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第二章 暴 动

梦魇是摆不脱,甩不掉,躲不了的噩梦。对林嘉诠来说,共产党就是他的梦魇,他刚偷渡到澳门,松了一口气,不料共产党巨大无朋的阴影又压下来,让他无法喘息。

在下环臭水沟地盘开工三四天,逢星期日休息,倩怡也是接近中午回来,一家三口饮完午茶之後带仔仔去白鸽巢公园玩,让他在空阔的草坪奔跑。沙梨头居住环境狭窄,古师奶平时是不会带仔仔下楼的,所以孩子一看到空阔的地方就高兴。倩怡说,今晚有一位朋友请吃饭,这位朋友在外国通讯社工作,想问问国内的近况。她觉得让嘉诠多认识几个朋友,希望将来对他找工作会有帮助。孩子在白鸽巢玩得满头大汗,傍晚才带他回去让古师奶给洗澡,然後跟嘉诠坐三轮车到雅廉坊大马路,进入一间只有英文葡文招牌的西餐厅。这间西餐厅很雅致,灯火昏暗,在每一张桌子上点燃了腊烛。他俩推门进去时,一位高个子约摸五十来岁的男人站起来跟倩怡打招呼。

「夏先生,林嘉诠,我先生。」倩怡介绍了嘉诠。

「恭喜!林先生终於落咗嚟!」夏先生很热情,伸手跟嘉诠握手。

「谢谢!」嘉诠端详着他,他穿着质地很好的西装,浅蓝的衬衫,结着深蓝花纹领带。头发也修剪得整齐服贴,一看就知道是惯常出入上流场地的人。

「林先生想吃啲乜嘢(点甚麽)呢?」夏先生把餐牌递给嘉诠。

「我唔识(不懂)得叫,夏先生随便点啦,我乜嘢(甚麽)都吃!」嘉诠把餐牌推回去。

「方小姐!」他又把餐牌递给倩怡:「对唔住,叫惯咗方小姐,应该改口叫林太罗!」

「随便啦!」倩怡也把餐牌挡回去。

「喼顿(服务生领班)!」夏先生向侍应招手:「来三客龙虾套餐!」

「呢度啲(这儿的)龙虾系澳洲来嘅,几(很)好食(吃)!」夏先生点完菜才抬起头对林嘉诠说。嘉诠点点头表示明白,关於美食他完全插不上嘴,因为他来自饥荒的土地。

这是林嘉诠第一次吃龙虾,西餐很丰富,有餐前菜,有面包丶有沙律,有主餐,有餐後茶和雪糕。嘉诠不大懂,对着摆在面前的一大堆刀叉不知怎样使用,他只好慢慢来,看着夏先生和倩怡慢慢学。

夏先生似乎很热情,很关心他,详细问了他现在的情况和国内的近况,嘉诠都如实回答。对於国内文化大革命的事夏先生问得更加详细,嘉诠也谈了秦牧被斗和康有为父亲康达初的坟墓被挖的情形,夏先生一边听一边慨叹。这顿晚饭超过两个小时,夏先生问国内的情形多,对於倩怡请托他帮忙嘉诠找工作的事,虽然满口应承,但嘉诠感觉那是虚应,他对夏先生的印象不大好。饭後嘉诠要送倩怡回她住处,倩怡不让他送,反而坐上三轮车送嘉诠回在沙梨头海边街,途中嘉诠问倩怡,怎样认识这位夏先生的?倩怡说,广州华侨补校的印尼同学介绍她认识的,这位印尼同学一年前已偷渡去香港。

「以後少啲(些)同夏先生来往,睇来佢唔系(看来他不是)老实人!」嘉诠怀疑要倩怡叫他寄报纸的可能就是夏先生,但他没有点破。

「哦!」倩怡应了一声,也不多言。

嘉诠在海边街口下车,倩怡独自乘坐原车离去。这餐晚饭,他也不是全无收获,席间当夏先生问起他偷渡经过,嘉诠那时还未产生戒心,原原本本把经过说了出来。夏先生说,澳门有一个国际难民救济总会,青洲有一个难民营,警察抓到偷渡者会送来难民营。难民营就分门别类,有的移交其他国家;有的代为通知亲属,让亲人接走;想留在澳门居住的人则带去警察厅登记办身份证。他叫嘉诠不妨到青洲去找一找,也许会有他散失的朋友消息。

翌日嘉诠请了半天假,一大早就赶到青洲,难民营很好找,问谁都知道。他走进办事处,看到门口插着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壁上挂着孙中山和蒋总统标准相,原来收容救济工作主要由中国难民救济总会负责。嘉诠进去之後把他的偷渡经过和要找的人跟柜台的小姐说了,柜台小姐让他坐到一旁等候,她拿着谈话的记录资料进去,约摸半个钟头後出来对嘉诠说,她查问过,目前留在营里的人没有他要找的那两个人。即使他们以前进来过,如果被家人接走了,他们的资料就不能向别人透露。林嘉诠见问不出要领感到失望正要离开时,柜台小姐把他叫住,递了几张表格给他,要他填好送回来或者寄回来,还说将来有甚麽困难都可以找找他们。嘉诠接过表格後离去,但最终都没有填妥表格寄回去,也不再跟青洲难民营往来,因为这是国民党的组织,他担心会影响到伯父和母亲。

挖臭水沟的工作虽然厌恶辛苦,但做了十天嘉诠已有四十元存款,心里也浮升起一丝希望。他觉得只要勤奋一点,多存积几个钱,就可以租一个房间,这样倩怡就不必在外面跟姊妹合租地方住。嘉诠每天放工後都在街边大排档吃饱饭才回家,回到家後立即洗澡,尽量把身上的臭味冲洗乾净,沐浴後还擦上爽身粉,换上乾净的衣服,带仔仔到街上走走,买一两份香港报纸。仔仔很喜欢走路,到了街上就握着嘉诠一只手指,快步走向报摊。由於仔仔生得趣致,路人有时会逗着他玩,跟嘉诠搭讪闲聊几句,嘉诠也觉得很安慰。

嘉诠当然不会满足於目前的工作,他几乎每天都看报纸的招聘广告,继续写应徵信,他相信总有一天能够找到比较好的工作。六十年代的澳门是很宁静的,没有甚麽娱乐,也没有甚麽地方好去,有时买了报纸嘉诠还会带仔仔走到新马路,让孩子在市政厅前的草地上跑跑;有时买了报纸便回寓所床位上阅看,而屋主婆照例扭开收音机听绿邨电台或香港商业电台的广播剧;有时他买了报纸後会把孩子交给屋主婆,自己到南湾蹓躂蹓躂,看看海,吹吹风。日子过得似乎单调,但随着口袋里的存款一点点增加,心里就感到快慰,觉得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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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工作的第十一天,晚上倩怡打电话来,提醒他明天去拿西装照全家福。嘉诠请了一天假,接近中午时倩怡回来,他们带孩子去拿西装。西装做得得熨贴,既称身又舒服,倩怡叫他穿起来,端详了一会说:

「似个白领!」

「白领?」嘉诠第一次听到白领两字,原来澳门人用「白领」和「蓝领」来区分文员和工人。那天,天气还不太凉,西装料子是薄绒,是冬天西装,嘉诠穿着西装走几步额角就冒汗。

「除底(脱下)件西装衫攞响(拿在)手上先啦!」走出大街上倩怡对他说,他闻言立即把西装脱下来,舒服多了。

影楼(照相馆)在十月初五街一间咖啡店的二楼,楼梯口有一个镜柜,摆放着一些照片,有全家福丶有团体相丶也有放大的美女相。楼上设备也简陋,靠墙处是布景,有各种各样的布风景画,很假。

「我哋唔(们不)要风景!」倩怡一上楼就对影相师傅说。

「好!好!」影相师卷起风景画,放下一幅灰布:「背景深色,人嗰(的)样会突出啲!」

嘉诠把仔仔抱到中间,三人照了一张甜蜜的照片。相处了多天,嘉诠在仔仔的眼里也由陌生人变成熟人,肯让他抱了。照完相倩怡要付款,嘉诠却抢着付,倩怡由得他,自己退到一旁。从影楼下来,沿着沙栏仔街拐往白鸽巢公园,公园前有三两个小贩在卖零吃,但行人稀少,没有多少人惠顾。公园里大树浓密,场地宽阔,仔仔一下到地面就胡奔乱跑,非常高兴,一边跑一边回头来看他俩,嘻嘻笑。

「仔仔好开心!」嘉诠说。

「梗(当然)开心啦,几耐佢先(他才)有机会乱走一次!」倩怡挽着他的手臂说:「今晚早啲吃饭去睇电影罗!」

「你唔使返工?」

「唔使,我攞咗(请了)假!」

已不记得是星期几,反正那天是嘉诠抵达澳门後真正的放松,真正的休息。电影院放映的是美国西部牛仔片,银幕宽阔,音响效果很好,人在影院里好像置身於一望无际的原野,纵马奔驰。电影放映到一半,小人儿便睡着了,嘉诠把他托高,让他头部更好地枕到肩上,另一只手却去握住倩怡的手。倩怡的手很细很嫩,十只手指交叉叠握在一起时,一股体温透过掌心传过来,令他心旌摇动,他很想抚摸她的胸脯,但他只有一只手,而这只手正被她握着,动弹不得。过了一会,他松开她的手,伸手去抚摸她大腿内侧,她任由他摩擦把头枕到他另一边肩上。可是当他的手要伸到她的下阴时,她把他的手抓住了,不让他得逞,她的头也从他肩上移开,在黑暗中盯了他一眼。嘉诠很无奈,他换了几个姿势始终无法触摸到她的乳房和下体,只好把她的手拉过来隔着裤子碰触他硬梆梆的阳具,她只捏了一把便放开。

散场时孩子还未醒,她仍旧挽着他手臂。

「我好想要你!我哋(们)好耐冇(久没)一齐了!」嘉诠轻声说。

「起码有两年了……都唔记得咗了!」她的头靠到他肩上笑了。

「不如搵(找)间公寓呀!」嘉诠来澳门虽然只有十多日,但从工友的闲谈中知道有一些时钟公寓,可以带女朋友去「休息」两三个钟头,也可以托公寓的管房代找应招女郎。

「但系……」她用眼睛瞟了瞟小人儿。

「唔紧要,佢瞓到(他睡得)好似猪咁!」嘉诠说,本来可以把仔仔交给古师奶他们再出去,但他怕她回沙梨头後临时变卦:「我真系好想要!」

倩怡不置可否,仍然挽着他手臂,嘉诠便拐去荷兰园,他记得那间公寓就叫荷兰公寓,外墙上还刷上「时租十元」几个大字。

嘉诠租房时,那个瘦得像鸦片烟鬼的老头,把嘉诠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男女情侣来租房看得多了,没见过抱着孩子来的。

进入房间,嘉诠用手扶着孩子的头,半蹲着身子,轻轻把他放到床上,生怕他醒来。尽管他小心翼翼,但由於睡姿改变由俯睡变成仰睡,刚下床那一刹那,孩子还是醒了,眼盖半启半合。

「仔仔瞓瞓!乖乖瞓瞓!妈妈响度(在这)!」倩怡跑过来用胸脯半压着孩子,嘴里念念有辞。

过了一会儿孩子又深沉睡去,嘉诠已急不及待把倩怡紧紧抱住,隔着衣服揉她胸脯。

「唔好咁猴急啦!」她推开他,伸手到背後解开胸围,上衣还未解开,他又急不可待地冲上去吮吸她丰硕的乳房,另一手抱着她的背脊。

「轻啲!轻啲!我痛!」她仍然站着,但在他的推挤下几乎站不稳。

吮吸时间不久,他已经一下子甩开了身上的衣物,也剥下倩怡的长裙和内裤,将她推到床沿。倩怡看了孩子一眼,尽量躺离孩子远一点,嘉诠又急不及待地压上来。她虽然张开双腿迎接,也许前奏时间太短,他碰到的还是一个乾涩的缝隙。

「慢慢!慢慢!」她握着他热得烫手的阳物,对准穴位,上下轻轻磨了几下,才引导它一寸寸地进去。当它完全没入,他不禁叹了一口长气,马上耸动起来,急促地穿插,而她也慢慢湿润了。

这一次他表现得并不杰出,虽然不算太快,但毕竟不太持久,他也没有变换甚麽花样,只是不停地埋头苦干,直至把憋了很久亿万个子孙射进她体内,射了很久很久。她虽然翘起双腿盘着他腰身,迎合着他,但他感觉到她没有在广州时那麽享受。

平静了下来,她拉起毛巾被把两人赤裸的身体盖着,转过身来吻他一下说:「你份工咁(那麽)辛苦,不如唔好(不要)做,慢慢再搵(找)过!」

「唔得(不行),搵到好工先唔(不)做啦!」

倩怡也不跟他辩论,他伸手抚弄她的乳头,他想再来一次,但现在还不行,要歇一歇。可是没想到他的手慢慢松软了,他竟然睡着了。

醒来时,他发觉自己还枕着她的手臂,她正怜悯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她似乎没有睡过。

「着返衫罗(穿回衣服)!」她轻轻拍拍他的脸。

「我仲想来一次!」他一只手抚摸她的乳房,另一只身抚弄自己的下体,希望它快点振作起来。她也不坚持自己的意见,任由他抚弄,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小人儿醒了,张开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也没有哭。

「仔仔乖!再瞓(睡)一阵嗬!」倩怡转过身子隔着毛巾被俯吻孩子,用手扪孩子的眼帘让他的眼睛再闭上。她快快手穿上了上衣,纽扣还未全部扣上孩子的眼睛又张开了,她扣好纽扣,在被子下穿好裙子才把孩子抱起来:

「仔仔乖乖,去尿尿嗬!」她抱孩子进洗手间,嘉诠赶快踢开被子穿上衣服。

退了房回到沙梨头,已经是十二点,古师奶已经睡了。

「咁夜(太晚)了,不如你就陪仔仔响度(在这)瞓一晚,费事嘈(免得吵)醒古师奶!」嘉诠说:「我可以瞓上架,横掂(反正)上架冇(没)人瞓!」

孩子睡了一觉,十分精神,乌黑的眼睛溜来溜去,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看看母亲,又看看逐渐熟悉了的父亲。

「仔仔快啲(点)瞓瞓!乖乖瞓瞓!天黑瞓瞓,唔好吵住人!」倩怡坐在碌架床下铺,抱起孩子轻轻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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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诠挖臭水沟挖了十二天,放工回来,一踏上到楼屋主婆就对他说:「晏昼(下午)有个电话,好似叫你见工!」说罢递给他歪歪斜斜地写着五个阿拉伯字的纸条:「呢个系佢哋(这是他们的)电话!」

第二天一大早,嘉诠打电话去问才知道德明小学要他马上去见工。德明中学在白鸽巢附近,他和倩怡带仔仔去玩时经常从校门经过,距离沙梨头很近。但德明小学却在岗顶,在市政厅背後一个山坡上,离沙梨头稍远一点。嘉诠立即穿戴整齐赶到见工,接见他的是一位戴着厚镜片的中年女人,姓崔,是小学部的教导主任。学校没有会议室,办公室的设备也相当简陋,都是平常见惯的旧办公桌。教导主任也没有单独的办公房间,跟其他老师混合坐在一起办公,崔主任坐在最里面右边角落,林嘉诠抵达时正是上课时间,办公室里只有崔主任和另一位老师,他进门说找崔主任,那位年青的女老师头摆一摆,示意右边那位就是。他走近办公桌前拘谨地说:

「崔主任,我叫林嘉诠!」

「请随便坐!」崔主任抬头由上至下瞄了他一眼。

嘉诠遵命坐到一张空椅子上。崔主任问他学历,他说广州华南大学中文系毕业。问他有没有文凭?他说偷渡出来,没有带文凭。崔主任又问他在大学读一些甚麽课程?他如数家珍把大一至大四所读的课程背出来。崔主任再问他能不能教六年级算术?他说可以,读高中时他数学成绩还不错,也曾考虑过报考理工科,後来被勒令回乡劳动一年,数理化有所荒废,又加上他特别爱好文学,所以才改报中文系。崔主任说,月薪一百二十元,请他教五丶六年级数学,一年级语文,问他接不接受?他说接受,并向崔主任表示感谢。崔主任也不多话,要他後天星期一来上课。星期一是西历三十一号,学校不等到十一月一日才叫他上课,可见等着人用。

从德明小学出来,林嘉诠在街边买了两元水果送给古师奶,告诉她自己下星期一要去教书了。他本来想叫倩怡回来分享他的喜悦,但倩怡说她很忙,要星期一他放学後才来见他。

星期一那天,他一早就到学校,他终於可以不用去挖臭水沟了。教书虽然薪水少了一截,但毕竟是斯文工作,是他的本行,相信慢慢会有机会教中学,那样薪水就会好一点。进入教育界後林嘉诠才渐渐了解葡澳政府对教育投入很少,几乎是放任不管。澳葡政府只办一间葡文学校,其馀百分之九十几的中小学都是私人办和教会办的,政府不拨任何款项,任其自生自灭。当年澳门经济萧条,穷人很多,小学生一个学期学费只收二十元左右,老师的薪金自然也不能高。教会学校有外国教会捐赠,筹款能力比较高,所以老师的待遇好一点,大概比德明小学高百分之五十至一倍。「德明」是孙中山先生的名号,解放前在广州市就有德明中学暨附小,也不知是搬来的还是在澳门新办的?只知道台湾国民政府给德明中小学些许资助,不过相信也不会太多,因为国民政府财政并不宽裕。德明学校中学部和小学部的校舍都是租赁的,中学和小学分开不同地址也是不得已。

星期一放学後嘉诠急急步赶回沙梨头,倩怡早已回来正跟仔仔玩着,他俩坐在碌架床沿,嘉诠把见工和上课的经过告诉她。

「咁(这)就好,唔使咁(不用那麽)辛苦!」她侧着头望他,而仔仔却在走廊走来走去。

「不如带仔仔去白鸽巢玩罗!」他心里高兴,又想要找个地方跟她温存。

「今日唔得,夜啲(晚点)我仲(还)要返工,不如带仔仔去吃雪糕呀,顺便庆祝你搵(找)到工(作)!」她说着便把正在行走中的小人儿抱起,在脸颊上亲了一下:「我哋去食(吃)雪糕罗!」

「食(吃)雪糕会伤牙㗎!」

倩怡只叫一碟雪糕跟仔仔两人吃,她说:

「嗱!仔仔一啖(口),妈妈一啖!仔仔又一啖,妈妈又一啖……」她哄着小孩,勺给孩子的少,勺给自己的多,很快把冰凉的雪糕吃光,然後塞一个松软的蛋糕给他。孩子也很满意,反正吃过雪糕,现在又有蛋糕。嘉诠冷眼看着,觉得哄孩子她蛮有一手,日子如果这样过着也蛮不错。

「将来如果有机会教中学,人工就会好啲!」

「梗(一定)有机会,慢慢啦,你来澳门先(才)廿日啫吗!」在十月初五街的餐厅坐了一会,倩怡就告辞。

「我要走了,你有冇(没)钱找数呀?」

「有,有!」

「拜拜!仔仔拜拜!」

「拜拜!」孩子已习惯了她的离去,摆着小手,另一只手仍握着未吃完的蛋糕。

教书对林嘉诠来说,一切都驾轻就熟,教小学工作轻松,德明小学同事也相处融洽,只可惜工资低了一点。每月一百二十元的工资,租一个房间要三四十元,剩下的钱仅够一个人的伙食,无法养妻活儿。但嘉诠仍然充满期待,相信以後有机会教中学,相信日子会慢慢好起来。

教小学数学不需要怎样备课,改作业也简单,下午四点放学时,太阳还在天上,林嘉诠常常跟教六年级语文的詹老师一块去饮一杯咖啡,然後到烂鬼楼晃晃。十月初五街一带的餐厅,一杯咖啡一件西饼,才两角五仙,两人加起来才五角钱。他俩基本上是 AA 制,今天我请你,明天你请我。詹老师比嘉诠小几岁,未婚,刚从香港一间国民党人办的珠海书院文史系毕业回来。嘉诠庆幸自己不是教语文,因为许多繁体字他都忘掉了,写黑板时偶而会不知不觉写出简体字,数学老师写简体字,尚情有可原,语文老师写简体字可不行。詹老师薪水有一百六十元,他大半份工资要交给母亲维持家用,所以跟嘉诠一样常常闹穷,月底时两人常常穷到搜遍口袋都凑不够五角钱,咖啡也只好不饮了。嘉诠并非对咖啡情有独锺,他跟詹老师放学後喜欢饮杯咖啡主要是为了侃大山,沙梨头居住的环境狭窄,太早回家无所事事。德明小学部只有他们俩是男老师,其馀全是年轻的女老师,女老师放学便各自回家,詹老师和嘉诠也不好意思邀约其他女老师一起饮咖啡,所以两人成双成对。虽然他俩的成长和教育背景不同,

但彼此并无芥蒂,也许正因为这样,在澳门这段日子里林嘉诠没有被歧视的感觉,一点也不感到自卑。澳门人生活很简朴,大家都贫穷,牛粪甲虫不嫌火炭黑,火炭也不夸比牛粪甲虫白,彼此彼此。林嘉诠在学校里除了跟詹老师比较谈得来之外,跟其他年轻女老师也相处融洽,刚从中学毕业教一二年级的马老师跟他们也特别谈得来。

从大陆来澳门的人,无论是拿通行证来或是偷渡来,一般都很少留在澳门定居。多数人只以澳门为中转站,在澳门待一段短暂日子就「屈蛇」(坐船偷渡)去香港。因为香港容易找工作,待遇也比澳门高很多,澳门的人均收入只有香港的三分之一。有不少人在香港工作,却把家小留在澳门,因为澳门屋租便宜丶物价便宜丶教育费用更便宜。正因为在澳门居留的人少,所以澳门人不觉得大陆人来抢饭碗,对像嘉诠这样的偷渡客也十分友善。

烂鬼楼距离岗顶和沙梨头都不远,下午四点多五点开始有人摆档开市,一直开市到晚上七八点。烂鬼楼是一条很窄的老街,不能行车,但摊贩的货物却多姿多采,有玉器丶手表丶旧衣丶旧家俬丶旧装饰品丶古董字画丶陶器丶瓷器丶烂铜烂钱丶旧书旧杂志,甚麽都有。詹老师跟林嘉诠同晃烂鬼楼但兴趣目标不同,詹老师的目标是玉器丶手表丶字画,希望「拾」到便宜货,转手赚几个钱。嘉诠的兴趣在旧书旧杂志,他常常在地摊上以很便宜的价钱买到大陆上的禁书和旧杂志。定价两元的《明报月刊》在烂鬼楼只六七角就买得到,定价一元的《当代文艺》《海光文艺》两三角就买得到。虽然是过期的,但没有看过过了期也新鲜,文艺类的杂志嘉诠看过之後觉得不过尔尔,没有惊奇,认为自己也能写得出这样的文章。於至《明报月刊》嘉诠却大有惊艳的感觉,有关人文科学的文章,见解独特,言论大胆,而名人回忆录和史料掌故更加引人入胜,成了嘉诠的精神粮食。

十一月底出第一个月粮,嘉诠手里拿着一百二十元,他跟倩怡商量,先租一个房间还是先买一辆旧单车?他想先租个房间,板间房也好,免得夫妻分开住。但倩怡却坚持他得先买一辆单车。澳门公共汽车很少,线路很少,到哪里都很不方便,而坐单车尾和三轮车都不便宜,所以大多数澳门人都骑单车。澳门虽说不大,但由头走到尾也够呛的,在倩怡的坚持下嘉诠决定再下个月才租房。因为租房也不能操之过急,要慢慢看,希望租到好的房间,能住长久一点,搬一次家可不是容易的。这样他花了四十元买了一辆半旧的单车,有了单车也的确方便多了,当天晚上,倩怡回去上班之後嘉诠便骑着单车环绕了澳门半岛一个圈,慢慢欣赏风景。不知是否因为心情愉快,仅一衣水带之隔,嘉诠觉得澳门的景观特别美,无论从水塘角看路环氹仔,或从主教山看南湾妈角都觉得幽雅秀丽,宁静安祥。目前虽然贫困,但贫穷之中却蕴含着希望,他希望熟习繁体字之後能找到一份中学教席。德明中学的老师工资有二百来元,教会中学的老师有三百多元,如果能够在教会中学找到一份工作,一家三口生活就没有问题,倩怡也可以不必工作,安心在家照顾小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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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明中学有一位数学老师也来自广州,他曾在华大数学系读到三年级,肄业後一九六零年来澳门。他姓姜,父亲是美国华侨,父亲虽然逝世了,但有姑姐姨妈等一大堆亲戚在美国。姜老师除了赚一份工资之外,逢年过节美国的亲戚都汇美金来,生活宽裕。嘉诠跟他是在学校召开中小学老师联席会议上相遇的,寒暄了几句,知道大家是校友便一见如故。姜老师跟母亲和妻子住在新桥区,房屋是母亲的物业。他说,正申请移民去美国,在等签证,他曾经到香港两次跟美国领事见面,相信不久就会获得移民签证。他表示如果他去美国就推荐嘉诠到中学部教数学。教初中数学并不难,嘉诠自然也心存一点希望,希望未来的日子会更好。

可是平静的生活在一夜之间被打破了,美好的希望突然幻灭了。十一月六日,氹仔搭棚工人与警察发生冲突,多人被打伤,报纸刊载这则消息时根本没有人注意,谁都没有想到这麽小的一件事情会演变成燎原大火。事缘是氹仔左派团体坊众会要扩建坊众小学,多次申请扩建工程澳葡政府都拖延不批出来。坊众会不耐烦,不理政府,自行搭棚扩建,警察厅接到举报,派出警员强行拆卸。工人反抗与警察发生冲突,多名搭棚工人和声援工人的民众和警察受伤,警方拘捕了十四人。这本来只是一桩根本不起眼的小事,没多少人留意,若在往年早已不了了之。可是那一年是一九六六年,是一个不平常的年头,大陆爆发文化大革命,澳门的左派头头也跃跃欲试,想藉机煽动群众示威,一举把葡萄牙人赶走。所以氹仔事件发生後,左派态度强硬,派出五名代表跟警方交涉。警方不肯让步,把五名代表全都逮捕了,还被判处囚禁二十天,缓刑两年。可是左派不服法院判决,对澳葡当局处理方法不满,但他们却不循法律途径提出上诉,而是不断举行大会小会,表示抗议,还派出澳门华人代表,澳门中华总商会会长何贤前往澳督府交涉。其时澳门总督已离任,新总督尚未抵澳履新,代理总督施维纳接见何贤,答应调查,但澳左派却认为澳葡政府拖延时间,想蒙混过关。

十一月三十日,新澳督嘉乐庇将军刚刚履新,对澳门情况还来不及作初步的了解,澳门左派就急不及待地逼宫。澳门妇女联合会,炮竹工会,汽车机器业职工会等左派团体派出五十八名代表到南湾澳督府抗议,敦促澳葡政府接受氹仔居民提出的五项要求。澳门总督府一向不设门禁,只有一个传达室,五十八名左派代表,不经传达,擅自闯入澳督府大厅。澳督躲进内室,不肯接见代表,左派代表们便在澳督府大厅高声诵读《毛主席语录》,高呼革命口号,其行为跟内地「红卫兵」一模一样。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十二月三日上午,濠江中学等五间左派学校派出九十多名代表前往澳督府抗议,有了上次经验,澳门警方加强澳督府的守卫工作,警察把左派代表拒於门外,每间学校只准派三名代表入内。左派团体不接受,他们在澳督府门前列队,诵读《毛主席语录》,唱革命歌曲。熙攘了一个多小时後,澳督府让步了,让他们入内,没想到进入澳督府之後左派代表又与守卫澳督府的警察发生冲突。澳门警察厅厅长傅基利命令左派人士离开遭到拒绝之後,警察强行驱离。由於葡警训练不足,手忙脚乱,有群众丶记者跌倒受伤,葡警也有受伤,甚至连警棍盾牌都被群众缴械。左派立即传出警察打人的消息,动员群众从四面八方涌往澳门新马路市政厅前广场聚集,示威抗议。德明小学距市政厅很近,从学校走下四五十米斜路就是市政厅广场。那天是星期六,放学後老师们都各自回家,林嘉诠家里无人做饭,新马路上的食店又比较高级,也比较贵,他消费不起,便留在岗顶附近的小店吃午饭。饭後大约是下午一点多两点,他从岗顶斜路走下来看见新马路人头涌涌,跟平时大不一样,出於好奇他横过马路走到邮政局的台阶上看热闹。只见人群一队队操往市政厅广场集中,也有三五成群闲散地前去看越闹的,不一会广场就被人塞得满满。人声嘈杂,一片闹哄哄,根本不知是发生了甚麽事,唯一清晰的消息是警察打人。至於因何动手?如何打法?多少人受伤?却又不得其详。人越来越多队伍中有人指挥唱起革命歌曲来: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呼儿,嗨哟!

他是人民大救星!……

 

革命歌声此起彼落,这边唱完,那边又唱,反覆地唱,歌声稍为停歇,又有人带头诵读《毛主席语录》: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

捣乱,失败,再捣乱,直至灭亡—这就是帝国主义和世界上一切反动派对待人民的逻辑……

革命战争是群众的战争,只有动员群众才能进行战争,只有依靠群众才能进行战争!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下午三时广场水泄不通,据说多达五千人把整个广场塞得满满,群众情绪也达到高潮。有人发表演说,有人煽动要把葡萄牙帝国主义侵略者的象徵,树立在广场上的美士结打将军铜像砸烂。受了煽动的青年人爬到了铜像上,抡起铁锤开始砸,当!当!当的敲得震天价响。还有人用粗麻绳绑住铜像头颅,下面的群众使劲往下拉,有人自动指挥「一丶二丶三,拉!」「一丶二丶三,拉!」……看到这里,林嘉诠悄悄蹓走了,他避开人群,绕路走回沙梨头家里,他把所见所闻对屋主婆说了,叫屋主婆打电话给倩怡,让她不要外出。来澳门一个多月了,倩怡都不告诉他电话号码,想联系她都得通过屋主婆转达,他心里难免有点纳闷,也很不愉快,但他没有表露出来。

当天下午五点钟,澳葡当局不仅通过电台宣布戒严令,还通过宣传车沿途广播:

「下午六时至翌日七时戒严,所有人不得外出,违者格杀勿论!」

往日宁静得像欧洲的小城的澳门,立即被紧张气氛笼罩,入夜後大家都噤声躲在家里,空气中只有澳门电台和绿邨电台反覆地用广州话丶英语丶葡语宣布戒严令。晚上十一点,沙梨头一带传来卜卜卜的密集枪声,大家都躲在被窝里不敢张望,当然也不知道发生了甚麽事情。翌日十二月四号早七点过後,戒严令解除,市民纷纷外出购物,那天是星期天,学校不用上课,但林嘉诠也到街上去看看。他家无长物,无米无菜,要买一点,他也想去看看戒严令下的大街上是甚麽样的?走到板樟堂街就看见市政厅前新马路与十月初五街口交界等几处地方停着装甲车,全副武装的葡军持着冲锋枪东张西望,还有五人一组的葡军在街上操步巡逻。有的群众走过装甲车岗哨时在背後发表议论,有的人用广州话向葡军发出嘘声,甚至有人用广州粗口辱骂葡军,大概是欺负他们听不懂。嘉诠看到这种情形,决定不走新马路,绕道走上岗顶,到了学校门口,学校安然无损,也没有人,大门紧闭。他再沿着福隆新街走回沙梨头,在十月初五街口买了几份报纸,又到杂货店买了几斤米,几筒面条,几个罐头,因为谁都不知道要戒严多久?也不知道街上的食店会不会继续营业?

回到了沙梨头家里,打开报纸才知道昨夜葡军开枪打死了几个人,有三个人是在骑楼上和家里的窗口向街外张望时被开枪打死的。《市民日报》《华侨报》等报纸只是中立地报导消息,不加评论。左派的《澳门日报》头条大肆评击「一二· 三事件」,谴责葡澳当局无理宰杀我澳门市民,要求立即取消戒严令,立即道歉,认错,给予赔偿。下午三时,本来是倩怡要赶去上班的时间,但她却突然回到沙梨头海边街,进屋之後便到屋主婆客厅抱仔仔出来,让仔仔在走廊上走动,她自己则坐在碌架床下格跟嘉诠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交换道听途说有关「一二 · 三」事件的消息。他们聊了一会她又跟仔仔捉迷藏,她躲到嘉诠的被褥里,蒙起头,仔仔找到床上,掀起被子,看到了母亲,乐得咭咭笑。嘉诠也加入一起玩,他让倩怡爬到碌架床上格,盖着被躲起来,自己则蒙着被子睡在下架,仔仔掀起被盖,看见不是母亲,大失所望,滑下床到处张望。好一会倩怡才从碌架床上格伸出头来,让仔仔看见,仔仔又手舞足蹈地咭咭笑。

「你有冇(没)买到食粮?」到了下午四点半,倩怡问道。

「有啲(点)米,有啲面,有啲罐头!」

「咁得(行)了!等阵(会)简单煮啲嘢(点东西)吃,今晚我唔走了!」

「唔使返工?」

「唔返了,唔知会唔会戒严?唔知会发生乜嘢事,都系同仔仔一齐紧要,噚(昨)晚枪声卜卜,挂死我了!」她说着,又不觉把仔仔搂到怀里。

那一夜,他睡在碌架床上格,让倩怡睡下格,仔仔看见母亲回来,不肯跟古奶奶睡,硬要跟母亲挤到一床。那夜他们虽然没有同床共枕,却是嘉诠也觉得跟妻子很甜蜜很温馨。四号夜晚,整夜都很宁静,没有枪声,街外连车声也没有,连狗吠声也没有,整个澳门静得像僻远的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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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五日市民恢复正常生活,据新闻报导,三日至四日两天,澳门共有八人被打死,四十五人被捕,一百六十人受伤。而澳门市政厅和立契官署则受到严重的破坏,门窗被砸烂,玻璃被敲碎,散满一地,文件档案也被捣毁。

五日早上回到学校,老师们免不了要议论「一二 · 三事件」,互相交换路边社消息,大家对局势都有点忧心,而最担忧的自然是林嘉诠。小学部的同事只有嘉诠有大陆生活经验,尝过共产党铁拳的滋味,也知道刚刚开始的文化大革命是甚麽一回事。但内地「文革」会如何发展,澳门局势会怎样演变?他却猜不透。他来到澳门才四十来天就遇到这样的大变故,难免忐忑不安。五日下午放学後,嘉诠跟詹老师照常饮一杯咖啡,饮完之後却无心去烂鬼楼,而是到海边街蹓躂。他们共同的感觉是街上冷清清,没有甚麽行人,德星轮丶佛山轮舶了码头,但登岸的香港客只是小猫两三只,两艘轮船全天载客量不足百人。「一二 · 三」之後一连几天都是这样,靠近海上皇宫那段海边新街本来是澳门最热闹的街道之一,现在却清静得令人发慌。

十二月九日,广东当局发表措辞强硬的声明,谴责澳葡当局射杀平民镇压群众的暴行,要求澳葡当局惩办凶手,赔偿损失。十二月十日,「斗委会」的前身,澳门各界人民代表大会发出一份抗议书,要求澳葡当局惩办凶手,撤消戒严令,赔偿死伤者一切损失,释放被捕同胞,签具认罪书等六项要求,并派出代表亲自把抗议书交给澳督。澳督嘉乐庇履新不足半个月,对澳门情况根本不了解,他紧急召开高层会议。陆军司令施维纳(曾任代理澳督)丶警察厅长傅基利坚决反对接纳左派要求,特别是签具认罪书这一项是广东省当局都没有提出来的要求。澳葡当局高层会议未取得统一意见,对左派要求自然没有具体答覆,於是左派组织「斗争委员会」,由澳门工联会理事长梁培挂头牌担任主任,实际一切行动却是由中共港澳工作委员会(公开的招牌是「新华社香港分社」)统一指挥。

一九六七年一月二十四日,已近农历新年,澳门的「斗委会」突然号召全体澳门同胞制裁澳葡当局:

一丶不缴纳一切税项;

二丶不售卖货物给澳葡政府及葡籍官员;

三丶全澳一切服务性行业抵制不为澳葡政府及其葡籍官员服务。

至此,葡萄牙人对澳门已失去有效管治,澳葡当局决定撤出驻军和葡籍官员,放弃澳门。东帝文号轮船奉召驶往澳门,准备接载撤退的官兵和葡侨。东帝文号从香港开往澳门途中,在珠江口外海被中共炮舰拦阻,不让其通过,双方僵持一段时间,东帝文号无奈只好折返香港待命。

事态发展至此,澳葡官兵已形同被软禁在澳门这个几平方公里的半岛上。澳门没有机场,没法从空中撤退,又没有军力突破中共海上的封锁,里斯本通过外交部向北京表示,愿意无条件把澳门的管治权交还北京,可是北京当局不接受。北京还向里斯本表示,希望葡萄牙继续管理澳门,中国无意收回澳门。葡澳当局进不得,退不了,最後被迫让步,於一九六七年一月二十九日在澳门中华总商会礼堂,签署认罪条款。这一天是丙午年农历腊月十九日,再过十天就是农历除夕,学校也快放寒假了。这一天恰逢星期天,绿邨电台当晚新闻时段播放澳葡签署认罪条款的消息。但嘉诠是第二天回到学校看报纸才知道,因为屋主婆古师奶一向只听故事,少听新闻。澳葡政府投降,林焕然像被冰水从头淋下,他知道未来的日子又将非常艰辛。左派与澳葡斗争的一个多月里,澳门市面萧条得无以复加,左派的矛头还处处对准台湾国民党势力,要求国民政府救济总会撤出澳门;要求澳葡当局取缔国民党在澳门的一切组织;要求澳葡当局把抓获的国民党特务交给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处治;其中还有一条最令林嘉诠心惊胆战的是要求澳葡当局把偷渡分子遣送回中国大陆。

从「一二 · 三」事件到一九六七年一月底澳葡投降,林嘉诠初到澳门的欢愉时光顿然消失,他看到澳葡当局节节败退,看到澳门左派势力掌控了各行各业,看到私营的反共的澳门绿邨电台被左派接管。每天天朦朦亮绿村电台就播出嘹亮的《东方红》歌声,澳门跟中国大陆已经没有甚麽两样。而中共海军炮艇也经常在澳门水域游弋,有时甚至驶到离澳门客运码头不足二三十米的地方,葡澳当局也不敢吭声。甚至连大陆的公安人员都可以在澳门自由出入,有一天傍晚,林嘉诠看到珠海山场收容所的公安员骑单车从海边新街经过,那位公安员就是押解他到中山县收容所佩手枪的那一位。嘉诠看得十分清晰,当他看到那位公安员时,条件反射似的闪到柱後,待公安员骑着单车走远了他才拐入小巷回家。至此他明白,「一二 · 三」事件後,澳门已不是往昔的澳门,澳门已变成半个解放区,葡澳当局是在北京和里斯本共同指挥下管治澳门,他在澳门的安全已没有保障,说不定甚麽时候会突然被抓回大陆去。左派提出把偷渡分子遣送回中国大陆这一条要求,含糊其辞,没有阐明是签署认罪条款之後才偷渡来的,或是追溯到签署认罪书之前偷渡到澳门且领取了身份证的人?

自从见到珠海收容所的公安员在澳门街上出现之後,林嘉诠一直心惊胆战,他原本想在澳门找一份教会中学教,跟倩怡和仔仔安安乐乐过日子,现在他的计划被粉碎了,他觉得已无路可走,必须尽快离开澳门。当晚他再写一封信给郑庆元,问上一封信他有没有收到?他还把澳门的近况大致说了一下,说澳葡已投降,有可能会把他这类偷渡分子遣返大陆,希望庆元能帮助他「屈蛇」到香港。他同时也给蓉姨寄了一封信,诉说他的困难处境,希望蓉姨能借一笔钱给他「屈蛇」去香港,他承诺到港後找到工作就尽快还钱给她。蓉姨的地址他是知道的,蓉姨还是住在十几年前的老地方,正是病急乱投医,林嘉诠没有仔细评估分别了十几年後一向跟他没有联系的蓉姨有甚麽想法?他已经是急到不顾自尊了。

一月三十一日德明小学宣布本学期结束,放寒假了,林嘉诠领到的工资袋只有葡币八十元。崔主任向他解释说,台湾驻澳机构已撤消,学校未能领到应得的补助,而陈校长滞留香港未归,学校资金周转不灵,只好暂欠大家的工资。陈校长正在努力奔走,希望学校能够继续办下去,如果办得下去,下学期开学将会补回所欠工资,如果办不下去,那只好各奔前程了。崔主任还表示春节过後就会有通知,到时情况就会明朗。林嘉诠也不敢多问,放学时詹老师对他说,下个学期学校怕是办不下去了!说罢两人便黯然回家,因为大家都无心闲侃。

梦魇是摆不脱,甩不掉,躲不了的,对林嘉诠来说,共产党就是他的梦魇,他刚偷渡到澳门才松了一口气,不料共产党巨大无朋的阴影又压下来,让他无法喘息。他心里有点懊恼,後悔上个月出粮时没有租个房间,而是买了单车。如果他在别处租个房间,共产党要来捉他也不会一下子就捉得到。他又後悔当初登记领身份证时用了真名,他不是不曾考虑过改名,不改名的原因是因为孩子出生书上父亲栏填了他的本名,如果改了名字就无法证明自己跟孩子的关系,将来也许会带来很多麻烦。然而懊恼并不能解决问题,摆在眼前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步是必须尽快搬离沙梨头海边街,第二步是必须筹款「屈蛇」去香港。想到要搬离孩子心里难免有点不舍得,这个小人儿在艰苦的日子里曾带给他不少快乐和希望,但为安全起见也不得不找地方搬了。那时已年近岁晚,租地方恐怕也不容易,另一方面如何筹措费用偷渡去香港呢?他也全无把握。「一二 · 三」事件後听说偷渡费涨价了,从四百元涨到五百多元,单靠他目前的工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储蓄到足够的金钱?何况说不定春节过後他就失业,想起来不能不感到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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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