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第七章 盛 衰

《易经》告诉我们「穷则变」,任何事物不要推进至极限,达至极限就会发生质的变化,走向反面。

「先生!仲(还)想叫啲乜嘢(些甚麽)食(物)吗?」侍应生弯低腰身很礼貌地问:「厨房师傅要下班了。」林焕然被从遥远的回忆中唤回来,他看看腕表,已近子夜。

「唔该(麻烦)埋单啦!」大厅里只剩下两三张桌子还有客人,餐厅快打烊了。

他回到房间,洗完澡,却全无睡意,莫非是饮了咖啡的关系,或是旧地重游引发了兴奋,他把书桌前的椅子搬到窗前,翘起二郎腿凝望着铜锣湾外的维港。房间的方向看不到启德机场,却看到尖沙嘴,尖沙嘴的旧火车站摇身变成文化广场,演艺场馆像马鞍那样两头高高翘起,射灯把墙壁照得一片泛白。林焕然觉得奇怪面对着这麽美丽的海港,建筑物竟然没有一个窗户,不知是否担心维港的灯火干扰馆内的演出?

几个月前赴北京时,虽然路过香港但没有停留,一出启德机场就赶往红墈火车站转火车去广州白云机场转机去北京。那是他离开大陆後第一次回去,他不想在香港停留,因为香港仍然是冒险家的乐园,仍然是世界情报中心。他连老同学杨志远也没有通知,他不想碰到过去认识的人,不想出甚麽意外。现在一切担忧已成过去,他只要挂个电话划好机位随时就可以回去美国,因此决定推迟两天返美,想看看久违了的香港和澳门。香港的旧人除了杨志远之外一个也没有联系,他从报纸上知道王老总和陈董事长都逝世,其他人他离港後就没有联系,有的是不想联系,有的是不便联系。杨志远他之所以保持联系不仅因为是老同学,而是杨升了职,担任贸易公司的总经理,经常要出差到欧洲和美国。杨志远两年前到洛杉矶时曾经探望过林焕然,也到纽约探望过郑庆元。郑庆元在纽约开餐馆,杨志远出差到纽约专程去唐人街吃他一餐,庆元要比焕然丶志远大三几岁,已经四十多岁了,迄今还未结婚,他仍然只喜欢饮牛奶而不肯养乳牛。杨志远一九七三年结了婚,生了两个女儿,太太也工作,日子过得甜蜜,他在国营贸易公司里英文算是比较好的,暴动之後就步步高升。夜已深沉,林焕然决定明天再打电话给杨志远,现在重要的是打电话给妻子。洛杉矶迟香港十六个小时,香港凌晨一点,洛杉矶是早上七点,是要送孩子上学的时候,他拿床头的电话拨过去,接电话的果然是他妻子。

「颖!我到了香港,住在怡东酒店 3304 号房,酒店电话是 2883333,你拿笔写一写。我两天後回去,我想找找朋友,也想去一下澳门,不过晚上会回酒店,你晚上可以打电话!」他说的是国语,他俩习惯说国语。

「要送孩子上学了!」颖娜只说一句,电话里却传来她跟孩子说话的声音:「It’s dad’s call.Come and talk to dad.(爸爸来电话,跟爸爸讲两句! )」

「Dad! When will you come back? I miss you! I am going to school!(爸爸!你甚麽时候回来?我想念你!我要上学了! )」是男孩的声音,他读一年级了。

「I want to talk to dad! Iwant to talk to dad!(我要跟爸爸讲,我要跟爸爸讲! )」是女孩幼稚的声音,她刚上幼稚园低班:「Dad! I go to school too!(爸爸!我也要上学了! )」

「晚上再讲,孩子上学了,一切小心!」妻子说,匆匆挂了线。

放下电话他的游思不禁又飞驰到十多年前,「一切小心」这句话可是他以前对自己说的啊!人越是彷徨的时候,尤易遇到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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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记得是甚麽日子,只记得他应刘镇东之约,为《青年先锋》写了一篇《大陆青年的困境》,分析大陆大学招生名额太少,远远不孚莘莘学子的要求,城市可供就业的职位又不足,自 1957 年起就号召知识青年下放到农村劳动锻炼。持续多年不仅无法解决城市青年的升学和就业,而且问题积累越来越多,城市闲散的人口也越多,社会也越来越不稳定。1967 年大陆的武斗丶械斗乃至动枪动炮的内战,就是青年问题的总爆发。稿子写完後林焕然致电刘镇东,问他是寄去他们的办公室,还是寄去邮政信箱?刘镇东在电话中说,如果有空最好马上送过来。他送稿到老虎岩时快到下午五点,接近下班的繁忙时间,马路上堵车情形很厉害,特别是近老虎岩,九龙城一带。汽车像甲虫似的慢慢爬行,一只紧咬着一只的尾巴,已近黄昏,夏季的太阳还高高挂在西天,光明灿烂。刘镇东收到稿子只略为翻一翻就递给鹰隼鼻:「明天发排!」,鹰隼鼻无言,把稿子放到抽屉里。林焕然正想告辞时刘镇东突然问:

「你去过九龙城寨吗?」

「没有!」林焕然知道九龙城寨在启德机场附近,但没去过。

「你有没有空?」刘镇东问。

「没有甚麽事!」

「那等一下带你去见识见识!」

「啊……」

「你看过小电影吗?」刘镇东又问。

「电影一两个星期会看一次,小电影跟电影不同吗?」焕然好奇地问。

「那当然不同,等一下带你去见识见识!」刘镇东说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他说着侧过头去对鹰隼鼻:「老萧,一起去!」鹰隼鼻老萧嘴角牵动两下,不置可否,似笑非笑。

时钟指正五点,刘镇东把桌子上的东西收进抽屉锁起来:

「快!快!」看来他们下班蛮准时的,不到五点不走。

刘镇东从大街走进小巷,又从小巷走进更小的小巷,左穿右插,左拐右拐,反正拐来拐去,路越走越窄,最窄的地方只容一个人侧身通过。横巷里电线纵横交错,这里一捆,那边一把,而且挂得很低,走路稍不小心头颅就会碰到电线上。

巷口有些地方装着水咙头,有居民拿胶水桶到街喉盛水,也有人往街外一盘一盘地泼脏水,但谁都不说谁,好像早已习以为常。

别看小巷如此简陋脏乱,却生意盎然,房子虽然小小,但每一个临巷的门口都挂满招牌,甚麽「老陈牙医」啦,「炳记三六九」啦,「汤记煲仔饭」啦,「蔡记士多」啦,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给。

「进去吃狗肉!」刘镇东说。

「我不吃狗肉!」林焕然说。

「怕甚麽?好吃得很,试一试,试一试!」

「我不吃,那你俩吃,我在外面等你!」

「扫兴!学英国人吗?」刘镇东从「炳记三六九」退了出来,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不是!是因为我家里那条狗。」林焕然把他童年与傻狗的故事简单地说了,虽然事过情迁,但想起当年自己亲手把傻狗绑住交给民兵宰杀,心里就难过。

「啊!这样还情有可原,我还以为学做英国绅士!」刘镇东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拍,表示谅解:「没关系,咱们去汤记吃煲仔饭。」

汤记地方简陋,但煲仔饭味道不错,吃饭时间,刘镇东说,九龙城寨是被英管区包围的中国地方,英国法律管不到,中国法律也管不到。香港九龙违法的东西搬到城寨就不算违法。无牌牙医在外面不能执业,在城寨里开业就没人管;吃狗肉在外面是犯法的,在城寨里可以吃得够;妓寨啦,小电影啦在外面是违法的,在城寨里就没人管。所以城寨里到处都是「道友」(吸毒者),卖白粉(海洛英)几乎是半公开的,不过毒品这一项英国人偶而还是会管一管的,至於其他事就懒得管了。英国人租借新界时,竟然留下这麽一块「中国土地」,满清时城寨原本驻军的,後来慢慢变得如此离奇古怪。

吃饱饭,刘镇东又带着他们转几转,钻进一间狭窄的门口,两个壮汉守着门,刘镇东递过几张钞票,操着很拗嘴的广州话说:「惨过(三个)!」

「三个人嚟咧!」壮汉掀起布廉让他们进去。

室内烟雾弥漫,非常黑,只银幕上的灯光一闪一闪,等了一会瞳孔才放大,才可以看清楚周遭的一切。

银幕上是全裸的男女,正在做着交合的动作,播音器随着动作的节奏播出女性夸张的呻吟声,银幕很小,影片陈旧,难怪叫小电影。

「哪边有位!」老萧不仅鼻隼像鹰,眼睛也像鹰那麽锐利。

顺着老萧所指,黑压压的人群中确实有一条长凳只坐着一个人,可以再挤进三个人。老萧一马当先挤进去,刘镇东跟着,林焕然殿後。原来坐在板凳上的人也挪一挪屁股,让出更多位置。

银幕继续闪动,男女交合动作持续,交合花式层出不穷,时卧时跪时站,时而男上女下,时而男下女上,时而似狗相搏,时而似鱼翻腾。降龙十八式,伏虎廿四招全部出齐,应有尽有。小电影放完一套,灯光闪两闪第二套又登场,每一场连续放四套,反覆放映,只换观众,不换影片。林焕然最初觉得新鲜,觉得亢奋,血脉贲张,但多看到後来就觉得不外如是。小电影的女演员全是中年妇女,身材走样,相貌丑陋,没有多大吸引力,唯一吸引男人的只是剥光衣服後的胴体。男女交合的动作虽然多姿多采,但林焕然明白,那是表演,是不能模仿的,也是学不到的。而最令林焕然心惊胆震的却是性器官的大特写,他结过婚,有过三个女人,但造爱时都没有刻意地细看她们的阴部。银幕大特写却把男女器官放得很大,大到占据整张银幕。这时他才发觉想像中那麽可爱那麽美丽的东西,放大後竟然变得这麽丑陋,毛发如牙签,孔穴如血盘大嘴,一进一出如巨型机器的拉扯,体液泡沫都大得不成比例,让他觉得呕心。

好不容易熬到灯光亮起,两个壮汉沿着两边通道从银幕走向门口,一边走一边说:

「全场放(映)完,下场继续,留低继续欣赏嘅搵(的拿)定钱,廿蚊(元)一个,抵到烂(便宜得要命)!」

林焕然座位由於靠近通道,他首先站起走出去,他回头瞥见多数人都离场了,只有少数人留下欣赏下一场。

小巷很狭窄,人群像排队那样一个跟着一个慢慢疏散,小巷两旁有好几个楼梯口站着老妇扯皮条,嘴里念念有辞:

「楼上有小姐,又嫩又靓(美)罗!」

「唔(不)买都睇(看)吓!睇吓又唔使(看看又不用花)钱!」

林焕然直视路面不敢望她们,他看见前面有人看了她们一眼,问了一句价钱就被硬拉上楼去。

「要不要试一试?消消火?」刘镇东问:「我请客!」

「不要!不要!」林焕然闻言疾走。他不是圣人,但要做这种事也不能在这麽脏的地方做,而做这种事也不能让别人请。吃饭可以让人请,嫖妓让别人请是下流贱格。

林焕然急步走了几分钟,终於挤出小巷到了小街上,他突发奇想,假如刚才小巷发生火灾,肯定死得人多,而说也奇怪,有那麽交缠错综的电线,竟然没听说过九龙城寨发生过火灾。终於从小街走出大街了,路面宽阔了,林焕然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第一次看?」刘镇东走近他身边问。

「是的!」

「可惜今晚只有小电影,没有脱衣舞和真人表演!」

「甚麽是真人表演?」林焕然不明白。

「真人表演是一男一女脱光了造爱,从床上打到床下,从床下打到床上,观众就围着他们看!」刘镇东眉飞色舞地说。

「啊!有这种事?」林焕然觉得资本主义也并非那麽美好,它真的有靡烂的一面。男女性爱这种事怎样能当众做?而且还要卖钱,不是连畜生也不如吗?

走出贾炳达道,林焕然说谢谢了,他要找巴士坐回深水埗,刘镇东说,我带你坐车,然後对老萧说,你先回去。老萧走後刘镇东并没有直接带他去坐车,而是带他在九龙城几条横街上晃,其实他是支开老萧有话要对林焕然说。

「小邵有没有叫你搞报纸?」

「有呀,但我没本事!」

「这些都是小儿科,小眉小眼,挣个小钱而已!我们男人要有大志气,要做大事!」刘镇东慷慨激昂地说:「我觉得你是可以做大事的人,不要学小邵,整天眼瞪着两个小钱!」

「啊!」林焕然漫应着,他听出话中有话,肯定还有下文。

「你不敢回大陆吧?」

「当然不敢!」林焕然满脑子都是《羊城暗哨》之类反特电影,他自然不会去送死,何况他压根儿就不想搞甚麽秘密活动,他只想安安稳稳写点东西。

「你去过台湾吗?」

「当然没有,我还不能拿回港证。」

「甚麽回港证!去台湾根本不用甚麽回港证,随时可以坐货船去,也随时可以回来,根本不需要经过海关。」刘镇东信心满满地说:「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帮你安排。反正你现在没事做,不妨去台湾玩玩,不用花自己一分钱,还有钱拿!」刘镇东说完,仔细地端详他脸部的反应。

「啊……」林焕然大概猜到是甚麽一回事,并没有露出喜悦的神情。

「我可以安排你用假名去台湾当反共义士,见一些党国要人,到一些中学做一两场演讲,还可以拿一笔奖金。过一两个月就可以安排你坐货船回香港,你仍然可以用现在的名字写文章,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刘镇东说得很兴奋。

「我怕连累大陆的亲人,我妈妈还在,我伯父还在。」

「不用怕,到台湾的时候,对接待你的人说,不要让报纸拍照,说你将来还要回大陆去,这样报纸上只有文字报导,没有照片,没人知道你是谁。我们以前都这麽做过,一切都没问题!」

「啊……」林焕然没有直接答话,他在思索着。当然不是思索要不要当「反共义士」,而是想着刘镇东为甚麽对自己那麽好?

「没想到为甚麽我对你那麽好吧?」刘镇东像懂得他心通那样突然问一句。

「谢谢!谢谢!」林焕然愣住了,他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好。

「因为我觉得你是个人才。咱们当反共义士表面是为国民党作宣传,其实是为自己,是利用国民党的财力武装自己!」刘镇东说得激动,挥舞起手臂:「国民党跟共产党差不多,都是官僚,都是独裁。反共必须跟随着他们反,依照他们的模式反,不容许其用他方式反,更不容许第二第三个反共势力出现。假如我们乖乖听话,那麽我们只能做国民党的走狗,没有我们自己的事业,所以我们要有我们自己的组织。我们只是利用国民党的财力偷偷发展我们自己的组织,有组织有群众就有力量。」林焕然静静听着,不提问也不反驳。

「悄悄告诉你,《青年先锋》是公开合法的刊物,是掩护体,我已经建立了自己的秘密组织,连老萧我都不让他知道,他是国民党!」刘镇东说到这里停顿了几秒钟:「我跟你认识不太久,你不奇怪我为啥跟你说那麽多话?其实不用奇怪,因为我觉得你是人才,你可以在我们组织里负责宣传和理论工作!」

「让我想想吧,我真的要好好想想!」林焕然说。其实根本不必想,他不会参加秘密组织,他压根儿就不喜欢一切组织,他这样回答只是不想直接扫刘镇东的兴,让他难堪而已。

「好!这是重大事情,得好好考虑!」刘镇东点头说。

44 号车来了,是九巴经太子道到深水埗,林焕然登上车跟刘镇东挥手告别,暗自告诫自己「一切要小心」。

回到家里,脑子里一直萦绕着刘镇东和小电影的镜头,他不会参加刘镇东的秘密组织,刘镇东不是当领袖的料,不值得他敬重,他也不想当反共义士被人利用,所以很快就不再想刘镇东了。反而小电影造爱镜头却盘踞在脑海里,洗澡的时候,他扭开冷水从头顶淋下,抹了不少香皂,不仅要把身子洗乾净,也想把脑子里肮脏的杂念洗乾净。洗完澡,下身的兴奋消失了,可是躺到了床上,莫名的兴奋又重生,一串串造爱的镜头又在脑海重现,驱之不散,逐之不去。他有过三个女人,可是说来奇怪,这些造爱镜头重叠出现的不是倩怡,不是淡竹也不是宁姐,竟然是阿茵,乡下割稻时翘起浑圆屁股的阿茵。他想起阿茵结实浑圆的屁股,记起船上阿茵肢体的诱惑。他已太久不近女色了,他很想发泄,很想嫖妓,但他不知道深水埗那里有妓女?他终於忍不住了,冥想着阿茵浑圆的屁股用自己的手解决掉。解决之後一切裸露男女的影象也消失了,他也记起曾祖父的样子,记起曾祖父炯炯有神的眼光,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堕落,他要做成一个真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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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焕然不记得具体日期,反正是七月中旬的某一天,《大陆研究》的小任来电说王老总请他来一趟,到了那里王老总开门见山说,《真言报》需要一名写手,下午五时半上班,夜里十一点半下班,待遇不太高,月薪三百六十元,问林焕然有没有兴趣?林焕然表示有兴趣,多谢王老总的提携。王老总虽然不说甚麽,但林焕然却相信是他参加沙头角事件讨论的回报。甚麽叫「写手」?他不大清楚,反正是写东西,反正在报馆工作,差不到哪里去。原来「写手」是介乎记者和编辑之间的特殊职位,是五六十年代香港报馆的特殊产物。所谓写手不是写文章的高手,而是记录记者或行家的口头讲述,把口头报导写成文字。那个年代,报馆的待遇很低,大多数记者没有读过大学,有的记者连高中也没有读过,根本不会写文章。他们能够成为记者只是因为勤於走动,人面广,够八卦,爱打听。外勤记者在街外听到消息就打电话回报馆「报料」,报馆的写手一边听电话,一边记录要点,然後再以记者目睹耳闻亲历其境的角度写成报导。当写手不必文章写得很好,只要记性好,手够快就行。

「姚总,你昨天说想找一位写手,找到了吗?」王老总当着焕然的面打电话,他说的是普通话:「还未请到,那我介绍一位作者给你,姓林,挺能写文章的,我写几个字让他去见你……啊?叫他明天来上班?啊……啊……他恰好在我这儿,你们在电话里说两句。」

王老总按着话筒说:「是姚老总,你跟姚总说说!」说罢把话筒递给焕然。

「姚总,谢谢你的提拔!」林焕然说。

「你明天能上班吧!」沙哑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他的普通话带着浓厚的上海口音。

「行,没问题!」

「你明天两点半到报馆,我跟你聊聊,五点半正式上班。王总是我的老师辈,王总介绍的我就放心!」

「行,明天准时报到!」焕然说完把话筒交还给王老总,电话筒里继续传来姚总的声音:「星期六跑马吗?不罗,煮饭婆娘家有亲戚从台湾来,走不开……好!好!下次再约!」林焕然就这样意外地找到了一份报馆的工作,从电话中听来,姚总好像很豪爽,很「阿莎力」。

林焕然从《大陆研究》出来,赶紧买一份《真言报》来看,那是一份只有六版的小报,一张对开纸夹着一张四开纸。头版是港闻版,六版是娱乐新闻,二版半版是国际新闻,半版是大陆新闻。三版是马经和狗经,四版和五版是副刊。虽然一家小报馆,但毕竟进入了新闻界,渐渐多认识几个人,相信慢慢机会就会多。

《真言报》社设在鰂鱼涌七姊妹道一间旧唐楼,二楼是排字房,大门敞开,可以看见墙壁两边和中央排列着三行长长的铅字架,几个排字工友在里面不停地走动。三楼是编辑部,八张钢质旧书桌分作两排,大家面对面坐着办公,桌子的中央放着一具黑色的电话。办公室并不宽敞,每一个工作人员只能占一张桌子的空间,记者没有固定的桌子,哪里没人坐就随便坐到哪里,人太多时还得站着说话。屋子最里面有一个用木板间成的房间,房门是玻璃门,让房里的人能看到外面的工作情况。房间里放着两张写字桌,显然是社长和总编辑坐的,让他们坐从办公室侧面可以看到编辑部每一个人的工作。《真言报》没有印刷机器,报纸排好版,打好纸模,就拿到斜对面英皇道的《星岛日报》代印。

林焕然报到的时候,办公室里空无一人,由一位打杂的老头把他领进办公室:

「请随便坐,大家还未上班!」

林焕然坐在最近门口的椅子上,不一会打杂的老头叫了一声「姚总」,林焕然站了起来。

「姚总!您好,我叫林焕然。」这时林焕然才看清楚姚总是一位胖敦敦半秃顶的五十多岁男人。

「请进来坐!」姚总上下打量了一下把他请进房间。

「林先生以前在哪家报馆工作过?」

「没有在报馆工作过!」

「那怎样认识王总的?王总对你好像蛮推崇的!」

「投稿认识的,蒙王总厚爱!」

「王总说你是中文系毕业的,在那家大学读?」

「在广州华南大学!」

「啊!」姚总戚了戚眉头:「我还以为你在台湾读书,国语讲得那麽好!」

「……」林焕然没法回答。

「没关系,能写就行。等一下招主任就到,他会教你怎样工作!」

一说曹操,曹操就到,姚总话未落地,一位体格瘦削的中年男子就跨入大门。

「招主任!」老杂工打了一声招呼。

「坤叔!」招主任应了一句。

「招主任!这位林焕然先生是报馆新请的写手,你带他到座位,教他怎样工作!」姚总吩咐。

「林先生,请过这边。」招主任上下打量了林焕然一下,带他桌子旁:「你就坐电话旁边那张桌子!」

「是!」面对面坐下,这时林焕然才看清楚招主任颧骨高耸,两颊落陷,眉低压眼,两眼间隔窄,比他矮半个头。

「写手顾名思义就是写东西,不过你写的不是文章,没有你自己的意思,记者怎样报料你就怎样写。要快要准,我们人手很少,工作很紧张,记者有的不是全职的,他们兼两三家报馆。他们也不一定来上班,但一定会打电话来报料,你在电话听了就得记住,然後像身在现场那样写出来。」招主任详细介绍了他的任务。

「明白!」

他们正说着,来上班的人就陆续抵达,招主任也不逐一介绍,大家只点点头便各自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工作。

林焕然屁股还未坐暖电话就响了,一拿起话筒,就传过来一阵急口令似的声音:

今日上午九时,「秀茂坪十二座八楼发生火警……消防局拉咗(了)二条喉灌救……一个钟头後升为三级……一人死亡,三人受伤……死者系(是)六十二岁老妇……伤者有……」

「影坛公主陈宝珠今日中午十二时,由新加坡飞返香港,……成千上万影迷拥到启德机场二楼……与维持秩序嘅工作人员发生推撞,一位十七岁少女被推跌受伤……」

「西营盘德辅道西七号差馆门口发现不明物体,疑似土制炸弹……警察封锁现场……半小时後,拆弹专家奉召赶到现场……引爆不明物体,原来只系垃圾同埋米田共。幸好引爆时用沙包冚住(盖住)……冇炸到臭屎横飞,只是围墙上沾着粪便痕迹……」

工作实在紧张,一坐下就不停地接听电话,不停地记,不停地把记下来的只言碎语整理成文章。每写好一篇放在稿篓里,杂工坤叔就拿到二楼排版,没有电话报料的时候,林焕然还得整理电报机发来的资料。六七十年代每一间报馆都有一部电报机,这部电报机接通政府部门,每过几分钟电报机就响起来,传来政府发出的各类新闻。编辑就拉出来分类,挑选可以刊用的,丢掉没有用的。本来这项工作由港闻编辑负责,也就是由招主任负责,但招主任忙不过来,林焕然得帮忙分类和作出初步建议。从六时到九时半工作特别紧张,晚上九点半之後电话才少了,林焕然正想松一口气时,二校稿又出来了。排字房的工友就把一段段分散的文字拼凑成一张报纸的样子,校对也在校样上勾划出错别字。林焕然不是校对,但招主任却把校样和林焕然的手稿交还给他看,招主任还把他手稿中的简体字和校样中的繁体字逐一用红笔圈出来。林感到招主任不怀好意,其实他并非不懂繁体字,抵达港澳後他一直努力辨认和书写繁体字,只是为了赶时间他才在听电话时写了简体字。在香港投稿,写一两个简体字编辑不会介意,但在报馆工作却不行,在报馆里书写简体字,人们就知道你是大陆仔,会被人看不起,他决定今後一个简体字也不写。

《真言报》工作人员不多,林焕然上了十天八天班,也只跟招主任和坤叔相熟,其馀同事记得脸孔,大家见面点点头,并不记得姓甚名谁。报馆里一位跟他对面而坐年纪比他稍大的校对姓陈,陈校对一坐下就工作几个小时,其他人员进进出出,有男有女,大约五六名,相信都是兼职的。他们有的会在报馆写一两个小时稿,有的记者坐也不坐,一阵风似进来,掷下稿子照片又一阵风似的走了,连看人也看不清楚。林焕然由於整天埋头听电话和写稿,忙得不得了,根本无暇跟别人聊天。他每天像机械人那样工作,下班了就匆匆忙忙赶到统一码头坐最後一班船回深水埗。中环开往深水埗尾班船是十二时二十分,如果赶不上这班船就得在香港租公寓睡了。报馆的同事下班後喜欢去宵夜,坤叔也邀他一起去,但没有办法,他住得太远了。

深水埗尾班船,乘客冷落,劳碌一整天,夜已深沉,谁都无精打采地靠着椅背闭目养神。除了机房的摩打声之外,四野一片宁静,静得听到船头破浪的声响。这时候林焕然的肚子就像打鼓一样,咕咕噜噜地响起来,渡轮驾近深水埗了,他望着渡船街逐渐暗淡下去的灯火,心里想,要尽快搬到香港岛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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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焕然在《真言报》的处境并没有他预期中那麽恶劣,招主任挑剔他也没有特别的原因,仅因为他是大陆仔。香港人,特别是香港的文化人很看不起大陆仔的,认为他们「唔识嘢」(没学问),认为他们是左仔。但後来林焕然在稿纸上很认真地全部写繁体字,招主任就没有再挑剔,晚上十点後,记者报料电话少了,招主任把一些稿交给林焕然校对,他也能把一些错别字校剔出来,渐渐招主任对他的态度也改善了。在《真言报》上班两个星期之後,林焕然搬到西营盘第三街居住,那也是一间没有电梯的唐楼,要爬四层楼梯,地方虽然不宽敞,但比起深水埗却好得多。因为这是一个小单位,三房一厅,包租婆夫妇住一间,外母和上小学的女儿住一间,剩下来的一间便租给他。房租每月七十元,比深水埗贵了二十元,但林焕然觉得十分值得,因为是梗房,房间是用砖块间隔成,隔声效果比较好,单位人口也简单,容易相处。更重要的是交通费便宜了,上班时搭电车只需花一角钱,搬到港岛居住,他下班後也能跟报馆的同事一起宵夜,侃东说西,知道的事情也多了一点。

林焕然很快发现在《真言报》里坤叔职位虽然是杂工,却蛮受同事的敬重,原来坤叔以前是姚老总的勤务兵,他跟随姚老总几十年了,姚老总从上海撤来香港时除了家眷外只带着坤叔。坤叔没有甚麽文化,在报馆里内只能扫地斟茶和送送稿,但很忠心,姚老总信任他,所以报馆里的人谁都不敢得罪坤叔。坤叔心眼也不多,除了完成他份内的工作也不搬弄是非,直肚直肠,见甚麽说甚麽,不难相处。坤叔不一定等到编辑部的人下班才下班,他有时会早走,招主任在座时他会跟招主任说一声,招主任不在办公室时他只大声对大家喊一声「我走了!」。报馆里谁都不管坤叔,唯一管他的是姚老总,而姚老总总是六点到一到报馆,七八点就走人。坤叔跟林焕然的关系还算好,他听说林焕然偷渡三次才成功,曾竖起姆指赞他「有种」。坤叔喜欢问大陆农村的情况,他没有结过婚,只有老母亲在乡下,但由於他是国民党兵,不敢跟老母联系。当他听林焕然说起前几年大陆大饥荒的情景时,不胜唏嘘,他责备自己很迟才寄食物回乡下,寄了两次包裹也不知母亲有没有收到,反正一直没有回音。谈到最近的文化大革命,全国陷入一片混乱,林焕然也没法为坤叔母亲的处境作出解答,如果乡下人把坤叔当作反革命分子,那他的母亲必然会受到株连。

自第一天上班起,林焕然每天接到报料都是何时何地发现菠萝(土制炸弹),拆弹专家奉召移走引爆;或市民不小心触碰到土制炸弹被炸伤,由消防车送入医院。这类新闻多得让人也变得麻木起来,似乎土制炸弹已成为香港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八月廿一日记者的报料却让全报馆的人大感震惊。记者报料说,八月廿一日早上,一对稚龄姊弟上学时路经北角渣华街,读幼稚园低班的弟弟看到路边有一个铁罐。踼了一脚,不料轰然一声爆炸了,把三岁的弟弟和八岁读小学二年级的姐姐都炸死,死状恐怖,血溅满街。林焕然一边记录,一边忍不住叫出声来:「有冇(没)搞啊!啲左仔咁冇(这麽没)人性!」

「乜嘢(啥)事呀?」

「炸死咗(了)几岁嘅(的)两姊弟,咁冇人性!」林焕然一边骂一边写。

报馆里的同事听了也忍不住你一句我一句骂起左仔来。翌日全香港的报纸除《大公》《文汇》《新晚报》都以稚龄姊弟被土制炸弹炸死作头条。

八月廿四日,又发生一桩比稚龄姊弟之死更令人震撼的新闻,香港商业广播电台着名主播林彬和他的堂弟被左派暴徒活活烧死。

林彬是六十年代香港人家知户晓的传媒人,他在香港商业电台主持《大丈夫日记》和《欲罢不能》等节目,非常受市民欢迎,而左派却恨之入骨。每天早晨人们扭开收音机就听见林彬响亮铿锵的声音怒骂左仔,他骂左仔的名言「无耻无良,低能辣挞,下流残格」已变成香港市民的口头禅,大家都学着骂起来朗朗上口。左派痛恨他不在话下,但谁也想不到六十年代香港还会发生政治暗杀事件。五十年代初,国共两党的情报人员在香港除了大搞情报之外还大搞暗杀。克什米尔公主号在启德机场被国民党特务放置计时炸弹,航机飞往印尼途中被炸毁,周恩来也险被炸死。一九五五年,国民党上将黄杰在香港半山区被枪杀。港英当局非常愤怒,对国共情报机关大肆打击,抓了很多人判刑或驱逐出境。後来三方达成协议,国共双方不再在港搞暗杀,港英则对他们在港的情报机构只眼开只眼闭,容许他们暗中搜集情报。自此之後情报照搞,但再无暗杀事件发生,一九六七年不知香港左派是怒火攻心,忘掉国共双方的协议,或许是操作「林彬事件」的主事者级别太低,根本不知有此协议?

八月廿四日早上,林彬如常从何文田山寓所驾车上班,看见路上有人挥动红旗示意停车,以为前面修路或有交通故障,停下车来想问清楚。不料车子刚一停下就有人把一桶汽油泼入车厢,说时迟那时快,第三个人马上点火掷送车厢。

「轰」的一声全车顿时变成火海,林彬和同车的堂弟林光海根本来不及逃跑,当场烧死。而三名作案的人却逃之夭夭,估计是逃回大陆。事发当天,有署名「地下锄奸突击队」者向传媒寄发一份《通告》,说「严厉惩罚,以示儆戒」。林彬出殡的翌日,这个组织又发出第二份《通告》曰:「於八月廿四日晨将林逆正法」,可是港英当局最终都无法侦破此案,无法把凶徒揖拿归案。

八月,两名稚龄姊弟的惨死和林彬兄弟之死,可以说是左派抗港英暴动的最高潮,《易经》告诉我们「穷则变」,任何事物不要推进至极限,达至极限就会发生质的变化,走向反面。左派的「反英抗暴斗争」也如此,从五月新蒲岗人造胶花厂罢工开始,一路斗志昂扬,最初也得到很多市民的同情和支持。後来「斗委会」成立,越闹越凶,斗争的手段也越来越激烈,人们开始对左派的斗争动机产生疑问,对左派的支持发生动摇。等到发动罢工罢市,特别是摩总罢工,影响到每一位市民的基本生活,人们对左派这场反港英斗争开始反感。等到大陆「民兵」越境袭击警察岗哨,打死多名警察後,人们则由反感变成恐惧,有钱人纷纷把资金和家眷移民到外国。「8·21」稚龄姊弟惨被炸死和「8·24」林彬兄弟被烧死之後,人们的情绪也由恐惧变为愤怒,觉得左派的所作所为违背人性。舆论一面倒谴责左派暴行,连一向中立的报纸都对左派口诛笔伐,左派自己的媒体也理屈辞穷,百辞莫辩。自此反共阵营声势大增,几乎全港的社团都发表声明丶强烈谴责左派的暴行,支持港英政府维持社会秩序,左派的「反英抗暴」也由盛而衰,相信这是香港左派所始料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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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