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八章

38. 这个背影怎么这么熟悉

现在,刘晋源站在了三峡游轮的船头。
他的身边是长子刘小安。刘小安的老婆待在船舱里没出来。江风温煦地吹拂在脸上,有特别的惬意和舒服。风还是以前那样的风,船却不是以前那样的船。没有了甲板,也没有了船舷,只有房间中的通道。好在船头还敞开着,不然,刘晋源想,这哪里还是船,把人包在里面了,岂不是跟潜水艇差不多了?
他望着岸上青林渐渐行远的背影,越看越觉得有熟悉之感。这种熟悉是一种很久远的熟悉,是他早已经忘却的熟悉,现在突然都浮现出来。刘晋源想,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刘小安说:“老爸,进舱吧?”
刘晋源说:“再看看万州,这是最后一眼了。再没机会来了。”
刘小安说:“别说这么丧气的话,想来照样来,现在交通方便得很。”
刘晋源没作声。他自己知道,这是他的告别。
刘小安夫妇赶到万州时,刘晋源已经在万州待了四天。
刘小安在万州上过几年小学,那时还叫万县。他自认为自己应该印象深刻,说是上了飞机后,想起往事还很激动。不料到了之后却大呼小叫,说已经变得完全像个陌生地方,根本不觉得自己曾经在这里住过。他开着车,拉着老婆在城里转了大半天,回来方说,还有几处老的痕迹,让他想起从前。只是他来之前积攒的那些感情,被所有的陌生感割成了碎片。
刘晋源冷冷地看他这样唠叨。青林则在一边不停地笑。
青林原计划在刘小安到达后的第二天即离开万州,直奔大水井。接上龙忠勇几个,然后再折转至川东。不料行前龙忠勇却打来电话,说他父亲病危,他必须赶回去,川东那边去不成了。甚至来不及等青林的车,他们一行已经乘上了前往机场的长途车。
刘晋源说:“既然如此,也就不急了是不?”
青林说:“是的。”
刘小安说:“那就在这里陪陪我们几个老家伙吧,再听听我老爸讲他们的英雄战斗史。你不在,就得轮着我听。”
青林大笑,说:“我倒是愿意听刘伯伯讲他们当年的那些故事,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像川东剿匪呀什么的,来之前,我完全不了解这些历史。而且,我也知道了为什么他们那一代人跟我们的想法有那么大的差异。”
刘小安也笑,说:“你是头一回,觉得新鲜。可我已经听了五十年,印象中一生下来就在抗日,然后打仗,然后剿匪,一直到现在。而且我自己都被听成了历史人物。我老爸在讲的时候,经常会说,那个时候刘小安什么什么的,或者刘小川什么什么的,是不是?”
这话说得连刘晋源也笑了。他在讲述时,的确会顺手把他的两个儿子抓进来做陪衬。
刘小安说:“话说回来,我老爸老了之后,脾气好多了。没老时,我这些话根本就不敢在他面前讲。现在他就慈祥了很多。我觉得慈祥这个词,用在老人身上,真叫一个好呀。”
刘小安是那种做事绝不靠谱,但共事却很让人开心的人。青林到公司时,刘小安还在负责办公室。青林在他手下打杂多时,不知道帮他填补过多少窟窿,补后也并没有作声。所以刘小安一直对青林很友善。后来青林调到了项目部,此后没多久,刘小川便让刘小安回家专心伺候父母。
刘晋源一直对刘小安不满意,觉得他作为长子,应该更有出息一些。但刘小安天性就是那种不思进取之人。当初没有下乡是因为“文革”不上课,他觉得待在家里没意思,就直接进了部队。那时候高中生当兵,属于非常有文化的,提拔起来很容易。而刘小安居然为了爱情不愿意提拔,就地转了业,把刘晋源夫妻气得够呛。刘小川私底下也说,如果找了个美女,倒也好理解。可他找的我那个嫂子,既不漂亮,也没什么才华,就会吃喝玩乐,图个享受。不然,以刘小安的资历,现在恐怕都是将军了。
青林觉得刘小川说得有道理,有一年跟刘小安一起出差,两人坐在北京街头小餐馆里喝啤酒。青林一时兴起,问刘小安这事是怎么想的。刘小安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图个舒服自在。人生有很多活法,哪里非得像我爸那样,一心想升官,像我弟弟那样,一心想发财的?你嫂子跟我的人生观一致。所以,我觉得跟这样的人一起过日子,会很舒服。这么多年过去了,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老婆虽然贪点小钱,但绝对不会逼我去牺牲自己的生活玩命往上爬或是玩命赚钱。看看刘小川的那个老婆,好像不在银行给她存几个亿,她就不肯好好过日子似的。你再看我老婆,多省心,够她吃喝玩乐就可以了。每一个人的人生其实都是小人生,而每一个人过得最多的是小日子。所以,小人生要和小日子相配,这才会产生最自在的享受。”
那时候青林还没有结婚,刘小安对婚姻伴侣的选择,给了他极大启发。但同时他也想,像他这样的穷孩子,不可能有刘小安式的底气,他必须努力打拼。只是,他倒也明白一件事,就是打拼到能让家人丰衣足食时,就收住。
万州这地方,自是留不住刘小安夫妇。他们刚从欧洲晃了回来,看够了那些姹紫嫣红、干净漂亮的小镇,再看万州,心理落差太大。尤其刘小安的老婆,嘴上一直叨叨这个破地方,有什么可看的?叨得刘晋源脸色都摆了出来。算是青林机灵,说来这里不是为了游玩,而是怀旧。怀旧是现代人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那些欧洲小镇样式几百年不变,其实也就是供后人怀想的。
刘晋源说:“就是这个道理。”
刘小安这回同意了父亲的观点,说:“别理她,她对这里没感情。”
有感情的刘小安在万州连导游都当不了,只好说自己是故地重游。而故地几乎没什么故旧他还认识,并且故地的感情也需有对故人的怀想以及与故人的相见才会重生缱绻。刘小安离开万州时,不过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人走茶凉。人太小,茶凉得更快。他跟这里的同学,几无来往,甚至根本不记得任何一个同学的名字。因此,他只在酒店睡了一夜,便提出回家。
回家的想法,青林万分同意。他觉得刘晋源在这里该做的事该见的人,差不多都已经做完或见到,再住下去,也无意义,的确可以回家了。可刘晋源自己还想多住些日子。他觉得就这样住在酒店里,散散步,呼吸呼吸这里的空气,也很舒服。其实他有说不出口的话。连续几天的奔波和讲话,他身体很疲惫,需要歇下来。刘晋源从不愿意别人看到他的弱。
青林提出了一个方案,他说出门本就是为了到处都看看,从原路回去,真没必要,在这儿待着,也没多大意思。他认为最好的方式是从万州坐三峡游轮直接回武汉。一路可以躺在船上休息,又可以看看大坝建起之后的三峡。而三峡的新风光,完全不输于当年。
青林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不想继续逗留在此,但刘晋源这些天的兴奋激动下来,体力消耗太大,青林能看得出他的疲惫。如不休息一阵子,马上就坐车坐飞机返回,他的身体怕是会吃不消。虽然老板说,把刘晋源交给刘小安即可,可万一有个什么事,自己还是会不安,并且也得担责。同时,青林不好意思的还有:刘小安一到,自己就立马走人,他担心刘晋源会觉得他的前来相陪,只是当作工作任务来完成。如果坐船,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因为在船上也是休息,甚至是更好的休息。
刘晋源立即表示了同意。如果这是刘小安提出的建议,他一定会觉得刘小安来之前就打好了这个主意。由此,他会为了这份反感而反对刘小安。但现在,这个方案是青林提出的。他从青林的表情中也能看出,他是由衷提出,并非跟刘小安有过商量。于是,他在第一时间表示了同意。并且,他从心里喜欢青林的这个主意,既可让他得到休息,又让他舒服地回家,还能再看一次三峡。
至于刘小安,他几乎是欢呼了起来。本来他就是靠了这个理由,说服老婆不顾时差,直奔这里。但来了之后,他不好意思马上即提。因为他怕他的父亲或是他的弟弟都会认为他们夫妇正是冲着游三峡而来的。刘小安想,其实他只是用这个说服他老婆而已。真要游三峡,他机会多得是。但他也知道,刘晋源和刘小川一定不会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所以,他老婆一来就跟他嘀咕此事,敦促他赶紧提出这个建议,他却始终没找着机会说。
现在青林却很自然地替他说出了口,而他的父亲居然爽快地给予了同意。他们俩人的想法与他的初衷完全契合。刘小安顿时觉得青林这个人实在太会体贴他人,像能读懂他心里所有的想法似的。当年他跟青林合作时,就觉得彼此相处特别舒服,现在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青林为他们办好了一切,并送他们上到船上。挥着手,目送他们的船离开码头,然后才与司机两人分头开车,各自往返。
刘晋源和刘小安也在船上目送着青林。青林的背影和他走路的姿态,越来越让他有眼熟感。然而他实在想不起为什么会这样的熟悉。
刘晋源说:“你们公司这个年轻人,真不错,给我特别贴心的感觉。他总让我想起我认识的一个人.但我想不起来是什么人。”
刘小安说:“他也不年轻了,小四十了吧。刚来公司时,他在我手下做事,那时才真是年轻。但青林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会办事的人,不然小川怎么提拔他那么快。”
刘晋源说:“他知道为他人着想,这个真不容易。”
刘小安说:“要说起来,像他这样穷人家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就会看人眼色。到了这年龄,已经自然而然了。为了改变命运,他们真是比我们努力多了。”
刘晋源不屑地说:“嘁,自己不努力,倒怪爹妈给你们的条件太好了。”
刘小安说:“这不能不说是原因之一呀。因为我们可以乐享其成是不是?根本不需要我们怎么努力,也从来没有人瞧不起我们。像我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老爸你应该感谢我才是。因为我不想沾您的光往上爬,你省心多了。不然你不也得去求许多人?”
刘小安边笑说,边搀着刘晋源回到舱房。脚踏入舱门的一瞬,刘晋源突然觉得自己抓到了什么,他忙问:“青林姓啥?我一直忘了问。”
刘小安说:“姓吴。听说父亲早就去世了。”
刘晋源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急切道:“他姓吴?他爸爸叫什么?是做什么的?”
刘小安笑了,说:“我哪知道?只听说他是寡母养大,现在他妈妈又病得人事不知。下回你自己问问他好了。”
刘晋源没再作声。他只是想,他居然姓吴,难怪觉得他像个熟人。莫非他是……躺在床上,刘晋源拼命回忆,他越来越觉得青林像那个人,走路、说话甚至感觉,都像。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跟青林在一起,就有跟那个熟人在一起时的温暖感。青林会是他的儿子吗?
刘晋源觉得回家后,他一定要找个机会亲自问一问。

39. 你确认见过他爹?

刘晋源从万州回来后,心情特别好。
退休久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没什么人理会他。他经常会觉得自己出生入死一场,仿佛白干,并没有人当回事。结果这一趟万州之行,解了他的心结。他深深地明白,自己一生所选择的,都对了。他们曾经所做的那些,非但没有被人忘记,甚至在百姓中还成了传奇。他们都记得,非但记得,还传说给了儿孙。更重要的是,他在山间的乡村绕来绕去的途中,看到了他们当年所期望的安宁。几乎每个老百姓都说,这里自古以来土匪就没有断过,年年匪患。得亏他们前去剿匪,让这里老百姓五十多年来再也没有土匪的骚扰。刘晋源想,这真是太值得了。我还有什么可计较呢?想想惨烈牺牲在那里的战友,我活到了八十多岁,一把年纪还能故地重走,我还有什么可叹息的呢?我应该是一个最幸运不过的人呀。
怀着这样的愉快心情,他重新开始了每天早上的走路。走路完,便去刀削面馆吃碗刀削面。平静简单的生活,又开始了。
天又渐凉。刘小川来电话说,深秋时,武汉一冷,就接他去南方过冬。刘晋源说:“你还派那个青林送我,我有事要问他。”
刘小川笑道:“这有什么问题呢?你继续跟他讲你的战斗故事好了,反正他也愿意听。”
刘晋源心想,你知道什么!
这天早上,有点凉意。刘晋源披了件薄毛衣到公园里,伸伸胳膊,蹬蹬腿后,不到十分钟,就开始往回走。他用来舒展身体的时间越来越短,以前,他要做半小时操,再返回。现在,来了之后,糊弄几下,就往回走。他自己暗笑自己,好像走到公园的目的,就是为了去吃刀削面似的。因为这碗刀削面,他对家乡的感情也越来越深了。甚至想,什么时候回去一趟?
这天,他意外地又见到了老起。两人都很高兴。
老起说,他回老家了一阵,那边一冷,就过来了。刘晋源说:“这边也冷呀。”
老起说:“这边到处是绿的,就不觉得冷。还可以出来走走。闺女家装了暖气,屋里也不冷。在老家,根本就没法儿出门。”
刘晋源笑说:“现在老家伙们都跟候鸟似的,天一寒就南飞。”
老起说:“可不是。”
刘晋源说:“咱爹娘可没享着这样的福。”
老起笑道:“他们是活在啥社会?咱们是活在啥社会?以前爹娘记挂时,写封信路上得走一个多月,现在倒好,一秒钟就到了。还有手机,以前咱整个村子都没电话,现在,差不多的年轻人都有了手机。搁在过去,想都不能想呀。你儿子还有汽车。我女婿说,过几年,他们家也要买车。我想着都害怕,就算地主,当年也没这种日子过,您说是不?”
刘晋源说:“可不是?我孙子说,谁让你们送情报来着,发个短信不就行了?他还骂我们笨。”
这话他以前说过,这回又说,老起又一次大笑。端面过来的老板也还是笑得一喷。他们觉得现在的小孩子实在是幼稚,当年的他们一过十岁,差不多就得干大人的活了。
老板说:“还别说这些高级的,光是坐在大城市里吃刀削面这事,咱小时候想都不敢想。”
说着家乡话,吃着家乡面,笑上几通,几个人都甚有快感。刘晋源想,这就是幸福生活,而这份幸福,是当年他打仗时想都想不出来的。现实早就超过了他的预想。他这辈子活得真是太合算了。
出门时,起了一阵小风。
老起说:“这南方的秋天,只一场雨,就立即来了。”
刘晋源侧身让着一辆飞驰而来的自行车,嘴上说:“这里最舒服的,就是秋天。真是秋高……”
一句话没完,自行车为了避让后面的汽车,朝刘晋源冲过来。刘晋源赶紧闪向树后,自行车倏地一下就过去了。
老起吓了一跳,忙问道:“老哥,你咋样?”
刘晋源用手扶着腰,说:“小子太猛了,让都让不过来。腰闪了一下。”
老起忙上前搀着刘晋源说:“试试看,能走不?要不叫车?”
刘晋源试了试,觉得还行。可走上几步,终觉得不对劲。老起不敢松手,搀紧了他说:“要去医院不?”
刘晋源说:“别说得吓人,歇会儿就好。家不远。”
老起忙说:“如果能慢慢走,我扶您回去。如果不行,咱就在路边坐一会儿?”
刘晋源笑道:“没那个事,走得回去。你不放心,陪我回家也行,算是认个门吧。”
刘晋源在老起的搀扶下到家时,刘小安夫妇跳晨舞还没回来。刘晋源靠在沙发上,说:“歇会儿就没事了。”
老起说:“给您倒杯茶?”
刘晋源点点头,说:“那就有劳你了。”
老起说:“咱乡亲一场,这算个啥。”
倒完了茶,老起就坐下了,说:“我陪您一会儿,反正我也没啥事。图个放心。”
刘晋源说:“那最好,陪我聊天哩。有时候,一个人,也是闷得慌。”
刘晋源的桌上,摊放着一些照片。老起随意地看了一下,说:“您穿军装这些,好威风。”
刘晋源说:“当年可真是威风过,现在老了,算个啥?避一下自行车,就让自个儿走不了路。真是废掉了。”
老起说:“您在写回忆录?”
刘晋源说:“也不是,就是没事,想整理一下。刚去了川东回来,那是我战斗过的地方。”
老起被桌上一张合影照吸引,他不禁拿起来仔细地看。
刘晋源说:“这是当年我在川东剿匪时,跟战友们的合影。”
老起突然怪异地指着一个人说:“这个人是不是医生?”
刘晋源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说:“那时候还不是,后来到了医院。是个好医生呀。”
老起的声音颤抖着说:“他是不是姓董?”
刘晋源摇摇头说:“不姓董,姓吴。也是咱老乡。他是我从深山老林子里带出来的。”
老起略有失望地说:“姓吴?不姓董?”
刘晋源说:“咋了?你认识?”
老起说:“他咋好像我的表兄呢?这也太像了吧。”
刘晋源笑道:“长得像的人多着哩。”
老起说:“你知道他家里有些啥人?他在哪里工作?有没有他的电话?”
刘晋源说:“当年我到他家时,他娘已经死了,就一个爹,是采药的。所以他懂点医。那年刚解放。后来……”
老起打断他的话,失声叫道:“你见过他爹?你确定那是他爹?”
刘晋源说:“是呀。我在山里遇到土匪,受了伤又迷了路,倒在地上,是他们父子救了我。我在他家住了小半个月哩,出来时伤没太好,他爹就让他送我出来,这样我就把吴家名带到部队里了。那时候刚解放。”
老起更失望了,他哦了一声。
刘晋源说:“你表兄咋了?”
老起说:“失散了。到现在没找着。”
刘晋源说:“哪年失散的?”
老起说:“四八年哩。他是医学院毕业的。在上海待过好些年,医术好着哩。本来准备回家开诊所的。回老家的半道上,被我拦下来。家里出了事,你知道吧?他家是地主。爹娘都死了,他爹临死前只说了一个堵字。我知道咋个意思。他是让我堵住表兄,不要他回家。”
刘晋源叹息道:“真不容易。不过失散都这么久了呀。那年头也算兵荒马乱,怕是人没了。你想想,如果活着,解放这么多年,他怎么会不回家?如果不回家,那就是回不去了。”
老起说:“不一样。不一样啊。现在也没人说他家的人死得冤呀。家里没人了,叫他怎么敢?对了,您刚才说,他叫啥了?”
刘晋源说:“他叫吴家名。就是国家的家,名字的名。”
老起再一次惊道:“吴家名?这岂不就是没有家,也没有名字的意思么?”
刘晋源怔住了,认识吴家名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他的名字。半天回过神来,他才长叹一口气说:“说起来,家名也死好多年了。车祸死的。真可惜啊。”
老起这次真呆住了。他喃喃道:“死了?难道他死了?”
说话间,老起便急着要回去,说过几天带他表兄的照片来,让他认认,看看这个人是不是跟他的战友是同一个人。
这天的夜晚,刘晋源做了梦。
他梦见自己趴在山里,被重物压着,不能动弹。白茫茫中,冒出两个人,把他抬了起来,一直抬到一间小木屋。他看清了,这两个人,一个是老吴,一个是他儿子吴家名。他说,又是你们救了我。他们两人不作声,只是瞪着眼睛望着他,脸上露着诡异的笑容。这是两张完全不同的面孔。五官几乎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一个声音突然爆炸般地在他的耳边响起:“你确认见过他爹?”
他突然惊醒。
于是真正开始了回想,仔仔细细地回想。想着想着,他真觉出了蹊跷。
他记起自己被迫逐,之后负伤,迷路,失血过多,昏倒。醒来时,在一间木屋里。救他的人是深山老林中的两父子。说是药农,长年住在山里。他在那里住了近半个月。伤没全好,因急着归队,便提前出山。父亲见他伤未痊愈,便让儿子送他出山。当他问那儿子叫什么时,他迟疑了一下,才说出自己叫吴家名。他回答时的表情也在瞬间浮现在刘晋源的脑海。又回忆到,吴家名出来后,几乎很少谈他的父亲,甚至也没有过探亲。而且他虽然会中医,但西医外科水平也很高。甚至没怎么学,就能上手术台。院长当年见到他曾说,你给我们送来一把好手。他很专业。这一切,他过去都没有细想,现在他觉得的确有些问题。他想,他们或许真的不是父子?而吴家名的来历,也颇为可疑。
这么想着,他觉得自己应该给老起打个电话。
刘晋源伸手抓电话时,突然发现天还黑着,觉得自己不便在此时打扰人家。于是又缩回手来。这时候,他有尿意,想上厕所了。可是,撑了半天,他居然撑不起自己的身子。他有些恼怒,心道老子英雄了一辈子,难道连撒泡尿都不行了?于是他奋力地拉着床边,猛然一撑,却不料身体一滑,人便栽了下去。

40. 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走完了

刘小安早起时,发现父亲的门还关着,心想今天怎么不去散步了,不知道是不是腰还疼着。推门一看,方吓一大跳。刘晋源身体落在床下,两条腿还搭在床上。
刘小安大叫了起来,急吼吼地打电话,叫急救车。
进了医院的刘晋源一直昏迷不醒,家里老小都赶回来了。知道这是他的一道坎,看医生语言和表情,大家都知道他过不去了。老一点的便都叹:“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找自己去。”
一周后,刘晋源咽了气。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三个儿女都很难过,因为他们一直觉得刘晋源身体是蛮不错的,活到百岁大有可能。刘小安哭得号啕起来。孙子辈的人都奇怪地望着他们。人死是自然,老了必然要走这一步,何至于如此。刘小安是后悔自己头天已经知道父亲腰闪而未送他去医院。如果在医院,就不至于摔下床来。又悔自己晚上应该留意一点,不该睡得那么死,父亲房间的动静居然一点没听到。
刘小川流了一会儿泪,拍拍刘小安的肩,说:“你也尽心了,大家都知道。有些事是挡不住的。”说罢又说,“老爸的房子是公房,得交。这事还得你和嫂子辛苦。我在深圳给爸爸买的别墅,以后你们两口子去住吧。”
追悼会是两天后举办的,家人来自各地,还都要赶回去。虽然准备的时间短,倒也隆重。
刘晋源的老战友在世的也已不多。就算活着,能走得动路的,也没剩几个。但这些已然走不动的,也还是来了,有两个甚至是坐着轮椅来的。刘小安兄妹三人显然也都认识这些人,跟他们说着父亲的事。轮椅上一个老大爷说:“你爸赚多了。我坐了三十年轮椅,他却可以到处跑。何况他起码有三次以上死里逃生的经历。他的运气比谁都好,人家阎王也要扳一局回去是不是?”
结果刘晋源的小孙子说:“他扳回一局不要紧,我爷爷就直接OUT了。”
岂料那老爷子轮椅上成天没事,也被孙子教会了玩游戏,马上补一句说:“那他也比别人多了几滴血呀。”
这番话说得刘小安几乎破涕为笑,想想,就是这么回事呀。三兄妹一直纠结和悲伤着的心,这一刻才轻松了一点。
青林原本在深圳,听到消息,很是震惊,匆匆赶回来,参加了追悼会。他完全想不到,刘晋源会这么快去世。他手上拎着两瓶泸州老窖,对刘小川说:“他自己是不是早已预料到?不然怎么会专程去一趟川东?”
说着,他把刘晋源在白马坡向战友祭拜时的一番话,复述给刘小川听。然后递上两瓶酒,说希望刘老能把这个带上,他向他的战友承诺过。
刘小川说:“谢谢你青林,谢谢你想得这样周到。你不说,我还不知道他有这个心愿。或许他真有预感。但我很庆幸,我及时让他过去了。”
青林说:“我也很庆幸,在老人家最后的一段时光里,陪了他一程。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这真的不是恭维话。”
川东李东水的孙子也赶了过来。说爷爷和爸爸都动不了,他作为全家人的代表过来表示哀悼和崇敬。青林见到他,立即又想到了且忍庐,便托他过年回家时,再帮自己打听打听。
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走完了。
青林离开殡葬馆时,看见刘晋源的小孙子正跟轮椅上的老爷子热烈地讨论游戏。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悲伤。仿佛死去的那个人,跟他们完全不相干。甚至,死亡对他们来说,也是件无所谓的事。青林想,人生多么有趣呀。
还有一个人,也在追悼会上。他口袋里装着一张照片,在向刘晋源告辞时,他泪流满面。他说,老哥哥啊,你怎么走得这么快,叫我不好想啊。我还想跟你一起吃刀削面哩,还要请你看看我表兄的照片,我想知道,我表兄是不是你的那个战友。
这个人是老起。追悼会场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他默默地来后,又孤独地走了。

第九章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