳞伤哀嚎不止,只打得叶华实在挺不下去,昏迷了过去。此时,成主任把下巴藏在肩头里正嘿嘿地匿笑着。

那些红卫兵便学着电影里日本鬼子对革命志士上大刑时的做法,用一盆凉水泼在叶华的脸上。这办法果然有效。叶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成主任满意地露出了一嘴暴突的兔牙。他走到叶华面前,用手托起了叶华的下巴,怪里怪气地说:“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存心把毛主席的像放在箱子底下的?是不是对毛主席共产党怀恨在心?你只要说一声是,我们就放过你。”

叶华睁开了眼睛,口里像含了块萝卜似地有气无力地说:“不——是。我——真——是——被——冤——枉——的。”然后,叶华睁开的眼睛又痛苦地遽然闭紧。

成主任看了看手表,已经到了吃晩饭的时间。他搓着手站了起来,和旁边的几位红卫兵头头耳语了片刻,然后,一挥手,让他的手下的人给叶华松了绑。叶华像拦腰锯断的树一样倒在了地上。

成主任他们走的时候,叶华已经被打得浑身上下血肉模糊。他躺在黑暗的角落里,有理无处诉,叫天天不应。他没有想到这些红卫兵一年多以前还是他的学生,如今怎么变得像野兽一样惨无人道凶恶至极,怎么会用如此凶狠毒辣的手段对待他们的老师呢。看来这些红卫兵是不会轻易饶过他的,最坏的结局很可能是把他送入大狱,或发配到像北大荒那样的地方。

叶华满以为这次的拷打就到此为止了。可万万没想到天黑以后,宋胖子领着几位红卫兵又回到叶华身边。宋胖子把一脸的横肉拧成十分凶残的样子,狞笑着对叶华说:“只要你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反革命的罪行,我们今天就放过你。”

“这位同学,报纸的事情我真不是故意的。”叶华有气无力地嘟囔着。把报纸放在箱子里纯属偶然,叶华怎么会承认自己没有干过的事情呢?

接着,在宋胖子跟那几位红卫兵交换了几下眼神后,他们纷纷把别在背部腰带处的,有一尺多长,比酱油瓶子稍细一点的木棍抽出,不容分说就朝着叶华的头上和身上打去。简直无法想象这群红卫兵怎么会变得如此没有人性。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下,叶华惨叫了几声,像一团黄泥一样瘫在了地上,又一次昏迷了过去。

当叶华醒过来后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了。此时,叶华就感觉到腹部疼痛无比,呼吸困难。他的下意识告诉他现在必须去医院,否则性命难保。但他已经被打得骨头散了架,连站也站不起来。他只能拼着命,忍着剧痛,缓慢地爬到了大门口。此时,两扇大木门已经被红卫兵关的严严实实,外面也上了锁。于是,叶华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喊叫,半天也没有人回音。他只好握住半块砖头,用力砸门。一时,寂静的大楼里出现了“咚——咚——咚”的声音。砸门声终于惊醒了一位看守叶华的红卫兵。他揉着睡眼从床上爬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地来到小礼堂的大门。他开锁后推门进来,借着走廊的灯光打开了小礼堂内两盏壁灯,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吓得他往回跳了两步,怔住了。只见叶华躺在地上蜷曲着身体,双手捂着肚子满脸痛苦的表情,他的脸被打的肿起,但脸色苍白如纸,看上去憔悴到了极点,恰似垂暮病危的老人。叶华透过肿胀的眼皮的逢隙看见这位红卫兵后,嘴不停地动着,但听不见声音。那位红卫兵不得不走到叶华旁边,弯下腰,把耳朵贴在叶华的嘴边,就听到叶华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这位同学,我不行了。求求你,救救我吧,把我送到医院去吧。”叶华说完头一歪便失去了知觉。

“什么?让我把你送到医院去?你想得倒美。不老老实实交待罪行你哪里也去不了。”那位红卫兵不但不救人,还踢了叶华一脚。他把壁灯关上,咣噹一声把大门拉紧,上了锁,打着哈气又回到隔壁教室里睡觉去了。

这天晚上,叶华又醒过来两次,但他连敲门的力气都没有了。有一只蟋蟀竟然爬到他的耳朵上不停地叫着,叶华也只能听之任之。

叶华被红卫兵抓去后,曹静和两个孩子晩饭也顾不上吃在家里傻傻地等着,一真等到月亮撒下了暗淡而悲砌的光,风儿唱出了令人心碎的小曲,夜鹰发出了咕咕的令人苍凉的叫声,叶华还没有回来。于是,曹静擦去了脸上的眼泪,脸上挂满了焦急和郁悒之色。她鼓足勇气带着两个孩子急步往师范学院物理系而去。曹静刚进了物理系大门,正好遇到了革委会的成主任和抓人的宋胖子从房间里出来,曹静顾不上那么许多了,上前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她苦苦哀求道:“你们行行好吧。把我丈夫放了吧。”成主任狡黠地一笑,用软软的口吻说:“我们现在正对叶老师犯的事进行调查。你们回家等待消息吧,明天叶老师就可以回家了。”

有成主任这句话,曹静心里安稳了许多。不过,曹静回到家里后还是坐立不安。她一想到叶华被打的情景心里就难受的直掉眼泪。她多么希望受罪的是她而不是自己的丈夫。当叶华被打成右派时,有的领导和同事们当着她的面说叶华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曹静闷闷不乐低头不语。在曹静的心里叶华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雷打不动。她在心里面为叶华打抱不平,心想:“我丈夫不就是在校刊上发表了几篇关于党内宗派主义和官僚主义的文章吗?你们说说我丈夫在文章里写的哪一句是错的?不是说言者无罪吗?为什么提了点意见就被打成右派了呢?”这一次更令人费解。就因为箱子底上铺了一张有毛主席像的旧报纸,红卫兵就把自己的丈夫抓了去。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把一张旧报纸放在箱子里也成了反革命的罪证吗?曹静不停地猜想着可能发生在叶华身上的各种不好的事情,可怜天下妻子心啊,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天刚亮曹静就沉不住气了,她总感觉有一种说不清的不祥之兆。她悄悄地把正在梦乡里的叶小明叫醒,让他跟着她去师范学院物理系打听一下他爸爸的情况。此时,曹静有些六神无主,有儿子在身边心里便踏实了许多。叶小明用手搓着睡眼,撅着嘴,不停地发牢骚:“妈,才几点你就把我叫醒。人家还想睡一会哩。”当叶小明看到曹静眼里噙满了眼泪,眼圈黑得像墨水似地,心疼起来,“妈,你别着急,我听你的就是了。”然后便不停地安慰起曹静来,“妈,你不要着急,爸爸不会有事的。”叶小明刚过十四岁的生日,个子又高又大,浑身都是劲,长得和叶华年轻时一样帅气,是一位非常懂事的孩子。

这娘儿俩一进物理系大楼的大门,就见成主任和几位红卫兵慌慌张张从小礼堂出来。还没有等曹静开口,成主任满脸假笑地说:“叶老师就在小礼堂里,你去看看吧。”曹静心中一亮,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下意识地跑了起来,直接冲进了小礼堂。此时,小礼堂里鸦雀无声,里面黑洞洞的。曹静心急地找了半天,透过暗淡的光线才发现叶华一动不动地躺在大字报堆里。曹静见势不妙便扑了过去,嘴里大声叫着:“叶华,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她不顾一切地趴在了叶华身上。此时,叶华紧闭双眼,脸被打得已经变了形,上面青一块紫一块的,嘴角处留有血迹,纸一样白的嘴唇教人发冷。曹静看在眼里吓得上下牙齿不停地打架,格格响个不停,彻骨的悲痛像过电一样迅速遍布了她的全身,同时眼泪像拧开了水龙头一样哗哗而下。她哭着说:“叶华,你怎么了?你快醒醒!你快醒醒!”还有一口气的叶华终于听到了妻子的声音,他先转动了两下眼球,然后眼睛慢慢地睁开了一条缝。当他看到眼前的曹静后,嘴角抖出了一丝笑纹,用小得像哈气的声音说:“曹静,我肚子疼,肚子疼死了。”他说完又昏迷了过去。就在曹静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的霎那间,心灵手巧的叶小明一边用手抹着眼泪,一边把一辆三轮车推到了叶华的身边。当叶小亮第一眼看到爸爸那个惨样的时候,就知道当务之急是把爸爸送到医院去。他哭着扭头就往外跑。恰巧,大楼门口停了一辆三轮车。叶小明管不了那么多了,推着三轮车就进了小礼堂。曹静看见了儿子心里才有了主意。她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帮着儿子把叶华抬到了三轮车上。叶小明驾轻就熟把三轮车推到了大楼外。他让妈妈也坐在三轮车上,然后一阵猛蹬,这辆三轮车便飞驰了起来。

没有多久,离师范学院不远的一家大医院到了。叶小明心急似火,背起父亲就往急诊室跑。这天也巧,值班医生正好是曹静的老乡,中学的同学耿医生。他被打成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后被逼着到急诊室值班,美其名曰“戴罪立功”。曹静见到耿医生哭得像泪人似地说:“你救救俺家老叶吧,你救救俺家老叶吧。”曹静当时就在心里想:要是叶华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耿医生看到叶华这个样子就知道病人病情十分严重,他顾不上与曹静答话,一心一意地扑在如何抢救病人上面。他急忙吩咐护士马上给叶华打吊瓶输液。耿医生用手摸了摸叶华硬得像门板一样的肚子,摇着头对曹静说:“大事不好。病人内脏出血,需要马上动手术。”可是,在那一段毛主席倡导的读书无用论的日子里,耿医生身边的这群年轻红卫兵医生只会成天哇哇叫,造反闹事,别说开刀了,连手术刀怎么拿都不知道。耿医生一咬牙,救人要紧,管不了那么许多了,耿医生决定自己亲手主刀为叶华动手术。他急忙安排下去,让手术室做好准备。此外,现在最需要做的是给病人输血,输血越早越快,病人就有越多的存活的希望。然而,医院被造反派造得血库里都是空的,怎么办?曹静和叶小明得知后,不容分说马上撸起了袖子为叶华献血。十分凑巧,曹静和叶小明的血型竟然和叶华的一样,都是B型。当曹静正准备躺在病床上为自己的丈夫献血的时候,心里就在想为了救自己的丈夫把我的血都抽干了我也愿意。叶小明心疼自己的妈妈,抢先一步,为自己的爸爸献出了鲜血。

当手术正在进行的时候,曹静紧张地抓住儿子的手,眼泪不时地掉着,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的焦躁。手术进行了三个多小时后,耿医生累得满头大汗从手术室里出来。曹静和儿子急忙上前用焦急的目光向耿医生送去了疑问:“病人有救吗?”耿医生看了这娘儿俩一眼,感动地说:“老叶生命总算保住了。”由于叶华被这群狠心的红卫兵打得脾脏破裂,耿主任为叶华做了脾脏摘除手术。那天,耿主任背地里不停地摇头,私下对自己的妻子讲,这群红卫兵怎么如此地残忍,叶华的肋骨被打断了九根。

曹静得知叶华有救的消息高兴地蹦了起了。据叶小明回忆,妈妈那天心花怒放的高兴劲是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妈妈爱爸爸连叶小明都妒忌,爸爸竟然是妈妈的精神支柱。虽然这次叶华差一点命丧九泉,那些红卫兵还是把他送进了大狱,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叶华才被平反释放。

文章来源:作者文集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