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第十四章 银 月

凝望着这麽巨大这麽浑圆的明亮的银月,她想到的是,并蒂莲开,双双对对……而他却不是顺着歌词联想,而是想到这麽浑圆巨大的明月,今夜就会盈极而亏,明晚就会缩小一环,逐渐减辉。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何总是悲观思考,然而宇宙万物都是满极而溢,这是物质世界逃不脱的宿命。

访问成果丰硕收入丰厚,一连几个月他的访问费都比他的薪水多三倍,他不想再局缩在小小的板间房里,他决定租住北角建华街一间梗房。来到自由世界三年,一直都只能租住床位和板间房,他不想太刻薄自己,他需要一个真正属於自己的有限空间。他选择建华街是因为距离《亿众周刊》《星岛日报》和西湾河码头都比较近,希望下班後还有机会见到爱伦。另一方面建华街是小路,车辆不多,夜间车更少,而距北角英皇道闹市也只有几步之遥,茶楼酒馆和北角电车总站都在附近,可谓旺中带静。建华街还有一条楼梯可以直上半山的宝云道丶宝马山道和赛西湖,山路清静,湖畔林木浓郁,晚饭後到山径湖边散散步是十分写意的事。

建华街的房间有一百二十方呎,四四方方很实用。包租婆姓阎,五十开外,身高一百六十几公分,胖胖壮壮像座大山。她长年穿着松身旗袍,操着一口带有浓重上海口音的广州话,但说急了就变成机关枪似的上海话。她把最小那个房间分租给林焕然,租金每月一百二十元。由於是老式房子,客厅和房间都很大,厅上摆着一台十八吋黑白电视机,算是阔气的了。香港无线电视开台一年多,拥有电视机的家庭还很少。林焕然去租房时包租婆首先声明,不能用她的客厅和厨房,回来就得进入自己的房间,不得在厅上留连。房子租定之後他才通知爱伦,爱伦并没有反对的意思,还说搬家那天她会来帮手。其实所谓搬家实际上没有甚麽好搬,他身无长物,只有几扎书和几套衣服而已,睡床丶书桌丶单人衣柜都是新添置的,由家具店直送来。这一搬动虽然花去两个月的薪水,但总算有了一个可歇歇脚的地方,关起门来就是自己的天下。

那天,爱伦请了半天假来帮他收拾房间,包租婆主动过来跟她闲话家常,还赞爱伦长得漂亮。爱伦嘴巴也甜,她说,包租婆身材够高,穿起高跟鞋有一米七,年轻时一定也很迷人,赞得包租婆咯咯笑。包租婆还挪着客厅的椅子让焕然和爱伦坐,忘掉了她的禁律,其实他俩也并不喜欢坐在客厅上,更不喜欢看无线电视的粤语长片。只是由於包租婆盛情难却,他们只略坐一会便藉口缩回自己房间,因为两人已有一段颇长时间没有独处了。缩进房里之後,马上闩上房门拥吻起来,深深的热吻使爱伦呼吸沉重起来,天气很热,不一会的她额头和鼻尖都冒出汗珠。单薄的夏衣更使人感到肌肤的熨贴,他撩起她的上衣抚摸她挺拔的双峰,她喘气更急更沉重了。他伸手插入她的内裤,摸到她下体时感觉已湿濡,他本想趁势撩燃她的欲火,进一步入侵,可是当他的手指要侵入小穴时,被她制止了。

「唔得(不行)!唔得!」她叫着抽出他的手,坐直了身子。

「点解(为啥)啊?」

「你入去撩撩下我就忍唔住了!」

「忍唔住咪(就)做罗,我哋(们)好耐都冇(没)做罗!」

「唔得!做起来我会大声嗌(叫)!」

「嗌就嗌(叫)罗,出(外)边又听唔(不)到!」

「听得到,有乜(甚麽)好意思呢,一搬来就做呢样嘢(这种事)!」她站起来整理衣服,他以为她会走了,颓然躺倒在床上,但裸露出来的勃起物仍然非常强劲。

她瞄了他一眼,伏身抱着他:「忍得好辛苦啊?」他点点头:「我好想要!」

「我帮你!」她说着伸手握住他的勃起物套了几下,然後滑下身子用嘴巴吞着,一阵温热透彻心肺,他从未有过如此舒服的感觉。他很紧张伸手去揉她的乳房,不一会就发射了,发射在她嘴里。她吐到面盘里,倒杯凉开水漱口,然後倒到他身上紧紧地搂抱着,隔了好一会直至双方的欲火才慢慢消退。

「真系好感激你!」他捧着她的脸吻着,她眼角有一滴水状物,分不清是汗还是泪。他真的很感激,因为他没有想过她肯为他这样做,心想以後自己一定要善待她。

那一晚,他们在电车路富丽宫酒家吃一顿比较丰富的晚餐,饭他沿着山径梯级走上宝马山道。夜幕已低垂,从半山望下,只见脚下亮起万家灯火,启德机场隔着一道浅浅的海湾就在脚下,而起飞和降落的飞机每隔几分钟就从他们的头顶掠过。他们从宝马山道一直走去赛西湖,半山上人行人很少,车辆更少,他们慢慢散步,山风徐来,吹拂得人非常舒服。

「假如每晚可以同你一齐吃饭,吃完饭一齐散步,咁

(这)就幸福了!」林焕然大有感触地说。

「你嘅(的)要求就咁(这麽)简单?」

「系咁(就是那麽)简单,有你我已经好满足了!」

「你咁容易满足现状?唔想发达?」

「唔系唔(不是不)想,系冇(是没)本事发达。」林焕然想了一想:「不过即使发咗(了)达,亦唔一定幸福,你唔见报纸经常有富豪家庭争产打官司嘅新闻咩?清风明月不须一钱买!」灯火映得泛白的夜空未见明月,却有清风。

「或者你讲得啱(对)!有钱未必幸福,但系冇(没)钱就一定冇(没)幸福!」她低头沉思:「清风明月不用钱买,但系柴米油盐要用钱买!有钱不是万能,冇(没)钱就万万不能!」

爱伦明天早上有采访任务,凌波从美国回来,飞机凌晨六点半抵达,她必须赶去机场。所以他们散步也不能走得太久,九点半就下山转电车去西湾河码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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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到建华街後林焕然跟爱伦见面的机会多了,他跟包租婆说好,配了一把锁匙给爱伦,让她可以自由出入,因为《星岛》就在附近,她上班下班时可以来歇一歇脚,

包租婆没有异议,因为包租婆对她有好感。可是爱伦并不常来,只偶而会来歇一歇,而她嘴巴甜,来时会说几句讨好包租婆的话,或者跟她八卦一些娱乐消息,所以包租婆很欢迎她。每个星期除了星期四丶星期五,其馀时间林焕然都尽量争取准时下班,许多时候下班後可以约爱伦一起吃晚饭,如果报馆没有事,他们还可以到山径散散步谈谈心。

林焕然手边的存款已经超过千元,由於心存感激,他花了四百多元买了一条小小的金项炼送给爱伦。她很惊讶,不肯收,他解释这是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他说,只知道她是九月出生,不知道具体的日期,所以提早送了。

「帮我戴起来!」她想了一会才决定收下,她撩开头发,叫他把项炼戴上,然後说:「多谢你嘅(的)生日礼物,今晚我请吃饭!」

日子倒是过得甜蜜的,每逢爱伦休假的星期日,他们都约会,但见面时并不总是辟房造爱,许多时候是去郊游,到大屿山丶到南丫岛丶到长洲把臂共游,其乐也融融。他们有时不想去那麽远,坐巴士到石澳或赤柱的海边坐一坐,或者到太平山顶简简单单地吃一顿饭,看看山,看看海,也已觉得很甜蜜很幸福。林焕然一直不敢再提起结婚的事,爱伦的确还很年轻,而自己又事业未成,他不敢相信自己会那应幸运能娶她为妻。不过有时又心存侥幸,希望梦想成真,所以他努力赚钱,也努力储蓄,希望存款数字逐渐增加,万一真的有机会结婚时可以调度。他不知道这一天会不会到来?只是知道应该心存希望,有希望就有动力。

戊申年的中秋节已是秋凉季节,因为这一年是闰年,农历八月十五西历已是十月六号星期日,情侣们一早就筹划怎麽度节了。六十年代不流行西方的情人节,农历七夕和中秋则视为中国人的情人节。由於时近双十国庆,右翼文化界有一些饮宴活动,有的单位把中秋节和双十节的庆祝活动合并起来办。爱伦一早就跟林焕然约好,不去参加报馆的活动,躲起来过两人世界,静静赏月。地点还未决定,她说她过来吃完晚饭後再决定,反正不想去太平山顶丶卜公码头或尖沙咀,不想跟人家挤。或许坐渡轮去离岛,或许只在宝马山道散散步也不错,北角半山相信人群不会太多。林焕然想不到星期日一大早就接到爱伦电话,说她现在坐船出来,叫他一个小时後在码头接她,还叮嘱他:「记得带身份证!」。

「啊!」他应了一声,从抽屉里抽出身份证放进银包里,心里暗忖:「不知道是不是要去澳门?」他准时到达西湾河码头,准时接到爱伦。

「以後我每个星期日都可以放假,唔使(不必)轮班了!」见面後爱伦就说。

「点解(为甚麽)呀?」

「我换咗(了)工,我主管波叔畀(给)人撬咗(挖角)去编《电视周刊》,佢(他)叫埋我哋几个一齐走,人工加百分之五十。我梗制(肯定答应)啦,返工又近,只是离你呢度(这里)远一啲,不过星期六休半日,星期日全日,有保证!」

「《电视周刊》创刊冇耐(没多久),不过系(是)大公司,应该好稳阵(当)!」

「可能工作都冇依家咁(现在那麽)辛苦,佢净系(它只是)宣传自己啲艺员同埋自己嘅节目啫!」

「我哋依家去边(我们现在去哪)?系唔系要去澳门?」

「去大屿山!你有冇(没)去过呀?」

「冇!」

「我哋(们)今晚去嗰度(哪里)赏月!」爱伦兴奋地说:

「嗰度人一定唔(不)多。」

两人坐电车到离岛码头,船抵达梅窝时林焕然以为要坐巴士上山,他知道大屿山昂平宝莲寺很有名。可是爱伦却带他转入一条乡间小道,通往一弯呈半月形米色的长滩,沙滩比浅水湾还要长还要宽。小路时宽时窄,宽处两人可以肩而行,窄处只能一人通过。她一直牵着他的手,走到路窄处焕然只好走下沙滩,两人紧扣的手却不肯放开。那天天气非常好,朝阳斜斜穿透林叶迎面射在他们的脸上,暖熙熙的并不热。他们走了一段不短的路,只偶而遇到放牛的村民,根本遇不上像他们这样的城里人。林焕然正纳闷,她怎麽把他带来这麽僻远的沙滩?既没有带月饼也没有准备烧烤的食物和用具,前不见村後不着店,不知她的闷葫芦卖甚麽药?

「我哋(们)去边度(哪)呀?」

「你见唔(不)见到前面有间屋呀!」

「睇(看)到,海边有间白色嘅屋。」

「嗰(哪)间叫银月酒店,我哋就系去嗰度(那里)。」那是一栋四层的楼房,外墙髹上白色,在绿荫中显得特别显眼。酒店前面是一个花圃,花圃里撑着几把太阳伞,伞下有一张小小的桌子和塑胶凳子,但没有人。花圃下面便是宽阔的沙滩,海浪沙沙沙沙地扑打上来,又悄悄退下去,然而沙滩上也没有人。

「请问今朝林焕然先生订一间房,现时有未?」进入酒店後爱伦大剌剌走过去问柜台,一点也不腼腆。

「有,林先生,证件!」柜台职员翻开登记簿看了一看:林焕然把身份证递给他。

「一百二十蚊(元)!」柜台职员接过证件。

「你有冇(没)带钱呀?我有带。」爱伦拿出一张红衫鱼(红色百元钞)和两张青蟹(绿色十元钞)。

「我有!我有!」林焕然把她挡回去,心想租房那有让女人出钱之理?

「林先生!按规定房间由下午一点至第二日下午一点,现时系十点半,两位坐一坐,依家执紧房(现在正收拾房间),拾完房我会通知两位入住。」柜台职员说着递给他两把锁匙。

他接过来交了一把给爱伦。

「我哋(们)去餐厅先!」爱伦说,带他上二楼餐厅。

餐厅向西南,透过落地玻璃窗能望见海滩和长洲,现在既不是早餐也不是午饭时间,餐厅里人客寥落,只有几张桌子坐着人。

「你点(怎)知有咁嘅(这麽个)地方?」擎着咖啡杯,望着窗外的绿荫和闪烁的波光,他凝视着她好奇地问。

「你冇睇(没看)报纸咩?」爱伦反问一句。

「有睇(看),每日都睇几份。」

「先(前)几日银月酒店举行开幕酒会,仲(还)登好大张广告添!你冇睇(没看)到咩?」

「我冇(没)留意呢啲嘢(这些东西)!」他这才意识到男人和女人看事物注视的焦点是不相同的,女人关注的事物男人常常都忽略了,所以男女之间有永恒的误解和矛盾。

「林先生,房间已整理好,你哋随时可以入住了!」刚才接待他们那位柜台员走上二楼餐厅来通知他,十分礼貌周到。

窗外阳光十分灿烂,房里也十分明亮,幸而房间向海,没有船只也没有建筑物,

进入房间之後他连窗帘也没有拉上便把她拥入怀里,四片嘴唇紧贴在一起。恋爱的男子一旦上过床,常常忘见山水之乐,只专注床笫之欢,林焕然也不例外。每一次跟爱伦独处时,他想的便是性爱,可是在建华街的房间里可以拥吻抚摸,爱伦坚决不肯造爱,理由是「我会嗌(叫)」。这样他就得忍了一个月又一个月,这一次爱伦是准备好了,地点是她选的,房间是她订的,没吻几分钟他已浑身发熨,心跳剧烈,很快便解除她的衣履,而自己也亮出武器,攻占她的身体。她确实会叫床,进入不久就如婴儿抽泣般叫嚷,她完全开放自己:「系呢度(是这里)了……系呢度…系呢度」,声音越叫越响,有点歇斯底里。等到两人在叫喊声中崩溃,看看腕表,他维持的时间只有平时的三分之一,但看样子她已很满足,手脚像蛇那样缠着他不放,也许两人都忍耐太久了。

「你满足未啊?」

她眼睛张不开,只点点头,把他搂紧。他贴着她的脸伏躺着,想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耳际已响起婴儿般的轻鼾声,她竟然睡着了,在这阳光明媚的中午。他压着她半个身子伏着,不再说话了,没多久他的眼帘也垂盖下来,他再次醒来时已是下午二点,肚子咕咕咕作响。

「天光(亮)罗,起身罗!」他吻着她说,她翻一翻身还想睡。

「起身着翻(穿上)衫,要落餐厅食啲嘢(吃点东西),肚饿到咕咕响罗!」

「使乜落(不用下)去啫,叫佢哋(他们)送上来!」她半启眸子,拿起床头电话:「你想食乜嘢(吃甚麽)?」

「随便啦!」

「吃牛排啦!吃牛排有力啲!」

「都好!」

「好爽!我哋(们)都好耐冇(没)做罗呵!」她打完电话又把他抱紧,滚到床上。

「女人家都好意思叫爽!」他笑话她。

「唔得咩?净系(只是)男人先可以爽咩?」她杏眼半瞪,装作生气:「等阵唔畀(等会不给)你爽!」。

「男女平等,男女平等!」

吃完午饭洗了个鸳鸯浴两人又抱到床上,整个下午都没有离开房间,自然而然地梅开两度,她造起爱来很豪放,甚麽花式都肯玩,甚至口交。林焕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幸运地遇到这麽一位令人满足的女人,而且又那麽美,那麽年轻。

「我系唔系(是不是)好姣啊?」第二次完事後她半伏在他胸上问。

「……」他不能说是,又不能说不是:「点解咁(为甚麽这)样问呀?」

「我阿妈同家姐骂我姣,我就姣畀佢哋睇(给他们看)!」她说着嫣然一笑,露出深深的梨涡。

「佢哋都睇唔(她们都看不)到!」

「但系你睇到呀!算唔算姣呀?」

「你系(是)令男人觉得好满足好幸福嘅(的)女人!」他坐直身子捧着她的脸颊回答,说完深深地吻她的脸颊,那是一种怜爱的吻而不是情欲的吻。

「算你叻(懂)讲话啦!」她甜甜地笑了,把头枕到他怀里。

「噚(昨)晚又同阿妈吵架呀?」

「其实都唔(不)关我事,无端端骂我姣,一个骂完另一个又骂!」回忆起来她还有点生气,原来昨晚她姐姐相睇(看)。她说,殷伯母是她们的邻居,殷伯母有一位堂姨甥在台湾逢甲大学读纺织系,受聘来香港上海纱厂工作,三十岁了还未结婚。殷伯母跟阿妈打麻将时提起,阿妈说她姐姐在制衣厂,不如介绍佢哋(他们)相睇(看)。本来她跟弟弟准备在家做饭吃,是阿妈从酒楼打电话回来,说殷伯母叫她和弟弟一起过去吃饭。没想她到酒楼之後那个男的撇下她姐姐,专门向她献殷勤,回家之後阿妈和姐姐便骂她姣,破坏了她的好事。她说,她甚麽都没有做过,只是见面时礼貌地称赞殷伯母和那位男生两句话,说他有本事读大学,受聘来香港将来一定有前途。其实那个男生她根本看不上眼,三十岁就开始有点秃头了。

原来如此,难怪她把晚上的约会改到早上,还选了这麽美的地方。

性爱让男人疲倦却让女人轻松,晚饭时整个餐厅坐满人,原来酒店并非如他们想像那样清冷,入住的客人下午之後逐渐增加,晚饭後还有不少情侣在大堂询问有没有房间?

满月升得特别早,太阳刚下山银盘般的大月亮已从海上升起,照得四野明亮如白昼。他看过陀斯朵也夫斯基的《白夜》,知道北极地区有太阳不落山的夜晚,他想假如每一天都是满月,那就跟白夜差不多了。沙滩上都是人,成双成对,有的坐着,有的挽手在沙滩散步,只有很少数的小孩提着灯笼在沙滩上乱跑,看来带着小孩来渡节还是少数。林焕然跟爱伦手牵手在沙滩上越走越远,远离了人群,远离了酒店,酒店的灯火变得越来越微,他想起了在鼎湖山上的情景,不禁望着月亮哼了出来:

嗳!月亮出来亮旺旺,亮旺旺,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唱大声啲(点)啦,首歌都几好听!乜嘢(甚麽)歌来嘅?」

「应该系(是)少数民族嘅民歌,响(在)大陆都几流行。

我唔识(不懂)唱歌,净系识(只是懂)哼。」

「咁(那)就哼大声啲啦!」他大声哼着,她跟着哼:

嗳!月亮出来亮旺旺,亮旺旺,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

「我都识唱一首同月亮有关嘅(的)歌!」爱伦说。

「咁(那)你大声唱出来啦,呢度(这里)又冇(没)人!」

「咁我唱罗!」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清浅,

池塘鸳鸯戏水

红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

这首《月圆花好》是老歌,林焕然也有多少印象,他也跟着哼起来,心里充满希望,希望这段感情能够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我哋(们)返去罗!」爱伦说。

「好啊!」他应着,他们离开酒店已经很远:「你把(的)声都几好!」

「有乜鬼(甚麽)用呀?」她仍然仰着凝望明月:「你细个(小时候)有冇(没)梦想?」

「我细个(小)时嘅(候的)梦想,就系(是)离开家乡,唔使畀人睇衰(不用让人家看不起)。大咗(了)就想离开中国,唯有离开中国先冇(才没有)阶级斗争,先(才)会有自由。来到自由世界虽然最初都几(蛮)辛苦,但我相信慢慢会好起来!我谂嘅(想的)好似好现实,其实未实现之前就系(是)梦想,到咗香港系(是)梦想成真。」

「我都想过离开屋企(家),离开调景岭。细个(小)时穷,阿妈成日要同(经常向)人哋(家)借钱,畀(给)人睇唔(瞧不)起。我哋(们)大咗,出来做嘢(事),阿妈又唔生性(不争气),赌钱借债。」她低头踢着泥沙幽幽地说:「我要离开随时都得,只要狠起心肠,唔(不)算得系乜嘢(甚麽)梦想!」

「唔(无)论你点(怎样)做,我都会支持你!」

「多谢!其实我谂法有时好乱好矛盾,有时我好憎(讨厌)有钱人,觉得佢哋(他们)沙尘(嚣张)浅薄,有时又想攒好多钱,想变成有钱人;有时又梦想变成个小公主,着靓衫(穿漂亮衣服),拥有好多仆人,乜都唔使(啥都不用)做。」

「你嘅谂(的想)法好正常,人本来就系(是)充满矛盾嘅,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就会变得实际一啲(点)。每一个男仔都想成为王子,每一位女仔都想成为公主,梦想可以有,但也要面对现实,在现实条件下追寻自己嘅(的)梦想。」

「我嘅现实就系有个烂赌阿妈,有个恶家姐,有时想搬出来自己住,有时又想搵(找)个人嫁鬼咗佢(了他),生儿育女求求其其(随随便便)过一生!」

「我有冇(没)机会呀?」

「谂(想)过先(才算)啦!」她调皮地瞄了他一眼,在月光下他记牢她的调皮眼神。

走回了酒店,他以为她又要入房上床,没想到她说:「退房啦!现时系九点十分,坐九点半班船,赶得切(及)返调景岭!」

她的话令他大感意外,但不想逆她意,而他们没有行李,把锁匙交回柜台说一声就是了。

「你几时谂(想)到要赶返去?」离开酒店他才问。

「啱啱谂(刚刚想)起!」她加快脚步向前走:「我本来系想过夜嘅,但系(是)忽然谂(想),宁畀(给)人知,莫畀(给)人见。唔(不)想畀佢哋(给她们)捉到把柄,费事第日(免得以後)吵起交(架)来,畀佢哋(给她们)讲,中秋嗰(那)晚,出去同男人瞓(睡)唔返屋企(家)!」

「咁都啱嘅(这是对的)!」他附和着,辨不出自己说的是真心还是假心。

「我虽然姣,但系今日都好满足了!」她妩媚一笑,用手肘撞一撞他。

渡轮开出之前的几分钟他俩恰好赶上,轮船从梅窝开出後一路向东航行,中秋月把海面照得一片泛白,让港岛的灯光都显得暗淡。他俩不肯进船舱里坐,凭栏凝望明月,爱伦轻声哼着: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清浅……

银盘般的明月已略为偏西,从船尾看得格外清晰,彷佛月里真有桂树,但说来也奇怪,爱伦的轻歌,表示她想到的是:「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而他却不是顺着歌词联想,而是想到这麽巨大这麽浑圆的明月,今晚就会盈极而亏,明晚就会缩小一环,逐渐减辉,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何总是悲观思考。最初他还为不能在银月酒店过夜而遗憾,现在才觉得提前离去,使美妙的事情不发展到极至,留下一点点可以发展的空间,未偿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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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後,十月十三日中共中央召开八届十二中全会,一九六八年九月西藏和新疆两个革命委员会同日成立,标志着「文化大革命」已取得全国胜利,大陆报纸大肆宣传「全国一片红」。中共在八届十二中全会中,进一步批判「二月逆流」,陈毅丶叶剑英丶徐向前丶聂荣臻四位老帅和李富春丶李先念两位副总理被分配到几个不同小组中接受批斗。朱德和陈云两位副主席因病未与会,但也在全会中被严厉批判,全会还通过了《关於叛徒丶内奸丶工贼刘少奇罪行的审查报告》,决定把刘少奇永远开除党籍,撤销其党内外一切职务。邓小平则受到严重警告,留党察看,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处分。全会还通过召开中共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决定,显示反对力量已溃不成军,今日之北京城中已是毛林江的天下。当中共在北京筹备「九大」的同一时间,敌对的中国国民党也在台北筹备召开「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中共的任何动态,香港的传媒都极为关注,大多数中共问题专家都相信大陆混乱的局面即将结束,毛林江的权力结构将稳定下来,并渐上轨道,周恩来的务实派已无挑战的能力。而台北除非发生非常重大的事件,一般的事情上不了香港的媒体,因为台湾对香港不会有任何重大影响。国民党筹备召开「十全大会」,香港报刊连一篇报导都没有,林焕然做梦想不到的是这件跟香港人全然无关的事,竟然会跟他有关连。

隆冬的某一天下午,林焕然接到谢先生的电话说,董事长找他,要他下班後六点十五分在芬域街东城电影院门口等。天气很冷,北风从海面直扑过来,东城电影院门口正当风,他自然而然地翻起大褛的领子,不让寒风往脖子里钻。自从丛书的稿子写完之後,谢先生很久没有找他了,这次陈董事长找他当然是有重要的事,但他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与国民党「十全大会」有关。他在芬域街大约站了五分钟,一辆黑色的大房车在他身边停下。後座车门打开,一只手伸出车门向他招一招,他弯腰看见是陈董事长。他上了车後车子直去湾仔道,转上司徒拔道丶拐过山坳入寿山村道,港岛南部的景致尽收眼底。湛蓝的海水点缀着青苍的小岛,弯曲的山路,林木碧翠,白顶丶红顶的西式别墅,半隐半显藏身在林木中。夕阳把太平山的山影压过来,路上显得昏暗,但南方的海域却被映照得又红又白,海水像镜子那样把云霞夕辉反射到天空。

「听说你爸爸是新一军的?」陈董事长眼睛望着窗外并不看他。

「是!在新一军当军医!」

「你有爸爸的照片吗?」

「没有,他有一张遗照,但我没有带在身边,偷渡前放在老家,现在不晓得还在不在?」

大房车在寿山村道拐了好几个弯,穿入一座花园大门,隐进绿荫扶掩下的车房。司机下来打开後座车门。

「跟我来!」陈董事长下车,林焕然尾随着,司机回到了车上。

「进来!」陈董事长推开一扇侧门,进入一个宽阔的大厅,大厅陈设很雅致,但还来不及细看陈董事长已把他领进一个房间。房间的布置像东英楼的办公室,也是有一张大写字桌,桌上也是插着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和米字英国旗,还有一支米字香港旗。陈董事长让林焕然坐下,一位穿戴端庄的年轻女子端进两杯清茶,轻轻放下说了一声「请用茶」就退出去,顺手轻轻把门带上。

「林先生,我这里有一张珍贵照片,不晓得你有没有见过?」陈董事长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照片,是一张八寸大的集体照,纸张发黄发霉,照片上端写着「中央联合大学乙亥级医学士留影」。

林焕然拿起照片看了一会,只见四行人排列着拍照,第一行坐着的都上了年纪的,还有留着胡须的,显然是教授老师。後面三行人都很年轻,穿着黑袍戴着方帽,自然是毕业生,但照片又小又旧,人头则更小看不清眼耳口鼻。林焕然看了一会递还给陈董事长说:「没看过!」

「你再看看这一张!」陈董事长递过另一张照片过来,是刚才那张的放大照片,新近冲洗的,有十八寸大,几乎大了一倍。

「啊!我父亲在里面,第二排左手第三位!」他认出了父亲,但这张照片他却没有印象,也许没有看过,也许不留意。

「林先生,小时候住在重庆吗?」

「不在!我父亲去重庆的时候我们逃到了香港,後来香港沦陷又逃到广州湾和泰国。不过逃难的过程我全无印象,倒是胜利後回国时有一点点印象!」林焕然把照片交回给陈董事长:「董事长,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能够冲印一张给我做纪念,我身边连一张父亲的照片都没有。」

「这张你就可以拿回去,但不要说是从我这儿拿的!」陈董事长把照片递给林焕然。

「谢谢!非常谢谢!」他想起那把牛骨牙刷,有点想落泪的感觉,但强忍着。

「共匪来了,你们日子不会好过!」

「是的,不好过!」他把父亲和自己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陈董事长。

「请你把这些都写出来,要真实不能编造。不是发表用的,我要呈报给高层,看看能不能给你一点帮助,你们一家受了很多苦!」

「不是我们一家,而是所有类似背景的家庭,人人都受苦,没一例外。」林焕然说。

「林先生,你说过,一九六二年有很多人搞秘密组织,打算迎接国军反攻大陆,你跟这些组织有过联系吗?」

「没有!」

「想像一下,假如这类秘密组织还存在,他们现在的情况会怎样?」

「他们不可能存活,也就是说他们不可能存在。共产党的统治密不透风,整个大陆就是一个大监狱。你没有粮票买不到粮食,在饭店也吃不上饭;你没有证明书,买不到车票船票,连去县城都不行;没有证明书到了城里无法报临时户口,也无法住旅店。」

「那你是怎麽过来了?你不是说你流浪过吗?」

林焕然又把他怎麽样做假证明书,怎样跑工地,怎样睡骑楼,怎样睡坟地说给陈董事长听。

「请你把这段经历写出来!你的经历说明了只要有能耐有经验,在大陆还是能够生存,能够移动的。」

「很难,时间长了就更难。」林焕然不想反驳陈董事长的想法,但他只是知道几乎是不可能。

「当然难,但据我所知,六二年我们派遣潜入大陆武装力量虽然很多抵达不久就被共军包围歼灭,但也有能深入内陆腹地的,还能生存很久,後来安全撤出。」陈董事长跟林焕然谈了很久,除了谈大陆情况之外,还关心他在香港的生活和他的人生规划,林焕然不知道陈董事长的用意,他立定决心不会接受任何冒险的工作,无论出多少钱有甚麽优渥的条件他都不会干。所以在闲话家常时装作无意其实是故意地透露他祖上三代单传,他现在是一丁承继两房香火。

「林先生,今天谈到这,过几天可能还要找你,有一件事将来可能要请你帮忙,现在尚在筹划之中。你在这里吃完晚饭再走,但我不能作陪了。」陈董事长看一下腕表,站了起来。

「不必麻烦,我回家吃!」

「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吃完饭有车子送你回去,我得先走了。」陈董事长说完,递一个信封给林焕然:「这是你的车马费!」

陈董事长推门出去,女秘书模样的年青女子已站在房门口,向林焕然作一个请的手势,把他引进饭厅。客随主便,一切既已安排好了,就随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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