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第九章 离 婚

宇宙趋向崩塌多於趋向稳定,鸡蛋趋向碎裂多於趋向完整;崩塌了的宇宙无法修复,碎裂了的鸡蛋也无法修复,而婚姻就是一枚易碎的鸡蛋。

曦光从窗外斜斜射进来,林焕然睡眼惺忪,好不容易才睁开来,他不记得昨夜是几点钟睡着了?反正没睡好,一直在做梦,而又没有一个梦是记得的。他侧身看看矮几上的时钟,是早上七点半,他推开窗户,随着冷风进来的是嗡嗡的车声,高士打道已是车水马龙,渐渐进入上班的繁忙期。他知道杨志远应该起床准备上班了,便拿起床头的电话拨给他,接听的果然是他。

「志远呀?我系林嘉诠,我返咗来香港……」

「你住边度(哪)?几号房?我即刻来搵你!」杨志远不等他说完就急着问房号。

「我住响(在)怡东酒店,三十三楼三零四号房,不过你依家(现在)唔使(不必)过来,我想去澳门打个冷(转),我哋晚上见,六点正我响(在)房等你!」

「咁一言为定,你近来好吗,有一排(阵)冇(没)你消息……」

「几(蛮)好!今晚详细倾(聊),我赶住去(往)澳门。」

「好,今晚见!」

从怡东酒店门口登上的士,十五分钟就到港澳码头。港码头没有变,仍然在与离岛码头毗邻的老地方,天星码头附近却变了,建了一座五十层高耸入云的康乐大厦,邮政总局也是新建的,不高,但面积很大,扁扁平平的。卜公码头没有变,但卜公码头到统一码头之间的烂地却变了,栽上棕榈树,建起几座凉亭,变成一个海滨公园。

港澳之间的交通比以前繁密多了,每半个小时就有一班船开出,除飞翼船丶水翼船之外还有一种更快的喷射船,那是新式的气垫船,一小时就能抵达澳门。上船之後林焕然觉得好像坐飞机,但比飞机更舒服,座位宽阔,可以自由行走,船上还有小卖部,可以买自己喜欢的零食。喷射船航行时大半部船身凌空飞驰,瞬间就越过青洲,船只海岸山峦迅速从身後消失,没多久就抵达澳门。喷射船停泊在西望洋山下的新口岸码头,距离市区蛮远。林焕然乘坐的士到沿新填地海边行走,觉得澳门大致依旧,跟十四年前最大不同的是十字门海域建起了一座澳氹大桥。这座大桥中央高高拱起,让轮船在桥下通过,但桥柱却很细,像香脚一样细细长长地插在海中,支撑着桥梁,让他想起斗石码头,不禁担心它是否能经风雨?的士驾近铜马像附近,发现海边耸立了一座像鸟笼一样的新建筑物,那就是葡京酒店。的士进入新马路,却发觉市容如旧,十四年过去了,几乎没有任何改变。沙梨头海边街的旧码头仍在,他住过的那间三层旧唐楼仍在,临街的楼梯门仍旧敞开。他三步拼作两步登楼,按响门铃,应门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穿着唐装的胖师奶:

「你搵边个呀(找谁)?」

「我搵(找)古师奶!」

「佢返咗(她回)乡下住四五年罗!」

「佢会唔会返来澳门?」

「间唔中(偶而)返来收租,佢老公死咗两三年佢就搬咗返去小榄住,三两个月先来澳门一次。」胖师奶说:「系嘞,你系佢(是她)贵亲啊?以前未见过,搵佢唔知(找她)有乜嘢(甚麽)事呢?」

「啊,我姓林,系以前嘅房客,十几年前去咗美国。今次返来香港顺便过来探佢(望她),冇乜(没)特别事。」林焕然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还在名片林焕然名字下写上嘉诠两个字:「我留低(下)张名片,古师奶下次返澳门时麻烦交畀佢(给她)。」

「啊,咁有心,请入来饮杯茶啦!我老公姓罗。」

「唔(不)坐罗,我仲(还)有其他事,多谢晒!」

林焕然告辞後沿十月初五街踱步到新马路,闲趣茶楼依然在,茶客和街上的行人跟十四年前也没两样,倒是克莱斯律师楼搬了,问过邻居也说不知搬到哪里去。林焕然不禁想起十四年前他第一次返回澳门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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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七年的初冬,这是他期盼已久的日子,等了半年他终於可以领取回港证了,可以返回澳门探望妻儿了,香港街头的土制炸弹大大减少了,这些都是令人高兴的事。据说暴动渐趋和缓是港英当局跟左派领导达成了没有文字的秘密协议,左派承诺不再在街头放置土制炸弹,港英则承诺警方不再搜查左派工会和学校,不再大肆逮捕左派人士。

那时他在《真言报》工作已经两个月了,身边存了七八百元,他请了两天假,简单地捡了两件内衣裤放进手提袋,还小心翼翼把几天前买的玩具货车也放进去,他想像着仔仔看到会自动走的汽车时怎样高兴法。那天,天一亮他就提着行囊到中环国际大厦人民入境事务处领取回港证,领证的人很多,大排长龙。证件一到手他马上赶到码头买下午一点开航的大来船票,坐飞翼船或水翼船只要一个半小时,比大来轮快一倍,但船票也贵一倍。他虽然心急,却舍不得花这种钱。

大来轮速度很慢,从中环码头到长洲要走一个小时,从长洲沿着大屿山南麓水道走到分流角,也要走一个小时。这一带水域风平浪静,景观优美,蔚蓝的晴空下是湛蓝海洋,北望大屿山,峰峦耸峙,满目青翠,弯曲的沙滩背後好远好远才点缀着一两间白色或红色的别墅。南边是一群链状的小岛,长洲人口稠密,山腰山上都是房屋;石鼓洲丶大小鸦洲却显得荒凉,山头上只有低矮的灌木,难得一见人烟。船虽然不快,船头却仍然把海面犁成一条宽阔的白带,斜阳从船头射来,在海面拖着长长的黑影。林焕然一直站在船舷迎着凉风看风景,他「屈蛇」来香港时,蛇船月夜里在大屿山北麓水域行走,只见海平面拔起几座高耸的峰峦,想不到大屿山南边景色是这样雅致。轮船驾出分流角,风浪大了起来,船身开始颠簸摇晃,林焕然知道这是珠江出海口,彼岸就是澳门。大海中零零落落点缀着一些小岛,他知道是万山群岛,可是距离太远了,小岛像弹丸,只见灰朦朦的岛影,景物看不清晰。也许站立得太久,船摇得他有点头晕,他没心看风景了,只好走下统舱躺下休息,他想精精神神去见妻儿。

轮船颠簸了半个小时渐渐平稳了,林焕然又走上船舷,高高耸立在东望洋山顶的灯塔和主教山巅顶耸立着十字架和尖塔,一齐映入眼帘。大来轮慢慢驾进十字门水道,南湾丶下环岸边的大榕树和山上的南欧建筑物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急急转到右舷,因为船一拐入内港右舷就对着澳门的旧街,可以看得到下环和沙梨头的楼房。果然大来轮一拐过马交角,驶过澳氹码头,远远就看到沙梨头海边街了。林焕然伸长脖子,渴望看到他曾经居住过的楼房,心想说不定还可以看到仔仔在三楼的骑楼上玩耍呢!可是他甚麽都没有看到,大来轮在海上皇宫附近的码头停下了,距离他住的旧楼只有一百多公尺。上岸後沿着海边疾走,他希望快点看到仔仔。当他走到楼梯口,三步并两步地踏得木楼梯阁阁阁作响,一边走一边叫:「仔仔!仔仔!」,但没有回应,揿了门钟,应门的是古师奶。

「仔仔呢?」

「林先生,入来坐先!」古师奶说。

「仔仔呢?系唔系(是不是)倩怡带佢去玩啊?上星期我有写信话畀佢知(告诉她)今日会返来!」林焕然急促地说。

「饮茶!」古师奶端了一杯茶过来,林焕然接过呷了一口。

「仔仔个几两个月前方姑娘带咗返去自己凑(带)!」古师奶慢条斯理地说:「其实我都好唔(不)舍得,不过冇(没)法子。」

「咁佢(她)住响(在)边度(哪里)啊?」

「好似话要移民,佢(她)话澳门香港都唔(不)安全!」

「吓?」林焕然的心脏狂跳不已:「点会咁㗎(怎麽会这样)?」

「方姑娘有一包嘢(东西)放低(在这),话你来时交畀(给)你。」古师奶说着,转身进房拿出一个密封的牛皮纸袋,递给林焕然。

他拆开里面是两个小一点的信封,一个信封薄,一个信封厚,都写着林嘉诠先生收。他撕开信封时手有点发抖,一种不祥的感觉袭击心头。抽出信笺一看,果然是一封告别信:

诠哥:

当你收到这封信,我和仔仔已离开澳门,我要把他带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让他能健康快乐地成长。当初我也没有想到我们的结局是这样,我以为我们会相亲相爱,白头偕老。仔仔满三个月不久我就下海伴舞,我想多挣几个钱,而在澳门没有甚麽工好做,钉珠片钉到十指秃了每月最多只能挣到五丶六十元,不够我和孩子的伙食。我本来想瞒着你,希望蓄储到一点钱之後就离开,过正常的生活,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本来也想洁身自爱,纯伴舞,但不可能,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最初我羞愧,觉得对不起你,对不起父母,但渐渐却习以为常,我已放弃了自己,放弃了尊严。你来到澳门时我很高兴,我想过怎样抽身而出,我想待你稍为安定後便悄悄离开,回头是岸。但「一二 • 三事件」粉碎了我的美梦,暴动过後一片萧条,我一旦离开舞厅,我你和仔仔连饭恐怕都吃不上。就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一位五十岁男人。他是生意人,香港澳门都有生意,他中年丧偶,与三岁女儿相依为命。他不嫌弃我,也很喜欢仔仔,他虽然不是非常富有,但过安乐日子没有问题,更重要的是他愿意跟我正式结婚,带我和仔仔移民外国。最初我还犹豫,但思考再三,我决定跟他在澳门注册结婚,一起办理移民手续。在澳门我是未婚的,仔仔只是非婚生子,一切都没有问题。

我决定接受他,是因为确实知道我已无法回头,无法回到从前,你虽然不曾说过甚麽,但从你的身体语言我感觉到我们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熨贴亲近,我们之间已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虽然很薄却是绝缘的,再也无法过电。凭你的意志毅力我相信你将来是会成功的,设使你成功了,我能依傍着你分享你的荣耀吗?我想,不能!即使你在形式上不离弃我,内心也必然疏离,而我也必将成为你前进途中的绊脚石。我不想再捱穷捱苦,也不想在你成功之後被嫌弃,我只好悄然离去。这就是命运。

不要找我,寻找也没有意义,如果有缘,也许他日能够相逢,如果缘已尽,就当作一场梦吧。你是好男人,可惜我们在不适当的时间,不适的当地点结合在一起,也许这是上天给我们的磨难。你很克己,在微薄的工资中节省出一些钱寄给我,我深受感动,但我不缺钱。你寄来的钱,我只拿出二百五十元买一块金炼嘴刻上旭翔两个字给仔仔作纪念,也不知道将来用不用得着?其馀的钱都放在信封里,我不是嫌少,更不是看不起你而是你更加需要它。信封里还有一份葡文的离婚协议书,你愿意可以在你的名字下签名,可以依地址交回给律师楼,或放进回邮信封中寄回去。如果你不愿意签署,也没有关系,你把协议书撕掉就是了。保重,在满地炸弹的街头处处都得小心。再见!祝福你,如果今生还能再见!

倩怡 1966 年 9 月

林焕然看到信,眼泪忍不住淌了下来,他不是为失去妻儿而落泪,不是为自己而掉泪,而是为倩怡而哭,他想像得到倩怡是流着泪写这封信的。她没有错,自己也没有错,错的只是他们生长於这个莫名其妙的时代。他有点自责,责备自己胸襟不够宽阔,责备自己不懂得掩饰,让她感得到自己的心理变化。然而她的决定也许是正确的,她能够回头吗?他能像刚结婚的时候或刚抵达澳门的时候那样爱惜她吗?此情能不变吗?物理学家说得好,宇宙趋向崩塌多於趋向稳定,鸡蛋易於碎裂多於保持完整;崩塌了的宇宙无法修复,碎裂了的鸡蛋也无法修复,而婚姻就是一枚易碎的鸡蛋。

他又撕开另一个信封,见到一叠大西洋银行葡币,他没有抽出来,也没有数。他只抽出一张用打字机打印出来的葡文文件,在文件右下方铅笔写着林嘉诠的地方,签上名字,放进回邮信封,用口水封好。

「方姑娘讲乜嘢(讲啥)啊?」古师奶问。

「冇乜嘢(没啥)!佢(她)移民去外国!」林焕然抹去眼角的泪水,站了起告辞:「多谢你,古师奶。多谢你照顾仔仔同(的)倩怡咁耐(那麽久)!」

「唔使(不用)客气!」古师奶说:「不如食(吃)埋晚饭先走喇!」

「唔食(不吃)罗,我仲(还)有事。」他晃了晃手中的信封转身下楼。

走在十月初五街上,街边报摊仍然排列着一排排拍拖报纸,他脑海里立刻浮起牵着仔仔小手去买报纸的镜头,仔仔雀跃欣愉的脸孔深深烙进他的记忆中,只可惜记忆已成定格,他再也无法看到这张稚脸。走到十月初五街跟新马路交界处,人来人往的闲趣茶楼依然在,他脑际又映出方倩怡淡扫娥眉薄染朱唇的样子。俱往矣,这一切的一切已成过去,只存活在他的记忆中。拐进新马路,邮政局市政厅一切依旧,只是高高树立在市政厅草坪前的铜像消失了,茵绿绿的草坪消失了,换成一个喷水池,地上也砌上图案瓷砖。林焕然慢慢踱步走到新马路,依地址找到了那间克莱斯律师楼,交上他已签署的离婚协议书。律师楼的人翻查了他的签名,便收进抽屉,同时递上一份有倩怡和律师签名的文件给他,不问而知,那是各执一份的离婚文件。「三个月内生效!」律师楼的人对他说,其实何时生效对他根本没有意义。收妥文件,下了楼梯,林焕然才开始考虑下一步到何处去?他没有一个目的所在。本来脑子里闪起第一个念头是回香港去,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抬头望见新马路尽头金碧辉煌的贼船——海上皇宫。他在澳门住了一年多,几乎每天都经过贼船,却从来没有进去过。他捏着装满葡币的信封,心想:这些钱是他既付出之物,岂有收回自用之理?不如贡献给何鸿燊罢。他加速脚步走进贼船,贼船虽然画梁雕栋,四壁装饰得金光闪闪,可是一踏足进去就觉得乌烟瘴气,人声杂沓,令他有点受不了。林焕然没有赌过钱,不懂得怎样赌,他走到最多人团着的大小摊档。

「开咧!三六二,十一点大!」荷官一边高声唱着,一边把押在「小」字那边的钱和筹码都扫进钱箱,然後逐个数着押「大」那边的钱和筹码赔。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荷官摇好骰子,放稳在桌上,高声唱着。

林焕然把钱从信封里抽出来,暗忖到底押大还是押小?他希望未来是「大」,希望自己事业光「大」,希望仔仔快高长「大」,於是不加思索把手中的钱全押在「大」字一边。林焕然下注时,围着赌台的赌客忍不住抬头望他一眼,因为大多人投注只是五元十元,最多也只是一百元,不像林焕然那样大手笔。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荷官又高声唱着

「开咧!三三二,八点小!」荷官揭开盖子,露出骰子,一边把押「大」那边的钱和筹码都扫到钱箱里。

林焕然从人群中退了出来,他不是心痛,但却暗自立下决心,以後绝不再赌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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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澳门回来之後林焕然虽然如常上班,但谢绝应酬,连夜宵也不跟同事一起吃。上班之前下班之後他都把自己关在小小的房间里,他唯一的娱乐只是偶而看一看下午场的廉价电影。他记得有一部电影描写一个六岁小男孩跟父母失散,迷途於茫茫的沙漠,历尽艰险,九死一生。看着银幕上孩童的稚脸,林焕然脑海浮起了仔仔的脸孔……他的眼眶开始湿润,他有一个特点,在人面前不会哭,但却常常在看电影或看书的时候悄悄淌泪。银幕上出现了一架小型飞机,空中飘下了雪花般的纸片,当小男孩无力挣扎即将放弃自己的时候,突然拾到一张飘落的纸片。他爸爸在纸条上写着,他们爱他,他们会一直在寻找,绝不放弃,也要求孩子坚强,绝不要放弃。故事的结果是小男孩获救,终於回到父母的怀里,赚了不少观众的热泪。林焕然也猛省,仔仔不会落入荒漠,他应该受到很好的保护,这点他对倩怡有信心,默默地祝福他们。至於他自己,他很早就经历过茫茫无助的岁月,比起「土改」的日子,比起流浪的岁月,他现在的处境并非最恶劣,至少他还有一份工作,还有一个小小的房间,还可以呆着胡思乱想。可是他却觉得失落,失去了他的所有,失去了精神寄托,他的人生道路又到了一个转折点。这段时间莲达打过两次电话来约他跳舞,他都婉拒了,他确实无心寻欢作乐,他无法勉强自己。他在电话中听出她有点恼怒,他不介怀,由她去吧,反正他就是要把自己关起来。

蛰伏了几个星期,有一天,莲达打电话到报馆:「你听(明)日提早啲(些)出来,下午四点我响(在)法国餐厅等你。你一定要来,有紧要事,爱伦迟啲都会来!」她说得斩钉截铁,不容争辩。

「有乜嘢(啥)事咁紧(那麽重)要啊?」

「你来到就知!」莲达不多言,说完就挂线。

翌日,林焕然如约四点正到丽池那间法国餐厅,他挑了一个面向门口的座位坐下,叫了一杯咖啡。

五分钟後莲达推门进来,他向她招招手,她在对面坐下。

「有乜嘢紧要事啊?」他笑着发问。

她没有回答,端详着他的脸孔,好一会才问:「你病咗呀(了吗)?」

「冇(没)呀!我冇乜嘢(没甚麽)病!」

「咁点解(那怎)会瘦咗咁(了那麽)多?」她颦着眉继续端详他的脸:「面色又好差,黄中带黑,不如去睇(看)医生检查下!」

「应该冇乜(没啥)病,睡得唔(不)好啫!」他说着不自觉地伸手摸摸脸庞,他记起自那次「巴比球」之後就没有见过莲达,而爱伦却来过报馆两次,她仍然匆匆忙忙,但却会跟他闲聊了两句,想来是爱伦跟莲达说他瘦多了。

「咁即系(那就是)神经衰弱,失眠病啦!」

「啊……」林焕然没有直接回答,他不知说甚麽好。

「有话就讲啦,吞吞吐吐!」

「我冇乜嘢(甚麽话)讲,不如讲你有乜(啥)紧要事啦!」他想转移焦点。

「紧要事就系(是)你罗,嗰日(哪天)爱伦同我讲,你瘦到唔似(不像)人形,谂(想)住约你出来见(一)下罗!」她的目光仍然在他脸上盘旋:「我本来恼紧(火)你!但系(是)或者你真系病咗(了)呢!」

「我真系(是)冇(没)病……」林焕然端起杯呷一口咖啡,欲言还休。

「算啦!若果你唔(不)当我哋系(们是)朋友,我唔会逼你讲!」她微微翘起的鼻尖翘得更高了,露出不屑的神情。

「先嗰排(前些日子),心情非常唔(不)好,我老婆带埋嗰仔儿子走咗(了)!」林焕然把他去澳门的情形简单说了。

莲达听了静静地听着,两人都不说话,各自呷着咖啡。

「我都唔知你结咗(了)婚!」沉默了好久,她才说这麽一句。

「我响(在)德明小学入职表上都系咁(是这样)写!」

「边个得闲睇(谁有空看)你(那)张表呀!」莲达举起咖啡杯邀他碰杯:「节哀顺变啦!」

「节哀顺变」是香港人常对丧家说的安慰话,她也许说得对,这一段感情应该把它深深埋葬,重新上路,不要让它像幽灵那样浮游於空中。

爱伦推门进来,见到他们绽开一个露梨涡的笑容,一屁股坐到莲达旁边,目光却往焕然的脸上盘旋:

「啊!啊!你哋(们)来咗好耐(了很久)呀?」

「一阵间啦!」莲达回答。

「咖啡!」爱伦向侍应生扬扬手,然後垂下从大手袋里掏出一大叠相片跟莲达交换。

「林生,近来好吗?」爱伦趁莲达挑选照片时问了一句。

「有心了,都几好!」焕然应着,看了她眼睛一下然後移开。

「系唔系(是不是)工作好辛苦呀?」她再问一声。

「唔系(不是)!先嗰排(前一阵子)瞓唔(睡不)好啫!」焕然解释着。

「唔使(不用)担心,佢(他)失恋啫!」莲达认真地说。

「咭!咭!失恋?」爱伦笑了起来,笑得比平常豪放,裂开了嘴巴,露出一口瓷器般的白牙。林焕然想否认又不能否认,声音只在喉咙响却无法说出来。

「你五点半要返工,不如食埋(吃完)饭先走,最多我请!」莲达提议。

「唔好!我请。」焕然说。

「争乜野(甚麽)呀? AA 制啦!」爱伦说:「我吃饱饭仲(还)要返报馆写段稿先(才)返屋企(家)!」

「好啦!就 AA 制,丰俭由人,各自修行啦!」莲达说,然後各自点餐。

「爱伦!」

「啊!招主任,你好!」他们正埋头吃的时候,有人叫一声,抬头一看,原来是招主任跟一位中年男人进来,他俩便站起来回答,以示尊重。

「你哋(们)经常喺度吃(在这吃)饭?」招主任走过来,眼睛在爱伦脸上盘旋。

「唔系!」爱伦和焕然不约而同地回答。

「不如一齐坐啦!」莲达也抬头跟招主任打招呼。

「唔(不)坐了,我仲(还)有朋友,你哋(们)慢慢吃,我坐过嗰(哪)边!」其实卡座最多只能坐四个人,招主任跟他的朋友走到斜对面坐下,眼光却时时向他们这边射来,好似要探索甚麽似的。

「不如我走先了!」林焕然觉得不舒服,三扒两拨把饭吃完,掏出他那份钱放在桌子上。

「唔好,等阵一齐走!」爱伦说,她也在加快吃饭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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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底,香港的左派暴动已渐趋缓和,但移民潮却仍然持续,中华商会头头人称红色大肥猫的王宽诚都放下香港的事业去了北美,杨志远的总经理也突然移民了,琪琪也移民去了。蓉姨打电话来说琪琪过两日要移民加拿大,林焕然说他要上夜班,只在电话中祝她一路顺风。而好久不来信的郑庆元也突然从纽约寄信来,说香港终非久居之地,他已经跳船,打算找一份工作,或在唐人街看看有甚麽小生意好做?郑庆元说香港是快沉的船,他叮嘱焕然和杨志远及早做准备。林焕然觉得自己能做甚麽准备呢?他甚麽都不能做,无钱无物,行不得也哥哥。他决定打算与香港共存亡,「打到来才算」,目前最要紧的是要设法到夜校去读英文。他现在是上夜班,而休息时间又不定,根本无法报读夜校。他尝试买两盒英文录音带来听,但听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曾经跟招主任说,希望帮忙安排他每星期有一个固定的晚上休息,他想报读夜校,学点英文。招主任非常冷淡地说:「报馆就系咁(是这)样了,除非唔做(辞职不干)啦!」

林焕然知道没有指望,他还觉得招主任对他的态度变得很冷漠,他开始留意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希望另找一份新工作,离开《真言报》,没想到爱伦走得比他更快。

有一天,在报馆的楼梯间遇见爱伦,她说:「我要走了!」她说完像一阵风似的跑上楼,隔了不久又像一阵风似的跑了。林焕然以为她已交待完工作要走了,并不在意,因为她每次来报馆差不多都来去匆匆,有时她走了他还不知道。

「林(先)生!」爱伦不知是从排字房来或是从黑房里出来,反正林焕然埋头疾书,听到叫声抬头一看,见她站在编辑部门口,她用食指向内勾了勾,示意要他出来,他走了过去。

「听(明)日早啲(些)去法国餐厅坐下,最好四点半!」她用低得让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说完像一阵风似的蹓下楼。

翌日,林焕然依约到法国餐厅,不一会爱伦走了进来,她背着一个小小的真皮手袋,而不是平日背惯的大黑布袋。

她也换过一袭轻巧的薄绒衣裙,外罩一件宝蓝色的毛衣,而不是平日穿惯的牛仔裤。

「来咗(了)好耐(久)了?」她还未坐下就绽出一个轻盈的笑容,露出浅浅的梨涡。

「冇(没),我都系(是)啱啱(刚刚)来啫!」

「系(是),下个星期我就唔喺度(不在这)做了!」爱伦说。

「去边度(那里)做呀?」

「未搵到新兼职,不过唔(不)兼都冇(无)所谓!呢(这)份兼职又唔系(不是)好多钱!」爱伦耸耸肩。

「点解(为甚麽)走得咁匆忙?」林焕然觉得有点奇怪。「个焦饼(招主任)想追我,费事畀(懒得让)他烦!」

「系咩(是吗)?」林焕然有点好奇。

「佢(他)约我几次吃晚饭,我都推咗,但系佢(他)死心不熄。嗰日佢(那天他)见到我哋(们)响度(在这)餐厅,仲(还)叫我入房旁敲侧击,打听我哋(们)系乜嘢(是甚麽)关系?」她停顿了一会再说:「我话,你系(是)莲达嘅朋友,佢面口先(脸容才)松(驰)咗啲(了点)!」

「小姐,想叫啲乜嘢(点甚麽东西)呢?」待应生趁爱伦说话停歇的当儿,端一杯茶水过来,放在桌子上。

「一杯咖啡!」

「不如吃饭呀,我请!」焕然说。

「我今晚有饮(宴会)!」

「唔怪得之(怪不得)啦,着到(穿得)咁靓(那麽漂亮)!」林焕然称赞着,把望向门外的眼光移到她的身上。

「挂住(想念)莲达呀?你嘅(的)眼神好似第一次望住我……件衫啫!」爱伦脸上仍挂着笑,似是挖苦又似是认真。

「唔系(不是),平时无论你约还是佢(她)约,你哋(们)都系(是)前後一齐出现,咁以为佢都会来罗!」林焕然解释着。

「我几时约过你?系佢(是她)约你咋!」她脸露愠色。

「对唔住,我讲错咗,我讲错咗!」他认真地道歉。

「咭!」她笑出声来,掩着嘴,看不见梨涡:「同你开玩笑咋!啱啱(恰恰)今晚有人请吃饭,约你出来讲畀你听。我冇(没)约莲达,我冇嘢(没东西)交畀佢(给她),佢(她)亦冇嘢(没东西)交畀(给我)。」

「啊……你唔(不)叫嘢(东西)吃,咁我自己叫一份常餐吃罗!」

「你自便啦!」

待应生把咖啡和餐盘都端出来,爱伦持着杯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墙上的挂画。

「我唔(了)客气罗!」林焕然说着就拿起汤匙吃饭,他以为她很快会告辞,没想到她很有耐性地等着他把盘中的饭吃完。

「你系唔系(是不是)真嘅(的)失恋呀?」她放下杯子,突然问了一句。

「我唔(不)知点(怎)讲……」他吱唔着,他确实不知道说些甚麽好。

「我睇似(看像)了,一下子瘦咗咁(了那麽)多!」

「……」他想解释,又说不出口。他看看腕表,指针快到五点半了,招手叫伙计埋单,她要请他,他不让她请:「你饮一杯咖啡啫,下次你再请啦!」

「好,咁下次你唔好争了!」她认真地说,她说话很少那麽认真的。

「好!好!下次一定唔(不)会同你争!」

「你知唔(不)知,乜嘢(甚麽)药方医失恋最好?」踏出餐厅门口她突然转头问一句。

「啊……唔(不)知!」他一脸茫然。

「系快趣啲(点)搵(找)另一个追求的对象,再恋爱过!」她说完又轻巧地露出笑容,然後步过马路,登上了电车,头也不回。

林焕然望着电车的背影,猜不透她说此话的真正意图,到底是暗示他应该去追莲达还是另有所指?林焕然曾经沧海,对儿女私情不会没有感觉,金钱美女,世人之所欲,他非得道高僧,岂会视「色即是空」?然而,做人要慎守本分,不可妄求才不会闹笑话,否则只会变成别人暗中取笑的小丑。林焕然自我审视,把自己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觉得自己没有甚麽值得异性青睐?男人是否受到异性欢迎,跟他的财富和社会地位切切相关,此刻的他算甚麽呢?只是一无所有的穷小子而已。所以他极力压抑自己的欲望,特别是不敢对异性表露过度的热情和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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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街上「土制菠萝」悄悄地消失了,《大公》《文汇》从鼓吹「反英抗暴」转到宣传「大学毛泽东思想」,社会上的紧张气氛和缓多了,但姚老总仍然滞留台湾未归,报馆的事还是由招主任作主。由於突发性新闻减少了,写手的工作也轻松了,可是林焕然在《真言报》的处境反而变得恶劣,他感觉到自从爱伦离开《真言报》之後,招主任更看他不顺眼。以前林焕然向招主任问好时,他会礼貌地笑笑点点头,现在林焕然向他问好,他却板着脸孔,有一天快放工了,招主任突然把报纸大样掷到林焕然面前:

「丢那妈!咁(这样)都睇唔(看不)到!」

林焕然摊开大样,看见招主任用红笔写了一个颇大的

「覆」字,原来林焕然没有把「复」字校正为「覆」字。

「对唔(不)住,睇(看)漏眼!」林焕然站起来赔不是。

「睇(看)乜嘢漏眼!唔卵(不认)识就认唔(不识)啦!」招主任仍然生气。

「不要生气,生气伤肝!」坤叔说着普通话,走过来打圆场。

招主任卷起大样走了,林焕然无端捱骂心里当然不服,漏掉把「复」字改回「覆」字也不是甚麽了不起的大错,用得着这样吗?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幸而招主任没有解顾和聘请员工的权力,否则招主任早就把他炒掉了。

林焕然开始注意报纸上的招聘分类广告,希望找到新的工作。有一天《星岛》招聘分类广告上刊出「某周刊招聘校对」的小广告,只要求有校对经验,对英文程度没有特别的要求,林焕然写信去应徵,没想到很快就接到电话约他去见工(面试),他到了那里时才知道是新创刊的《亿众周刊》。接见林焕然的是一位姓曹的脸孔黧黑体格硕壮的中年男人,他是周刊的副总编辑,却负责全盘编务,因为社长兼总编辑的老板基本上不理具体业务。曹副总在《亿众周刊》只是兼职,他在《华侨日报》还有一份正职。林焕然面试时曹副总问他为何想换工作,他回答说想夜里读英文;曹副总又问他会不会写东西?他回答说写过一些文章,在《大陆研究》和《香港文艺》发表过,主要笔名是林一新。曹副总似乎看过他的文章,对林一新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决定请他。

曹副总说,周刊聘请的是校对兼助理编辑,既要帮助整理修改来稿,还得跑印刷厂校对,上班时间是朝九晚六,出版前一天多数要加班。周刊是逢星期六出版,换言之是每个星期五都得加班,薪酬三百四十元,比《真言报》还要少二十元。曹副总要他立即上班,林焕然解释他不能一走了之,他得提前一个月辞职,但现在可以下午二时至五时到杂志社帮忙。曹副总稍思索就说:「好,下个星期一来吧,我们支半薪给你!」

林焕然获得《亿众周刊》聘任之後,到《大陆研究》向王老总解释他因为想找时间读夜校,在《亿众周刊》找到了工作,正打算向《真言报》辞职,王老总表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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