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十章

44. 青林开始了阅读

春节的时候,青林没有回南方。母亲已经静睡两年多了。她的存在,越来越让青林觉得神秘。虽然她满面呆滞,活着就跟没活一样。但她的心跳正常,饮食也正常。只是偶尔有时候,她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平缓。似乎她有她自己的一个世界,她在那里的行走坐卧,轻重缓急,都只有她那个世界的人知道。尽管青林是她最心爱的儿子,但却只存在于她的世界之外。
好在青林会想。他觉得,也许这是母亲生命中的一个必然过程。她所抵达的地方,或可能是其他人所无法前往的地方。她不过是用另外一种方式活着。甚至,她的活法,也为自己这等庸常之辈难以理解。重要的倒是,这世上只要母亲的气息尚在,他就心有所安。
有了这想法,青林便觉得母亲眼下并非处于病中,而是以一种秘密的状态存在。他跟儿子打电话说,奶奶现在就像外星人一样,特别神秘。儿子不相信,几乎要飞过来看看奶奶到底有着怎么样的神秘。青林的老婆呵斥住他。对于一个中学生来说,学业最重要。就是放假,大多数时候还是在补课。
青林一直想,自己还是应该尽可能用多一点时间陪伴母亲。说不定哪天母亲瞬间就恢复了呢?而她清醒过来时,第一眼就应该看到自己。青林知道,对于母亲来说,最好的提神物就是他。
冬红是在年三十的中午离开的。她做好了除夕的菜,又把春节期间要吃的东西,备了一堆。尽管她已经跟青林说过,她今年必须回家,为了照顾老太太,她已经两年没有回家过年,她爹妈都有些不高兴了。但走之前,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再三表示,元宵一过,就马上赶来。青林说:“没事,放心回去吧,我一个人忙得过来。从初三开始,就会有朋友过来陪我哩。每天晚上,朋友家的保姆也会过来帮忙安排老太太。你放心吧。”
尽管是冬天,外面冷飕飕的,但天气还不错。母亲房间朝南的窗子,斜射进阳光,因为装了暖气,屋里呈一派的温暖。下午,青林把母亲牵引到窗前坐下,在她的身上搭了一条羊毛披肩。这是他老婆买的过年礼物。他老婆虽然不愿意跟婆婆住在一起,但时常会用这样的小动作讨得青林的欢心。婆媳是天敌,更何况母亲只是一个做保姆的,没有半点社会地位。青林很明白女人的势利。所以他不介意老婆的这种态度。时而能有点小小的讨好动作,并听任丈夫在春节中照顾婆婆,在女人中,已经算是足够好了。这世道,不要指望任何一个人没有势利眼光,青林想。
青林找了一本书,坐在母亲身边阅读。屋外的花树,已然有几分萧瑟。原先空着让母亲种花或种菜的地皮,都被冬红种上了各种蔬菜。但到了冬天,蔬菜已经没有了,菜地也被冬红全部翻了一遍。青林低头朝下看,心想,如果开春的时候,母亲能醒过来,亲手种种菜,该有多好。想着便说:“妈,等你好了,就在那几块菜园种点番茄吧。我最爱吃番茄炒鸡蛋了。”
其实,青林最爱吃的是番茄炒鸡蛋里的鸡蛋。他并不喜欢番茄那种酸酸的味道。但是父亲总是逼着他吃番茄,说是营养。这时的母亲经常悄悄地帮他,瞒着父亲,代他把番茄吃掉。想起童年在父母面前撒欢的场景,青林不禁叹想,如果父母现在都健康地活着,都住在他买的这幢大房子里,他的人生该有多么美满。
这么想着,青林记起了父亲的笔记本。他回到自己房间,把那只旧皮箱拎到母亲的屋里。他举着它到母亲面前,说:“老妈,你再看一下。还记得这个皮箱吗?这是爸爸的。我记得你非常爱爸爸的。你应该想得起来是不是?”
母亲依然没有反应。他想,无论如何,我还是要了解一下他们。不管其中有没有他难以接受的内容,他们也永远是他最热爱的父母。
就这样,在这个春节温暖的日子里,青林开始阅读父亲这份老旧的记录。

45. 父亲难道姓董?

青林翻开了笔记的第一本。
它是从1948年夏天开始的。钢笔的墨渍已经开始发散,字迹也变得不太清晰。青林并不熟悉父亲的字体,他只见过父亲写给母亲的十几字留言。但他似乎能从这些字行中,感觉到父亲的气息。他知道,这正是父亲所记。
父亲的记录都很短,有的有日期,有的没有。更多的一些,只是写有年份或是季节,然后随手记录,这记录甚至有些匆忙。青林想,父亲是医生,大概不擅写长文。
1948年7月15日
回家。过黄河。一想到马上就要见爹娘,甚兴奋。娘眼睛不好,每次伸手摸我脸。手糙,但很舒服。爹信说,一定要在镇上开家诊所,是那种像洋人一样可以开刀的诊所,给老少们治病。房子都已挑好。表弟小起是助手。小起在二舅的药房里长大,识得不少草药,总归可以帮个手。
世道混乱,哪儿活命都难。听爹的吧。爹说,咱董家的人,得了乡亲们不少帮助,我儿学成回来开家诊所,也是对乡亲们的回报。
自从娘的病被教堂的神父请来洋医生治好后,爹就开始相信西医了。爹说得是。世道混乱,哪儿都难。那就回家守在一起吧。
董家人?青林看第一篇就怔住了。父亲不是姓吴吗?怎么是董?
青林有些发蒙了。他脑子里的头绪瞬间有些混乱。
7月21日
晴天霹雳!不想活了!
前几天山脚下遇见小起,说是专门堵我的。他哭着告诉我爹娘姐姐还有爷爷奶奶俱已亡故。我不可以回家。回家必定是个死。爹断气前,最后一字是堵。别人不明白,小起明白。
天啦天啦天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全家一起死?他们都死了,我又如何独活?小起哭喊道,为你爹娘,你也不能死。能逃多远就逃多远。你董家不能断子绝孙。
他说得是。但从此我便是无家之人了么?
心乱透。几天来不知怎么过的。今夜住进了客栈,明天住哪里?我还有哪里可以去?
这篇很短,字迹凌乱。断句分行都零碎不堪。好几处都被钢笔戳破了纸,上面还有滴泪斑斑。写字者悲痛复杂心情,尽在纸上。
青林被吓着了。
几行字背后有巨大的信息量。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全家人集体死掉了?并且儿子还不能回家,回家了也得死。是土匪,还是战争?更或是对头寻仇,刻意灭户?青林脑子有些短路。但小起又是谁?父亲的表弟?以前怎么从来没听父亲提过?
青林突然有些害怕。他站了起来,来回踱步,似乎考虑自己要不要继续阅读下去。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青林带母亲上了一次厕所,又重新送她回到藤椅上坐好。青林说:“老妈,你知道爸爸姓董吗?你知道吗?”
母亲没有回应。
除夕的晚餐,是青林和母亲两人一起吃的。丁子桃的是银鱼蛋羹。青林认为,一定要让母亲营养够量,以保持她的身体有抵抗力,不出其他病。这样,她就可能有一天突然醒过来。青林问过医生,医生说,不排除这种可能。
青林为母亲喂了蛋羹,他看着母亲麻木地咀嚼,心里十分酸楚。他说:“老妈,明年过年,你不要让我这么惨哦。你一定要好起来,你答应过每天都要烧鱼烧肉给我吃的。我已经好久没有吃你烧的菜了。”
说到此时,青林的眼泪竟自流出。他没有抹掉,任它流了下来。
这一年除夕的晚餐,他印象最深刻的味道,便是这眼泪的味道。
晚餐后,青林打开客厅的电视机,他让母亲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看电视。春节联欢晚会依然如每一年一样,五彩缤纷,尖叫喧嚣。但任凭多少笑声和欢歌,都引不起母亲半点的注意。青林陪着她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自我调侃道:“老妈现在欣赏水平提高了,连春晚都不稀奇了呀。跟我一样,我也一点都不喜欢看春晚。”
他自话自说着,索性关了电视,扶着母亲回到她的卧室。
再次坐下来,拿着父亲的日记本继续阅读时,青林发现那里的记载已经进入了秋天。
1948年秋
不知时间。住在深山里。秋天也深了。
猎户吴爷是个好人。他说他采药回来,见我躺在岩石上。他不知我是活人还是死人,上前叫唤。我没有理他。他摸我的头,发现我在发高烧,嘴里说胡话,叫着爹娘。于是背我去了他的家。
现在我就住在这里。吴爷说我昏迷了至少五天。苏醒过来,又呆躺了好些日子。所幸他采药多年,会用药。他说他不救我,我就完了。我心想,我就是想要自己完呀。
吴爷似乎明白。说住在这山里,活得没人知道,跟死也差不多少。
这话打中了我。既然上天让你不死,那就活吧。
吴爷说趁天还没寒下来,赶紧出山。雪封山后,就出不去了。翻过五架山,就是河南界面。
可我哪有地方可去?吴爷见我没说话,又说,没地儿去就住下吧。深山老林子,方圆几十里都没啥人。我也老了,跟我搭个伴也好。吴爷问我姓啥。我还能姓什么呢?我说随便您叫吧。
吴爷望望我说,好吧。那就跟我姓。我救你一命,得个儿子,当是老天对我的回报。
那就这样吧。像死了一样活着。既然死了,还有什么不能忍呢。
1948年,还是深秋
应该进11月了吧。今天我走出了门。吴爷的房子搭在山洞口。洞两旁打理出几块小园子,垒着石块,窄窄的,种了些菜,还有些我不识的植物,怕是药草吧。园子紧贴着山崖,有水自上而下。一根竹筒斜靠着流水,一直顺流到洞口的石臼里。吴爷说,在山里,只要有水就饿不死。洞门几米开外,是悬崖。但要进林子,得贴着山壁下八十六步石阶。吴爷拿枪出去了,说得打点猎物。山里冬天长久,吃的要备足。我刚复元,吴爷没让我同去,说我的腿不够力气下崖。
中午有点阳光,坐在石头上晒太阳.竟也暖洋洋的。不敢想事。一想便有死掉之心。
钢笔也快没水了。记到哪里算哪里吧。
今天下了雨。无奈也无聊的日子。想爹娘想得全身疼。睡在床上不想起。睡死也是个好法子。
吴爷今天说已经11月了,到底是不是,他也记不大清,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天已经很冷。吴爷说,要不几日,就会下雪。
1948年冬
或许是12月了。也或许翻过了年。吴爷说,记时辰有什么意思呢?看天气吃饭就是,冷暖自知。说得也是呀。
下了雪。和吴爷一起,把门前的雪扫到崖下去。不然结冻就更难行了。
无事。吴爷教我识草药。前阵我已经告诉了他,我是学医的。爹娘都死了,所以自己也不想再活。吴爷说猜得到是家里出了事。
今天吴爷告诉我,说他进山那年是四十二岁。也是爹娘被人害死。他杀了仇家带着老婆孩子逃出来,孩子死在了半道。头些年有老婆跟着,还经常摸去镇上卖些山货,换点杂物。后来老婆死了,就懒得出去了。春暖时分,让进来采药歇夜的人给他带点盐就成。他说一个人在山里习惯了,愿意活得清静。
原来如此。我想我也会习惯这样的活法。
雪厚了。走到坡上,回头看,只一人脚印。打了一只山鸡回,抓着它走,恍然觉其眼神有哀。想放,又想不能让吴爷觉得我一无所获,终是带了回去。
1949年元月
不知道是不是。猜测已经进新的年头了。其实也不必猜测,无所谓哪年。时无间,就这样了。
雪大。几乎封门。蜷缩在屋里。吴爷睡觉,睡时说,要习惯没事做,睡长觉。长觉是啥,就是学着慢慢死哩。
吴爷是笑说的,笑里有无奈。需要练习的死亡,算是一种好死吧。但爹娘呢?一生勤劳一生行善,却未有好死。
不想了。一想全身都疼。
写到这里,显然是钢笔没水了。最后的这个“疼”字,下面两点没写出来。
青林的眼泪已经溢了出来。他想,这个悲哀而孤单的人,竟是他的父亲呀。他内心深处的伤痛,作为儿子的他居然从来不知。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刚上小学。他对父亲的印象就是父亲双手卡着他的双腋,一下一下地把他抛起。他大笑。父亲也大笑。他心中的父亲,一直就是一个快乐的满面笑容的父亲,他怎会有念头想到他曾经历经苦难?
青林前所未有地感觉自己有一份锥心的痛苦,其锐利程度甚至超过母亲突然生病所带给他的那份痛。
他把父亲的日记本合上,让自己安定一下。

46. 生活又重新开始了

朋友的保姆过来了。她帮着替母亲洗澡更衣,然后安置她睡觉。母亲很温顺,随人摆布。躺到床上,她马上就闭上眼睛。一切都悄无声息。
青林自己也去冲了个澡。除夕前要把自己洗干净,这是从小母亲的规矩。那时候,洗浴条件差,青林并非像现在这样天天洗澡。家里的卫生间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个蹲坑,欲要洗澡,只能在房间里,用一个大木盆,兑上很热的水。寒冷的时候,母亲还会弄一个塑料浴罩,以免热气跑掉。那时洗澡,只能每周一次。
青林穿着浴袍回到母亲房间。他把所有日记本重新装进箱子里,走到母亲的床边说:“老妈,你知道爸爸的身世吗?你知道他有很深很惨的经历吗?你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莫非你也不知道?难道爸爸连你都没说过?”
青林的问话不过是自话自说,丁子桃闭着眼睛,面孔无一丝变化。那里没有青林要的答案。
青林长叹一口气,捧着所有笔记本,回了自己房间。
天早已黑了,无数人家的灯火和隐约而至的乐声,令这夜晚洋溢着盛世的气息,又温暖又舒服。青林站在窗口,心里却是万般的纠结。他想,父亲家到底怎么了?
他重新回到了日记里。
日记本后面接连几张都夹着树叶。青林不识树,他不知道父亲夹这些树叶是什么意思,也不知树叶中是否有奥秘。他把树叶拈起,对着光亮看了看。他把每一片树叶都看过了。除了茎脉,什么都没有。
最后的一页纸上画着凌乱的草图。画图的是另一支笔。线条指示着方位和路线。青林看不明白其中之意。
这一页的背后,整页只有六个字:生活重新开始!
惊叹号写完后,还进行了描粗。显然此时的父亲,心情已变。青林的心情也为之一振。他想,什么事让父亲振作起来了,难道遇见了母亲?爱情改变了他的心情?
青林翻找出第二本日记,上面的时间已经是1950年。
青林掐指算了下日期,距父亲最初的日记已隔一年半时间。难道父亲此间一直在隔绝人世的山里?现在他要出山了?
1950年
今天除夕。每逢佳节倍思亲。
决定继续日记。这是在我识字后,父亲要求我必做的一件事。他嘱我记下自己每一天的事情和每一天的心情。说老过之后,知道自己做过什么。现在他已距我无比遥远,给我留下的只有这个习惯。我决定坚持下去。虽然每天忙碌,不能天天记录,但我可以在有空的时候,追记一下。
我的复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准确地说,是那天在山里遇到刘政委。我以为是块石头,不料却是一个人。他动了一下,绊倒了我。正是斜坡,我没留意,便摔倒。我滚下去了好几米。山里已经有雪,薄雪盖着他。吴爷看清了,他大声说,是个人!
他身有重伤,昏迷不醒。救治他时,吴爷说,这个人一身枪伤,不是土匪就是兵爷。不知道会不会给我们惹出事来。我说那也得救,不然他连今晚都熬不过。
吴爷依了我。我们把他抬回了家。这个人苏醒过来是好几天后。他很怀疑地看着我们。吴爷说,放心吧,这是老山里哩,就咱爷儿俩。我看你不是匪就是兵,咱俩救了你,等你身子好了,可千万别给咱添事。他无力说话,只是听着。
又过了几天,他好转起来,说你们一直住在山里?吴爷说,嗯,几十年了。他说,你们不知道世道变了?吴爷说,管这些做啥,哪个世道都是活命。他说,民国已经垮了,老蒋逃去了台湾小岛。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共产党坐天下,由毛主席当家。新中国已经都一个多月了。我是解放军的政委,回老家奔丧,途中遇到土匪。我被他们打伤,又迷了路。你们救了我,就是功臣。政府一定会感谢你们。
他的话令我大惊。始知洞中三日、世已千年这话真不是假的。
吴爷说,什么党什么军都不关咱家的事哩。
但我却愿意听他说山外。他显然很明白。他说,你这么年轻,一辈子在山里值得吗?我说,活着就值得。不值得也没啥。
他没有再说啥,晚上睡觉时,却突然说,你上过学,举止文雅,我看得出来。我不知咋回答,这时候吴爷说话了。吴爷说,我娃当然念过书。他娘死了,他才进山来陪我过哩。
他不再吱声。然后一连几天都跟我说,有文化就更不要在山里浪费生命。他说要带我出山,去建设新中国。这将是一个民主和平的社会,不再有战争,不再有饥饿,不再有富人压迫穷人。人人有书读,人人有工作,人人平等,人人自由。
这些话不能不让我怦然心动。这也是我曾经梦想的国家。
吴爷暗地劝我,说这人实诚,不像说假话。你跟着我,不是个长事。不妨跟他出去,混个前程,也算对得住你爹娘。
他在山里住了十来天,身体尚未复元,就要离开,他再次让我跟他一起出去。吴爷说,儿呀,你送他回去吧。他的身体也没好全,路上需要有人照应。你也顺便也看看外面咋样了。行,就留在那儿,不行,就回来。
其实我的心已经被他说动,只是觉得吴爷已老,留下他一个人也不仁义。刘政委说,大爷一块下山,住到镇上,让政府照顾。吴爷却不肯,说是在山里住惯了。
就这样,我跟着刘政委出了山。他把我带到军队。我进了培训班,然后成了解放军的一员。我告诉大家,我叫吴家名。我的父亲是隐居深山的老药农,母亲早逝。我的证明人就是刘政委。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名字有怎样的痛心。而那个我所谓的家乡,我永远都不会回去,那个名字我永远都不会说出口,以后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后代知道那个地方。
明日春节,我要告诉爹娘:你们在地下要好好的。我一定为您二老争气。
原来父亲的名字是这样而来。原来他是暗喻自己是无家无名之人。青林想,父亲竟是忍着这样的痛,而且一直忍到了死。
这一大段日记没有标明日期。从笔迹和颜色上可看出,父亲是一小段一小段写的。他应该是在非常紧张的条件下插空补记。
从一个隐居在深山里的人,突然成为军人,青林觉得自己一下子都拐不过弯来,而当年的父亲是怎么适应的呢?
想完又意识到,自己经历这个过程只是几个小时,而父亲用的却是几年时间。拉开的时间或许能将许多难以理喻的事变得简单自然。时间有着最强的消解力,它能将一切强烈的情感化为平淡,能将天大的决心变成无奈。这一点,青林很明白。
1950年春(5月补记)
向南。向南。
部队奉命去川东剿匪,因此一直向南方急行军。随身携带行李不得超过十二斤。好在我本来就没什么东西。南方的山跟北方的山太不同了。潮湿阴暗,雨水连连,一连几天,被子都是湿的。
沿途皆住乡村,老百姓非常欢迎,向我们诉说土匪之可恶。他们的热情也让我感动。我们从不扰民,走前还把院子和路都打扫干净。我以前想不到解放军会是这样。现在我明白我跟刘政委出山是非常正确的选择。过去的一切都可以过去,我要重新开始人生。这个人生将与我的过去一刀两断。我永远不再回去,我要把自己的过去永远埋葬。
川东的土匪十分凶悍。来之前,上司在动员令里说,川鄂、川湘、川黔三大匪区交界之处的川东匪患,最为严重。大批国民党溃逃部队与他们混杂一起。但再凶猛也经不起我们正规军的打击。新中国灭掉他们,才会有真正的和平。我的战友中,许多人都是打过大仗的。他们说,打这些小蟊贼土匪根本不算打仗。但实际上,土匪占有地利,我们打得很艰难。
得写一下带我出山的刘政委。
刘政委在军分区,他把我安排在淮海战役时他带过的连队。还跟我的连长交代要好好对我。他说,给你们连送来一个宝。小吴会诊病,你们有小病小疼或是被毒虫蜇了蛇咬了,他就是医生。连长大为高兴,留我在连部。战友都很欢迎我。大家对南方的山林,都有害怕之感。
一路上发现药草我都会留意扯一些。雨天我会煮一些让大家喝了排湿毒。这都是吴爷教给我的。走了一路,我们连生病的人最少。连长还专门派了两个战友帮我拿药草,说是关键时候用得着。
攻打那些匪窝山寨,刘政委非常有经验。我们都很服他。有天打马口洞,洞口很高,岩壁很厚,加上有国民党残留人员助力,他们显得很有守洞经验。我们连费时费力攻打几次都没攻下。结果刘政委视察来了。他跑到近处看了一遭,又进寨子找了几个老乡问了问话,然后让我们夜晚在石洞下堆谷草,天一亮就点火。当时我觉得他的想法有问题,因为这么厚的山石怎么会怕火?洞口守卫的土匪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堆谷草时,他们便在上面嘲笑。结果早上火烧起来了,风也起了。风带着浓烟和细碎的小火苗吹刮到洞里。只一会儿,便听到里面一片呛咳声和乱叫声。半小时后,刘政委让我们撤火,令大家用湿布捂住脸,直接攻打。洞内人几乎没有战斗力,我们很快就打进了洞,活捉了洞内所有土匪。原来刘政委发现沿着洞口边吹晒着很多干辣椒。只要有一串干辣椒点着,其他都会相继燃起。而村民们告诉他这里的风向多是朝洞内吹。刘政委说,就算他们川匪爱吃辣子,也顶不住刺激眼睛和鼻子的辣风。这一招真是绝透,不佩服不行。
父亲的日记依然是断断续续地写。依然没有细分日期。字迹凌乱,仓促用笔,有几段甚至是铅笔所写,字迹已然模糊,很难辨认。
但青林却激动得双手发颤。
川东剿匪?他前不久去到川东,才听说过这一战事。而刘政委,当地人管刘晋源正是叫刘政委,难道难道……这个刘政委是刘晋源?其中马口洞这个名字,他显然也是听到过的。熏辣椒?天啦,这不就是那个李东水教刘晋源的招数吗?他们说此事时,还大笑了半天。
这个发现太震惊了。他的父亲,难道是刘晋源的下属?
青林立即给刘小川打电话,但是他的手机关机了。正值除夕,想必老板害怕骚扰。他转而给刘小安电话,刘小安也关机了。青林突然想起,这是他们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新年,也许他们需要一份安静。再说了,这件事,电话里也说不清楚,莫如过两天当面去谈。
1950年夏至秋(补记)
土匪的猖狂,我们也未预料得到。前阵我们采用篦梳式队形,把他们的气焰几乎打灭。但是美帝侵朝战争爆发,谣言又起。说第三次世界大战开始了,国民党马上就会打回来,于是匪势又起。
前几天征粮的工作队遭到土匪伏击,我们奉命前去营救。可惜队长已经牺牲。其中有俩女同志身负重伤。附近没有医生,连长令我急救。我尽全力对她们进行了紧急处理,西医手段、中医草药,全都用上。并且亲自护送她们去了军分区的战地医院。我向主治医生详细地介绍了她们的伤情,然后就去休息了。我们在山路上奔了一夜,这时候困得睁不开眼睛。
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叫醒我的人是刘政委。原来其中一位女同志竟然是他的爱人。刘政委说,你救过我,又救了我老婆,我一家人都欠你的了。
院长对刘政委说我的处理非常得当,如果不是我前期处理得好,她们这样的重伤员,又经过一夜颠簸,是很难活的。我没有告诉他们,我在上海学的就是外科。我在仁济医院做见习生时,就经常被外科大夫夸奖。刘政委说,我是部队的土医生,会用草药。但院长却看出我受过专门训练。他私下对我说,我相信你不是简单只会用草药。医院现在人手奇缺,你愿意留在医院吗?我犹豫了一下,想到自己毕竟学了那些年专业,浪费了可惜,便表示了愿意。院长立即请求刘政委留我在军分区医院里。刘政委当即便答应了。又为了让我能进医院,去上级申述了好几次。我不知道有多感谢他。
命运竟是这样奇异。就这样,我成了医生,回到了我自己的所学。这样大幅度的转换,时间只用了三天。我回到部队,拿了我的行李,就来医院报到了。全连的战士都来送我。他们甚至改口叫我吴医生了。那场面让我感动万分。我跟他们相处不过半年,结下的却是生死情谊。
因为我对送来的两个女伤号病情熟悉,所以院长让我协助他对她们的治疗。院长是留过洋的,他的医术相当不错。我跟着他可以学到不少东西。他问我是不是共产党员,我说我还不是。但刘政委带我进革命队伍,要求我好好干,争取入党。他说他是共产党员,抗战时就入了党。他还说他会帮助我进步。
医院的辛苦甚至超过部队。不打仗时,部队还是有比较多的闲时,而在这里,随时都有事忙。但我喜欢这样的忙,它让我心里平静。
差不多十天,两个女病人都缓了过来。刘政委夫人是个直爽的人,她让我叫她彭姐,说是大家都这样叫。而另一个小严,是师范毕业的,人也大方随和。或是因我救过她们的关系,我们一下子就熟悉起来,情感上也比别人多出几分亲近。等她们恢复稍好一点时,我们便都成了朋友。这是多么珍贵的友谊,好像是生死之交。
小严的伤比彭姐要严重。她身上中了三颗子弹,一粒从她的肺部擦过,一粒穿过肩胛,还有一粒子弹从大腿穿过,伤到了骨头。
彭姐出院那天,小严还站不起来。我想背她到门口,但稍一动弹,她的腿就疼得厉害。彭姐坚决不让她下床。她们分别时,都哭了。
小严是个闲不住的人。她能下床后,就一瘸一拐地在医院帮忙。有时还教伤员识字。这个女孩子真是可爱。
我现在有一种感受,如果去病房见不到小严,心里便会有失落感。这是爱吗?
我们真的相爱了,感谢上帝。我以为自己不会爱了,但这个女孩子不经意地在我身边欢笑和歌唱时,我还是动了心。她比我小四岁,是成都人。并且我能感受得到,她爱上我甚至在我爱上她之前。
我一直以为我这辈子,生活中从此不再有快乐和幸福这样的内容。但小严的出现,还是让我知道了:原来我可以快乐,我也可以幸福。
今夜拥她在怀。我亲吻了她。幸福到自己有点害怕。她说她也觉得特别幸福。上天你是在弥补对我的亏欠吗?
土匪一直在溃逃。部队一直推进到贵州边界。
11月,川东土匪几乎灭尽。生活总算安定了。我随院长一起,留在军分区医院。而刘政委则带着部队北上去了朝鲜。这一去,不知道何时能见。他走前,我和小严去送他。他托我们照顾好彭姐。又说,如果我在前线战死,你们俩就多帮帮我的老婆孩子。他们已有一个儿子,大约两三岁。
听了他的话,我的眼泪都差点掉了出来,而小严直接就哭出了声。他是我认识的最伟大无私的共产党人。
刘政委见我们俩如此,立即笑说,我命大,死不了。我回来给你俩当证婚人。我们俩忙说,一定啊。我们一定等您回来主持婚礼。
青林阅读时,有无限的感动,但似乎又有一点点失望,原来父亲的初恋并不是母亲。不过他转而又想,母亲似乎说过,他们是六十年代初期结的婚。父亲一表人才,又是医生。既无父母做主,又非媒妁之言,在那样的时代,他怎么会找母亲这样一个没文化的女人呢?想想也觉得有些反常。
这大段的记录,也是没有日期的。依然可见他是断续地写下的。两段之间,有的估计相隔了很久。

47. 无名氏

夜已经很深了。青林本欲睡觉,明天再接着看。但他准备合上日记本时,突然见到了自己的名字。在这时而钢笔、时而铅笔的凌乱记录中,“青林”两个字猛然跳出,像两根钉子,它们直接扎着了青林的眼睛。他所有的睡意一消而散。什么意思呀?青林想,那时距离他出生还有上十年哩,怎么就有了他的名字?
1952年春
立春了,天却依然冷。小严回成都探望父母,还没回来。走之前,她说会把我们的事告诉她的父母。我说如果你父母同意了,我们能不能先订婚?她笑我太着急,但却答应了我。我的天!我恨不得捧她到天上去。
送她走的那一刻,我的心真有刀割之感。想她,成了我心里每天唯一的内容。
我对小严的思念,一天天浓烈。见不到她的日子,对我真是折磨。
这一阵,我们几个医生被派到乡下出诊。对于我们的到来,乡亲们非常欢迎。每个村子都是腾出最好的房子,让我们居住。今天下了雨,黄昏时,几个村民抬来一个病人。她几乎没有了气息。村民说,是从永谷河里捞出来的。不知道是什么人,觉得她还没死。送到县城恐怕来不及救了,就送到你们这里来。
我立即进行了急救。她浑身是伤,身上多处肉都翻开了,似是岩石所撞。腿部也有骨折。她一直昏迷不醒,偶尔会喃喃地说“钉子”。紧急抢救后,觉得她的伤势太重,必须送回医院,否则凶多吉少。大家都同意我的意见,所以,当晚我们打电话请示了院长,然后找到车,连夜送她到了医院。
不知道她是谁,是哪里人,只好用“无名氏”替代。我写这三个字时,自己心里竟是惊了一下。这名字中有两字与我的相同。
小严终于回来了,并且带回了她父母的同意。我是多么欣喜若狂。从此我又成了一个有家之人。我们决定国庆节订婚。
多么美好的未来!我即将又有家了。我未来的孩子,女的我会给她取名朴珍,男的我要叫他青林。取自爹的名字“朴青”和娘的名字“珍林”。爹娘呀,我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纪念您二位了。
青林想,原来我名字的由来是在这里。此前,父亲母亲都从未说过。父亲在世时,他还小,未曾谈及这一话题。而母亲只是说,这名字是你爸爸取的。青林一直喜欢自己这个名字,他只觉得很有诗意,却从未追问过缘由。
现在他知道了,原来他的人生,还代表着爷爷奶奶。那是父亲最深沉的思念和记忆。我的爷爷叫董朴青,我的奶奶叫珍林。之前从未有过家族概念的青林,瞬间觉得自己与某一个地方的一群人,与历史幽深处的一群人,有了亲密的血肉关系。如同自己的一根血管,连在了他看不见摸不着的一个庞大体系上。他们的血通了,并且开始流动。
青林觉得自己的血在沸腾。他翻开了后面一页。
依然还是1952年春的那篇记录。母亲的名字也出现了。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接近谜底。
请姜医生替我代班,与小严一起去看彭姐。我们走了将近三十里路。
我们告诉彭姐我们想在秋天订婚。并且等刘政委一回国,就结婚。彭姐很高兴,说是一定要好好操办。我是刘政委带出来的,而小严跟彭姐有同生共死之情。他们几乎就是我和小严的亲人。
彭姐说,前几天有从朝鲜回来的同志,给她带了刘政委的信。说他在那边一切都好。生活虽然艰苦,但他没有负伤。
我们听到这个消息,都非常高兴。
彭姐问我是否去山里接父亲来参加订婚仪式。我怔了一下,想到她说的是吴爷,便说,路途太远,医院又离不开,让老人家一个人过来,太不放心。所以还是等结了婚以后再带小严回家见他。彭姐说,你说得有道理。
吴爷在哪里呢?还在山里吗?我也惦念。没有地址,也不知有谁认识他,连写封信都没办法。婚后一定争取回山一趟。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必须看望一下老人家。我要为他养老送终。
昨天从彭姐那里回到医院,见几个村民抬着木板床往马车上放。上前一问,说是那个被救的女子无名氏已经死亡。
院长原本也估计她挺不过来,所以,这个消息我并不吃惊。但我还是上前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突然我觉得她的手指颤了一下。这一小颤,让我意识到她还有生命迹象。我说,她不能走,她还活着。
她真的活过来了。这是多么庆幸的事!护士小何说她半夜里轻叹了一口气,早上就看见她的眼皮动。从村民送她来医院,她昏迷的时间几乎有半个月了。
她身上的外伤均已结痂,但她骨折的腿还打着石膏。她清醒时,满脸惊恐。对所有人的问话,都露一副茫然的神色。小何护士说,问她是哪个村的,多大年龄,叫什么名字,她说她不知道。
看来她是失忆了。大家根据她的口音猜测她应该是本地人。
今天院里一片喧闹。原来吵闹声来自无名氏的病房。大概是同房间几个病人知道了她的失忆。她们告诉她,她是从永谷河里捞出来的,要她从河水开始回想。结果,她想了几分钟,开始崩溃。她的尖叫声把大家都吓着了。我给她用了镇定的药,叫大家不要再逼她。让她想起往事,恐怕需要时间。
下午给无名氏填写病历。问她叫什么,她也完全不记得。我只说了一句,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吗?她立即满脸惊恐。这神情,让人怜惜。
无论如何,还是需要给她一个名字。想起她昏迷中曾经不停地说“钉子”,这两个字或许对她非常重要。这是她与自己过去的某种联系。所以我建议她把这两个字用作自己的名字。她点了头。窗外的桃树正开着花。我写下了“丁子桃”三个字。我说,在你想起自己名字之前,先用这个名字可以吗?她也点了头。
她的话不多,但眼睛里有一种莫名的哀伤,很深很重。她的失忆也似乎是受过强烈的刺激,这种刺激沉重到使她的本能拒绝让自己记起过去?如果是,我倒是真羡慕她了。
晚上小严有工作,我在医院值班。在研究丁子桃的病历时,我突然有奇怪的想法。从她的手掌、脚板以及皮肤和发质来看,她不会来自穷人家里。甚至,她的指甲都修剪得很好。那么,她会是什么人?
这一带正在进行土地改革,莫非?
想起她的目光,如利刀,一直扎到我的心底,把我久久掩藏的痛挑了起来。或许,同是天涯沦落人?
青林被母亲的出场震住了。原来她跟父亲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识的。她居然有过死里逃生的经历。她居然失忆。此刻他才明白,难怪父亲在他小的时候一再说,你将来一定要好好对待妈妈,她一生很不容易。她很特别。
但是父亲的“莫非?”二字加这个问号,又是意指什么?
这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让他的父母有如此特别的遭遇?而且他们在有意无意间掩藏得那样深,深到几乎不为人知。
且忍庐三个字,在此时突然顽强地冒了出来。照父亲的记录,母亲显然家在川东。那么,且忍庐对她来说,是什么地方?难道是她家?且忍庐家姓胡,这位胡地主是收藏书画,而母亲,说她父亲经常画“鬼谷子下山”。这是怎样一个蹊跷的吻合呢?
青林再一次跳了起来。

48. 青林被吓着了

青林真觉得自己被吓着了。吓着他的是他父母的经历。他想象不出来,他们的人生怎么会有这样的曲折?更想象不出来,他们隐藏得那么深,深到这世上全然无人知道。仿佛他们把自己的前半生都隐藏在日常琐事之下,这种隐藏,暗示着他们对一切外人,怀有何其深刻的恐惧。
生活在翻云覆雨时代的个体,该有怎样的孤单和脆弱?时代的一缕轻风.或许就能让他们人生的这条船彻底倾覆。
他迫切地要把父亲的记录看完。
1952年夏
刘政委到底还是负了伤,他被送回国来。万幸的是,虽然伤势较重,但已无生命危险。只是他新伤旧伤交错,积累太多,伤了元气。至少相当长的时间里,须以休养为主。我用人参、黄芪和山药再加以些许草药,熬成汤汁,让他调理补气。他说喝了之后,觉得身心舒服。这话让我也感宽慰。
小严今天上午来医院,我在病房忙着。刚送来一个战士,肚子疼得厉害,我判断是阑尾炎。得到院长认同,决定下午动手术。小严一直在我的办公室里看书。然后我们一起吃了午饭。她说,我们不用再买床单了,她的同事们说要送给我们一床。她说时脸上露出羞涩。我喜欢看她这种样子。
小严走的时候,把她的最爱《红楼梦》忘在了我的办公室。
下午动完手术回到办公室,居然看到了丁子桃。她站在我的办公桌前翻阅《红楼梦》,嘴里念出了“黛玉”二字。这真是让我大吃一惊。难道她能看懂这本书?
见我来,她慌忙放下书。
我想了一下,一字一句告诉她:不要让人知道你认识字,或许这样对你更好些。她茫然地看着我,胡乱地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我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医院人多嘴杂,好扯闲话。你来历不明,很容易让人猜想。
这一次,她使劲地点了头。
问她有何事。她说,她身体差不多好了,想在医院找点事做。
我答应了她。但在她走后,我的心无端地跳动得厉害。
这个会读《红楼梦》的女人,到底是什么人?院长今天还专门跟我说,要设法问清楚一下她的来路,或者送到政府收容部门去。我要不要把心里的猜测告诉院长呢?如果告诉了,有可能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我的心有些乱。一种神秘的感觉告诉我,她和我或许有着相同的经历。
我让丁子桃在后勤临时帮忙。几个护士都对我说,她很勤快,很细心。但不爱说话,也不跟人来往。她满腹心思,一点也不积极上进,是一个很古怪的女人。这种来历不明的人,最好不要留在我们医院。
她们的话让我不安。
下午遇到彭姐,带着她儿子来看病。她显得很憔悴,说老保姆回家了,新的还没请到。刘政委有伤在身,她也得照顾。真够忙的。
今天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与其让丁子桃在医院帮忙,莫如让她去刘政委家帮佣。比起医院,待在刘家,或许更好。于是我干脆去办公室给刘政委挂了个电话,对他说今天见到彭姐,觉得彭姐太辛苦,家里没了保姆怎么行?刘政委说他也正为此事发愁。新请了一个,做了两天,彭姐嫌她话多,什么事都在外面说,就让她走了。我说,这里有个合适的妇女想找事情做,她的优点很仔细,也很干净,并且不爱说话。刘政委说,我们就是想找一个话少的。我说,那让她来你家先试试?不合适就再换人好了。刘政委觉得这样可行。
下午我对丁子桃说,让她去刘政委家帮忙。我很认真地告诉她:你去刘政委家,生活会简单一些。不会有人盯着你的来历。她疑惑地望着我,仿佛在琢磨我的话。我说,你好好做,就可以长期留在他家。刘政委和彭姐都会保护你。她望着我的目光依旧充满怀疑。但是她点头同意了。她说,我听你的。
我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如果我的猜测不错,相信这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青林瞠目结舌。
他想,这么说来,刘政委毫无疑问就是刘晋源了。甚至连刘小安刘小川他们都是认识母亲的?而母亲在刘家竟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母亲替人当保姆,一直都是青林的心头之痛。但是他又很明白,在没有父亲工资的前提下,母亲无文化,又没有其他生活技能,不当保姆,他们就根本没有生活来源。他原以为,只是父亲去世后,为生活所迫,母亲才外出当保姆。而没料到的是,母亲年轻时即做这个。这样说来,母亲当了一辈子的保姆。
青林印象中知道父亲有一位老上级姓刘。小时候,父母偶尔会带他一起去他们家坐一坐。刘家距洪山公园不远。洪山公园里施洋烈士墓曾给小小的青林留下很深的印象。坐在那里的台阶上,父亲跟他讲施洋和林祥谦的故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知道世上有一种人,叫律师。他们帮好人,也帮坏人。他们是站在另一种立场说话。
父亲去世之后,他们与刘家就再也没有任何来往。他从来不知母亲曾经是他们家的保姆,更没有把刘晋源父子跟父亲联系起来。
现在,他知道可以向谁询问父母的当年了。而这个人,却刚刚去世。
青林有一种痛悔,悔不早些阅读父亲的记录。他居然让它们放在那里两年多时间,没有翻阅。如果他早读了,那么,当他和刘晋源同在川东时,他可以知道多少事啊。然而现在,他却与父亲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擦肩而过。

49. 我很想娶丁子桃

青林继续看着父亲潦草的记录。有些与医学和病人相关、与政治运动相关、与他前一个妻子小严相关的事情,他都快速翻阅而过。青林看到父亲的第一个妻子小严在1960年冬天,因重感冒引起肺炎,又引发她过去的伤口,抢救不及而死亡。他们没有孩子。
父亲1963年春转业到武汉。先在中医学院,后经他的申请,又调到医院。一直有人在为他介绍女朋友,他前后见了三个,都不中意。直到他去拜访老上级刘晋源时,与母亲邂逅。
青林再次详细地阅读这本记录。
1963年夏
好容易得闲,便抽了时间去看望刘政委和彭姐。想不到又与他们在同一城市生活了。觉得自己又有了亲人一样。
居然再次见到了她一丁子桃,那个从永谷河救出来的女人。十几年来,她一直在刘政委家当保姆。见她时,我的心居然咚地跳了下。看到她生活平静,没有任何人追究她的来路,觉得自己以前真是做对了。掐指算来,她也应该三十好几了。
刘政委和彭姐也闻知小严去世,他们替我难过,却更关心我现在的生活。刘政委有意让丁子桃跟我组成新的家庭。虽然他是在乱点鸳鸯谱,但我却为之怦然心动。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女人跟我有点缘分。并且我相信这世上只有我还记得她,也只有我知道她的来路不明,知道她的身世会不那么简单。
晚上睡觉,丁子桃的面孔就一直在眼前晃动。再次想到,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在这世上,只身一人,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第二天给刘政委打了电话,跟他说,我太想有个家了,我很想娶丁子桃。
1963年秋
国庆节,我们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就是跟刘家人一起吃了饭。丁子桃跟我走的时候,很坦然大方。我知道,她心里是喜欢我的。这让我很开心。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必须爱护她。
进家门时,她问我为什么愿意娶她。我说,你如果嫁给别人,我还不放心哩。她似乎听懂了我的意思,想了想说,她也不放心自己嫁给别人。我从这句话中能听出,她是一个聪慧不过的女人。我还跟她说,从今以后,我们两个都有一个亲人了。
但是她异常恐惧。我不知道她的恐惧从何而来。无论怎么安慰,她都始终害怕。这个过程是小严所没有的。其实,我已经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不管她是什么人,我都要接受她的全部,爱惜她保护她。
婚后第一天早起,子桃给我做了早餐,她的手艺是一流的。我告诉她,我们全新的生活开始了。一切都很好,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她的恐惧明显已经减轻不少。难道她是在怕我知道她不是处女?这其实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事。她掉进河里或许是偶然,但她抗拒回忆却必有原因。一旦让她回忆,她便有万分的痛苦。医生说显然是失忆前受过极大刺激。她的本能在排斥过去。但到底是什么呢,却无人知道。或许是被人奸污而跳河自尽?也或许是与人通奸而遭族人严惩?同样,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跟我一样不想独活?
不知道。
1964年春
子桃告诉我她怀孕了。天啦,这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的消息。爹娘呀:董家有后了。但是爹娘,我要对不起你们的是,这孩子不会再姓董了。血液是董家的,但他将来的一切都与董家无关。孩子长大后,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告诉他老家在哪里。也不会给他我的原姓。我希望他永远不要知道这一切。他是武汉人,他姓吴,就足够了。越简单的记忆,越会让他轻松。
子桃的肚子已经显形了。但她的焦虑比结婚时更为严重。每天疑神疑鬼,总觉得有恶魔存在。我只好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还是说,可能是因为失忆前有过创伤。这创伤令她痛苦。如果能想起来,或许能治疗。但是,子桃抗拒回忆。我不敢让她多想,因为万一想起来什么,她更加无力承受呢?所以,还是决定听其自然。
每天带子桃去教堂走一走。站在露德圣母像前,子桃问她是谁,我告诉子桃,当初人家也问过她:“你是谁?”她说:“我是无染原罪者。”子桃不明白这个意思,我便给子桃讲了她的故事,又在她手心里写出了这几个字。她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没有原罪。然后告诉她,在这个世界,我和她都是无染原罪者。她似懂非懂,但记住了我的话。第二天告诉我说,她望着露德圣母,心里默念着“我是无染原罪者”,心里就会很安静。
这就对了。我需要她安静。
孩子就快出生了。子桃最近的饭量大了很多。所有的家务事,我都不让她做了。我要让她知道,我心里多么感激她和爱她。我已经将近四十,终于要当父亲。我跟子桃说,无论男孩女孩,我都会用我全部的感情去爱这个孩子。男孩叫青林,女孩叫朴珍。子桃同意了。但她的恐惧感仍然没有消除,越近临产,越发强烈。每一天每一刻,都是病态状,真让人担心。原先慢慢安慰她时,她还能听进一些。到了现在,连安慰也无用了。不知道她在怕什么。这样的日子,我也难过。
子桃开始发作,忙送她去医院。她全身发抖,那种恐惧感无法形容。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安慰,她都控制不住自己。妇产科的李医生也都是熟悉的同事,见她如此害怕,便让我在她身边陪护。不料她更是大怒,硬把我赶了出去。
好在孩子顺利出生。是个儿子,这个消息让我兴奋。青林青林,爸爸从现在开始就这样叫你了。
出院时,李医生私下告诉我,说她不是头胎。她以前生过孩子。问我知不知道。我忙说,我知道,我知道她以前结过婚,我也结过婚哩。
但实际上,我是大大吃了一惊。那么,她的孩子呢?难道她是因为有私生子而被扔进河里?或是她的丈夫被镇压了?我无法明白。她的恐惧会不会是担心我知道她有过生育呢?她的潜意识在恐惧自己的过去为他人所知?
晚上,我陪着她。我跟她说,无论什么事,无论她是什么人,我都会爱她,保护她。因为她现在是我儿子的母亲。
她一直望着我。我不知道这眼神是放下心来呢,还是提高了警惕。
子桃不想回忆起以前的事,我也但愿她想不起来吧。因为我也如此。就让时间把我们的过去掩埋掉。现在,她有夫我有妻,我们共有一个儿子,我的工资也够我们三人开销,这样平淡地生活下去,就可以了。
1965年冬
青林长起来很快,现在已经可以满地跑了。看到他牙牙学语,叫着爸爸妈妈,我们都十分开心。婚后的子桃,经常会表现出害怕和焦虑,但青林到来后,她似乎好了起来。她完全像一个正常的妻子和一个正常的母亲。她每天很开心地带孩子,并照顾我的生活。我已经很少看到她的不安了。
是儿子改变了她的心境吗?母爱真是伟大,唯有母爱能治愈一切。
1966年夏
运动越来越凶猛。外调我时,刘政委给我出了证明。证明我和父亲是山里的药农,是穷人出身,证明我为革命做过贡献。而我的部队经历也帮助了我。所以我轻松过了关,并且成了院里的积极分子。
我必须保护好自己。我只有保护好了自己,才能保护好子桃和青林。
1967年春
武汉看来更乱了。我心里十分不安。
我不能再继续记录这些文字。我要把这些笔记收藏起来。
1968年元旦
青林:我的儿子。这是写给你的。当你看到这些东西时,我一定已经死了。这里有一些秘密。我写下来,只出于自己有着日常记录的习惯,并不是为了让你知道。因我明白,其实不让你知道这一切或许更好。现在,我也并不想销毁这些记录。只希望你看到这些时,已经长大,或许世道已有改变。你不会为此而担惊受怕。
但是我想跟你说的是:你永远不要探究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需要知道老家在哪里。我们家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所以,忽略那一切,也是好事。永远不要回去,也不让你及后代知道那个地方,这是我的决定。你姓吴,你在武汉出生,并在这里长大,这样就足够了。
至于你母亲的身世,你恐怕需要琢磨一番。她是在川东永谷河被人救起来的。她家或许还有亲人(说不定你还有哥哥或是姐姐)。我不想你在我们两人走后孤单一人。如能找到你母亲的亲人,至少你的生活会多一些依靠和温暖。
当然,这种寻找,最好也在你母亲去世后。因为,我担心你如真的找出什么人或是发现什么事,它也许会唤起你母亲对往事的记忆。那些事很可能她根本承受不了。所以,她活着时,你轻易不要去打听。
儿子我还要对你说,即便是你自己,如果在追踪问迹的过程里,发现一些很残酷的事,也大可中断或是放弃。这世间,不为人知的事是多数,再多一件也没有关系。
忘记过去,是人的生命中相当重要的功能。因为有它,我和你母亲才能平静地生活这么多年。忘记,能减轻你的负担,让你轻松面对未来。
我希望你能轻松地过好一生。到了你的孩子这一代,过去的一切,连痕迹都不复存在。
从1967年春天后,父亲的记录就停了下来。一直到1968年元旦,他突然又写了这样一段文字,而且是专门为青林所写。此后,剩下的日记本里,便全是病例研究。
此刻,天已快亮。青林仍无半点睡意。母亲的身世居然充满悬念,而父亲最后的文字,则让他深感茫然。

50. 推测和疑惑

青林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他还是想要知道,自己的父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担心脑子里稍纵即逝的想法会忘却,便将手提电脑打开了。他一边看,一边把父亲笔记中重要的内容,做了记录。记录的同时,他写下了自己的推测和疑惑。
推测:
1.把父亲带出山的刘政委,正是刘晋源。
2.父亲在上海读过医学院。学的是西医。因家庭变故(什么样的变故呢?与土地改革运动有关?),只身逃走,避进深山。在山里救了刘政委,并在他的劝说下,出山参军,并随军进入川东剿匪。在川东期间调进医院。
3.母亲是川东人。被人从川东的永谷河里捞起。又被当医生的父亲所救。母亲的生日是她被救的那天。母亲的名字是父亲所取。“钉子”是母亲昏迷中叫喊的两个字。
4.母亲失忆,来历不明。她不像穷人家的人,并且很可能识字。读过《红楼梦》。(自注:她知道谓朓的诗,也知道鬼谷子下山这样的图画。)
5.经父亲介绍到刘家做保姆。据父亲记录,疑似为了保护母亲他才为她做了这样的选择。
疑惑:
1.母亲曾经偶然说过“且忍庐”,而川东在一个叫胡水荡的村子,曾经有一家人的房子,恰好叫且忍庐,且忍庐收藏很多书。它与母亲有关系吗?
2.胡家有个儿子叫胡凌云。在重庆读过大学。被打死。他有一个妹妹。
3.母亲的名字丁子桃既是父亲所取,说明母亲之前不见得姓丁。她是否本来姓胡?
4.母亲失忆之前,生活中有一个人或一件事与“钉子”密切相关。
5.母亲的父亲会画画?至少画过鬼谷子下山。
6.母亲家应该不会是穷人,她说她的被面是大红色的,不是紫色的。她上过学吗?
7.她善绣。背上曾经被枪托打过。
8.她娘家有个跟着她的人叫“小茶”(是丫头吗?)。
青林在记录和整理这些线索时,越来越觉得这背后有极其复杂的事情,它们被埋藏在母亲缺失的记忆中,也埋藏在父亲有意识的遮掩和含混的猜测中。
青林想,他是不是应该把这一切弄明白?尽管父亲并不希望他去了解,但他还是觉得,他应该知道。他有权利弄清父亲的生活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母亲的生活里又发生过什么事。
青林反复地比较。父亲那边,几乎没有什么线索。他姓董。董朴青和珍林,是祖父祖母的名字。父亲还有一个表弟叫小起。其他都很模糊。黄河以北那么大,青林觉得自己无从下手。父亲刻意不想让自己记住,也刻意不想让后人知道,他把自己和以前的生活做了断然切割,
相对来说,母亲的线索倒显得多了起来。更重要的是:母亲还活着。如果他能了解到母亲的身世,甚至找到她的亲人,或许能够唤醒母亲。母亲一向坚强,青林觉得母亲能够承受她的往事。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当初的事,大可一笑了之。青林这样想。
那么,他现在需要查的东西就清晰起来:
1.永谷河应该可以找到。
2.尽可能找到曾经在胡水荡住过的人。
3.胡水荡与永谷河是怎么样的地理关系?
4.刘小安、刘小川是否会知道母亲的点滴事情?比方有没有什么人找过她,或是她平常无意流露过什么?(时间久远,他们年龄尚小,估计会没有什么印象。)
5.最重要的,要找到了解且忍庐的人。
写下这些后,青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第十一章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