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第六章 琪 琪

解放军化装民兵越境攻击香港警察岗哨,驻惠州的四十二军向南移动到宝安梧桐山一带结集,港英当局风声鹤唳,彻夜难眠。涸辙之鲋,相濡以沫,不如鱼相忘於江湖。

六丶七月左派群众跟警方的冲突几乎无日无之,摩总等左派工会罢工持续了一个多月,「反英抗暴」运动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谁都忧心忡忡,不知要闹到何年何月?唯独小巴老板和司机高兴,他们可以说是发了动乱财,赚得盘满钵满。一般市民不管左派跟港英怎样斗,他们都得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每天都要上班,生活没有改变,只是巴士罢工後增加了很多不便。

七月八日深夜十一点半,走廊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林焕然还没有睡觉,走去接听。

「喂!是林先生吗?你能来一下尖沙咀吗?」王老总在电话里急速地说。

「是,是我,我能来!到哪里?」林焕然知道王老总找他一定有要事。

「你来凯悦酒店,我在酒店大堂等你!你知道凯悦酒店在哪吗?」

「不知道!」

「坐的士来,一切费用我们付,有些事情找你商量,很紧急,要马上来。」

「好,我马上来!」林焕然换上日间穿的衣服匆匆下楼截的士,这是他到香港後第一次坐的士。

的士进入弥敦道尖沙咀地段,密密麻麻的霓虹灯招牌灿烂辉煌,大多数店铺仍开门营业,酒楼丶夜总会丶西餐厅丶粥粉面小食店也灯火通明。街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酒店廿四小时开门,夜总会,舞厅凌晨两三点才打烊,小食店也开到深夜三四点,而茶楼凌晨四五点就有早茶了,难怪人们说尖沙咀是个不夜城。尖沙咀跟他居住的深水埗成为很明显的对比,深水埗晚上七点过後店铺全都关门了,街道也乌灯黑火,只有相隔远远的一盏盏路灯闪烁着微光。

凯悦酒店正门在弥敦道,的士却绕到後门停泊,林焕然看不到中文店名,如果不是乘坐的士可不容易找。他走向大门时穿红色制服的侍应生立即把大门拉开,一阵冷气扑了过来,在此盛夏时节,令人觉得蛮舒服的。他刚跨步进去,就看见王老总从大堂的沙发上站起来,向他招招手。

「来来!来!」王老总作一个请的手势,他随着王老总走,在走廊尽头王老总拉开一扇门:「请进来!」

房里有几张沙发,一张茶几,茶几上摆着一盘精致的插花,但没有人。王老总再拉开房内的另一扇门,林焕然才发觉是一间蛮宽阔的会议室。中间是一张长桌子,桌子四边摆着红木椅子,外围靠墙处还摆着两行长长的椅子,可以坐几十人一起开会。当天坐在房间里的人不太多,林焕然见过的有《国民日报》陈董事长,《时代周刊》柳主任,还有他不认识的两位洋人,两位华人。两位洋人年龄相若,大约四十出头,一位留着山羊胡须,另一位胡须却刮得乾乾净净,皮肤透出青青的须根,他们穿戴整齐,大热天时还穿着西装结着领带。两位华人白白净净,也是西装革履,年龄稍大,近五十岁。

「这位是史密斯先生,这位是汤积逊先生。这位是司徒先生,这位是傅先生!」王老陈总逐一介绍:「这位就是我跟各位提过的林一新先生」

王老总作介绍时几位先生都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跟林焕然握手,他们只微微颔头,林焕然也只点点头向他们致意。

「林先生请坐!」王老总拉一张椅让林焕然坐下。

「林先生,坐在这里的几位都是香港政府保安司和美国总领事馆的重要人物,今晚我们在这里开会,评估当前香港的局势。我想起你刚从大陆来,我们想听一听你的意见。」王老总说着,在桌子上摊开一张新界地图,地图四角用镇石压住,他用一根细细的金属指挥棒指着沙头角对林焕然说:「情况是这样的,保安司得到消息,七月八日早上,沙头角华界那边要举行盛大集会,欢送百多名日前逃到华界的所谓『爱国同胞』返回香港。警方为了预防万一,派遣百多名防暴队到沙头角,防止华界的群众越境进入香港。上午十一点半,华界的群众塞满中英街,中英街路中央是分界线,东北边是华界,西南边是英界。警方认为华界的群众已进入英界,用扩音器警告,命令他们退回去。但华界群众不肯离去,反而向防暴队冲来,防暴队摆开阵势,发射催泪弹。当华界群众纷纷走避时,防暴队突然听到身後枪声大作,原来大陆的民兵已经越过田野,进入香港边境。民兵占领乡联会外的一个的土墩,居高临下向香港警察开枪射击,还用机关枪扫射公路,阻止香港警察和啹喀兵增援。与此同时,另一队民兵也越过边境,包围警岗,向警岗投掷手榴弹。警察在装甲车掩护下三次想冲过去增援,但都被大陆民兵猛烈的火力击退。啹喀兵中午十二点半开到石涌坳就奉命留在原地驻守,不再向前推进,因为啹喀兵一旦开到最前方,可能引起真正的战争!这次武装冲突,香港警方死了不少人,重伤更多,具体死伤数字尚未统计出来。我们正开会研究这是一件怎麽样的事件?我想起你,想看看你有甚麽看法?」

王老总说完,房子里所有的目光都射到林焕然,他俯着身子仔细地看了看沙头角地图说:

「这不是民兵,民兵不可能有这样强的战斗力,行动也不可能这样迅速缜密!」

「不是民兵?」几个声音一齐响起来,大感惊讶。

「不可能是民兵,大陆的民兵都是假的,不具备战斗力。民兵平时没有甚麽训练,一年才有一两次实弹射击训练,而且不一定有步枪,多数是小口径步枪。学校里的民兵师完全是假的,平时也没有枪,只是要集会游行时才从军区把枪运来,而且是没有子弹!」林焕然说着,看见两位老外惊讶得瞠目结舌。

「农村的应该不同吧?」王老总问。

「也差不多,农村的民兵也没有足够的训练,挂名的民兵多,实质的基干民兵一个四五百人的村子,也只有六丶七个。枪枝最多也只有两三枝三八式步枪,每枝枪子弹不会超过五枚,不可能配备机枪。农村的民兵主要是用来威慑农民,镇压地富反坏分子,真正打起仗来,他们就腿软了。」

「那泥(你)认为越京(境)的是解放军?」一位华裔的西装友说,普通话很差。

「我认为是解放军化装成民兵,而且很有谋略,来去自如,绝不拖泥带水,没有足够训练是不行的!」

「那目的呢?他们的目的呢?」史密斯先生问,他的普通话蛮标准,比华裔的西装友好多了。

「我想,目的是威慑香港警察和港英政府,这阵子警察镇压左派,很多人被捕,很多人受伤,也死了人,他们很愤怒。但香港左派没有武器,打不过警察,解放军才出手替他们出气,另一方面也警告港英政府,不要出手太重,不要把事情闹大,闹大了会有报复。」

「沙头角事件会不会是收回香港的前奏?」另一位洋人发问,他的普通话也蛮好。

「应该不是,要出动军队收回香港,根本不需要前奏,也不应该搞前奏打草惊蛇,驻惠州的四十二军,驻海南丶粤西的四十军,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一夜就冲过来。」林焕然思索了一下才回答。

「那也不是,最近我们就发现惠州的四十二军向南移动,在东莞到宝安梧桐山一带结集,动机未明?」很久没说话的王老总突然说了一句。

王老总说话之後,一片沉默,房子里的人似乎都知道解放军移动的消息,没有人显得惊讶,林焕然倒是有点惊讶,他答不上话来,也猜不透解放军的意图。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房子里没有任何声音,大家似乎仍然期待他回答。

「移动了多久?」林焕然望着王老总问。

「一个星期左右!」

「那我想目标应该不是香港。兵贵神速,要攻占香港,不是以星期计,应该是以小时计!虽然我不知道四十二军南移目的,但相信目标应该不是香港!」林焕然斟酌着字句。

「拿(那)你又讲豉(是)谐(解)放军越景(境)?」另一位西装友提出质疑。

「两件事未必连在一起,边境有驻军,一两百人随时都可以动员,部队用不着大规模移动!」林焕然坚持自己的看法。

「为甚麽你认为解放军南移不是要收回香港?」许久不出声的柳主任发问了。

「共产党假如想收回香港,一九四九年就可以收回了,不用等到今天!」

「但一九四九年没有文化大革命啊?」史密斯先生问。

「现在虽然发生文革,局势很混乱,但乱中有序,毛泽东没有失控,部分军区虽然分派,但两派都听毛指挥,军队乱不起来。毛如果想收回香港,只需要一纸外交照会,不必调动大军。我不认为英国敢打陆战,相信连美国也不敢打陆战,老毛若想收回殖民地,去年澳门暴动时就应该顺势把澳门收回。去年已经爆发文化大革命了,去年葡萄牙要交还澳门,北京也不肯收,一年之後为甚麽要收回香港?北京人事有重大改变吗?没有。政策有改变了吗?也不见得。」林焕然仍然坚持己见。

「但共军化装成民兵越境,袭击警岗,打死打伤多名警察,不会是临时起意,一定经过严密策划,一定得到上峰批准。」陈董事长一直都静静聆听,这时才提出疑问。

一片沉静,林焕然不想抢着答,他思考也不成熟,不能确定到底是谁下的命令?

「动用军队一定得到上层批准,中共管军队很严,中下层军官不可能擅作主张,问题是得到哪一层批准?目的是甚麽?」王老总从慢条斯理地说。会议厅一时嗡了起来,有广州话,有英语,有上海话,大家都细声讨论,但林焕然却保持沉默。

「我认为至少得到广州军区黄永胜的批准!」王老总清清喉咙大声说了一句:「林先生,你的看法呢?」

「我想,应该得到中央军委毛泽东丶周恩来的批准。我听说过,大军区只能移动团以下部队,团以上部队移动必须有中央军委的调令。照王老总刚才的说法,四十二军南移不是三几百人,应该是团丶师级的移动,必须有中央军委的批准。军队化装成民兵越袭击港英警岗是涉外事务,是周恩来直接管的,事前不可能不报告周,除非是直接报告毛。」林焕然把自己的思考略为整理了一下才说。

「级别那麽高吗?」看不清楚是谁发出疑问。

「母滴(目的)呢?」说粤腔普通话的西装友问。

「吓唬港英,威慑警察,威迫英国人要像葡萄牙那样投降!」林焕然坦率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房子里的人又用各种语言交头接耳地谈了起来,但英语的声音更大,更多的人在说英语,连西装友和王老总都说英语。

「咱们先走!」王老总拍拍呆呆坐在那里的林焕然,然後向房子里的人摆摆手,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我送你回去!」王老总说:「他们还要讨论一会!」

「不用,我自己走!」林焕然说,

但王老总坚持送林焕然出酒店门口,待他坐上的士後王老总才交一个信封给他说:「这是三百元车马费,浪费了你很多时间!改天我们再电话联系!」

林焕然没有推辞,他认为这是他应得的。王老总又交一百元给的士司机说:「去深水埗,有剩(下的)找返畀呢(给这)位先生!」王老总的广州话说得并不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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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林焕然起了个大早,买了好几份报纸去饮早茶。他想知道报纸怎样报导沙头角战斗?但十分令他失望,他昨晚的话没有一份报纸引用,所有亲政府报纸都刻意低调处理。沙头角警察被打死的新闻放在第二版或第三版不太显目的地方,标题大都平实,例如「中共民兵袭击警岗,我警察数人死伤」之类。描述的内容也很简单,只叙述事实,没有绘形绘色地渲染。左派报纸却把这则消息放在头条,跨栏标题是「中国民兵狠狠教训黄皮狗」,副题是「沙头角武装冲突港英警察五人被打死,十二重伤」。无论左右媒体都没有人提及「解放军」,显然港英和伦敦都希望淡化这件事,不想进一步激化矛盾。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上头虽不想激化,但群众的激烈情绪却被煽动起来,而流血最易令人达至亢奋,令人「火遮眼」。警察镇压时出手越来越来狠,群众也以牙还牙,以暴易暴。

七月九日,北京外交部就「沙头角事件」向英国发出抗议照会,文汇丶大公刊发联合号外,由左派团体和学校负责派发。位於皇后大道西的福建中学有学生在学校附近散发号外,警察前来干涉,拘捕了一名学生。在附近的搬运工人前来干涉,一言不合就打起来,据翌日报纸报导,警察开枪打死两名工人,一名重伤;而也有一名警察被工人用铁钩插死,四名警察受伤,还有两名路人也无辜被殃及受伤。

同一天,土制炸弹第一次在「反英抗暴」中出现,晚上十时许官塘警署突然传出一声爆炸巨响,灯火全部熄灭,警方以为沙头角事件在官塘上演了,全部警员都伏在地上拔出佩枪严阵以待。但等了好久都不见枪响,派人悄悄爬到屋外侦察,也不见有任何动静,後来才弄清楚,是有人从街外把一个爆炸装置掷进来,爆毁两辆警车;此後放置土制炸弹似乎取替了游行示威和武力冲突。

七月十二日,香港筲箕湾邮政和九龙城宋皇台同一日挨炸,但威力不猛(用鱼炮);

十三日中午,黄大仙警署停车场有四辆警车被从外掷进来的土制炸弹炸毁,晚上十一时,油麻地警署也遭土制炸弹袭击;

十四日清晨,筲箕湾东大街警岗遇袭,九龙东头村警方巡逻车遇袭;

十五日,香港仔黄泥涌道英海军眷局宿舍遇袭,湾仔警署遇袭,防暴队开往九龙东头村途中遇袭;

十六日,湾仔罗素街电车厂一辆电车被炸毁,停泊於湾仔庄士敦道双喜茶楼前的四辆警车遭鱼炮袭击;

十八日,西营盘七号警署,中环海旁警署,湾仔摩利臣山邮局三处受袭;十九日,九龙广东道警察宿舍和彩虹道英军兵营受袭;二十二日,红墈警署和旺角警署受袭。

虽然多日来频频遇袭,但警方没有抓到掷炸弹的人,这些爆炸物全是从外面掷入,掷了就走,而暴徒的目标又对准军警和政府机构,背後组织不说自明。土制炸弹多数是用炮竹炸药制作,爆炸威力不大,虽然有警察受伤警车受损,但没影响到建筑物的安全,也没有波及一般平民。

警方的对策是加强搜捕,除了中国银行丶新华社香港分社等几个带有浓厚官方色彩的单位不去碰之外,左派工会丶社团丶戏院丶学校经常突然遭到搜查,很多人被捕投进监狱。西环近域多利道有一幢景致优美,可以俯瞰青衣湾和大屿山的别墅,游人以为里面住的一定是非富则贵的大人物,斯不知那是一个集中营——摩星岭集中营,关的都是政治犯。港英当局在左派暴动期间扣捕的人物,除已判刑的关在赤柱等普通监狱之外,尚未判刑等待调查的都关在摩星岭集中营。

七月二十七日起,土制炸弹变得真真假假,假中有真,真中有假。有的土制炸弹里放满炮竹炸药,还装满铁钉玻璃碎片,又安置电线雷管可以遥控引爆,杀伤力蛮大。有的包装成炸弹的样子,外露电线,状似遥控引爆装置,而里面却没有炸药丶只有垃圾。这些真真假假的炸弹随便放在商店,戏院和银行门前,有时三两日出现一桩,有时一日出现两三桩,警方实在疲於奔命。有时稍有不慎,真炸弹就爆炸,造成多名市民受伤,警察和拆弹专家也曾受伤。有时小心翼翼,封锁现场,招来拆弹专家熙熙攘攘搞了两三个小时,把弹拆了或引爆了,却发现是个诈爆,里面根本没有炸药,只有垃圾。

土制炸弹造成的伤亡数字虽然不太大,但对市民的心理影响却很大,大多数市民都要上班丶上学丶买菜丶购物,一跨出大门就心惊胆震,觉得不安全。丈夫去上班了,主妇就担心,儿女上学了,父母更是提心吊胆。长时间的暴动骚乱还严重影响香港的经济,香港好不容易从五十年代的阴霾走出来,逐渐趋向繁荣,可是五月暴动之後没有人敢来投资了,因为谁都不知道这场暴动何时才结束?也不知道局势会如何发展?更加不知道北京是不是要趁机收回?人心浮动,富裕阶层开始变卖资产移民到外国,楼价开始下滑,市面渐趋萧条。

港英当局对此局势措手无策,当局所能做的只是一方加强搜查扣捕可疑分子,另一方面立法严厉禁止燃放鞭炮和烟花,禁止输入买卖和收藏一切易燃爆炸品。要求平日有出卖烟花炮竹的「士多」(小杂货店)把藏有的易燃爆炸品全部缴交政府,违者处以重罚。警察部门还经常出动装甲车丶消防车到街头巷尾搜查杂货店,小商户都不堪其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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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头角的枪声不仅让林焕然接触到美丶英官方的一些情报活动,还意外地让他与久违的故人见面。也不记得是哪一天,反正是沙头角枪声之後,遍地菠萝(土制炸弹)的日子,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话筒里传来一个女声:

「你系(是)嘉诠哥呵?」

「我系!」焕然觉得声音有点像蓉姨,但分别了十几年他不能肯定,便问了一句:「边位啊?」

「我系(是)蓉姨!你过咗来香港都有两个几月罗嗬?」蓉姨说。

「三个几四个月罗!」

「我收到你嘅信,知你电话,但系先个排(前一阵子)我同琪琪都比较忙,所以冇(没)打电话畀(给)你,你唔好(不要)见怪!」蓉姨柔声解释。

「唔(不要)紧要,初初到埗(来)我都好忙!」焕然口说不要紧,心里却有气。

「呢(这)几个月,你好吗?」

「冇穿冇烂(马马虎虎)啦!」

「咁(这)就好,咁就好!唔知呢(这)个星期六你得唔得闲(有没有空)?若果得闲,琪琪想请你到佢屋企(家里)吃一餐便饭!大家都好耐(久)冇(没)见罗!」

「……」焕然拿着听筒在犹豫,他虽然也想见见她们,但心里觉得不是味道,他最需要帮忙的时候,她们遗忘了他。

「喂!喂喂!有冇(没)听到啊?」蓉姨急促地问。

「听到!」焕然应了一声,停顿了几秒钟才说:「应该得闲!」

「咁就定咗(了)罗!我通知琪琪。」蓉姨迟疑了片刻:

「你识唔识(会不会)去麦当奴道?」

「识(会),坐船过中环统一码头转缆车就得啦!」

「咁我唔使(不用)接你罗,嗱,你攞(拿)支笔写住:麦当奴道 83 号悦园十二楼,系(是)琪琪屋企(家)!」蓉姨似乎松了一口气:「记得,呢(这)个星期六下午六点半见!」

「好啦!到时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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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当奴道在中环半山,是高尚住宅区,人少车多,但公共汽车却少,要走一段路才到缆车站,也不知应该乘甚麽巴士。香港中半山麦当奴道丶罗便臣道背靠青翠的山峦,俯瞰维多利亚港,尖沙咀丶九龙半岛尽收眼底。麦当奴道下面是中环的商业大厦,美奂美仑,夜里灯火璀璨,再往前看便是船艇如梭的维多利亚海峡了。林焕然提早出门,六时二十分抵达,他按响门铃一位梳着粗壮黑辫子穿白衫黑裤的中年女佣拉开红木大门望了一眼,外面闪光似镜的钢质铁门尚未打开。

「我搵(找)周琪琪!」

「你系嘉诠哥!」蓉姨闻声迎了出来,铁门也拉开了:「请入来!请入来!」

「蓉姨!」焕然叫了一声,他认得蓉姨。虽然分别了十几年,她的轮廓还在,只是发胖了,脸像发水面包胀卜卜(鼓鼓),脸上的皱纹倒不多,但头发已见斑驳。在乡下时她约摸四十岁上下,现在是五十出头了,两鬓染霜是自然的了,她当然比同龄的乡下女人显得年青,若染了头发会更年青,但发胖的体型令人无论怎样看都知道她是中年妇女。

「嘉诠哥高大咗好多,似你阿爹,样貌堂堂!」她仰着头看焕然,从上看到下:「响(在)乡下时,你仲(还)矮过我,依家(现在)我都唔到你膊头。」饭厅里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麻将洗牌声。

「琪琪(在)打紧牌,入来坐啦!」

焕然跨前一步,发现柚木地板晶莹剔透,闪闪生光,女佣赶快递给他一双拖鞋。

「唔使除(脱)鞋啦,唔紧要!」蓉姨客气着,但焕然还是换过拖鞋才进屋,其实儿时住在泰国习惯进屋脱鞋,只是回国後忘掉了这个习惯。

焕然凭窗眺望远景,向前不远有一个茵绿的草坪,不知是学校还是公园,再过去便是中环的霓虹灯,再远点便是维多利亚海峡和九龙。

「嘉诠哥来咗!」蓉姨已走进饭厅,显然是对琪琪说的。

「嘉诠哥,你坐下先,就快打完!」焕然闻声转过脸来,看见一个女人的头伸出来闪了一闪就缩了回去,他根本看不清容貌,估计应该是琪琪,但那麽闪一闪的脸庞却显得相当的陌生。

摸牌丶打牌的声音噼噼啪啪,似有节奏又无节奏地响着,没有人理会林焕然,他坐了一会觉得无聊,再次站起到窗前看风景。

「碰!」随着一声「碰」之後传来疑似是琪琪的声音:「群姐!开丽的电视畀(给)嘉诠哥睇(看)啦!」

「哦!」群姐应声出来,拉开摆在厅堂内侧的木柜子,露出玻璃荧幕,再扭动开关,荧幕上出现了画面和声音。一群人在荧幕上手舞足蹈,边唱边跳,而唱的似乎是英文歌,反正他听不懂。那个年代,还没有免费的无线电视,丽的电视是唯一的有线收费电视台,安装费要几百元,每月还要收费一百多元,一般家庭负担不起,所以当年的香港拥有电视机的家庭百中无一。普通市民家里只有一台收声机,晚饭时间一家人坐在一起,一边进食一边听时代曲或者听广播剧,已经是不错的享受了。

扭开丽的电视後群姐又转到後面,林焕然一边听着电视的英文歌,一边听着麻将声,两种不相容的声音汇成别有情趣的杂音交响乐,令人内心不禁烦燥起来。坐了十多分钟,他产生拉开大门一走了之的冲动,而这种念头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强烈。正当他真要有所行动的时候,屋内走出一位剪齐耳短发的年青女子,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这位女子相貌相当斯文秀丽,她走出客厅时看见不认识的林焕然,也礼貌地点点头。

「老师再见!」当年青女子要拉开大门时,一个约五六的岁小女孩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

「慧慧再见!」老师回过头来应一声。

老师走了,大门关上了,慧慧好奇地瞄了林焕然一眼,然後转过身去看电视。林焕然端坐着还未来得及反应时,小女孩已冲过去按了转频道的按钮。

「我要睇芝麻街!」啪的一声荧幕出现了大鸟和布公仔(偶)。小女孩转了台又瞄了焕然一眼,看见他没有反应,她便坐到另一张沙发上看。

林焕然知道这是琪琪的女儿,但他不善於跟小孩子打交道,找不出话道,便默不作声。慧慧也长着圆圆的脸庞,眼睛黑而灵,很像琪琪小时候,但嘴唇厚,没琪琪小时那麽漂亮。而她动作大模大样,更不像琪琪小时候胆怯的个性。

饭厅麻将声继续响着,没有人理会客厅上一大一小两个陌生人,大小陌生人看着荧幕,偶而转过头来我看你一眼,你看我一眼。

「喂!你系边个(是谁)啊?我未见过嘅?」小女孩终於忍不住了,趁电视播放广告的时间向焕然呶呶嘴。

「我叫林焕然,以前叫林嘉诠,我哋以前未见过!」林焕然淡然回答,在作弄她。

「我叫慧慧,又叫邓颖慧!」小女孩想了一会找不出话题,只好自我介绍。荧幕上的广告卖完了,芝麻街又出现了,小女孩眼睛又转到荧幕上,不理林焕然了。饭厅里继续传出麻将声,同一屋檐下却有着客厅丶饭厅丶厨房三个各自不同的世界。

小女孩的出现让林焕然离开这里的念头慢慢淡下去,他时而端详着小女孩,时而看着荧幕。林焕然以前没有看过电视,他觉得芝麻街这个儿童节目蛮有意思,蛮有教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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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诠哥,你同慧慧坐吓(一会),睇吓(看看)电视先,饭餸就来煮好罗!」蓉姨穿着围裙走出客厅。

「嘉诠哥!呢个系(那位是)我婆婆!」小女孩为她婆婆介绍。

「你阿妈叫佢嘉诠哥,你就要叫嘉诠叔!」

「啊,要叫嘉诠叔!」小女孩应着:「嘉诠叔!呢个系(那位是)我婆婆!」小女孩再介绍一次。

「知道!我识得佢(她)!」

「咁你点(怎麽认)识吖?」小女孩好奇。

「咁(那)你又点(怎样认)识你婆婆吖?」林焕然作弄她。

「我都唔(不)记得点识……」小女孩戚起眉来思索了一会。

「点识?你要话(说)生出来就识!」蓉姨教小女孩说,笑着转回厨房去。

麻将声再延续三十分钟,雀局终於结束,饭厅传来数筹码结账的声音,林焕然也不去听它。

「第日(改天)再打过!」传来一句女声,也不知谁说的,反正从饭厅涌出三个女人,三个人年纪都比琪琪大,一个四十多岁,两个三十多岁,衣着光鲜,穿金戴玉,身体都略为发胖,一眼就看出是富泰人家。

「不如食埋(吃了)饭先(才)走啊!」琪琪跟在背後送客。

「妈!」慧慧跑过去抱着琪琪一只腿。

「唔(不)罗!我先生就快返罗!」年纪大的说着,头也不回。

「第日(改天)再约过,第日(改天)再约过!」两个年纪轻的也轻声说着,她们都出了大门。

「慢慢行!慢慢行!」琪琪扶着大门跟她们道别。

「嘉诠哥,到咗香港几耐(多久)了?若果响(在)街度(上)见到,我都唔敢认!」琪琪上下端详焕然。

「十几年冇(没)见罗,乜嘢(甚麽)都变啦!」焕然说,这时才真正看清楚阔别十几年的童年玩伴。

在林焕然的记忆中,琪琪像一只胆怯的猫咪,圆圆的头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身子,傻呼呼地缠着人玩,全无机心。现时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妇人,留着一头浓密的卷发,熨着明星般的刘海,让浓发自然地披散在肩上。她的圆脸被岁月拉长,变成瓜子形,下巴尖得让人觉得有点造作。眼睛仍然乌黑,但已没有傻呼呼的眼神,而闪着锐利的像锋刃透出来的光芒,冷得让人不敢直视。她已变成了一只成熟的母豹,是一只会计算会掠食的母豹,虽然还保留昔日的斑点和毛色。虽然利爪藏在软肉里,但她却绝不会轻易让出她的猎物,即使只是一星点儿。她的名字虽然仍然叫做琪琪,但已不是林焕然所认识的琪琪,他再也无法从她身上找回昔日的点滴影像。

「妈咪!」慧慧看见母亲坐下就冲过来倚偎在母亲的身旁。

「你哋(们)都好吗?大伯都好吗?」她问着,但眼睛却看着慧慧,一只手把她搂着,显然对她的所问并不在意。

「点(怎)会好吖!共产党你哋(们)又唔系唔知!」林焕然答了一句就不想再说下去。

「大伯仲系(还在)泰昌隆吗?」她转过脸来看着他。

「泰昌隆冇咗(没了)好耐(久),铺头改成粮食局。我伯父下放去农场养鸡!」焕然斜望向窗外,不在意地应着,最後才补了一句:「我伯父话,世情险恶,对住鸡好过对住人!」

「开饭!开饭!」蓉姨走了过来说,身上的围裙还没有脱下,焕然觉得在琪琪家里,她像帮佣多过像母亲。

「嘉诠哥!吃饭啦,一边食(吃)一边倾(聊)!」琪琪站了起来。

焕然随着她进入饭厅,刚才的麻将桌已经收起,长方型的花梨木餐桌上铺着白底碎花桌布。墙壁上挂着一幅帆船海港的油画和琪琪一帧半身结婚照。照片中的琪琪虽然穿着婚纱,浓装艳抹,但难掩脸上的稚气,无论怎样看都只像未成熟的小女孩。而她的先生却是一位宽鼻厚唇的成熟男子,年纪应该有四十出头了。

「我结婚相!」琪琪注意到焕然的目光停留在相片上:「嗰(那)时啱啱(恰恰)中学毕业,乜都唔识(啥都不懂)!」说罢露出一丝苦笑。

「你哋都好登对!」焕然不想深究,说了一句违心话。

「佢先(他前)几日去咗(了)加拿大倾(谈)生意!」群姐正从厨房搬出菜肴来。

「试一啖,呢味(这)鱼叫苏眉,好贵,好好食(吃)!」琪琪夹了一块放到焕然的碗里:「平时唔一定买得到,今朝谂(想)起你过来吃饭,特登(别)去海鲜铺睇(看)吓,见到有两条,快快趣(点)买咗一条!」

「多谢!」焕然尝了一口,鱼肉很鲜很滑很嫩。

「好唔好食(吃)?」蓉姨问。

「好食(吃)!」被人直接问到,焕然只好回答,但他没有去形容怎样好吃法,他不想突显她们的优越感。

「系呢(是啊),你阿爸阿妈呢?仲系唔系(还在不在)医科大学?」琪琪突然问起,眼睛发亮,显示她还记得她刚到香港时收过嘉诠的信。

焕然便把父亲在「肃反」运动中冤枉被捕,获得平反时已死在劳改农场,连骨灰都没有,只剩下一支牛骨柄的牙刷。母亲在父亲判刑後离了婚,嫁给共产党的卫生局长。本来以为有了保护伞,可以安安乐乐,不料「文革」一来就被揪斗,现生死不明。林焕然尽量把这段复杂的经历说得轻描淡写,因为不想得到她们的惊叹和同情。

「若果我哋冇(没)落香港,可能都系咁(是这样)!」琪琪还是惊叹起来。

「有可能,但都唔一定!」焕然说,说了等於没说。

「入边(内地)依家(现在)究竟点(怎)样啊?」琪琪戚起眉头。

林焕然把「文革」初期的「反四旧」,清理「阶级敌人」,到军队的「支左」和两派「红卫兵」从辩论到武斗概略地说了一遍。

「咁会唔(不)会打到香港来?」还是琪琪在问。

「应该唔会打到香港,系(是)香港左派作乱啫!」

「乜嘢唔(怎麽不)会呀!斌士文话,警察总部嘅(的)朋友话佢(说他)知,解放军化装冲过来,打死我哋(们)好多警察!」琪琪说。

「斌士文?」

「对唔住,斌士文系(是)慧慧老窦(爸)!」

「若果真系要打过来,解放军就唔使化装啦!」焕然坚持自己的看法。

「咁又系(这又是)!」琪琪思考片刻:「或者初初唔想打过来,後尾(来)又打过来呢?」

「以後嘅事好难讲!」他不想说得太多。

「咁你有乜嘢(甚麽)打算啊?惊唔惊(怕不怕)共产党打过来啊?」琪琪问。

「我冇(没)能力作长远打算,安定落(下)来先算,香港有三百几万人,要衰好多人陪住衰!」焕然叹了一口气。

「斌士文话想移民喎!佢同加拿大有生意往来,呢(这)次顺便飞去睇睇(看看)!」林焕然听了默不作声。

「嘉诠哥,你觉得点呀?」好久不出声的蓉姨突然问了一句。

「走得远梗系(肯定)好啦!虽然话共产党唔(不)会咁快收返,但系佢(它)随时都可以收返。不过我认为共产党可能先收返台湾然後再收回香港,香港系(是)笼里鸡,走唔甩(脱)!」

「呢轮(这阵子)我好多朋友都谂住移民,有啲(些)已经走咗!有啲放盘卖紧屋,」琪琪似乎吃饱了,她放下筷子,但没有离席,只掏出纸巾印了印口角,纸巾上沾了两星胭脂红。

饭菜味道很好,比林焕然平日在大牌档享用的好得多,但他也很快扒乾净碗里的饭粒,放下饭筷,不想露出馋相。

「嘉诠哥!你慢慢吃啦!」琪琪的声音。

「多谢,够了!」

「咁到客厅坐啦!」琪琪说着,抬头朝厨房扬声:「群姐,批(削)啲生果出来!」刚才吃饭的时候不见群姐,原来她在厨房里吃。

「罢工罢课都搞咗几个月啦,依家(现在)仲(还)搞到遍地菠萝,每日慧慧返幼稚园我都担心!」坐下沙发之後琪琪发牢骚:「仲唔(还不)知要搞到几时?」林焕然耸耸肩,他也不知道左派的暴动何时会结束。

「慧慧!弹支钢琴畀嘉诠叔叔听吓!」蓉姨的声音从饭厅传出来。

「我唔(不)弹!唔中意(不喜欢)弹!」小女孩的声音。

「唔(不)弹冇(没)水果吃!」琪琪说。

「我唔制(不干),成日(整天)都要人弹琴!」小女孩从饭厅走出来,趴到她妈妈的腿上。

「你弹琴好叻(棒)吖嘛!」琪琪哄她。

「弹一支咋!净系(只是)一支咋!」小女孩讲价还价,很熟练地掀起琴盖,叮叮当当地敲起来,那是西洋的钢琴曲,焕然不大熟悉。

「萧邦的鸣奏曲!」琪琪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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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上从统一码头开往深水埗的渡轮,林焕然的耳际还响着叮叮当当的钢琴声,但他明白逝者如斯夫,一切俱往矣!他不知道琪琪请他吃饭的目的?是为了了解大陆的情形,还是为了炫耀她的富有?他猜不透,也懒得去猜,他只知道,半山区跟深水埗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他跟琪琪处於不同的世界中,他们之间已没有共同点,儿时的一切已成逝去的幻影。他觉得这一次如果没有再见琪琪,可能更好一点,至少留在脑海里的记忆是美好的温馨的。夜很宁静,渡轮上乘客疏落,各自占着一个角落,有的看报纸,有的在细声说话,有的抽着香烟默默无语。林焕然踱到船尾凝望渐渐远去的港岛灯火,意外地发现一轮明月映在海里,月影在水中荡漾,荡啊荡啊荡得不成圆形,荡得碎裂了。而他残存着圆脸圆眼的琪琪影象也在脑海里荡漾丶变形丶碎裂。涸辙之鲋,相濡以沫,不如鱼相忘於江湖。让我们遗忘,遗忘一切应该遗忘的,他写了一首七绝:

吐沫相濡方少艾
江湖遗忘两毋知
香江重遇不相识
人面桃花未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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