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第十一章 圣 诞

尼采说:「当你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凝视着你」,他凝视她那黑得像深潭的眼珠,不知道那黑不见底的深潭蕴藏着甚麽?他只知道自己终将坠入深潭……

女人智力发展不平衡,理性也许不足,感情却特别发达,玩起感情游戏来步入中年的男人,往往不是稚气未脱少女的对手。

十二月二十三号,寒流袭港,天气冷得厉害,只有摄氏六丶七度,走在路上呼出的气变成白烟,贵妇们已披上毛裘。林焕然也穿上了棉衣,因为他那套西装加一件毛衣已不足以御寒。他觉得很奇怪,这麽寒冷的季节,百花早已凋谢而洋紫荆却仍然开花,满头粉紫与圣诞灯饰相辉映。

下午四点钟,爱伦来了电话。

「喂!我同莲达商量紧圣诞晚餐,预你一份,每人四十蚊(元)!」爱伦在电话里说:「就响(在)龙记吃,吃完饭跳舞!」

以前无论搞甚麽活动总是由莲达通知,可是这一次爱伦却抢先了。

「依家(现在)啲阿哥哥,我唔识(不会)跳?」

「唔使(用)怕,听住音乐求祈(随便)郁身郁势(摆动身体)就得了!」爱伦在电话里安慰他:「何况仲(还)有跳啲华尔兹之类老舞。」

「嗬!」林焕然应了一声,其实「嗬」是全无意义的声音,而爱伦却当作为他答麽了。

「不过,等阵(等会)莲达打电话畀(给)你,你要乍唔(假装不)知道!」她说完就挂线。

果然一个小时後莲达就来电,林焕然估计她俩是在法国餐厅决定的,爱伦回《星岛日报》比较近,她一到报馆就打电话来,而莲达还得坐四十分钟电车才能回到《工商日报》。

「到时各自去,我预早订一张台!」莲达在电话里说,她不是徵求意见,而是通知时间地点,当作他的参与是理所当然的。

林焕然当然乐意去跳舞的,即使自己不懂跳舞也可以去见识见识,而更重要的是他很想再见到爱伦,他一直压抑自己不要去想她,总是控抑不住,脑海里常常不由自主地闪起跟爱伦乘船回港的情景,映出她的梨涡和乌黑的眼珠。龙记餐厅在上环德辅道中钻石酒家毗邻的二楼,他坐电车无数次从门前经过,只是没有进去过而已。据莲达说,龙记平日卖西餐西茶,公众假期和星期六日晚上把桌椅搬走改作舞池。

龙记舞会连餐饮每位最低消费四十元,比夜总会便宜得多,所以招徕不少青年男女,不过偶而也有中老年人携伴而来,中老年人一般都舞技精湛。可是平安夜的舞会却又不同,那是年轻人的世界,林焕然还在对面街口,远远就听到急促的旋律,锣鼓齐鸣,音乐劲爆。二楼上的舞厅,灯火暗得只见人影,看不清脸孔,中央舞池站着一群人密密麻麻正在舞动着,动作夸张粗野,杂沓的脚步声伴着劲爆的音乐使人昏头转向。他站了好一会,眯着眼睛扫去,只见舞池上方拉着米字型的彩带和灯饰,灯泡很小很暗,一闪一闪更是令人眼花缭乱,这种气氛跟他大学时代校园里的舞会大不相同。

好不容易等劲爆音乐停歇了,厅堂里的灯火也明亮起来,跳舞的人回到墙边座位,林焕然也看见诗人麦和会计程,还有一位他不认识的小姐坐在那里。他沿着墙边慢慢走过去跟他们点点头坐下,马上音乐又响起来,照明灯暗了下去,一闪一闪的饰灯又突显出来。音乐拉过几秒过门又爆出狂锣急鼓,仍然是劲歌快舞,诗人麦闻锣鼓声拉着那位林焕然尚未认识的女孩子跳舞去。坐在四边的其他人也纷纷带引舞伴到舞池集中,挺胸翘臀,摇头摆脑丶手舞足蹈,跳起林焕然在电影中看过的阿哥哥来。

林焕然向侍应生招招手,侍应生拿来一张餐牌,其实也没有甚麽好挑,餐厅方面早已设定火鸡,牛排丶猪排等那几样东西,他点了一客火鸡,因为他从未吃过火鸡,想尝一尝味道。

每一节舞只有十分八分钟,火鸡还未来端来音乐已经停止,诗人麦和女孩也归席了。

「佢系(他是)林先生,佢(她)姓倪,叫阿秀!」不是诗人麦介绍,而是会计程作介绍,林焕然也点头问候如仪。

音乐又响,还是劲舞,仍然是诗人麦阿秀在跳。火鸡来了,林焕然忙着吃,无暇顾及其他,也不记得跳了几节舞,反正他吃完饭诗人麦仍然在跳。

「佢女朋友?」趁着音乐停歇一霎那林焕然问。

「应该未算系(是),都系(是)文社嘅朋友!」会计程答。

「咁(那)你又唔(不)跳?」

「跳舞,我麻麻地啫(麻麻虎虎而已)!」会计程说着。

「各位舞友,头先啲(刚才的)音乐够劲嘞!天时虽冻,相信大家都跳得周身汗,依家抖一抖(现在休息一会),播一支慢歌畀(给)大家跳一支慢舞!」DJ(打碟员)说完,接着播的是广东音乐《彩云追月》。林焕然本来想跳,但因为跟阿秀不熟,就用肘碰一碰会计程,在他耳边说:「你跳啦!」

会计程点点头,正想站起来邀请时,想不到诗人麦又捷足先登。

「诗人点解咁㗎(为甚应这样)?」林焕然替会计程抱不平。

「佢成日都系咁㗎(他老是这样的)喇!」会计程耸肩,他早就习以为常。

下一节播的音乐是《赛龙夺锦》,音乐刚刚开始林焕然就说:「会计程,轮到你跳啦!」

会计程也快步邀请了阿秀,他们跳得不太好,舞池里反而有一对五六十岁的老人跳得很好,舞姿很优美,假如不看头发和脸容,绝对猜不到他们是老人,他们肯定是从年轻跳到年老。林焕然正在欣赏着老人的舞步时,身旁的诗人麦站了起来向楼梯口扬手,原来莲达和爱伦走了进来。舞厅灯光太暗,看不清她们的脸容和衣着,但熟人光从身影也能认出来。等她们走近了,大家才发现她们身後还跟着两位男士,一位高挺,一位肥胖。

「呢(这)位系(是)我细佬(弟弟)!」她指着高挺那位,然後又指着肥胖那位:「呢位系金律师!」

她说完又像点名似的指着诗人麦等逐一点名介绍,大家客气地点头致意。林焕然仔细端详,莲达的弟弟很年轻,稚气未脱,像个中学生。金律师也仍然年青,看样子只二十四五岁,想不到已经当了律师。他个子中等,只比林焕然稍矮一点,但胖得脸颊的肌肉都垂了下来。他五官端正,鼻子中间有一个结,想不到那麽胖的人鼻子竟然也露骨。而这不特别,特别的是他的下巴经常微微向上昂起,保持着七十五度,露出高人一等的神情。

「你哋叫嘢食(叫东西吃)啦!」诗人麦献殷勤。

「我哋响屋企(在家里)吃咗,你哋知啦,平安夜系(是)教徒全家团聚嘅(的)日子,好似中国人大年三十晚咁(那样)!」莲达说着脱下身上那件深色的厚绒大衣:「我哋叫杯咖啡就得了!」

「我都喺叫杯饮料就得了,我阿妈都系教徒!」爱伦说。

「你够系(也是)教徒啦!你都洗过礼,只不过你唔乖,唔(不)虔诚之嘛!」莲达笑着指责她。

「系了!系(是)了!我认我认!」

下一节音乐又是英文快歌,旋律很急促,管乐声很响,有一个男声在唱,像撕开喉咙在吼叫,反正林焕然是听不懂。

「请你跳只舞好吗?」金律师抢先邀请爱伦,爱伦微笑着站了起来,脸颊露出梨涡,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舞池。

金律师邀请爱伦时,诗人麦也抢着邀请莲达,会计程只好邀请阿秀,剩下林焕然和莲达的弟弟坐着看。由於音乐太嘈杂,说话费劲,他俩只默默地看着舞池,看着舞者们使劲地挥手扭腰。

下一节舞仍是劲舞,音乐过门一响,莲达就吩咐:「细佬,你同爱伦跳!」

「我唔多识(不多懂)!」

「唔紧要啦!」爱伦说,站起带他入舞池。

「林(先)生!你跳唔跳呀?」莲达问。

「我唔识(不懂)跳快舞!」林焕然以为莲达要跟金律师跳,没想到会问他。

「金律师,我哋(们)跳啦!」莲达主动邀请金律师,而诗人麦已邀请了阿秀,剩下的是林焕然和会计程。

快舞跳了四五节,他们几位都交换过舞伴,剩下仍然坐在椅子上的,有时是林焕然跟会计程,有时是林焕然跟莲达的弟弟。也不知过了多久,终於像小休那样全场亮起照明灯,一片明亮,而播出的却不是舞曲,而是圣诞歌:

奇异恩典,乐声何等甜美

拯救了像我这般无助的人

我曾迷失,如今已被找回

曾经盲目,如今又能看见

 

神迹教我心存敬畏

减轻我心中的恐惧

神迹的出现何等珍贵

那是我第一次相信神的时刻……

「各位嘉宾,劲嘞?依家(时)喺晚上十点正,好快就到圣诞,先祝大家身体健康,圣诞快乐!接住(跟着)播嘅系(的是)经典中之经典,《蓝色多瑙河》,中意慢歌嘅朋友,啱晒你(合你们胃口)喇!」DJ(打碟员)兴奋声音还在缭绕空气中已弥漫着《蓝色多瑙河》的轻松旋律,那对老人已率先进入舞池,金律师也抢先邀请了莲达。

「你跳嘛?」林焕然犹豫了片刻对身旁的爱伦说。

爱伦点点头,展露了她招牌的笑容,露出浅浅的梨涡。他俩沿着人群的边缘旋转,转到了一个角落。

「你做乜咁耐先(干甚麽这麽久才)请我跳舞啫?」爱伦微昂着头问他,幸而脸上挂着笑容,要不然以为她生气了。

「咁(那麽)多人争住请你跳,我抢唔(不)过人哋(家)!」

「唔(不)抢又点(怎)知呢?」

趁着一个旋转,林焕然感到她的上身靠了过来,从离身的拥抱变成贴身的拥抱,他感觉到胸脯的柔软,他仍然保持着原有的姿态,不敢把她的腰身抱紧。过了一会儿,她的上身离开了,胸脯之间有了隔离了,他瞥见莲达和金律师转到他们这边来,两对人接近时彼此还微笑点头。

随着音乐旋转了一会,林焕然故意带引爱伦跳开的,当两对舞伴又一对在东一对在西的时候,他又感觉到胸脯柔软的熨贴,她搂抱的姿态又改变了,他明白刚才不是偶然的触碰。紧身搂抱的感觉令人陶醉,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可惜就在这时候音乐停下来,他松开她的腰身,打算走回座位。但舞池的照明灯并没有亮起来,灯火仍然昏暗,霎那间音乐又响起来,是《多瑙河之波》。

「我哋(们)再跳过!」爱伦转身向着林焕然。

他也没说话,轻搂着她的腰身又跳起舞来。淫浸在既柔和而轻快的旋律中,他彷佛回到从前,回到大学时代。他也越跳越放,像蹓冰那样在舞池中滑行,还变出许多舞步花式。

「你跳得唔(不)错啊!」她微昂着头微笑。

「金律师唔系(不是)你嘅(的)朋友咩?」他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唔系(不是),佢系(他是)莲达同一个教堂嘅(的)教友!系啱啱(刚刚)毕业嘅见习律师!」

「你哋一齐来,我仲(还)以为系你嘅(的)朋友!」

「咁(这样)你就唔(不)请我跳舞嘞?」她仍然微昂着头,带有几分娇嗔几分亲昵。

「唔系唔(不是不)请,系唔(是不)敢请!」

「冇鬼(没有)用,等阵(会儿)散场,我走嘅(的)时候记得跟住我!」《多瑙河之波》已到尾声,爱伦认真地叮嘱一句,她话还未落地,音乐就戛然而止,整个厅堂大放光明,大家都回到座位上。

林焕然注意到爱伦和莲达都脸泛红晕,不知是由於运动还是兴奋?座位坐乱了,林焕然被挤到一角,金律师坐到爱伦身边,他们低声说话,有说有答,而她却仍然泛着招牌笑容,展露浅浅的梨涡。诗人麦缠莲达说话,林焕然没听清楚他们说甚麽,只听到诗人麦说:

「等阵跳快舞我请你!」

莲达没有回答,只是瞪了他一眼,也不知是甚麽意思。果然不出诗人所料,接下来播的真的是快舞音乐,他如愿以偿邀请莲达进入舞池,金律师也邀爱伦共舞,会计程与阿秀也配成一对,剩下莲达弟弟跟林焕然在作壁上观。快舞又播了四五节,音乐停止了,莲达从舞池回来时故意坐到林焕然身边。不久播音器传出的是林焕然十分熟悉的声音《阿里郎》:

阿里郎!阿里郎!

阿里郎哟!我我的阿里郎!

多麽美丽的青山

又绿水,永远陪着你,

从来不会和你分离……

「我同你跳!三步你识㗎!」诗人麦正要走过来,莲达却先站起来对林焕然说。林焕然只好站起来扶着她腰肢进入舞池。

「头先你同(跟)爱伦都跳得几好!」开始舞动後莲达说。

「麻麻地(马马虎虎),我都好多年冇(没)跳舞了!」

「你做乜唔(干啥不)请我跳舞?」

「快舞我唔识跳,慢舞我又抢唔(不)过金律师!」

「等阵(会)一齐去做子夜弥撒呀!」

「我都唔系(不是)教徒!」

「听听吓道理,慢慢就信啦!」

「我睇几(蛮)难,《国际歌》都有得唱,世上没有救世主!」

「呢啲系(这些是)共产歌来嘅!教坏人!」她好像有点生气了。

「今晚我就唔去了,你都有人陪,多我一个人冇乜(没啥)意思!至於你讲嘅救世主,我返去谂下(回去想一想),或者买本《圣经》睇(看一)下!」

「唔使(不必)买,过两日送一本畀你!」

龙记的 DJ 习惯上播四五节快舞曲才播一两首慢舞曲,他们就这样跳着,到十一点半时莲达说他们要到中环教堂做子夜弥撒,她弟弟和金律师一起跟着走了。

「我都要望弥撒!」待莲达走到楼梯口时,爱伦像突然猛省似的站起来说,跟着也走,还回头说:「林生,你都来啦,睇吓(感受一下)教堂啲气氛!」

「哦!」林焕然跟着走。

诗人麦和会计程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但爱伦却没有叫他们。

「不如跳多一阵(会)啦!嘥咗咁(花了这麽)多钱!」阿秀说,她整夜都很少说话。

「好啦,我哋(们)再跳多一阵好会!」会计程坐回座位上,诗人麦略为犹豫也坐下了。

爱伦急步离开厅堂,好像想追上莲达的样子,但下了楼梯却停了下来:「等佢哋行先(他们先走)!」

林焕然也停下脚步,他俩在楼梯上等了两三分钟,爱伦从玻璃大门望见莲达一行人乘坐的电车开走了,才推开大门出去。门一打开一阵阵冷飕飕的寒风迎面扑来,林焕然立刻翻起西装领子遮着脖子。

「今年圣诞都几冻(很冷)!」她穿着枣红色的绒中褛,刚才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还以为是黑色的。她擦擦手把围着的白色丝巾再绕一个圈:「你冻唔冻啊?」

「少少(有一点)啦!」其实他的衣服是不足以保暖的,他原本想穿棉衣,但觉得平安夜来跳舞穿着棉衣不仑不类,只好穿起质地并不好的西装与毛衣。

「上电车啦!上车会暖啲!」爱伦带他登上电车的二楼,车上乘客不多,有一个窗门只关三分之二,寒风穿过发出吱吱声响,林焕然赶快过去把窗户拉上去关牢。

「等阵去尖沙咀!」

「你唔系(不是)去望弥撒咩?」

「我冇(到没)莲达咁(那麽)虔诚,我阿妈系贪教会啲救济品先入教,我系唔识嘢个阵(是不懂事的时候)洗礼。其实我好少去教堂,一次子夜弥撒都冇(没)去过!」爱伦说着还露出调皮得意的神色。

他们在汇丰银行下车,不用说汇丰银行丶渣打银行,中国银行都灯饰亮丽,而皇后像广场还竖立一棵有五六层楼高的圣诞树,树上还挂满彩带和灯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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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子夜十二点,想不到天星小轮上还有那麽多乘客,天星小轮的乘客跟油麻地小轮大不相同。油麻地小轮百分之一百是黄皮肤的中国人,天星小轮的乘客有三四成是白种洋人,还有印度人和黑人。不过中国人还是多数,有五六成。

小轮慢慢驾向对岸,从小轮上回望中环高楼的圣诞灯火觉得更加辉煌。

「尖沙咀系(是)不夜城,圣诞节更系(是)不夜城!」快登岸时爱伦就说。

一出码头到处都是人,火车总站前和海傍都站满人,林焕然跟着人流慢慢向前移动,在人群中挤出一个缝,爱伦把手伸进他的臂弯挽着,以防失散。人实在太多了,星光行的人行道上水泼不进,不少人被挤出马路,巴士只好慢慢行走。

「我哋向前行,去海运大厦!」爱伦吩咐。

一寸一寸地前进,海运大厦和星光行之间的小广场人群比火车总站前更拥挤,几乎是胸脯紧贴着背脊,背脊贴着胸脯,林焕然把爱伦移到他前面,伸开双臂护着,而她也双手抱胸不让人碰撞,背部则紧贴着林焕然。就这样挤了一会,挤到前面,站稳不能动弹了,大家都仰头望着海运大厦的灯饰,还有人把小孩子托到肩膀上,昂首冀望。林焕然不知道人们望甚麽,耳际只闻:

平安夜 圣善夜

万暗中 光华射

照着圣母也照着圣婴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静享天赐安眠

静享天赐安眠

 

平安夜 圣善夜

牧羊人 在旷野

忽然看见了天上光华

听见天军唱哈利路亚

救主今夜降生

救主今夜降生

海运大厦二楼檐下的木偶随着歌声徐徐移动了,前面是白发红袍的圣诞老人,他驾着鹿车随着叮叮当当响着的铃声慢慢向前移动,跟着的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再接着还有几个裂着嘴欢笑的白人小孩,有男也有女。

爱伦穿着三寸高跟鞋,但还不够高,她一再想纵高脚尖,但无论怎样都高不过林焕然的鼻尖,而她前面有一位红发的洋妇挡住。

「抱你起身嘞?」林焕然问。「好呀!」她转头妩媚一笑。

他蹲下,一手抱着她膝盖,一手抱着她大腿把她举高,高出他一个头。鹿车慢慢走,大约走了七八分钟才结束,音乐停止了,人群也开始散去,他把她放下来。

「你知唔(不)知呀?我都系(是)第一次睇啊!」她高兴得像云雀。

「唔怪得你咁(那麽)高兴,好似细佬女咁(小女孩那样)!」

「其实细个时(小时候)我都唔锺意(不喜欢)过圣诞,人哋过圣诞有新衫,有礼物,我就乜(啥)都冇(没有),净系(只是)妈妈响(从)教堂攞返(拿回)来嘅(的)旧衫。我都唔想换,宁愿着返(穿上)平日嘅(的)旧衫!有一次,佢仲(她还)好高兴同我讲,攞咗(拿了)一个巴比娃娃送畀(给)我。我唔锺意(不喜欢),趁佢唔响(不在)屋企嘅(家的)时候,掟(扔)落地下系咁(拼命)踩。若果畀佢睇到(给她看见),打死都有份!」她挽着他手臂往回走,若有所思地诉说她童年的故事。

「我细个(小)时,屋企(家里)都有几个钱,後来土改,乜嘢(甚麽)都被没收晒(光),我娘又吊颈死咗,我同只傻狗相依为命……」他说了傻狗的故事,但没有再提琪琪。

「咁你都几(很)惨!我哋虽然穷,阿妈又成日打我,但系(是)我仲(还)有老窦(爸),老窦都几惜(疼)我。我口乖(嘴甜),识(懂)讲老窦喜欢听嘅(的)话!」说起她爸爸,她脸上挂上一丝甜笑:「全屋(家)只得老窦惜(疼)我,我家姐成日恰(欺负)我,阿妈闹佢(骂她),佢就闹(骂)我,乜嘢(甚麽)家务都塞晒畀(给)我做。我最唔锺意(不喜欢)过节,因为过节士多(杂货店)生意最忙,最多嘢(事)做。人哋啲细佬(人家的小孩)过节就去玩,我就做餐(到)死!」她完全浸入回忆中。

火车总站的钟楼响起报时音乐,当!当!地敲响十二下,海运大厦那边又传来耳熟能详的圣诞歌声:

奇异恩典,乐声何等甜美

拯救了像我这般无助的人

我曾迷失,如今已被找回

曾经盲目,如今又能看见

 

神迹教我心存敬畏

减轻我心中的恐惧

神迹的出现何等珍贵

那是我第一次相信神的时刻……

「我细个(小)时都相信祈祷会有用,遇到困难就会祈祷,希望神能够听到,能够帮我,阿爸死之後我就唔(不)再祈祷。嗰(那)日早上返(上)学时阿爸仲(还)好地地(好)开铺做生意,点(怎)知上到第三堂就听人讲(说)救伤车送阿爸入咗医院。赶去广华医院时,我一路祈祷,祈求神拯救我阿爸,我阿爸都唔系(不是)好老,唔(不)应该咁快死。但系冇(没)用,我哋赶到医院时,阿爸鼻度插住喉,手臂插住针,不省人事。」她说着停顿一下:「我觉得阿爸可能唔得(不行)了,又默默祈祷,我同神讲,就算阿爸寿元已终,都畀(给)阿爸醒一醒,睇(看一)下有乜嘢(甚麽)事要交待?细嗰时成日(小时整天)听人讲,人死前会回光返照,希望佢(他)都会。但系(是)阿爸再冇(没)醒过,就咁(这样)去!自此我就不再祈祷,觉得神听唔(不)到!」他抱紧她的肩膀,用身体语言安慰她,她又说:「祈祷冇(没)用,神迹唔(不)会出现。」

「我唔(不)知有冇(没)神,即使有,神都唔(不)系(是)万能嘅!神冇(不)可能同时打救咁多受苦嘅人,亦冇(不)可能同时去惩罚作咁多作恶嘅人!」他仍抱着她的肩:「我第二次偷渡时,路过一个神庙,我跪低(下)好虔诚祈求神保佑我顺利到达澳门,结果落水之前畀(给)狼狗咬住屁股;第三次冇(没)路过神庙,冇(没)祈祷,结果成功!我唔敢否定冇(无)神,只系觉得神都唔(不)可以为所欲为,好多事佢(祂)都做唔(不)到!」说着说着耳际又响起圣诞音乐:

祝你圣诞快乐!

我们祝你圣诞快乐!

我们祝你圣诞快乐!

我们祝你圣诞快乐!

……

「唔(不)讲啲唔(不)开心嘅嘢(的事)!」爱伦回一回神,露出一个微笑,看着对林焕然说:「圣诞快乐!」

「我都祝你圣诞快乐!」林焕然说:「你家姐今晚有冇(没)节目?佢依家(她现在)不敢恰(欺负)你啦?」

「乜叫唔(甚麽叫不)敢?佢好泼辣,吵交(架)成村人都输畀佢(给她)!不过我依家唔使(现在不必)怕佢(她),佢吵我就拎起手袋出街!佢(她)令晚有冇(没)节目就唔(不)知,我一早就走咗出来!」她说着嘴角肌肉微微牵动,露出得意的笑容。

「今夜冇(没)同佢(跟她)吵交(架)了啩(吧)?」

「吵几句啦!费事(懒得)睬佢(佢)!」

「佢话佢(她说她)工厂开晚会,叫我唔好(不要)出街睇(看)住阿妈喎!睬佢(她)都傻!」

林焕然以为她往回走是要坐船回港岛,没想到她拉他越过马路进入九龙火车总站:「我哋去火车站吃啲嘢暖吓肚先!」

平日火车站午夜十二点就关门,圣诞假日延长到凌晨一点半,宽阔的候车室里等车的人零零落落,小卖部还在营业。他们各自要了一碗云吞面,天寒地冻,热呼呼的吃下肚子,非常舒服。

她吃姿蛮优雅,抿小了嘴巴吸面条时脸颊露出梨涡,他情不自禁地凝望着她。她大概感觉到他的目光,微仰头望着他,他记起尼采的话:「当你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凝视着你」,他凝视着她那鸟黑得像深潭的眼珠,深不见底,不知最深层蕴藏着甚麽?他只知道自己终将坠入深潭,或许会粉身碎骨……她也回望他,盯着他眸子,他慢慢把目光移到别处,避开她的眼神。他有点惭愧,自己这麽一个大男人,两人对视的时候眼神竟然不敌一个十八岁的小女孩。女人智力发展不平衡,理性也许不足,感情却特别发达,玩起感情游戏来步入中年的男人,往往不是稚气未脱少女的对手。

「今晚你会带我去边呀?」她仍然凝视着他,他觉得那种眼光像诱惑像狡黠又像挑战。

「我唔(不)知啊!我第一次过圣诞,对环境都唔熟悉!」他真的有点惭愧。

候车室的长椅上,这里一对,那里一双,也有四五人围成一堆的,但总的人数不多,零零落落,相信都是等候开往上水的尾班车。乘客各顾各,没有人理会他们,他们也不理会别人。

「咁点算呀(怎麽办呀)?尾班车开咗(之)後车站会闩(关)门!」她明显地闪烁出一线狡黠的眼神。

「咁搵(那就找)个地方坐或者喺(在)街上行罗!」他耸耸肩,这点他不怕,他有通宵在街上游荡的经验。

「真系响(在)街上行?天寒地冻!」她继续盯着他的眼睛,像要看穿入他的灵魂:「你唔系(不想)想提议搵(找)个地方,开间房休息吓?」

「啊!」他瞪大了眼睛,他完全没有想到她会这样想他,连忙辩说:「我点会咁谂(怎会这样想)呀?我以为跳完舞各自返归。」

「算你啦,我哋(们)走!」尾班车的乘客开始上车了,爱伦拉着他往外走:「你有冇(没有)去过启德游乐场啊?」

「冇(没有)!」

「带你去,今晚玩到天光!」

火车停驶了,巴士还有行走,但很少车,可是小巴却很多,平日小巴不大敢驶进尖沙咀巴士总站,怕抄牌。晚上九点後小巴却络绎不绝,因为警察收工,无人抄牌。他俩登上一辆挂着彩虹邨牌的小巴,沿着漆咸道风驰电掣而去,车速之快大大出乎他们意料。

「启德游乐场今晚开到天光,有电影,有大(粤)戏,有话剧,有唱歌,仲(还)有好多玩嘅(的)摊档!」爱伦解释着。

「啊……」林焕然漫应着,他不知说甚麽好。他脑子慢慢整理爱伦的影象,最初看到她来编辑部交照片时,只觉得她长得蛮美的,但跟自己无关,认为与自己的生活不会有交叉点。在法国餐厅碰到她跟莲达在一起时,他仍然觉得她们跟自己距离遥远,能够做一般的朋友就不错了,从未曾有过非分之念。今晚独自相处,她虽然明显地表示亲昵,但他还不敢想得太多,他觉得她只是想找一个聆听者而已,而他相信自己是一个好的听众,他不多话,能守秘。

小巴驶过半岛酒店之後就是一片昏暗,漆咸道兵营只有零星的灯饰,跟弥敦道相比简直是漆黑了。车子到了红墈土瓜湾,两旁街灯亮了一点,再过去又是一片黑暗,等到又见到灯火明亮时已经到了新蒲岗。

「启德游乐场有落!」爱伦扬手叫了一声,司机减速慢慢停在路边。

凌晨一时多,启德游乐场仍然灯火通明,买票入场後发现场内还有不少人,有的人掷硬币入方砖格,赢取一两包香口胶糖;有的人投圈圈,有的人射击气球;还有人抱着小孩子坐木马。可是过山车停了,只剩下高悬的空椅子,也许天气太冷没人坐。爱伦兴致很高,甚麽都玩,她赢了两包香口胶,射击气球却一个也不中,她嘻嘻自我解嘲说:「眼大睇(看)过龙(头)!」

她还要他陪她坐木马,两人一前一後同坐一只木马,整个木马轮只剩下他们和一个母亲陪着的小孩。

「我哋(们)去睇大戏!」从木马下来,她说着拉他走,她推开一扇门,耳熟能详的粤曲飘过来:

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帝女花带泪上香,愿丧生回谢爹娘。

偷偷看,偷偷望,佢带泪暗悲伤。

我半带惊惶,怕驸马惜鸾凤配,

不甘殉爱伴我临泉壤……

原来在演《帝女花》,演员音质不错,但台步做手略嫌生硬,应该是未成熟的年轻演员。

「声都唔错!」他轻声在她耳边说。

「系罗(是的),将来有机会红!」

「你好锺意来呢度睇(这里看)大戏咩?」

「中三嗰(那)年偷偷来过一次,不过未够十点就返去,仲畀(还给)阿妈审咗(了)半日,我死都唔认去玩,话去同学屋企(家里)做功课。我仲话佢(还说)成夜晚喺屋企(在家里)打麻将,吵到令人分心!笃正佢(戳穿她)死穴,佢冇声出(她没话说)!」她说时乐得笑出声来,後来意识到是在戏场里赶紧掩住嘴巴。

看戏没看半个小时,她就倚着他的肩膀睡着了,大锣大鼓那麽吵,想不到她说睡就睡,睡得像婴儿那麽甜。他伸出另一只手臂,托着她的头慢慢放低她的身体,把她搂抱到怀里,让她睡得更舒服,而自己抱着她也也感到身体更暖和一些。

音乐声锣鼓声仍然响着,舞台上的演员仍然努力演出,他的游思飞驰到遥远的童年……记得孩提时代跟着娘去邻村看过山班,到了下半夜大佬官(名伶)都退场宵夜休息了,也是二三线的佬官(演员)在演,而他常常只看两眼就在娘的怀里睡着了。而现在睡在他怀里的却是像小女孩般的爱伦,刚认识时觉得她麻利成熟,起码有二十几岁,今晚才发现她童真的一面,他没有想到他们的感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直至现在也不敢相信已发生的一切是真的。说不定她睡醒之後立即换过另一副脸孔,视如他陌路,别说他们只是隔着多层衣服抱一抱,有的女人睡过了,隔天醒来也可以像失忆似的视对方如完全不相识。他不敢多想,不敢抱任何奢望,只是享受目前搂抱的温暖。她头颅长久的压力令他的手开始有点酸麻,他慢慢抬起腿把脚踏到前面的椅背上,手臂则搁到腿上借力,这样舒服了一点。夜越深,寒意也越重,他觉得自己的背脊有寒气入侵,他想起那个台风之夜,想起跟宁姐裸露胸脯肉贴肉地取暖,想起那黑夜的大海……他轻摇一下头,把脑海的影象驱散,然後慢慢放低身子,尽量让背脊更多地靠到椅背上,他知道自己穿的衣服太少,实在有必要添一件绒大衣。

她被一阵锣鼓声震醒时,大戏快散场了。她慢慢开启双眸,看了他一眼,坐直了身子。

「我瞓咗好耐呀(睡了很久吗)?」她伸手看看腕表:「快四钟半,我哋行过彩虹邨饮早茶,然後搭车返屋企瞓(睡)觉。」

「好啦!」他说着要站起来,她却把他拉回座位上,伸头过来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

「你都要早啲(些)返去瞓(睡)觉,我今日下午五点仲(还)要赶去机场采访,陈宝珠由槟城返来!好彩头先瞓咗(刚才睡了)一下,依家(现在)都几精神!」她说着站了起来,舞台的布幕也徐徐降下了。

饮完早茶天也亮了,林焕然送爱伦登上开往调景岭的巴士然後才转车回尖沙咀渡海回家,二十四小时没有睡过觉,他回到家却睡不着,爱伦的影像在脑海萦绕。这一切太出乎意料了,他不知道「她是天际一片云,偶而投影在我的波心」,还是她今後会跟他携手上路,共同登山?他在欢愉之馀又有点恐惧,恐惧这一切像电光火花那样来的,也会像电光火花那样消失。他回望自己的一生,自有记忆起幸运女神从未眷顾过,从没有一样东西他是轻易得到的,他的人生历程像在泥泞中行走,每前进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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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