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5第五章 拉着另一个你走过春天

第010节(总第058节)

山风吹送着野果的馨香,林间的阳光童年的蝉鸣从未远离。记忆中的山歌水分充足,亘古沉默的石块心事重重。我们飞在不同的梦境,敌对多年不生倦意。

沈鸣洲后来发现,骆时丁跌得不轻。右膝被纱布和绷带缠得严严实实,丝毫不能弯曲;整个右腿如同一根木棍,走路十分困难。据骆自己说,是从两米多高的排架上一脚踩空掉下来的,身子摔在回填土上,右膝碰着一块石头,当时疼得晕过去了。万幸的是没万幸的是没跌在混凝土筑成的承台上,否则极有可能落个重残。送到医务室骆才发现膝盖皮肉都碰碎了,幸好没伤着骨头。按大夫的意见,骆至少应休息半个月。
骆虽然躺在床上歇息,可仍感到疼痛难忍。不要说出外换药,就是到食堂打饭、弯腰洗脸都极为困难。沈鸣洲和孔川学主动给骆打饭端水,孔还包下了给骆清洗伤口、换药及擦洗身子的事务。沈鸣洲主动接过了预埋件安装的活。沙守良又去了一趟电厂医务室,把后两周要换洗的药全取回来,又帮骆办妥了医药报销的手续。尽管侯五常从未来探视骆的伤情,不过因为有了这么多同事的热情帮助,骆还是好受了不少,有时能主动跟沈聊到自己的一些事情。
沈这才得知骆上次回老家过年见识了一位姑娘,是他表姐介绍的。那位姑娘在乡政府干出纳,身份是临时工;长得清秀可爱,骆一见到她就喜欢。那女孩对骆似乎也还满意,最起码没有说不行。可现实的问题又让骆感到很难过,骆不想带着她到处流浪,况且那女孩是家中的独女,不太可能远走他乡。表姐说县里的基建公司也缺技术人员,可基建公司本身处境艰难,效益很不好,骆不敢轻易投身进去。总之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不过骆每次说起这事时眼神闪闪发亮,又瘦又黑的脸浮现出红润之色,额头上也泛着光泽。沈非常羡慕他的缘分,可想起和他同样的处境,又为自己感到悲哀。
接下来的日子沈的工作任务非常繁重。骆负责的那一摊任务相当烦琐,沈挤时间查看了一遍图纸,发现剩下的预埋件仍然很多,规格、种类、位置各式各样。自己原先负责的钢筋、模板的量也不小,经常需要到现场指导职工绑扎钢筋和立模板;因此对预埋件的事情不象骆那样亲力亲为,往往开出料单后便交给车间的焊工,让他们自己去安装,事后沈抽空检查。那几个焊工时有怨言,有时还到侯五常面前告状,说沈摆架子,远不像骆那样实干。沈从唐小华那里听说过这些事,只是没太在意。只要侯五常不吭声,沈就不去理会。
还有地下转运站的补漏。虽然柳东定出了方案,可因为特别费事,出不来产值,侯五常将这事往后推。后来迫于顾老板的压力,侯将罗富昌召回来补漏,好应对顾老板,另外安排沈负责补漏的技术工作。可是柳东的方案据说放在赵登禄手里,而赵身在基地。沈到书记楼给赵登禄打了两次电话,不知怎的赵的态度暧昧,至此补漏之事无法开展。侯五常见状,竟然让沈决定补漏方案。沈不敢做主,于是此事不了了之。后来侯让沈统计罗富昌的工程量,沈心有余悸,坚决推辞不受。
这些天侯五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很少见到他带点笑容。最近工程上确实很不顺,吊机时好时坏。听王朋康说,这台吊机早该报废了,徐柄政却从局机电公司那里当宝贝一样挖过来,出的价钱还相当高呢!侯五常把情况报告给徐经理,徐也感到窝火。听说过两天机电公司就要派出自己的几位师傅来大修一番。
倒是土建工程不时地有一些进展,让顾老板消了不少火气。看看已是四月中旬了,正是下午晴朗的气候,沈鸣洲带着几个职工和民工终于把2号卸煤槽的卸煤漏斗抢出来了;剩下的浇砼一环,大概需要十个小时。此时沈感到十分疲惫,提议第二天一早浇砼。侯五常不听,要求连夜浇出来。沈要求不参加浇砼,休息一晚。侯不置可否。
沈回到零午山上,脱下脏衣服,真想立即倒头睡下。可是饥肠辘辘,沈只得先到食堂找到刁师傅,弄了点鸡蛋炒饭填进肚里。回到宿舍沈未跟骆时丁说上两句话便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眼睛又一次象熔炉般炽热难耐,一点一点地把疲劳熔化消解。
沈刚刚进到火红的梦境里,就被人重重地拍醒。沈使劲地揉着眼睛,才看清来人又是沙守良。沙叫沈赶紧下到2号卸煤槽那里,负责打振动,还说是侯经理亲自安排的。
沈一听火冒三丈,拍着床板吼:“都死光了是不是?凭什么老盯着我?”
沙瞪着大眼说:“谁叫你总是最后一个?人家都抢到了轻松的事,就剩下振动棒没人去抓,你不去谁去?你不用对我发火,有意见跟侯经理提去!”说完沙扭头走了。
沈倒头躺下,不予理会。骆时丁极力劝沈不要意气用事,出门在外很多时候必须委屈自己。沈见骆说出这种话,心里惊讶之余突然有一种感悟,便爬起床,草草收拾一下,走下零午山。此时已是向晚时分,暮色之下的景色似乎有一丝温馨。可沈的心里怒气难平,心情恶劣。刚走下零午山,迎面就遇到侯五常。沈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拦住侯五常问:“我都累一天了,怎么还要我去打振动?”
这可是头一回的正面交锋,侯显然听出了沈压抑的怒火,不禁十分惊愕恼怒,大声回击:“谁不是累了一天?我天天从早上忙到后半夜,每天只睡四、五个钟头,比你累多了!打了这么多次混凝土,你什么时候摸过振动棒?技术人员个个都应该下到工作面上打振动,就你搞特殊!”侯喘了几口气,不觉更加恼火,厉声喝令沈说:“今晚的混凝土,就由你来打振动,没商量!”
沈愣了一下,突然灵机一动,反问侯:“那我连着干24小时,明天怎么办?”
“明天你睡一整天觉!”侯大手一挥,不容置疑:“今天晚上你死也要死出来!”
“好!”沈大叫一声,昂着头从侯的身旁走过,直奔电厂。侯惊疑地看着沈的背影,恨得牙根直痒痒。
沈并没有去2号卸煤槽,而是来到黄大贤老板的房间。黄老板刚和手下的民工吃好晚饭,饭桌上一片狼藉。一见沈进来,黄老板热情地招呼沈入座,沈却不肯坐下,径直说明来意,请求黄派一个人替自己去打振动,沈愿意付工钱。
黄一听这事,连连答应下来:“不用沈工管,我马上派一个人去……”旁边阿全应声说:“我去吧,我打振动有根!”说完便喝下一大杯茶水,出门走了。黄老板接着说:“逼沈工这样的人才操振动棒,公司真是乱来!”一边又要拉沈坐下。沈却不肯坐,掉头回零午山。
沈回到宿舍,不顾骆时丁的劝说,美美地睡了一晚上的好觉。第二天沈也不上班,带着一些吃的到附近的村庄溜达。来福永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走近这片安宁的土地——自上班以来,好象是头一回在工地给自己歇假!
四望青草绿树,竹林和樟树掩映着灰白色的砖瓦房子。水田里落满了新栽的禾苗,稀疏而又齐整的禾苗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舞姿舒畅如沈轻松的心情。从这些质朴或是粗陋的房子里不时地走出老人、农妇和小孩,偶尔还有黄狗、白狗窜出来朝沈“汪汪”地叫。远处的山体披着浓绿的装束,清新洁净而又爽朗。天空浮着几片白云,仰望浩荡无边,却又与这一方山水融合得亲密无间。
乡间的春光是多么的迷人,眼前的这一切多象老家!沈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实现了走出家乡的梦想;没想到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昔日拴住自己的家园!
其实老家也是挺好的,同样可以颐养天年,同样可以咀嚼人生……沈无拘无束地游走在村里的小路上,象是走进童年的深处。不觉已是晌午时分,沈吃了一点随身带着的馒头和咸菜,又在村里的一个小卖铺买来一瓶矿泉水。村里人好奇地看着沈,沈报以微微的笑容。大家不用追问,彼此都很友好。
打尖之后,沈继续往前走,离零午山越来越远了。游走在村落之间,就象是欣赏着长长的画卷,景观相似却又处处不同。不久越过一个小山包,来到另一处村庄。此处的村子有不少三、四层的小楼,还有不时驶过的农用车辆。跟老家相比,这里生活水平明显要高一些。想想也不奇怪,因为这边临近经济发达地区,出产柚子和金酒,听说还有不少海外华侨。
越过这个村子,前面横着一座大山;山体披满了花草树木,一条水泥公路沿着山脚绕到山后面。沈走上水泥公路,一路上很少有车辆驶过。鸟鸣声偶尔在山上响起,悠然如轻风飘过梦境。这条公路宽约六、七米,路面没有任何标志。村里人修的路,风格大抵如此。
随后在拐弯处居然发现了一个旧式凉亭!沈忽然想起去年在“黄记”听黄老板和陆社华说起的那位财主,凉亭很可能是那位财主捐建的。再细看水泥公路的两侧,明显是在旧有老路基上修建的。时光流转,世事变迁,那位无奈的地主老财做了一件多好的实事啊,其功德不见得逊色于不远处轰轰烈烈的福永电厂!
沿着公路绕到大山后面,眼前突然宽阔起来,一大片农田和菜地在前面铺开,公路通向远处密集的房屋。沈走到公路的尽头,发现这儿是村里的一大块空地,对面是一所小学,教学楼颇为气派。右手边是一个水塘,左边是一座小楼,楼前挂着村委会的牌子。公路和小楼之间立着一块高大的青灰色石碑,十分醒目。沈好奇地走过去,发现石碑正面刻满了字,字迹清晰可辨。沈仔细地读着碑上的文字:

岁在壬午,仲春花开时节,海外游子范氏允公先生惦念桑梓旧路残破,捐资一百万元修建拓宽,以连通外域,兼修缮学校。众多乡亲有感于范先生义举衷肠,皆言我等世代坚守祖莹家园,焉有袖手旁观之理?是故村中上至耄耋下至黄牙莫不奋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于谷雨声中祭祖焚香,劈山开路;立秋之日竣工通车,鸣炮开宴。前后凡一百一十天,修成二千七百米通衢……

魏书字体,遒劲有力,嵌在青黑色石碑里古拙如无言的大山。沈默默地端详着石碑,久久不愿离去。现代都市活跃着许许多多的想法和欲求,吸引着数不清的艳羡的目光;可是在这毫不起眼的乡间公路和石碑面前,城市催生的所有精致和狂乱都是四散迸射的火花,最终回落到厚厚如传统的灰烬里!
沈站在石碑面前,看着眼前毫不相关的一切,突然泪水盈眶……

时值初夏的新都依然花繁叶茂,一派盛春景象。曹常青的考研终于成功了——初试成绩相当出色,温迎三教授藉此出面协调,免除了曹的复试,直接录取!录取通知书很快就要下来,档案也即将由孖局转到新都大学。读研梦正一步一步走向现实,同时还拥有裕芳这样的美人,曹的心情……简直就是翱翔于浩瀚天空的雄鹰!
不过近期曹滞留在孖局基地,以借调身份参与何盛业主持的局史修编。上次曹断然拒绝了一叶秋传达的好意,事后感觉有点对不住族叔曹主任的好意。近期曹主任又提出让小曹以委托培养的方式读研,毕业后回到孖局,享受严高的待遇——显然族叔在局里使了一番力气。曹常青考虑良久,最终还是没有接受族叔曹主任的提议。为了一份不起眼的待遇回到孖局,那么八年的奋斗意义在哪里?再说,严高有什么值得羡慕的?碍于长辈的好意,曹特意到族叔家里诚恳陈述自己的想法。
族叔似乎没什么不满,反而欣赏小曹的志气。之后曹常青打道回府直奔新都大学,一路上马蹄轻疾。虽说这段时间上班能够挣点生活费,可是曹实在不想在局史办的烦琐事务里耗下去。金榜题名同时坐拥美人,如此流金时光怎能虚度?眼看“五一”临近,曹找了个借口请到了半个月的假,再次飞赴熟悉而又陌生的新都大学.
这回走进新都校园的感觉真是不一样。曹终于即将成为这所著名大学中的正式一员,终于可以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走在校园里了!忆新湖的湖水是多么的清澈、灵动,图书馆两旁的桦树是多么的高俊、爽朗,曹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这座巍巍学府的博大与威仪!
午后的阳光异样地暖煦。不知怎的曹突然改变了想法,暂时不想找人陪伴,独自在校园里转悠着。宽阔热闹的操场、浓密阴凉的林荫道、高大笔挺的白杨树、幽静雅致的慎修花园,好象换了一种容颜;初夏的阳光也格外鲜艳明媚,就是一路遇到的众多陌生的男女学生似乎也对自己格外友好。一直转到太阳偏西,曹才感到有点累,于是直奔电信学院的实验室找石川,履行另一项重大使命。
石川小子命好啊……前段时间温教授突然问曹有没有女朋友,曹虽然疑虑重重,想了想还是如实承认,只是没把裕芳供出来。随后温教授说出了原委:新都发改委安育章安主任托市水务局常穆楚总工给自己闺女介绍对象,之后常总找到老同学温教授帮忙,打算在新都大学的优秀学子中物色百年之好,温教授居然想到了曹常青!曹没怎么犹豫就推荐石川,详细描述了这位青年才俊的种种优秀乃至杰出神迹。没想到昨天温教授给曹打电话说,安主任家经过严密考察,初步认可了石川,因此需要曹给石川传话,看看那位寒俊是不是愿意跟安主任家的公主安頠喜结连理。
曹在温教授那儿见过安頠的一张照片,瓜子脸大眼睛五官端正,绝对的美人胚子;而且隐隐地透露着一种书香气质,不愧大家闺秀的称誉!当时曹为自己的“大方转让”感到特别遗憾,甚至暗恨自己过早地遇到了裕芳……略微美中不足的是,安頠刚满28周岁,比石川大三岁。
电信学院的实验楼已装扮一新,楼前的海棠树长出浓密的叶子。偶尔有学生进出,学府的幽静典雅气质让人肃然起敬。石川应该就在里头,还有许许多多的石川们正在夜以继日地守在电脑前,心无旁骛地经营着自己的事业和梦想。曹一下子回到了现实。考上新都大学只是打开了一扇机会的大门,接下来的几年曹仍然必须付出艰辛的努力,今后的路途仍然充满着变数。
曹这样想着,不觉走进实验室,轻轻敲开了石川的房门。石川果然在里头,只见他眼眶有点发黑,却仍然然精神抖擞。曹拍拍石川的肩膀说:“哥们又在玩命了!生活很美好,苦中有乐趣……”曹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外表跟平时一样随意——最好的要留到最后。
石川指着电脑显示屏说:“是啊,我正在品味生活的乐趣呢!”曹探着身子细看,发现石川正在制作一个动漫:一群似人似狮的怪兽正围着几张餐桌抢吃的,手里都拿着奇奇怪怪的器皿;个个表情贪婪,动作夸张。石川在一旁解释说:“这叫做‘群狮争食谱’!”
曹疑惑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典故还是另有所指?”
石川哈哈大笑,笑完才把事情原委讲给曹听。原来前些天石川和启客程一起去蒋戎的天维中学,正赶上蒋校长宴请各位老师。请客原因据说是学校顺利地通过了教育局的检查评比,还得了一个什么先进;请客地点就在学校的食堂。当时正是周五晚上,豁亮的餐厅里摆开三个大饭桌,约三十位教师和校工混坐,一派喜庆气氛。石、启二人坐在蒋校长的两边,黄雨秋和马贞也坐在这一桌。每个饭桌上陆续上了二十多个菜:大虾、肘子、鲑鱼、鸡翅及各种荤素齐备,五颜六色十分养眼;酒有五粮液、茅台加啤酒,还有两种饮料。等到酒菜快要上齐的时候,蒋校长起身到里间的厨房去,要请做菜的师傅一起上桌吃饭。就在蒋校长离开的瞬间,有人变戏法似地掏出饭盆,用筷子夹大虾和鸡翅往盆里装。紧接着就有许多老师和校工动作起来,拿出随身带的容器来装菜肴,场面顿时乱作一团。细看这些老师和校工带的家伙,有陶瓷饭盆饭碗、不锈钢蒸锅、带手柄的圆锅,还有特大号的杯子。无论男女,抢东西的动作极麻利,到后来不是夹,而是直接用手抓,继而端起菜盘子往自己的盆里倒——甚至有两个老师同时抓着一盘菜,互不相让当场进行拉锯战!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三桌酒菜就被抢了个底朝天,只有校长这一桌还剩一点肉丸子、鱼汤、花生米和油麦菜。这时突然从混乱的人群中窜出一个壮实的身影,细看是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教师;只见他左手拎着一个肥大的黑塑料袋,右手端起剩余的几盘东西往塑料袋里倒。石川还没看清他的脸,桌上的东西早已跃进了他的兜里,随即得胜的身影消失在凌乱的人群之中。这些获利颇丰的教师和校工,不等校长回来就匆匆地溜走了,剩下石、启及少数几个年轻女教师守着这个残破的战场。看着几十个光溜溜的盘子,石川觉得最终收拾场面的人可以省事不少。等蒋校长回来才发现,不但菜全没了,烟酒饮料也早已不知去向,甚至那一大锅米饭也被刮得只剩下几十颗饭粒!
曹笑着问:“就这还为人师表——蒋校长是什么反应?”
石捂着肚子说:“老蒋脸都红了,不停地向我们道歉。后来只好带剩下的几位到外面饭店里吃了一顿。”让石川略感意外的是,那个浑身散发着腐朽气息的书记高诚中倒是在旁边不停地劝阻赤膊上阵的老师。后来石川才得知,蒋戎本想把天维中学办成彻底的独立学校,直到办学半年后才迫于压力正式成立党组织,到市干部管理学院把高诚中教授搬过来供着。
曹突然抬头问:“马贞什么表现?她应该不会去抢吃的吧?”
“她和黄雨秋两个,躲到一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说到这里石川收起笑容,不满地说:“你也太小看昔日的情人了!就凭你这副眼光,人家也不跟你!”
曹指着显示屏上的“群狮争食谱”说:“那你画这个干什么呢?芸芸众生可不就是这样子,你又何必这么尖刻!”想了想曹又补充一句:“让姓启的来画这个,不是更合适?”
石拍一下大腿说:“我跟他说了,他说这种事不搞笑,没什么商业价值,不来钱。那家伙一门心思要赚钱,这段时间老是跟你们局里一个姓贾的小子密谋,准备开一个骗子公司。”
曹猜想姓贾的准是贾宏。虽然对启、贾两个没有好印象,曹还是忍不住要批驳石川几句?:“赚钱又怎么啦?在生计问题上,我们都是世俗中人!”
“生计问题同样可以体现人性的理想和价值!”石川的口气总是那么肯定:“说具体一点吧,我们搞软件开发比较虚,社会上也许不觉得有多重要;而你们水利涉及到的一般都是事关国计民生的大工程,因此这个行当历代都出高官,或者说是政治家。大禹这个老祖宗就不用说了,就说眼前的事、眼前的人吧……”这时石川压低声音说:“你很快就有为党国出力的机会了,在建功立业的同时还可能赚一笔可观的辛苦费!”
曹惊讶地问:“什么机会?说具体一点!”
“就是上次你说的那个‘都市防洪圈’。原先好像有点搁置,最近突然加快了——我是听洪导说的。只是后面的情况有点变化……”说到这里石川摊开双手作无奈状:“你们水利系的博导就那么几个人,曾教授肯定是最大的热门。你那个温教授……嘿嘿,还是认了吧!不过项目这么大,一个人肯定是吃不了的,你就等着分一点肉末末吧!”

启客程确实在专心致志地找钱,经过四处活动,业绩颇为喜人。除了每月给天维中学上几堂美术课,启还通过孖局的老熟人联系到了马亨,每周日上午给马亨讲授绘画基础课,报酬是每小时100元。别看马亨两手粗糙,拿起画笔来还真有两下子,勾勒出的线条充满力量和野性。刚学一个月,马亨便提出要到新都美院来画女裸体,启没敢答应。有时趁着节假日去海滨公园里给游客画像,赚到了几个小钱——那个有点传奇色彩的杜环清,上周末还好奇地跟着启客程去了一趟公园,看着启大哥当场展示绘画手法呢!至于老婆阿彩,表面上像小丫头一样单纯开朗,实际上什么都敢干,至少启约束不了她……随她去吧!
除此之外,启跟贾宏、盛扬波的合作也有了重大进展。贾、盛初到新都时没有明确的想法,贾宏到处给报社、电台、杂志拉广告;盛则举棋不定,先是到大街小巷卖洗发水、沐浴露,后来又卖安利产品。盛的女友在一家药厂办公室做文员,过得比较安定。女友经常劝盛跟着房地产开发商盖房子,一来收入稳定,二来不至于丢掉本行。盛听得一度心动,却遭到贾宏的极力反对。理由很简单:如果去打工,那么此次新都之行便失去意义;大家来新都闯荡,本来就是为了寻找真正的出路,理当承担一定的风险。后来贾宏提议,三个人合伙开一家商标设计咨询公司,启、盛二人十分赞同,于是立即分头筹办这事。三个人各出一万元钱,由贾宏当经理,负责前期筹办事宜。启自然负责商标设计。盛协助贾宏到外面承揽业务,同时搜集与商标业务有关的各种法律法规。
经过一个月的忙碌,公司终于在市区西南角的一栋旧楼里开张了。办公地点是一间约二十五平米的门脸,月租金一千元。虽然不直接靠着马路,倒也是人气比较好的旺地。公司的名字则经过了一番争吵:贾宏提议叫“好意思”,盛扬波力挺“鸿程”;最后启客程偏向盛扬波,于是“一言而决”,将新生的公司定名为“鸿程商标设计咨询有限公司”。“鸿程”的标志是一条弯曲上扬的飘带,又象是跃上蓝天的高速公路。办公室正中摆着一张办公桌,一部电话;两侧各有一套小桌椅;右侧墙面上挂着工商和税务登记的牌照。开业这天三个人都拉来了一些熟人来捧场,贾宏毕竟是当经理的好料子,不但请来了市工商局商标处的一个姓陶的副处长,还请到了市工商协会一个姓蒙的副会长!
公司开张之后,仅有一单业务,而且客户不来公司考察。这边的店面不能关,得有人守着。开初贾宏守了两天,因为无法跑业务,后来由盛扬波坐了一个星期,感觉也不是长久之计。这时启客程提出让他的堂妹及婶婶来看守店面,而且不需要付工钱。据启说,前两年他唯一的叔叔逝世,临终前把腿有残疾的媳妇和养女银环一并托付给唯一的亲人启客程。银环和母亲在农村里生计艰难,启经常寄回一点钱接济她们。如今启在美院没什么课,时间很自由;且常能卖一些画,手头比较宽裕。近期启常有接这对母女来新都的想法,刚好赶上“鸿程”缺人手,让她们来正好两全其美。
启居然肩负着如此重托,贾、盛二人不禁肃然起敬,表示要给银环付一点工资,却被启坚决拒绝。启一脸轻松地说:“我让她们来主要为了开眼界。至于我堂妹……能照顾好她妈就行了!”
接下来启很快就在“鸿程”所在的院子里租下了二楼的一套小两室房子,面积55平米,月租金800元,租期一年。之后启赶回老家接来婶子和银环,安置在租来的房子里。母女俩同住一间房,剩下的一间归启。启常回来过夜。
银环白天到“鸿程”坐着,十分清闲。偶尔有几个咨询电话,有时候也有一些客户登门造访。银环虽然不太懂业务,却很大方、自然地与这些客人周旋,只可惜真正有意做业务的很少。贾宏和盛扬波都对银环母女称谢不已盛还特意找了不少小说和时尚杂志给银环解闷。在盛的眼里,银环宽脑门大眼睛,一头黑发油光闪亮,天然文静秀气;虽然只是一个连初中都没念完的农村妹子,其聪慧可人一点也不比女大学生逊色。
自此银环白天值班时翻看小说和杂志,一边照料母亲,很少出小区溜达,日子过得相当安逸。虽然有一些字词相当生疏或不认识,银环却惊喜地发现在现实世界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如此美好的天地。如果不是偶尔来访的陌生人和陌生电话,银环觉得生活似乎比老家的小山村还要宁静。外面就是喧嚣动荡的世界,真希望生活就这样固定下来,什么也不需要改变!

那天跟着启客程去海滨公园卖画,杜环清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小杜的心情非常好,早上八点半就随着启进到了公园里。踩着清晨的露水,望着宽阔的湖面,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欣赏着鲜艳的串红、兰花和水中的夏莲,小杜感觉自己象是踏进了天堂!
两个人越过一座土山,来到两条小路交汇处。旁边是几张椅子,再往前走就是动物园和游乐场了。启客程支上画架,打开画板,挪来一张椅子坐在画板前,就等着客户的光顾了。小杜是空手来的,没打算给人画像;因为小杜觉得自己的功底还远远不够,不具备在短时间内绘出神采的能力。
早晨的阳光穿过前面高大的桦树林,洒在空地上亮灿灿的如梦幻一般。游人渐渐地多了起来。启把以前画好的人物肖像摆在旁边,吸引了不少过往的目光;之后坐在椅子里等着。看得出他的体态明显发福了;头发不是很长,不过仍然透着艺术家的气质。偶尔有人上前询问价钱,启便会坐直身子热情答话。小杜在旁边观察着,很快就发现启关注的目标是老人和小孩。
太阳升得很高的时候,启终于揽到了第一个活:给一个约七、八岁的小男孩画头像,价格是四十元。启挪开画板,侧身看着坐在对面的小孩,略加端详,便用铅笔在白纸的上方斜着笔擦出小孩的头发,继而勾出脸部轮廓;接着开始涂眉毛、画眼睛和鼻子。小男孩的耳轮有点外翻,眼睛黑亮有神;总是咧着嘴笑,露出浅浅的酒窝。小杜静静地在旁边看着,总觉得应该先打出整个头部、颈部及肩膀的轮廓,之后定出面部五官的位置,接着才轮到具体的部位如头发、眼耳鼻嘴等。当然,这个道理一般人都懂,启采取那样的画法,大概是出于信心、能做到得心应手吧。
半个小时后,小孩的头像出来了,端端正正,挺象本人的,小孩的父母也还满意。等这一家三口拿着画走远了,小杜悄悄地对启说:“刚才那幅画,耳朵有点不一致,眼睛还可以再大点……另外,我觉得画出一点笑容更好……”
启瞪着大眼说:“这种场合能给他什么好画?他才给我多少钱?给我四百还差不多!”
小杜哑口无言。不多久启又接到了生意:给一位老太太画像;另外后面还有一对小恋人等着。启十分热情,一边给老太太画着,一边跟这对年轻人搭哏,力图保住这桩生意。小杜虽然闲着无事,却依然十分认真地在旁边看着启作画。
在小杜看来,启的所有画像都有不少缺憾。虽然表面上都跟真人比较相像,神态却相距甚远。至中午时分,启共揽到三单生意,挣了130元。午饭是从附近买来的盒饭,还有两瓶矿泉水。饭后启躺在椅子里,十分惬意。小杜却感到有点失望。下午的生意更少,到太阳偏西了才作了两幅画。启有点坐不住了,开始向过往的大人小孩吆喝:“少去一次麦当劳、肯德基,留下一份纪念画像!”
有人莞尔一笑,并不理会。后来有个抱着小孩的中年人回应了一句:“我们不去麦当劳、肯德基!”
“没有不去的!”启语气肯定:“大哥给小孩来一张吧——给优惠价,二十就行,比吃一次麦当劳还便宜呢!”
中年人笑着走了,启继续吆喝。小杜听得十分不自在,看看已是下午五点,于是先回去。
小杜几乎是一路逃回美院的,决心再也不跟启卖画了,甚至不想见到他那副眼神。喘息之余,总感到启的眼神里隐藏着一对饿鹰,随时会窜出来攫取金钱、女人、地位、名誉以及一切可以换成现实利益的东西!好些天过去了,小杜仍然无法忘怀启的吆喝,想起那种吆喝小杜就感到特别痛苦。
画一幅画的价值不如去一次麦当劳、肯德基——这不是出自普通大众之口,而是出自手执画笔的职业人的内心,这是多么的可悲!一个人活命当然离不开吃喝拉撒睡,需要好些物质条件;可是人的价值或者理想总要有一定的超脱才是啊——最核心的事业竟然沦落到用几块面包、几杯饮料来计量,想到这些小杜就想大哭一场!
记得有一次在电视里看到一位浑身洋溢着才气和激情的二胡演奏家,他说出的内心感受让小杜印象深刻:“我爱我的乐器,我与我的琴融为一体。只要我一触摸她,她的特有的韵律就会唱出我心中的歌!”艺术、灵性与生命是相通的,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多姿多彩,直至热爱我手中的笔和纸,就能创造艺术、美和永恒,而不会受制于现实中的物质利益。
媚俗是高贵气质的拦路虎,冷酷是美好人性的致命伤。人跟人自然不一样。有人甘愿平庸,或者说是理智面对现实和功利,那是他们的选择;小杜从山沟里出来,好不容易拥有这样的机会,这是上苍的垂怜和偏爱,怎能不倍加珍惜!此后小杜重新沉浸在学习和创作中。清晨的湖水旁,薄雾笼罩着荷花;黄昏的小楼后,夕阳拉出长长的身影。有时候小杜还独自到新都大学的校园里欣赏着这所名校的异样风采……美院是一位娇小的少女,秀丽端庄;新都大学处处闪耀着理性的光芒,清俊如智慧青年的眼神。绘画之余,小杜时常读唐诗宋词和中外史书,还经常到学校的音像室听古乐。传统文化简直是大海,是天空,小杜找到了足够宏大瑰丽的精神家园!与古人相比,如今的山河世道迥异;可是当代人的心灵同样渴求古诗中的传说与山川之美,同样能为《潇湘水云》、《杏花天影》沉思、感慨乃至落泪!
小杜又想起了启客程跟那个中年人的对话——麦当劳、肯德基,小孩竟然“没有不去的”!此言虽有绝对化之嫌,仔细想起来,却基本符合现实。看看那么多的小子、丫头们跟风似地挤进那种嘈杂无比的场合,个个吃得津津有味得意洋洋,甚至还隐隐显出一股类似优越感的让人痛心的姿态——麦、肯卖出的岂止是面包、薯条之类的垃圾食品?完全是一种主动进击或侵略,经济和文化的双重侵略!这些来自狮王国度里的企业,凭借着超强的经济实力四处造势,到处布下据点,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整整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金钱、观念和灵魂,烙上它们自己的印记!而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在自己的土地上辛辛苦苦养育的千千万万子孙,到头来几乎在一夜之间被外来的物种异化——被他们产卵寄生,为他们输血,最终与母体离异,沦为培育异族的温床!
也许这样的想法会遭到理性批驳和无情嘲笑,可是小杜禁不住滑向深深的忧虑,心里十分沉痛,却又无力改变这一切。不是说历史是一条长河吗?一代代大浪淘沙,能留下来的总是闪光的金子。各种文化之间的对比、角逐靠什么?不就是靠这些淘刷下来的哲学、思维、观念、习俗、制度、科技、功业、作品?具体到自己,绘画不也是文化的一个重要领域吗?自己若能孜孜以求,以毕生精力探索画里乾坤,最终应有斩获,或许还能创作出传世之作呢!
绵延不绝的历史象是滔天大浪或是漫漫黄沙,掩埋、摧毁所触及的一切;唯有峰值部分才不致被埋没,才能露出水面挺起孤岛,拱起背脊盘成大山!人类走过的茫茫时空中,只有用生命凝成的珍宝在熠熠闪亮,昭示着无边的曲折、苦难、抗争和灵光!

五月中旬的南国已是千山苍翠,万水横波。艳阳撒满山山水水,夏日的暑气隐隐弥漫。福永工地又一次热闹起来,徐柄政亲临工地,随行的除王依媚、戴越、陈佳言、赵登禄外,还有洪福天和谢福宽。此次徐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巡视,因为徐还请来了新任局工会主席鲁佩香及《局报》的编辑一叶秋。徐也没忘记福江工程处,只是董副局长和康总没在,徐便通过戴越把工程处实际管事的黄天明请来了。此行还带来十几份公司月报和局报。公司为此派出了两辆车,除徐的专车外,另有雷管开的面包车。
福永工地以盛大的场面迎接领导的驾临。干煤棚的吊装井然有序,空中有丘国柱指挥,地面有沈鸣洲和肖亮安排,侯五常用对讲机联系着吊装现场与零午山上的车间,总体指挥各设备、工种和人员协同作战。顾老板带着白总也来到现场,不见以前的暴躁,相反很开心地跟鲁佩香聊天。
下午徐邀请顾、白两位老总到书记楼里坐坐,作陪的有鲁佩香、黄天明、王依媚、一叶秋和戴越。这下子可把谭姐忙得手忙脚乱,幸好林世英主动过来帮忙,陪在大厅里给各位领导端茶倒水。晚上徐又邀请顾、白及鲁佩香、一叶秋去县城放松一番,侯五常也跟着作陪。
黄天明本来也在被邀请之列,却谢绝了。晚饭后黄来到零午山上找到赵登禄的宿舍,发现赵的宿舍房门洞开,里头没有人;所有人都坐在侧边的空地上,围着一个小茶几喝茶,甚是热闹。旁边的路灯把这块地方照得雪亮。大家一见到工程处的“黄总”驾到,立即起身相迎。赵登禄把黄总拉到自己身边,亲自倒上一杯当地的雾松茶。
黄打量了一眼周围。对面是洪福天,最能说了;两边坐着陈佳言和谢福宽、王上游、纪从山、肖亮,都是熟悉的人。等黄坐下,洪福天继续刚才的话题,嘲笑公司《月报》和局里的《局报》吹嘘公司的改革之事,说是搞得“如火如荼”、“蒸蒸日上”。肖亮纠正说:“老洪说得不准确。《局报》说我们的改革事业‘如火如荼’,产值和职工的收入‘蒸蒸日上’……”
黄天明虽然不太了解公司改革具体情况,但也听说过不少,此时忍不住插一句:“应该是福永工地‘如火如荼’,潘渡收入‘蒸蒸日上’!”
大家都笑起来,只有谢福宽脸色不好看,肥硕的下巴哆嗦了一下,说不出话来。黄看在眼里,只是不知什么缘故,正要询问,洪福天抢先向这位“带福字的”近似本家打听详情。
原来承包的第二个月继续分化:福永工地的产值比第一个月还低许多,若按既定的承包政策,基本工资都发不下去;而潘渡那边的产值比上个月高出不少,职工的收入将是福永的十倍!徐柄政一下子慌神了,立即赶往潘渡,强令不准发钱;同时跟谢福宽和柳道魁重新计算、核对产值。施工进度和完成的工程量是实实在在的,所以产值很难压下来。徐却找了很多理由干涉,比如潘渡的前期产值不高,为后期准备好了诸多条件,所以应该折掉一大块给承包之前;混凝土工程虽然完成了不少,可隧洞开挖没完成生产计划规定的量,又得给扣除一半;上个月收入太高,不合理,所以这个月应当降下来。而对福永工地,徐也给予大幅修正,不过这种修正是增加。徐的理由也很多,比如吊机总是出毛病;干火电工程是全局头一回,难度大;工程收尾难出产值等等。经过这一番云里雾里的筋斗操作,两个工地一减一加,最终潘渡的收入竟然比福永还低一截!
谢福宽气呼呼地说:“徐柄政那个屌毛总是说话不算数,对我们东砍西砍,对福永左加右加——小柳工跟他争工程量,争产值,摆事实讲道理,把徐柄政那个气球肚子越鼓越大,最后气得丝瓜经理跳起来乱骂人。小柳工气得回基地去了,不想给徐柄政那个土匪卖命。‘戴经理’请他来这边走走,他也懒得理。”
“柳道魁生这种气是多余!”纪从山靠着椅子后背,翘起二郎腿:“看人家大柳工,舒舒服服躺在基地睡觉,眼不见心不烦,跟神仙一样!”
“大柳工”自然是柳东。洪福天接过话说:“既然搞承包,那就应该坚持到底;等到弄得有人吃肉、有人连水都没得喝,说明开初定的政策不合理,要么修改政策,要么中止承包。象徐柄政这样劫富济贫,弄得全公司都不明不白,这就不合适了!”说到这里洪瞅了一眼陈佳言,笑着补充几句:“不过要是说得太明白了,不搞承包了,那就等于承认失败,陈教授、陈干事的改革理论……那不泡汤了吗?不好不好……”
“都是这个屌毛捣的鬼!”谢福宽虎着老脸、瞪起豹眼朝陈吼:“满脑子都是馊注意!你就不能老老实实陪着吉卫民那个老家伙,天天吃了睡睡了吃挺尸去?!”
陈佳言一直低着头喝茶,没想到火苗还是窜到了自己身上,不觉有点心烦,耐着性子解释说:“我提的那几条,哪里是这种政策?徐经理最会创新了!”
“你不好就往‘丝瓜’那里推,”谢福宽不依不饶:“你鼓吹的‘三个打破’,‘丝瓜经理’不就照搬过来修理我们?我们干了几十年的老头,还有人家读了十几年书的大学生,都得去干民工的活,你缺德不缺德?”
陈历来脾气温和,此时却心烦意乱,一急之下竟然站起来走人,谁也不理。剩下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好一阵子,赵登禄指着谢福宽笑着说:“大佬你太过分了吧?这两个月你好歹比以前多拿了一千多,应该感谢陈教授才对呀!”
谢福宽的底气明显有点不足了,不过心头的气仍没全消:“感谢他害我?这两个月把我的心脏病都累出来了,多挣这点钱够干什么?小柳工打振动弄坏了三身好衣服,还弄丢了一串钥匙和一块手表,这些损失找谁补?”
为缓和气氛,肖亮主动站起来给大家斟茶,一边笑着说:“大家放松一下嘛,何必说那些东西找气受?本来是够了数,忽然又走了一个,凑不够八仙了……”
洪福天乐呵呵地说:“就等你去勾一个何仙姑来!”
肖亮听得直叫起来:“我有什么神通勾引仙姑?这辈子不打光棍就该烧香了!”
洪笑着说:“不要这么悲观嘛!象罗青松那样的人,论学历、本事、长相,跟你都没得比,人家照样放胆去追卫矜——那可是我们局里的大公主哦!”
大家感到很惊讶,都说当年的罗小调度有胆有识,今后的前程真是难以限量。只有纪从山轻蔑地说:“姓罗的有个屌毛胆识!那个姓卫的天天跟男人鬼混,在屋里叫床叫得比唢呐还响;姓罗的每次都守在门边给他们站岗放哨,可怜巴巴等姓卫的‘回心转意’,体谅他的‘真心’!”
一时大家只是笑着,不知说什么好。随后王上游解嘲说:“都说我们转工地的人老土,看看我们罗调度,看看人家的前卫、开放,谁比得了?”洪福天笑着说:“这是一个特例,不代表我们转工地的人。我现在说点正事,局里那些富贵家庭的千金不会个个那样的,象肖工这样的小年轻完全可以去试一把嘛!”见肖亮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洪换一种口气说:“我们这边的年轻人主要是没有机会,不过基地有机会的人也不一定能得手。比如房管科肖科长的闺女,傲气得很;局里的几个局长、副局长家都向她求过婚,有不少是条件特别好的,肖家那个丫头一个也看不上。跟她同龄的丫头个个都快有主了,只有那位千金浑身是刺——说她是刺玫瑰、刺猬都没错。求婚的小伙子个个都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口,急得抓耳挠心……”
正说着,洪的身后走来一个人,手里拎着一顶安全帽。赵登禄一眼就看出是沈鸣洲,忙问他有什么事。沈见在场的大都认识,也就顾不上跟大家打招呼,直接向赵登禄汇报工作:“束老板的队伍没活干,吵着要把卸煤槽里的脚手架拆掉回收。我担心下面可能还有点什么事,要是拆了的话,再下去就麻烦了……”
赵想了想,抬头问沈:“他们有没有请示过侯经理?”
“请示过了。侯经理叫他们直接找技术股,让技术股决定这件事。”
赵低着头琢磨了一阵,摆摆手说:“先不要拆。这么晚了,没活干叫他们回去睡觉!”
沈忍不住多说一句:“他们已经睡了两天了,天天找我和魏调度要活干呢!”说完笑了笑,转身走了。
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夜幕之下,远处的群山如合围的铁壁,阴灰森冷。赵登禄慨叹这里当初忙碌时累,如今闲下来更累;不象广坳工地,留守的几位可以心安理得地过神仙日子。不料洪福天连声叫冤,说是那边自入春以来经常雷雨交加,进山公路时断时通,米、菜、油老是接不上,好几次弄到快断炊的地步。前几天一场大暴雨下了一个通宵,中间夹着惊雷,半夜里还听到外边“噼里啪啦”响。等到天亮雷雨停了,他们到外面察看,到处都是汪洋大水,水流浑黄如泥浆。家属区入口处的那棵“哥俩好”苦莲子树,左边的一半遭到雷击,被劈倒在地;树干也被烧焦了一大片,满是黑浆糊似的,冒着刺鼻的气味。
“好啊,快倒吧!”纪从山叼着一支烟,摸出两副扑克牌来:“‘树倒猢狲散’,看那些猢子猢孙往哪里窜!”

这些天陈佳言的心情一直不好,在零午山上被谢福宽凶了一通后更是情绪低落。这个福源公司,名义上是“全民所有制”,实际上成了当经理的地盘,或者是他们经过一番努力、借助某种机遇猎取的资源——徐柄政就持这样一种态度。以前的乔经理也好不到哪里去,以后的继承者恐怕同样不会有什么添彩增色之处。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小小的陈佳言算得了什么!
对于这次承包,陈佳言审慎赞成,但绝不认为各个工地能以一刀切的形式一包了之。改革无疑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承担这种痛苦的首先应该是推动者,是他作为公司经理的徐柄政!精简人员及促进生产是一件错综复杂的系统工程,需要深入内部做许多具体而又艰苦的工作,尽可能地疏通各个细小的血脉,否则就会落下难以治愈的后遗症。这些道理陈反复向徐阐述过,徐不会不懂;可结果是徐听之邈邈,依然做他的甩手掌柜,超然于事外,跟局外人一样。
陈一直不认为这是“垂衣而治”的高招,后来终于看明白了,明白了徐柄政的真实想法。经营一个公司跟放一群羊一样,徐只关心公司的产值和利润。各工地先裁掉一半人,减少了开支是实实在在的;再制定一个工资包干的政策,从理论上讲有可能实现“减员增效”的目标。至于能否实现预想的效果,那是次要的问题。只要能提高产值尤其是增加利润,不论多少都是多赚的——一句话,这个公司是一台老旧的机器,甩掉一些包袱和负重,粗粗修理一番,打着火后能走多远算多远!
可这毕竟是一个逾三百人的公司啊,牵扯到几百个家庭的前途命运!当家的人持这样一种心态,下面工人的处境如何可想而知。说起来徐柄政对陈还是不错的,这些年陈跟着他没少进宾馆酒楼,吃进肚子里的东西算起来早已不是一个小数目。可是看看下面的技术人员、工人和民工常年呆在工地,付出那么多,所得只是少得可怜的几个工钱,心里实在不好受。陈在不胜嘘唏的同时,隐隐地萌生一种“此地不宜久居”的念头。
这次徐柄政要多呆两天,书记楼里虽然多住了几个人,白天却很清静,陈时常无处可走。一同住进书记楼的雷管更是形单影只,白天到工地走走,晚饭后就在附近的村子里转悠。陈看在眼里,忽然萌发一种冲动:何不跟雷管这样的老工人聊聊呢?陈虽然没有官位,历来与职工有说有笑;可回想起来,好象从未单独跟工人深聊过!
于是晚饭后陈主动找到雷管,提议和雷管一起出去散步。雷管惊讶地瞅了瞅陈几眼,继而拍着陈的肩膀说:“陈干事要体察下情了!我作为工人阶级的一分子,一定全力配合,协助陈干事出色地完成工作任务!”
陈知道雷管不同寻常的经历。这位邵副局长的第一任小车司机,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一张口就与众不同。陈赶紧摆手说:“雷师傅说哪里去了?我跟你一样,都是当兵的,不要见外嘛——来来来,我给雷师傅敬一支烟!”说着便掏出一支烟来,送到雷管的嘴边。
雷管推开陈的手说:“别看我是个大老粗,烟不抽酒不沾,很奇怪,对不对?看在陈干事还看得起我雷管的份上,我就陪陈干事出去走一遭。陈干事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什么都可以说,毫不保留——跟老婆上床的事都不会瞒!”
陈“嘿嘿”地笑了几声,觉得和雷管在一起挺开心的。两个人走出书记楼,沿着一条小路走下坡,来到一处农家小院。太阳还悬在西山上空,阳关斜照着院子;几只母鸡悠闲地走过,到路边的草丛里觅食。陈和雷管并肩走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倒是雷管无拘无束,看着村里的一草一木都有话说:“我只是一介草民,最适合来这种地方!等我退休了,就拿着退休金回老家去,跟老杜那样,离你们这些当领导的远点!”
陈笑着说:“我说过多次了,我不是领导——雷师傅不也跟领导接近过吗?”说到这里陈忽然想到林世英,不禁多说一句:“林世英也给领导开车,他就比较积极主动,跟雷师傅的风格不一样……”
没想到这句话发挥了作用,雷管立即瞪起铜铃般的大眼,恨恨地说:“他是什么东西?也敢跟我比?!我给领导开车的时候他还不知道窝在哪个石缝里呢!有事没事就往领导的裤裆里钻,舔上舔下没完,哪象个开车的?”
陈觉得雷管太过偏激,这一点远远超过自己,不禁摇摇头说:“不能这样看人家嘛——开车就不能想别的吗?不想当元帅的兵不是好兵……”
“那种人能当元帅?”雷停下来盯着陈:“兵就是兵,官就是官,首先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前我给领导开车,每到一个地方,送领导进屋之后赶紧找个地方坐着去。领导有领导的事,我的职责就是开好车,不要妨碍领导办事。你看看那个姓林的小子,跟在徐柄政屁股后头到处乱钻,什么地方都弄一帮相好的——听说福永这边就有死党,跟李卫华、吕厚德这样的人称兄道弟……”
陈赶紧打断雷管的话,推着他走上一条石板小路。早就听何盛业说过,雷管那张嘴招灾惹祸,今日相处,果然不假!不过陈觉得雷管是个挺不错的人,毕竟他说的基本上是事实;而且做人做事还很有原则——能做到这一点多不容易!陈甚至觉得,良好的品质往往集中在象雷管这样的底层民众之中!
两个人不觉走进浓密的竹林里,四处都有新拔出的嫩绿竹子。雷管不觉说到职工的家庭问题,最近就有不少家庭解体,比如杨早勤和太公双双离了婚。杨早勤和刘蕴美两个,差着一轮的年纪,看起来很快就要走到一起了。
陈叹一口气说:“这都是两地分居的后果。不过杨工换成一个小媳妇,也不错!”
雷瞪着大眼反驳说:“小媳妇有什么好?用不了几年就把他吸成干木柴!”
陈微笑着说:“不能这么说。个个都想找年轻的,总是有道理的……”
“有什么道理?”雷依然鼓着大眼:“你我都是过来人了,还不明白这里头的事?男人一过四十能力就差多了,五十以后想法都很少有。媳妇要是小十几岁,每次看到她梳妆打扮就得躲起来。即使哪一天塞两斤狗肉下肚、鼓起劲来猛玩一次,第二天早上就得瘫成烂泥,看到女人下面那东西都肝颤……”
陈不觉笑起来:“雷师傅也是五十的人了,平时总是和老婆住一起,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
“有有!”雷毫无顾忌,满脸的皱纹有了一丝光泽:“不瞒陈干事说,我老婆就是光着身子靠着我蹭着我,我都很少想那种事——一个月也弄不了一回……”
陈听得哈哈大笑。雷的嘴却没止住:“徐柄政天天搂着别人的小媳妇,不到四十的人脸色就跟死灰一样……”
陈赶紧打岔,跟雷管聊起农村里的事情。雷管说起小时候在村里多次看到神婆子召唤刚死去的人,口吻、神情惟妙惟肖,到现在还难以理解。雷还说到其它种种荒诞不经的故事,陈虽然不信,却听得津津有味。拐了几个弯,两个人走上一条沙土公路,迎面一辆摩托徐徐驶来,缓缓地停在一边。等骑车人摘下头盔,雷管才认出来人是包工头罗富昌。
陈不太认识罗富昌,只是有些面熟,经雷管介绍后才想起来,双方都很客气。陈恭维罗是大老板,罗连说工程越来越不好干,连福永这边也干不下去了;前一阵子侯五常还轰他走呢,最近为了给地下转运站补漏才召回来……
雷管插话说:“有你干爹坐在电厂当着老板,谁敢轰你走!”
罗一听脸色大变,对付两句便重新骑上车走了。看着罗走远,雷又说起当年乔经理来福永找活干的事。当事情最终有眉目时,罗老板便找到乔经理,要求转包部分工程;另外还给乔送大礼——连他雷管一个开车的也收到罗送来的一条中华烟。
陈突然觉得雷管非常愚蠢,愚蠢得简直完全没脑子!有人说皱纹是人生阅历的刻痕,他额头上那么多的横纹真不知是怎么得来的!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还真不算冤屈他。
陈找个借口匆匆回到书记楼,刚进楼就遇到沈鸣洲,只见他穿戴得格外齐整。陈跟小沈打了个招呼便回到宿舍,歇息了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
有的人清俊无比,可就有一些人蠢笨如牛——原来造物主也有许多败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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