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第八章 莲 达

晚霞夕照正斜斜地射到山巅,山顶的霞光与西天的红云融在一起,而晚霞又与漫山青天白日满地红旗融在一起。

「8·24」事件对右翼媒体的高层产生较大的影响,《明报》老板查良镛旋即去了新加坡,还在那边办起《新民日报》来。财力和知名度远逊於查良镛的姚老总也突然飞往台湾,滞留不归,只是时常打长途电话给招主任和坤叔,进行遥控。林焕然有点担心,担心澳门德明中学的悲剧重演。陈校长最初就是滞港不归,进行遥控,最後却关门大吉。有钱人总是怕死的,连左派资本家有红色大肥猫之称的王宽诚,也去了外国,姚老总如果长期滞台不归,《真言报》最後落得与澳门德明中学相同的命运也不出奇。

林焕然平时总是睡到十点才起床,早餐午餐一起吃,下午五点半回到报馆,下午基本是空闲的。以前他多数利用下午这段时间看书写稿,但「8·24」林彬事件令他心绪不宁,他不是怕自身的安全,而是担心再次失业。有一天,他送稿到《大陆研究》之前致电杂志社,约王老总见面,他想摸一摸《真言报》的底细。《真言报》销路不大,广告也不多,光靠市场难於做到收支平衡的,如果没有政治津贴,料难以支撑下去。他想请王老总帮忙,希望再能找到一份兼职,万一《真言报》出了问题,还不至於立即没有工作。王老总说,姚老总跟查良镛不同,《明报》销路大影响大,而查良镛跟美国新闻处关系密切,左派指名道姓骂他是汉奸,把他的名字改成「豺狼庸」,下狠手对付查良镛不足为奇。查先生出身於左派系统,现在投靠美国进行反共便是背叛,左派对「叛徒」特别痛恨,查良镛的出走以策安全是有道理的。至於姚老总,根本就没有人注意他,也没有人注意《真言报》,姚老总滞留台湾只是胆小怕事而已。王老总暗示《真言报》有来自台湾的津贴,在斗争如此激烈的香港前线,国民党不会轻易放弃阵地。

林焕然听了王老总一番话,略为安心,他对王老总说,他注意到「8·24」林彬事件之後,北京方面没有发表任何赞扬「惩奸」的文章,显示北京并不赞成香港左派采用这种激烈的手段。而「8·21」和「8·24」事件,也使人心背向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市民完全转过头来支持香港政府平乱。王老总赞成林焕然的看法,他还透露自「沙头角事件」之後,他跟美国领事馆及香港政府政治部有过繁密的接触,英国也通过驻北京大使馆摸底,初步的结论是北京无意收回香港。北京既不打算收回,左派就翻不了天,香港就乱不起来,过分担心是没有必要的。从《大陆研究》告辞回来,林焕然内心的忧虑顿告消除,月底他也顺利领到了工资。姚总人虽不在香港,《真言报》却如常出版,没有任何改变,正像日月升沉,地球运转,日复一日,没有改变。

领了工资的翌日,林焕然想放纵一下自己,想吃一顿好的。这些日子他很节省,每天下午五时在鰂鱼涌的大牌档吃一盘排骨饭就上班,天气又闷又热,吃一顿饭,出一身大汗。鰂鱼涌丽池夜总会附近有一间法国餐厅,报馆的同事闲聊时赞它怎样好,林焕然从未产生要去试一试的念头,因为穷,因为收入不稳定,不敢乱花钱。领了工资,继续工作,就等於转正为《真言报》的正式员工,以後就有一份固定的收入了。再加上写一点稿赚点外快,日子应该是渐渐上轨道,偶而吃一顿丰富的晚餐也不过分。

法国餐厅在丽池夜总会旁边,两边是卡座,中间是方桌,布置高雅,雪白的台布放着一只插上玫瑰花的花瓶,林焕然走进去想起澳门南湾那间葡国餐厅,也想起妻子和仔仔。他来香港四个多月了,很想快点拿到回港证回澳门去看看他们,可是时间不会因为你心急而走快,还得耐心地再等待一个多月。也许时间尚早,餐厅里顾客不多,只四五张桌子有人坐,林焕然挑了中间一个卡位坐下,点了一客牛柳全餐,有面包,有冷盘,有主菜,有茶点心,还有雪糕的那种。这一餐的消费,他够平日可以吃七八餐了,然而人总不能过度克己,花点钱买个高兴也是应该的。他一边听着餐厅播放的轻音乐,一边翻看着刚出版的《新晚报》,一边品尝着美食,蛮写意的。

过了一会儿,背後的卡座突然传来女声在说话,小声讲大声笑,咯!咯!咯!笑声蛮响亮的,香港的女人就喜欢这样,她们很少考虑大声笑对他人会不会造成影响。林焕然不理她们,继续吃自己的东西,继续看自己的报纸,但耳朵却没法抗拒邻近声音的入侵,虽然无意窃听,但女人的对话却听得一清二楚。她们似乎都是在说娱乐圈的新闻,吕奇如何如何啦?萧芳芳又怎样怎样啦?他觉得女人与男人的兴趣真的有很大的差异,男人谈政治,讲领袖,女人谈娱乐,讲明星。他吃饱饭了,付了账正要走出门口,忽然听到身後有人叫了一声:

「林老师!林老师!」

他回头一看,竟然是德明小学的马老师,刚才她跟他正是背靠背而坐,只隔着一层木板,吱吱喳喳谈论着娱乐圈秘莘的正是她。

「马老师,估唔(想不到)到见到你!」

「唔好(不要)叫我马老师,叫我莲达!我依家(现在)做记者!」她说着举起放在桌子上的照相机晃了晃:「你呢!你几时过来香港嘅(的)?点解会响呢度(在这儿)出现?」

「我都过咗来四个几月罗!」林焕然心想,她的确适合当记者,讲起话来问个不停,但他却不想答她自己为甚麽在这里出现。

「有冇(没)时间呀?有时间坐低(下)倾(聊)多几句!」

「可以坐十零(来)分钟!」

莲达移过去跟她朋友坐在一起,腾出对面的卡位给林焕然坐。焕然这时才看清楚莲达的朋友竟然就是在《真言报》进进出出,像一顿风似的女记者。她每次来报馆都是来去匆匆,掷下一些东西就走,他们虽然曾打过几次照脸,但没有交谈。

「呢位系(这位是)爱伦,行家来嘅!我哋经常交换资料,交换相片。」莲达介绍着:「呢位系(这位是)林老师……唉,你仲系唔系(还是不是)老师来?你有冇(没)英文名㗎?」

「对唔住,我冇(没)英文名,来香港之後改名叫林焕然!爱伦小姐我哋(们)好似见过,但我唔知佢名,佢都唔知我名!」他这时才比较仔细地端详面前这个女孩子,披肩的长发,圆脸秀眼,比莲达更年轻,眼睛虽然不是特别大,但微微弯着,虽未笑而犹带笑意,令人产生好感。

「我哋(们)见过,不过唔(不)算相识!」她嫣然一笑,左脸颊露出深深的梨涡,然後转头对莲达说:「我哋系哎呀(我们勉强算)同事来!」。

「同事?你响(在)星岛做咩?」莲达惊讶起来,瞪着眼问焕然。

「唔系……」

「唔系(不是),林老师响(在)《真言报》做,我有时会上去《真言报》交低(下)啲嘢,算系(是)见过面。《真言报》都有多少车马费畀(给)我,所以我同林老师算得系哎呀同事!」爱伦解释。

「唔怪得之啦(难怪),我上去《星岛日报》咁多次都冇见过林老师。唉!我唔叫你老师罗,你依家(现在)都唔系(不是)老师。叫你林先生好似好客气好疏离咁,我叫你阿林罗。」

「冇(无)所谓!」

「我响(在)《工商日报》做,我同爱伦时不时(常)会来呢度(这儿)饮杯嘢,交换吓资料同相片。佢冇嘅我畀佢(她没的我给她),我冇嘅佢畀我(我没的她给我)!系呢(是了),你今日点解会响度(怎麽会在这)出现呢?」莲达一阵快嘴似扫来。

「噚(昨)日出粮,想食餐好嘅!」林焕然坦白地说。

「咁都应该!」莲达说:「你依家响(现时在)《真言报》做乜(啥)工作呀?」

「做写手,系(是)好闷嘅工作!」

「写手?我哋报馆冇咁嘅(没这样的)职位!」莲达马说。

「你哋(们)大报馆人手多,个个都识写,唔(不)需要,我哋(们)细(小)报馆就有需要!」林焕然说着,看看腕表:

「我要返工啦,第日(改天)电话联络!」

他跟马莲达交换了电话号码便上班了,他以为交换电话号码只是客气,没想到她真的会联系他。

*******************

约摸一个星期後,莲达来电话说,她有几个朋友星期六到上环龙记跳舞,问他有没有兴趣?焕然说,很有兴趣,但要上班。

莲达又问他哪一个星期天休假?她知道在报馆工作的人是轮流休假,休假不一定排在星期天。林焕然告诉她,下个星期天休息,她说好,等她安排一下。林焕然也说好,其实不太在意,他并不是不想玩,只是明白自己的处境,先得站稳脚跟再谈玩乐。

没想到星期六,莲达打电话到报馆,约他明天早上九点半在上次见面那间法国餐厅门口等,她说要带他去调景岭游水丶巴比球(烧烤野餐),每人二十蚊(元)。

林焕然在假日除了写稿之外没有别的活动,或许偶而去尖沙嘴找杨志远饮午茶,但星期天杨志远多数会返回官塘探望父母,而小邵丶刘镇东那班人他却不想多接触,从未主动去约会他们。逢星期天休假时,他都是独自饮茶,看一场下午场电影,所以对莲达的邀请,欣然答应了。调景岭原名吊颈岭,五十代初成了国民党的难民营,一九六七年改名为调景岭。他闻名已久,那是他很想去看看的地方;而游水他也很喜欢,可惜来香港後没有机会游泳。星期六他下班时店铺早已关门,想买条泳裤都来不及了。

翌日,林焕然提早十分钟到达法国餐厅门口,等了一会莲达马准时在九点半出现,令他对女生老迟到的印象改观。

「你好准时!」焕然称赞她。

「梗要(一定)准时啦,十点正开船!」她有点得意,但看了林焕然一眼却皱起眉头来:「你做乜(为啥)仲着(还穿)衬衫西裤皮鞋,好似返工咁(好像上班一样),咁(那麽)老土!」

「咁唔好咩(这样不好吗)?」

「梗系要着返啲(当然要穿)休闲衫裤同波(球)鞋啦!」

「哦……」焕然无言以对,他就只有那几件衣服和一双皮鞋,至於甚麽是休闲衣服他全无概念。球鞋他倒是知道的,但他又没去打球,干吗要穿球鞋?

「你两手空空,你毛巾呢?游水裤呢?点解(为何)乜

(啥)都冇(没)带?」

「我冇(无)泳裤,落班时铺头已经闩门」

「早啲(点)买定吖嘛!」她似乎有点不高兴。

林焕然本来想说他星期六才知道要游水,但他不想争辩,默不作声,心想没带泳裤最多是不下水而已。

「电车到,快上车,要坐两站电车。」莲达催他上车。

焕然让她先上车自己才跟着上,这点社交礼貌他还是懂的。星期天电车不太拥挤,很快就下车走去西湾河码头,等了十几分钟去调景岭的渡轮就开航了。这里的渡轮不像统一码头开往佐敦丶深水埗的渡轮那麽大,乘客也不多,班次也不密,一个小时才有一班船。

小得像虾艇那样的渡轮一直向东航行,船头哗啦哗啦地划开水面,从筲箕湾看去,鲤鱼门好像被山峦封闭的,看不到一点缝隙。但船驶近了,两座山慢慢分开,露出一条窄窄的水道。

「喂,你做乜唔同(干吗不跟)我倾偈㗎(聊天)?你知唔(不)知咁系冇(这样是没)礼貌嘅咩?」莲达马用用手肘碰了碰他,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这时林焕然才注意看她的脸。她有一般女孩子都有的细嫩皮肤,不算白皙,似乎比在澳门时黑了一点。眼睛明亮,但不是水汪汪的那种,略带点骄傲,而他一向没注意到现在才发现的是她的鼻尖,她的鼻尖微微向上昂起,那是喜欢辩驳的特徵。

「啊!对唔住(不起),对唔住!睇下风景啫!」他坐直身子,上船後他一直侧着身子,眼睛盯着前方看风景。

「喂!德明小学执笠(关门)之後,你点(怎样)啊?有冇(没)同啲(跟)旧同事联络啊?」她在找话题。

「我去咗(了)崇基小学教,詹老师去咗利玛窦教中学教,其他人都好少联系。我自己就一心一意搵(找)门路屈蛇来香港。系呢,你来香港後顺利嘛?」

「都几顺利,来香港後唔(不能)教得书,我阿爸介绍咗我入报馆,做得都几(蛮)开心!」

船驶出鲤鱼门,海面豁然而开,展现了宽广的海域,但不是茫茫无际的海洋,挺拔得像竹笋一样的钓鱼翁山对正鲤鱼门口,山的馀脉缓缓向东南蜿蜒和东龙洲连成一片,把海域团团围住像一个大湖。

「啊……」林焕然又找不到话题,只顾凝望眼前的美景。

「喂!唔好净系(是)挂住睇(看)海。」

「海景好靓(美),山好青翠!」焕然转回头看她。

「查(其)实你识唔识跳舞㗎?」

「依家啲(现在的)後生仔跳嘅阿哥哥就唔识(不懂)跳,交谊舞就识少少!」

「系唔系㗎(是不是呀)?睇你成个古老石山咁!」

「读大学个阵(那时)学过三步四步啦,太花巧嘅森巴就唔识!」

「搵日(找一天)我教你!」

「你哋成日(你们经常)跳舞咩?」

「有时啦,休息冇嘢做(没事干),约埋(一起)一班朋友跳舞罗!」

「我已经四五年冇(没)跳过舞,生疏哂!」林焕然回忆记学校舞会的情景,想起刘淡竹。他离开学校後再也没跳过舞,只是四五年,却似乎很遥远。因为发生过的事太多了,往事已不堪追忆,想起来徒增惆怅而已。

渡轮出了鲤鱼门後保持着东北方向航行,走了二十分钟突然转弯朝向西北。

「嗱!山坳嗰度(那里)就系调景岭了!」莲达指向前方。

调景岭和马游塘山的山腰点缀着杂乱无章的盒形物体,越近海岸便越密集,越高处就越就疏落。林焕然趴近窗前凝望,他很想看清楚这个闻名已久,国民党在香港最後一个反共基地到底是甚麽样子?

渡轮渐渐驶近,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半山腰一幅巨型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船驾得更近时才看清楚,山坡上灰白色的盒形物体是一层或两层的砖屋或木屋,重重叠叠,密密麻麻。在漫山木屋石屋丛中有一幢唯一的三层洋楼耸立在海边,那是调景岭中学,操场上的旗杆也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调景岭的建筑物给人的印象是杂乱无章,但在百般杂乱中有一样却是相同的,就是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或屋顶悬挂中华民国国旗。山头还特别用竹篙撑起一串串旗帜,整个吊颈岭就是一片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海,红旗与碧海蓝天相辉映,真是蔚为壮观。

「啊!真系多旗了!」林焕然不禁赞叹起来。

「现时系九月罗,开始挂旗了。我阿爸话,再过得一两个星期,港岛九龙都会挂满国旗!」

「左派唔会来破坏咩?」

「左仔边度(那里)敢入调景岭呀,畀(给)人打死!」

莲达虽然只比林焕然早来香港半年,却以老行尊的姿态指点他。

*******************

渡轮缓缓靠近码头,林焕然透过玻璃窗看见爱伦站在码头上,令他很感意外。自从在法国餐厅见过面後,爱伦来到过报馆几次,每次都微笑打招呼,但都没有交谈,莲达约他来调景岭玩,也没说还有谁。莲达也看见爱伦,向岸上挥手,林焕然也挥手,而爱伦也看见他们跳跃着挥手。她今天穿一件印着英文图案的浅蓝运动衫,深蓝色的牛仔裤和白色运动鞋,绽着笑容,一个深深的梨涡又挂在脸上。

「佢哋到咗,响(在)上边饮紧茶!」莲达刚踏上跳板爱伦迎前一步对她说,然後跟焕然点点头。

「有边(那)几个?」莲达问。

「得(只有)诗人麦会计程两个!」

「好啦,咁我哋(们)上去睇吓(看看)!」莲达说着跟爱伦走在前头,焕然在後面跟着。

山路窄小崎岖,最宽处只容两个人并排而行,窄处只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两位女士走在前面,婀娜多姿的圆臀在焕然眼前晃来晃去,他非圣贤,也不是柳下惠,忍不住欣赏起来。

爱伦比莲达要高两三公分,臀部也要大两三公分,臀部被紧身牛仔裤紧紧绑着,曲线玲珑,令人有想看穿那层布的欲望。但林焕然很快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世界上可爱的女子多得很,却与你无关,别穷心未已色心又起,他强制自己把目光移到远处,移到山腰的青天白日旗。

「莲达!」一个男声从山腰上传来,声音有点尖,像女声。林焕然抬头看到一个矮小的男人在半山腰的茶座上站了起来,脸孔看得不清楚,只觉得他的头发梳得油亮,在太阳下闪闪生光。

「落(下)来,走了!」莲达举起右手摇了两下。

油光头和一位中等身材的年青人走了下来,莲达为他们作了介绍,油光头叫诗人麦,另一位叫会计程,大家循例握手问候。

「呢(这)期嘅的《香港文艺》,我有首诗发表,请多多指教!」油光头慌忙不逮地把一本翻开的杂志塞到莲达手里。接着诗人麦不断说他的诗在台湾如何受到欢迎,余光中丶郑愁予都比不上他。在香港更不用说了,香港写诗的没一位称得上诗人,写的都是垃圾。

「咁你几时会攞(拿)诺贝尔奖啊?」莲达终於忍不住说了一句似欣赏又似嘲讽的话。

「梗有一日会攞啦,啲评审委员冇(没)一个识中文!」诗人闻言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常态,自圆其说。

「等阵(会)去沙滩,你朗诵时记得叫我帮你影张靓相!」爱伦笑着说,又绽出梨涡。

「好呀!等阵(会)朗诵一着新作畀你哋听,包你哋话好!」说话时诗人伸手摸一摸油亮的头顶,挺起胸膛,显出信心「爆棚」的样子。

他们一行到爱伦家里拿准备烧烤的东西,那是一间两层不起眼的木屋,屋顶铺着沥青纸,每隔三四年要换一次。香港山边的木屋区几乎都是这样的木屋,每逢台风季节木屋区的居民往往彻夜不眠,提心吊胆地防护着木屋,不让屋顶被风吹走。

「入来坐啦!叫啲朋友入来坐,饮杯茶啦!」一位矮胖的女人说,声音相当响。

「唔(不)坐罗,妈!拎嘢(拿东西)就走,我哋啱啱(们刚刚)饮咗茶!」

齐人高的大冰柜放在客厅当眼处,爱伦打开冰柜把卤制的鸡翅丶猪排丶香肠之类食物拿出来,只莲达丶诗人和爱伦三人进去,林焕然和会计程只站在门口看,其实客厅很窄,多进去几个人就容不下。

从调景岭到布袋湾要向北走山路,抵达坑口後再转往东南,翻过钓鱼翁山脉就到清水湾,沿清水湾继续向南走才到布袋湾,全程起码要走两个小时。从吊颈岭到坑口没有甚麽景致,一登上钓鱼翁山脉,蓝天白云,碧海翠岸齐映入眼帘,令人心旷神怡。钓鱼翁山脉从西北向东南伸延,细细长长地插入蓝塘海峡,湛蓝的海水,青葱的岛屿,波涛拍岸涌起的白沫,从山脊望下格外分明。西贡是香港的自然保护区,一直没有开发,清水湾满目葱翠碧绿,根本没有楼房,邵氏片场只占丛林中一个很小的角落,到处都是浓郁的树林,茵绿的草地。清水湾沙滩比较宽阔,沙也比较白,游人也多。布袋湾形如其名,入口窄,里面宽,真像一个布袋。布袋湾地置偏僻,从清水湾向南还得走一段蛮长的路,所以游人比较少,除了他们之外只有两三组游人分布在不同的角落。他们在岸边一颗不知名的杂树下放下行囊,男士们很快找到遮掩物换上泳裤。女士们也不找遮掩物,就地脱下外衣,原本她们的运动服里面早就穿好泳衣了。

「你唔落水,帮我哋睇住啲嘢!」莲达把几个手提袋掷在焕然面前,就领头奔下大海。其实她的泳术并不高明,只在近岸处游了一阵狗仔式又急急游回岸边,站在齐腰的海水中嬉水。诗人麦泳技比较好,划动手臂,用自由式游往远处,约摸游了两百多米才回头踏着水向莲达和爱伦招手。爱伦虽然游得比莲达稍远,但她根本不是在游,而是背着吹气的救生圈划手。会计程是游蛙泳,也还游得不错,但他没有游得太远,只在距爱伦不太远的地方游来游去。

「游过来啦!有我响度(在)唔使(不用怕)怕!」诗人麦招手招呼唤。

莲达游了出去,但不是游向诗人,而是游向爱伦,扶住爱伦的救生圈借力。

「唔好(不要)搞我啦!会沉!」爱伦扭动身子,不知是真的怕还是撒娇。

「沉你个头,我轻轻扶吓啫嘛,死靓妹(丫头)!」

「人哋怕吖嘛(人家害怕)!」这回像是撒娇了。

诗人看见没人理他便以优美的自由式游了回来。

「你好叻,姿态好靓!」爱伦赞美他,他很得意。

「我哋游过出边(外面)!」他未得爱伦同意就扶着她的救生圈往外海推。

「走开!唔(不)好搞我!」她拨开他的手。

「唔好搞佢(她),佢怕!」莲达放开扶住救生圈的手往岸边游。诗人还不放手,继续把爱伦往外海推。

「放开!」声音很大,大得连岸上的林焕然都听到,她涨红了脸,完全不像平日笑眯眯的样子。

林焕然站了起来往海边走去,担心出甚麽意外,他连大家掷在树下的行李都不管了。

诗人察觉到爱伦真的发怒了,放开了手,独自游到旁边。会计程游近爱伦,帮她往岸边推,林焕然知道没事了,便往回走,坐回他原来的位置。不一会爱伦上水了,她脱掉救生圈在焕然的身边坐下,莲达也随着上岸了向他们走来,她泳术并不高明,没游多久就会气喘。

「你唔识游水呀?」爱伦看见焕然在附近拾几条细细的枯枝,准备生火用,便问了一句。

「佢由大陆游水落来㗎!唔识游水?」莲达未等焕然回答便掷过一句。

「真㗎?」爱伦好奇地盯着焕然。他不说话,只点点头。

「游咗几耐(多久)呀?」

「五六个钟头啦!」

「咁你游水唔系(肯定)好叻(棒)!」爱伦又露出一个笑容:「咁第日(以後)教我呀!」。莲达走了过来,在爱伦的身边坐下。

「学游水唔可以在海滩,要响(在)泳池。一者安全,二者可以睇清楚啲手脚姿势!」林焕然说。

「咁,第时(以後)我哋(们)约在游池游水呀!」爱伦转过脸去对着莲达说:「虽然你识游,但都唔系(不是)好叻(厉害)!」

「游水我系(是)麻麻地㗎,不过叻过你!」莲达喜欢损她。

「系(是)了,知你叻(厉害)了!」爱伦推了她一把,差点把她推倒。

「仲(还)有,跳舞都叻(厉害)过你!」莲达坐直身子之後又一本正经地说,摆明故意气她。

林焕然看在眼里,不插一言,他觉得这种打打闹闹的情趣早已远离自已,暗自叹息青春之易逝。爱伦只十八岁,中学刚毕业,莲达虽然处处扮成熟扮有经验,其实她也只有二十岁,连德明小学也算在内不外工作了两年。而他自己行年近三十,曾经沧海难为水,虽然跟她们一起玩耍,但年龄和心境上已经隔了一代。

不久,会计程和诗人麦也上水,大概女生上岸了,他们也不想独自在海里沉浮。生起火来大家团炉而坐,烧烤鸡翅香肠之类,津津有味地吃着,天南地北言不及义地聊着。五个人当中,诗人麦和莲达的话最多,爱伦偶而插三两句,会计程比较木纳,林焕然勤奋地拾柴火,帮大家烤东西,一言不发,好像抽离现场,处身事外冷冷地观察。诗人麦啃完一块鸡腿,把嘴一抹,突然站起来说:「我朗诵一首新作畀大家听,指教指教!」也不等回应就清一清喉咙就尖声吼叫起来:

啊,让我叫你一声好姑娘啊!让我紧紧地搂抱着你,好姑娘!让我呼吸着你的气息吧,让你感到我沸腾的热血满腔!啊!我的好姑娘!

……

「闸(停)住!闸住!」莲达不客气地打断诗人的朗诵:

「喂!你知唔(不)知广东话『姑娘』系乜(是啥)意思啊?」

「系乜意思呀?」诗人问。

「系护士!」莲达认真地说:「医院嘅护士我哋叫姑娘,你瞓响(睡在)医院,护士揽住你,大吉利事!大吉利事!」

「嘻!嘻!嘻!」爱伦轻声笑了:「衰鬼,咁都畀你谂到(这种话都给你想到)!」

「你哋都唔识(你们都不会)欣赏!」诗人有点气愤,用手摸了摸因游泳变得不大油亮的头发,颓然坐下,拿起一条刚烤熟的香腿狠狠咬了一口。

「其实呢(这)四句都写得唔(不)错呀!」许久都不作声的林焕然说了一句,他固然是想打圆场,说真的他觉得诗写得并不太差。不过只适合单独对自己的恋人吟咏,对着其他少女朗诵却有点肉麻。

「嗱!嗱!呢啲系识嘢嘅人了!」诗人走过来抱着焕然的肩膀,焕然轻轻拨开,他一向不喜欢抱头揽颈。

烧烤会在下午五点半结束,因为回程他们还得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回到调景岭,爱伦带他们几个游水的到她家里冲洗淡水。爱伦的家很狭窄,客厅不足一百平方呎,摆满杂物,连电视机顶都搁着东西,她妈妈闻声从单人沙发站了起来。

「入来坐啦!地方浅窄!」她很热情招呼他们进屋,说的虽然是广州话,但乡音很浓,应该是粤西一带人。

「妈!你唔系话今日去打牌唔返来煮饭咩?」

「知道你有朋友来呀嘛!返来招呼你朋友罗!」她说着看见林焕然仍站在门外的小路上,就对他说:「入来坐啦!唔使客气。」

「我唔使冲水,喺外面等吓就得喇!」林焕然弯低腰身跟她说,因为路面高,屋子低,从路上要走下几层石级才能进屋。

林焕然不进客厅,反而踱步到屋顶阳台看风景,阳台不大,站着却能看到隔海的钓鱼翁山。晚霞夕照正斜斜地射到山巅,山顶的霞光与西天的晚云融在一起,而晚霞又与漫山青天白日满地红旗融在一起。

回程时莲达仍然跟林焕然同舟,秋天的夕阳下山特别快,不一会西天的红云已经消散,海面黑沉沉只有很零星的灯火。渡轮上的乘客不多,零零落落不足十个人,天黑窗外无风景好看,林焕然跟莲达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你头先(刚才)对诗人好似唔多(不太)客气!」林焕然先启动话题。

「你唔知啦佢份人(你不知道了他那个人)自大狂,开口就讲自己,自己乜嘢都好,乜嘢都叻(行),你唔窒佢(不阻止他),佢(他)呵呵啊啊唔知(不知)几时停!」

「你唔怕佢(他)恼咩?」

「由得佢恼罗!」莲达说,抬头望了他一眼。

「哦……」林焕然说:「佢好似想追(求)你!」

「佢边个都想追,又想追(求)我,又想追(求)爱伦!」

「响(在)澳门时你好似讲过你有男朋友,系同学,佢(他)毕业就来咗香港,你就去德明教书!」

「散咗(分手)!大家兴趣意见唔(不)同,前两个月嗌(吵)一场大交(架),散咗!」她耸耸肩,状若轻松,但轻松的表情仍难掩内心的落寞。

「咁,爱伦接唔(不)接受诗人啊?」林焕然想转移话题。

「爱伦唔知几多(不晓得有多少)人追(求),点(怎)会吼佢(择他)啊!」莲达做了一个不屑的表情。

「啊!一天都光晒!」渡轮穿越鲤鱼门,黑黝一扫而尽,满海灯火通明,林焕然不禁惊呼出来。

放眼看去筲箕湾北角一带,街灯和楼房窗户透出的灯光重重叠叠,一层层向山巅伸延。启德机场插入海中央的跑道,讯号灯连成两条红色和青色的直线,而每隔三两分钟就有飞机闪动着翼灯自九龙城徐徐下降,或向北角宝马山振翼高飞,

喷射机发出的巨响盖过轮船马达声。维港内大小轮船不停穿梭,原来鲤鱼门内外的海域竟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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