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第十六章 大 会

有人说,国民党和共产党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他们的基本招式都一样,果然如此。

三月下旬,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林焕然穿着一件红色的夹克站在鰂鱼涌西湾河码头附近垂钓,新月斜斜挂在鲤鱼门上空,淡淡的幽光照得水波泛白。他的眼睛并不是看着钓杆的浮标,而是搜索海面往来的船只,想猜猜那一只船会来接他。他今夜虽然是要偷渡,却一点也不紧张,因为风险低得近零,一切已有人安排好,他一点也不用操心。等了十来分钟,他也做了几次拉起和甩出钓杆的动作,可是海面上却没有船只朝他开来。

「你等阵(会)去边度(那里)?」他听到约定的暗号,回头一望,一位穿着黑裤黑夹克的中年男人朝他走来,但看不清脸孔。

「我去官塘!」他依约定回答。

「码头唔响呢度(不在这里)!」

「三家村?」他说出最後一句约定的暗语,那人不再回答转身就走,他赶紧收起钓杆尾随着。

走到筲箕湾避风塘,黑衣人下了一艘虾艇,林焕然也跟着下船,虾艇拉动引擎慢慢开出避风塘,没几分钟就到了太古船坞停在一艘货轮的外侧。货轮马上放下绳梯,不用半分钟林焕然就爬上了甲板。甲板上的男人把他带进舱底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张睡床,一张小桌子,但没有窗。

「休息一会,不要开灯!」说的是普通话,说完就把房门关上,房里顿时一片涂黑。躺在小床上,林焕然细想整件事情的经过,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答应陈董事长之後,陈董事长按铃叫骆主任进来,吩咐他听从骆主任的教导和安排,此後他就再也没有出现了。骆主任外表像一个大腹贾,穿着整齐的西装,肚子挺出纽扣之外,眼睛小小,笑起来眯成一线,完全不像电影中的特务。他在中环士丹利街有一间写字楼,门外挂着「恒利贸易公司」,室内放着四五张办公桌,真正有多少人办公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林焕然总是下班後才到骆主任那里,而迎接他的也只是骆主任一个人。进屋後骆主任把他带进镶着玻璃门的房间,教他背诵大陆党部的相关资料,口口相传,没有只字片纸。骆主任说了一些情况後就让林焕然覆述一遍,过了半个钟头又再次要他覆述,骆主任强调特别要记牢人名地名。这些所谓材料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林焕然记性一向比较好,每次骆主任说的他基本上都记得,回家後再默默背诵一两次,下次见面就能倒背如流。他所受的所谓训练,不外乎是在骆主任处谈过几次话,每次一两个小时。训练四次之後来骆主任叫他回家等待消息,他知道随时都可能出发。

林焕然虽然决定去台湾,但他对於台湾了解有限,不想贸然放弃香港的居留权,所以他一早就去申请回港证,揣到怀里以防万一。躺在黑暗中,他伸手摸摸夹克口袋,回港证还在,稍觉安心,万一在出状况时被香港警方抓到,警方也不能拒绝他返回香港。香港政府不管出境,只管入境,除英籍人士外,所有其他国籍或无国籍的香港居民离港後想重返香港,都得持有有效的「回港证」。他虽然知道陈董事长会安排他偷渡去台湾,也会偷渡回来,本来不需要携带回港证,但有一本回港证揣在怀里就比较安心。

黑暗中眼睛不管用,耳朵却变得特别灵,他发现摩打声突然粗重起来,知道大型的发动机开动了,轮船启航了。轮船十分平稳,耳际除了听到马达声还有哗哗哗的破浪声,他知道轮船尚在香港水域航行。看不清手表,不知道时间,他只能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呼吸。他想起游向澳门的情景,那时他也是默默地数着呼吸,但海里有目标有亮光,看得到天空上的星星。可是现在除了黑暗之外还是黑暗,於是他明白被关进暗房的人是何等的难受?黑暗的环境,单调的声音,令人容易疲倦,昏昏欲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他睡着了,等到他醒来,船摇晃得很厉害,也不知是否被摇醒的。

「咔隆」一声,铁门打开了,一线微弱的星光穿过门缝透进来,林焕然马上精神了,赶快扶着床架坐起来。

「到了公海,你想吃点甚麽夜宵吗?有粥有面,也有包子!」」是刚才接他登船的水手:「你可以到饭堂吃,也可以送来你房间!」

「到饭堂吃,我想出去走走!」

「那跟着我来!」

船晃得很厉害,不扶住物体根本无法站稳,迈着踉跄的脚步林焕然终於走进饭堂坐下,饭堂里空空荡荡,只他一个人。

「吃完碗碟放在这里就行!」水手用托盘为他端来一碗粥和两个煎包:「等一会浪会更大,靠近船舷要小心,要扶好扶手,我要去工作了。」吃完粥和煎包,他本来想到处走走,但船颠簸得厉害,根本无法走动,他只好扶着手把站着望向大海,只见一片涂黑,除了船上的几盏灯之外没有任何亮光,分不清天与海。船摇了一会,刚才吃下肚的东西似乎也在胃里翻腾,他不敢乱走,摸索着走回房间,躺倒在床上。但他没有关门,关门令他有坐牢的感觉,开着门还能看看船上微弱的灯光,还会透进一丝冷风。虽然躺着但也没法停止眩晕感,胃在翻腾,他想吐但尽量忍着,慢慢地深呼吸,一次二次……不知忍了几分钟还是几秒钟,终於如翻山倒海那样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又酸又臭。吐了之後感觉好受一点,但船却是更加颠簸得厉害,好像无规则地打秋千,忽前忽後,忽左忽右。他完全瘫痪了,瘫在床上动弹不得,忍受颠簸的拆磨。

也不知眩晕了多久,在疲惫不堪的时候睡着了,这是人类身体的自动保护机制,痛极了会休克,累极了会睡着。等到他醒来,一缕晨曦斜斜地穿越房门射进来,他侧着身子望向门外,蓝天白云,天气好得很,但浪仍然很大,船仍然颠得厉害。

「要不要吃点早餐?」昨晚接他上船那位水手问。

「不想吃,只想喝水!」他软弱得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水手把垃圾筒里的呕吐物拿出去清理,不一会拿来一杯温水,扶他起来喝,喝完他马上又躺下去。

「甚麽时候才到呀?」他觉得眩船比感冒发烧可要痛苦得多。

「还有一天一夜!」水手答:「台湾海峡风浪比较大!」

「啊……」他有气无力地应一声,还得捱二三十个小时,他不知道以前的人怎样坐船到美国?

人虽然躺着,头却像在打转,不一会喝下去的水又呕了出来,呕吐了一次两次,连黄胆水都吐乾吐净,他像虚脱地瘫着,一动也不能动,时睡时醒,时醒时睡地捱完整个旅程。

第三天轮船颠簸的状况逐渐减缓,晞光下东方出现一列高耸的山影,一个多小时後,货轮驾入左营军港,林焕然被接上岸,安排在军营一座两层楼的房间里休息。人虽然登了岸,头脑好像仍然在船上,脚步不稳,仍然眩晕。

「先生!请休息一会,等会给你送早饭来,请不要乱走动。」说话的是到船上接他的男人,穿便衣,三十来岁,他背後跟着一位年轻的下士,林焕然估计便衣人应该是情治机关的人。

「谢谢!」林焕然说了坐到床上,眩晕的感觉减少了,似乎也精神了一点,他明白这里是军营,不能乱走乱动。

便衣人和下士都退了出去,房门没有上锁,他拉一拉门就开了,但他没有出去,他轻轻把门关上,站在窗前眺望。前面是一个阔宽的操场,有一用土砖筑成的讲台,还有一支高高的旗杆,旗杆上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正在随风飘扬。操场上空无一人,远处有几株槟榔树像站岗似直立。操场的外面便是海港,右边的码头泊着三艘灰蓝色舰艇,吨位都不太大,从七八百吨到二三千吨不等。左边的码头停泊两艘货轮,他乘坐那艘货轮就停在那里,他在船上时根本不知船名,现在才看清楚船头上「衡阳号」三个字。港湾外两条高高的防波堤像交臂一样地包着港口,出入口处一边写着「毋忘在莒」,另一边写着「反攻大陆」的大字标语。港口外面便是一览无遗无边无际深蓝色的大海,林焕然知道海的对面就是中国大陆,就是他失去的家园。他在窗前站了一会觉得无趣,和衣躺到床上,不一会竟然打了个盹,也许船上的颠簸令人疲倦。等到他听到轻轻的敲门声醒了过来,下士已推开房门把托盘放在桌上。

「先生!请用早餐!」他说完敬一个军礼。

「谢谢!」第一次接受敬军礼,林焕然有点不知所措,赶紧站起来鞠躬回礼,下士也转身退了出去。

托盘里放着几个小碗,盛着咸鱼仔丶花生米丶豆腐乾丶酸菜丶煮鸡蛋,还有两碗粥。食物很丰富,眩晕感消失之後肚子就觉得饿,他把托盘里的食物几乎都扫光,吃饱了,显得特别精神,他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的蓝天发呆。人生也真奇怪,几年前他还在共产党的监狱和强劳农场里待着,几年後竟然来到台湾的军营。接着他知道要到台北,要进入会场,再接着呢?他猜不透了,不知道生命之船会漂向何方?

近中午时分便衣人来了,只说一声「我们走!」,林焕然应了一声便随他下楼,营房前已停一辆黑色的房车,有一位穿黑夹克的年青助手为他拉开车门,上车後林焕然以为会直奔台北,没想到只是去高雄火车站。高雄火车站很简陋,跟广州白云路火车总站差不多,位置也是在市区。车站外商贩林立,行人如梭,非常热闹。林焕然觉得高雄很像大陆的城市,没有香港那麽洋气。台湾的火车比大陆的火车乾净得多,乘客也不大拥挤,没有站位,上了车的人都有座位,座位乾净而不豪华,都是普通的木椅子。乘客也只携带小件行李,不像大陆乘客那样大包小包地搬上火车。林焕然一行被带到有包厢的车卡里,包厢有点像大陆火车的卧铺,但两边摆的不是床,只两条相对的长椅,中间是一个小茶几。车厢的长椅每边可以坐三个人,一个车厢坐六人,但他们三个人就占据了整个车厢,一路都没有其他人进入。

整个旅程四五个钟头,三人对坐竟然默默无言,林焕然记得似乎只在午饭时间说过几句话:

「课长!我们到餐厅车厢吃饭还是买回来?」年青的助手问。

「你去买回来!我要个卤肉饭。」便衣课长说。林焕然不知道课长有多大,他只知道有股长丶科长丶处长,台湾连长官的叫法都跟大陆不同。

「先生,您想吃点甚麽?」年青的助手转过来问他。

「我也要老卤肉饭!」他根本不知道台湾的饭菜款式,又不想显得外行。

「好,那我去买!」年青人拉开厢房门走出去,课长看了林焕然一眼,像要说甚麽,最终却忍住了没有说,只自言自语地说:「还要走几个小时!」

「啊……」林焕然也不知说甚麽好,漫应着:「窗外风景很漂亮!」

便衣课长只点点头,脸部肌肉牵动了一下,然後又板回脸孔,林焕然又把头转往窗外。

车厢外阳光灿烂,水田插了新秧,路旁的林木一片翠绿,沿途城镇和村落似乎蛮密,不一会就是一座。他们这班车是特快车,风驰电掣,不停小站,远远看到的房屋城镇村落,瞬间就滑到车後,令人无法看清面貌。虽然匆匆一瞥,但留在林焕然脑海里的印象也蛮深刻。台湾的城乡都像大陆,铁路沿线山头的巨型的宣传标语也像大陆,只是内容不同。大陆铁道沿线的标语是「三面红旗万岁!」「毛主席万岁!」「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之类;台湾铁路沿线山头上林焕然看到的第一条标语是「提防匪谍,人人有责!」。他的心跳不禁加速了,他虽然知道自己不是匪谍,但也体味到一股肃杀的气氛。

「饭来了!」不一会年青人捧着盒饭回来,那是木制的黑漆盒子,四四方方,里面有三个格子,一个格放白米饭,一个格放卤肉,另一个格放青菜。乾乾净净跟大陆火车上的餐饮大不相同,林焕然接过来吃觉得蛮美味的。

「先生,喝杯水吧!」年青助理见林焕然吃完饭放下木盒子,便倒一杯开水递过来:「饭好吃吗?」

「顶好吃,谢谢!」

「您第一次来台湾吧?」年青人问。

「少废话!」便衣课长严厉地说。

「第一次!」林焕然应了一句就不再说话,他知道课长不喜欢他们闲聊,转头望向窗外。车速很快,绿树青山迅速往车後滑去,但每隔一段路,旷野上就会出现以石头或植物筑成的标语:「反共抗俄!」「毋忘在莒!」「三民主义万岁!」「中华民国万岁!」等标语。特快列车只在台南丶台中停站,傍晚时间抵达台北火车总站,下车後有一辆房车把他们送到南京东路二段的梨山酒店。

林焕然随便衣课长进入一个房间,房里没有睡床郄有一张大办公桌和一套沙发,陈董事长和骆主任赫然坐在沙发上。

「报告,客人送到!」便衣课长和他的年青助手站立行了一个军礼。

「辛苦了!」陈董事长仍然坐在沙发上:「你们可以回去覆命了!」

「是!」课长两人鞠躬退出房间,顺手把房门关好。

「一路辛苦吧!」陈董事长站起向前走两步,伸手跟林焕然握一握,骆主任也走过来跟他握手。

「坐车倒没甚麽,只是晕船辛苦!」

「来,来,坐下!」陈董事长吩咐。坐下之後陈董事长交一叠文件给林焕然,封面写着:「中国国民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议程」

「你现在的名字是包树人,要记住这个名字,还要记住骆主任交待过你的话。」陈董事长翻开文件,在出席代表名单中翻出华南党部代表:包树人,上面一行是华北党部代表:程思东。

「明白!」

「文件要保存好,开完会要收回的!」陈董事长说。

「明白!」

「骆主任,你带包树人到大会秘书处报到,然後带他到他的房间!」

「好的!」骆主任应着,完全是下级对上级的口吻。

林焕然随骆主任到大会秘书处报到,拿了会议文件和房间锁匙,他发觉来报到的人年龄都偏大,多数是六七十岁,四五十岁的很少,女性也很少。

「晚上可能有宴会,你休息一会,有问题可以拨电话到房间找我们!」骆主任说着,拍拍他的肩膀,表示一切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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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国民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在阳明山中山楼召开,住在南京东路梨山酒店的都是外地县市的大会代表,由大巴士接送。家在台北地区的代表则由所在机关的车辆接送。

国民党的大会跟共产党的大会差不多,会场的布置和会议议程都类似。主席台中央并排地悬挂着国父遗像和总裁照片,外侧一边挂着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另一边挂着纯蓝色的青天白日党旗。台前中央是铺着红绒布摆着麦克风的桌子,桌子後面是三排椅子,坐着中央各部门的首长。舞台的色调也是大红色,换掉照片和旗帜就跟共产党的大会一模一样。

林焕然被安排坐在中央靠後的位置,距陈董事长不远,飒的一声巨响,会场里所有的人都立正起来,掌声雷动,他随着大家站立,望向舞台看见银色短发穿中山装的蒋总裁缓步走向舞台中间的座位,播音喇叭带领呼口号:「总统万岁!」「总裁万岁!」林焕然也跟着喊,口号声欢呼声此起彼落,蒋总裁站在座位前面接受与会代表的欢呼,他多次用手势示意安静,良久欢呼声慢慢低下来时他才坐下。

接着正式开会,首先起立,奏国歌:

三民主义,吾党所宗;

以建民国,以进大同。

咨尔多士。为民先锋;

夙夜匪懈,主义是从。

矢勤矢勇,必信必忠;

一心一德,贯彻始终。

林焕然只记得开头四句,那是儿时在每月第一个星期一周会上唱的。儿时就无法唱得完整,因为後面的词儿太难了,他不知所云,自然无法牢记。

唱完国歌便是「总裁训词」,林焕然仔细端详着这位儿时的伟人,共产党口中的蒋匪,觉得他很像标准相中的样子,鼻子笔直而宽厚,只是比标准像老多了。但看来还精神弈奕,声音宏亮,他用浙江腔的国语说:

同志们:

自从 总理於甲午年创建兴中会,领导国民革命以来,到今天已经有了七十五年;而自民国十三年总理改组本党为中国国民党,举行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亦业已有了四十五年;就是自「九全」到「十全」,这中间也已经将近六年了……。今天就是黄花冈七十二烈士牺牲奋斗的光荣纪念日,本党在此复兴基地,召开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全党同志,於此复国圣战将发未发之际,革命大业待成垂成之时,可以确信,这次大会,不仅将是本党三民主义宏扬於世界的契机,亦将是国民革命最後一次成功的机运,所以我们一面深感於革命历史的光荣,一面尤深懔於革命责任的重大。……

训词很冗长,从国民党开天辟地讲起,一讲就是两个多小时,听得人昏昏欲睡,但林焕然不敢睡,他努力克制睡意,他知道在这样的环境睡觉可能招祸。幸而他还年青,昨夜也还睡得好,终於支撑到训话讲完。训话後段,总裁说:

我们这一次会议,出席的代表同志,比历届为多,显示了本党的发展壮大;青年代表亦比任何一届为盛,(代表同志的平均年龄,降低了六岁之多。)显示了本党的青春隆盛。而出席列席同志,或甘冒万死,冲破铁幕,或间关万里,来自海外,尤其显示了党的同志,确能秉持其对主义丶对革命丶对国家的良知血诚……揭橥了发展复兴基地的建设,推展敌後对匪作战和加强海外反共斗争的革命任务,更加显示了这次会议,确是一次精诚团结的会议,更是一次革新进步的会议。但这也正是一次严格考验的会议—考验党的同志,对革命方法的体认是不是深切着明?……

听到「出席列席的同志,或甘冒万死,冲破铁幕…推展敌後对匪作战……」时林焕然不禁心头一颤,彷佛是在说自己,而自己却是冒牌货,心狂跳不已。也难怪陈董事长一伙要千方百计让他来开会了,原来他们向领袖谎报军情,夸大敌後工作成绩,现在不得不以新谎言来圆以前的旧谎言。林焕然默默向上苍祈祷,千万保佑他们的谎言不被戳破,不要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总裁的训语全文二十多页纸,下午分组讨论,林焕然分在敌後组,这个组包括华南丶华北丶香港丶澳门的代表。讨论时大家都称赞总裁训话,英明深刻,发人於深省,我辈同志应继承先烈的革命精神,反共抗俄,反攻大陆。林焕然发言当然是拾别人的唾沫,歌功颂德如仪。他心里暗忖,多麽像大陆啊,离开大陆几年之後,对这种言不由衷的讨论,已不大习惯了。

国民党的「十全大会」,离不开训语丶报告丶讨论和晚上看文艺表演,模式跟共产党的大型会议一模一样。台湾的文艺表演无论戏剧丶舞蹈或歌曲也跟共产党一样,都是政治挂帅。看了两夜文艺表演,虽然平剧丶黄梅调好看,软绵绵的情歌也好听,但更多的却是革命歌曲。给林焕然留下比较深刻印象的两首是《反攻大陆去》和《反攻复国歌》:

反攻,反攻,反攻大陆去!

反攻,反攻,反攻大陆去!

大陆是我们的国土,

大陆是我们的乡亲。

我们的国土,我们的乡亲,

不能让俄寇欺侮,

不能让血肉屈辱。

我们要反攻回去,

我们要反攻回去,

把大陆收复,把大陆收复!

——《反攻大陆去》

打倒俄寇,反共产,反共产!

消灭朱毛,杀汉奸,杀汉奸!

收复大陆,解救同胞,

服从领袖,完成革命!

三民主义实行,

中华民族复兴,

中华民族复兴,

民国复兴,民国万岁!

中华民国万万岁!

 

打倒俄寇,反共产,反共产!

消灭朱毛,杀汉奸,杀汉奸……

——《反攻复国歌》

这几首反共歌曲都是进行曲,节奏明快,旋律雄壮激昂,激励人们的斗志,林焕然听了也觉精神振奋,但冷静一想却觉得「有可能吗」?更怪异的是中共夺取政权後朱德早已置闲,现在更被打倒,被「红卫兵」骂为军阀,还唱「消灭朱毛」,把朱置在毛前,不笑话吗?难怪有人说国民党和共产党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他们的基本招式都一样,果然如此。

「十全大会」议程冗长,有时只上午开半天会下午参观,林焕然参观过故宫博物馆丶荣总医院丶台湾大学等处。他觉得台北市的街道和建筑物跟大陆的城市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街道上有很多招牌,有很多商店和商品。店员很和善,总是笑眯眯地招呼顾客,即使你只买很少钱的东西,他们也会说「谢谢惠顾!」跟大陆售货员的晚娘脸孔大不一样。

参观行程给林焕然留下印象比较深刻的要算台湾大学,但不是校门两行夹道的棕榈树,不是红砖的古典建筑,也不是校园的花圃和风景,而是那种无法诉说的自由自在的气氛。他们抵达时,校方没有任何欢迎仪式,只有一位穿便衣姓曾的教官在门口接待,然後带他们在校园里随便走走,介绍学校一些建筑物和学校的历史。林焕然的眼睛特别留意搜索,想看看是否也是政治挂帅?可是他看不到任何政治标语,不仅墙壁上没有,连壁报上也没有。台大学生不穿校服,也不佩戴校章,走在街上他们跟校外青年没有两样,可是进出校园毋须登记,校外的民众也可以自由出入。林焕然特别注意观察年青人的脸部表情,他发觉青年学子的表情大都轻轻松松,怡然自得。他心里想,这里很不错,如果能到这里读三两年书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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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全大会」的第四天,才真正是令林焕然心惊胆颤的,那天下午是小组讨论时间,但午餐时他接陈董事长的通知,不必参加小组讨论,另有安排。

「来!跟着我走!」他们走向在路边等候的房车时陈董事长才说:「经国先生要接见你。」

林焕然知道蒋经国名义上只是国防部长,但却是接班人,党政军情治都掌握在他的手里,他的实际权力远在行政院长严家淦之上。蒋经国是所有情治机关的头子,林焕然不知道陈董事长是否连蒋经国先生也骗了?如果蒋经国发现破绽他怎麽办?想到这里,紧张得冒出冷汗,心脏狂跳不已。

「放松一点,不要太紧张!问起大陆的生活,你有经验,照实说就行。问起组织情况按照骆主任提供的材料汇报就行,我会陪你一起。」他们上车前陈董事长又小声叮咛。

「董事长,您在身边我就镇定多了!」

中山楼到国防部有一段路程,上车之後陈董事长就板起脸孔一言不发,林焕然也不发一言,只默默看着街景,他知道车和司机都不是陈董事长的,言多恐防有失。国防部在总统府附近,是一座老式的红砖建筑物,应该没有地下停车场,车子只在大门口停下。大门和建筑物都很平凡,如果门口没有挂「国防部」的牌子,没有宪兵站岗,即使从门口走过也不会知道这里是军机重地。

司机下车趋前向宪兵通传,等到屋里走出一位穿戴端庄的中年书记官,司机才拉开後座车门让陈董事长和林焕然下车。中年书记官并不踏出国防部大门,只在门口台阶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陈董事长昂首阔步走过去,林焕然紧紧跟。

「啪!啪!」两声,传来因立正军靴并合发出来的声响,两位宪兵向他们行了军礼,陈董事长举手到眉边洒洒地回了个军礼,林焕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以军礼回敬,仍然以深鞠躬回礼。国防部的院落很浅,没走几步就进入大屋,书记官把他俩引上二楼一间二十来坪的会客室。会客室布置也很普通,靠墙中央是两张大沙发,旁边是茶几,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型的富春江工笔国画。颇具气概,可惜盖在画上的印章是篆体字,他看不懂,不知出自哪位大师的手笔?靠墙的两旁摆两行单座沙发,是被接见者坐的。会客室的窗户不太大,深赭色的厚窗帘已拉开,但白色的纱质窗帘却垂。他们进来时室里没有人,书记官说了一声「请坐!」,陈董事长和林焕然坐在靠边的指定位置上。

「请用茶!」马上有一位穿深灰色端庄衣裙梳髻的中年女士端茶过来,他们接过茶杯她就退了出去,虽然是戒严时期,但在兵家重镇的国防部却没有感到肃杀的气氛。

「介甫兄,久候了!」一两分钟後一位中等身材略瘦脸颧骨和鼻骨都高耸的五十来岁男人从另一扇门走进来。

「啊,扬之兄!」陈董事长站起来跟来人握握手,转头对林焕然说:「这位是叶局长,这位是包树人。」

叶局长跟林焕然轻轻握了一下手就把眼光移向陈董事长:「经国先生很快就会到,你们稍候,我还得进去打点一下!」

「请便!」

叶局长进入内室,林焕然把目光移到富春江图上,欣赏画中的山水,他虽然对一切都很好奇,但知道不能问。陈董事长也不说话,眼光望向通往内室的那扇门,不一会,一位五十来岁的矮个子从内室走出来,叶局长和一位三十出头的年青人随在身後,林焕然认得出是蒋经国。他和陈董事长都站了起来,陈董事长趋前几步鞠了个躬,蒋经国伸出手,陈董事长双手紧握住,好一会才松开。

「辛苦了!」蒋经国说。

「不辛苦!蒋经国,这位就是包树人!」陈董事长说,林焕然僵立在原地,深深鞠一躬。当他抬起头时看见蒋经国向他伸出手来,他急步迎上去一边握手,一边再鞠一个九十度躬。林焕然觉得蒋经国的手很软很温暖,跟叶局长不一样。

「坐下,大家辛苦了!」

「不辛苦!」

蒋经国坐在左边沙发上,叶局长坐在右边,陈董事长坐在左列近主座的位置上,林焕然则坐在陈董事长身旁。

「经国先生在百忙中抽空接见两位,可见经国先生对敌後工作的关心……」叶局长说着,蒋经国摆摆手,示意他客套话不必说下去。叶局长便把目光移向林焕然说:

「包树人同志,请向经国先生汇报!」

林焕然站了起来,将骆主任教他的一套说词背诵得一滴不漏,说完了蒋经国示意他坐下。

「你冒死出来可不容易,在脱出匪区的过程中,遇到的最大困难是啥?」蒋经国问,声调很缓慢。

「报告经国先生,是民兵和军犬。共产党把距边境几十公里的地方都划为边防区,出入要有边防证。後来还把边防区扩大到邻近的乡镇,进出这些地区很困难,民兵看到陌生脸孔会截停盘查。其次是边境共军携带军犬巡逻,偷渡者跑得赢共军跑不赢狼狗!这次能顺利脱出是幸运!」

「我方的人员在大陆潜伏,会遇到的最大困难是甚麽?」蒋经国问,林焕然觉得他外表慈善,但眼光很锐利,不怒而威。

「报告,共产党户籍管理非常严厉,外来人口很难潜伏,因为乡村一出现陌生人,民兵马上会追查。城市里每一条横街小巷都有街坊组长,多数是由闲得发慌的老妇人担任,他们一发现有陌生人出入,就会去报告派出所。租住旅馆要有证明书,购买车船票也要有证明书,整个大陆像一座监狱。」林焕然说。

「我们的派遣人员都带有共匪机关的证明书,他们也都受过制造假证明书的训练。」叶局长严肃地说。

「包同志,伪造证明书行得通吗?」蒋经国又问,他的眼光一直在林焕然脸上盘旋。

「报告,短期间行得通,长时间行不通;租店购票行得通,在公安机关行不通!」

「我方人员要在大陆长期潜伏,你认为行不通吗?」蒋经国再问。

「报告,不是行不通,而是很困难。潜伏人员不可能长期住旅店,大陆物质供应困难,甚麽东西都凭票供应,米票丶糖票丶肉票丶布票,没有票有钱也没有用。潜伏人员要自己制造各种票据,困难很大!」

「这些问题得好好解决!」蒋经国听了转过头,对叶局长说。

「是!」叶局长答。

「你认为最好的反攻时机是甚麽时候?」蒋经国又转过头来看着林焕然。

「报告,应该是1959年下半年至1961年,那时候全国大饥荒,食堂供应的只是粥水,很多农民饿死,但农村干部却个个吃得脸色红润,因为他们躲在仓库里偷吃集体的粮食,农民恨死他们了。那段时间如果大规模反攻,部队登陆建立桥头堡後只要向民众派发粮食和枪支弹药,民众就会打共产党!」

「大陆民众在共产党的统治下食不饱衣不暖,也都痛恨共产党,民国五十一年为甚麽我们派遣的部队,登陆之後大陆民众不但不支持我们,反而向共军举报呢?」蒋经国颦蹙眉发问。

「报告,国军派遣的都是小股部队,老百姓知道小股武力保护不了他们,出於恐惧,他们唯有出卖国军以求自保!」林焕然稍加思考说:「如果是大部队登陆那就不同,出动大部队只要建立滩头阵地,人民就相信国民党真的反攻了,他们有救了,就会全心支持国军,出卖共军!」

「现在大陆局势非常混乱,不同派系打得很凶,是反攻的时机吗?」

「报告,不是。大陆局势乱,但军队不乱,指挥中心不乱。军队听毛的,不同的造反派也都听毛的,毛一声号令上山下乡,红卫兵可不是都给治乖了吗!」

「你知道珍宝岛吗?共匪跟苏俄在乌苏里江的珍宝岛打了一仗,双方都往边境增兵,你认为会不会大打起来?」经国先生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着林焕然。

「报告,珍宝岛事件略知一二,但还不太了解。自 1961 年 10 月周恩来在苏共二十二次代表大会上公开抨击赫鲁晓夫之後,中共与苏俄的关系就一直恶化。但我认为珍宝岛事件可能只是偶发事件,未必是中苏共大战的前奏,因为黑龙江丶乌苏里江一带的地形不利坦克装甲部队活动。如果苏共要发动全面性战争,推翻毛泽东政权,应该从内蒙满洲里一带突入,那里是平坦的戈壁,有利坦克部队和大兵团作战。如果只是想骚扰性的向毛共施压,应该从新疆入侵,煽动民族仇恨!」林焕然大胆阐述自己的看法。

「如果过一段时间,苏俄大举进攻大陆,是不是反攻复国的机会?」

「报告,如果中俄两共发生全面战争,我们趁机挥军反攻,中共可以向苏俄投降,让苏俄占领大片国土,中国可能分裂,丧失的国土恐怕就拿不回来了。」林焕然坦诚表述。

「哦!啊!」蒋经国沉吟一下突然说:「你们随便聊一下,我得先走了!」他说完起身走向入内室,叶局长尾随,陈董事长和林焕然只在原地站立。

「今天你应对得好!」等蒋经国和叶局长都退出会客室陈董事长说:「这次接见用去二十五分钟,蒋经国很少跟人谈这麽久。任务完成,我们回去吧!」

林焕然在应对蒋经国询问时倒不紧张,因为用不编造谎言,只是清心直说,他不知道自己答得对不对?听到陈董事长这麽说才放下心中的石头。他们刚步出国防部大门送他们来的那辆黑色大房车已停在门口等候,把他们直接送回南京东路二段梨山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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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董事长见过蒋经国先生之後好像任务已完成,翌日傍晚他把林焕然和骆主任召进他住的套房,对林焕然说,他有事要赶回香港,在台期间骆主任会照顾一切。会议结束後林焕然如果想留在台湾居住,骆主任会为他安排工作和住所;如果想回香港,骆主任也会为他安排,总之骆主任会陪同他开完会再走。

林焕然表示,希望安排他秋季到台湾进修,最好能进入台湾大学。陈董事长说,来台之前已为他接洽了,应该没有问题,但形式上还得见一见指导教授,考一考试。依他的识见,考试应该没有问题,但现在距秋季开学还有五丶六个月,问他要留在台湾还是要回香港?林焕然说想回香港处理一些私事,然後再以侨生的身份来台升学。陈董事长说,没有问题,回港的事骆主任会安排。陈董事长说完交两个信封给他,说这是给他的生活津贴,助学金的事已在办理中,他到学校报到後学校就会把助学金拨进他的户口。

回到自己的房间林焕然打开信封,一个装着百元面额的新台币 60 张,共六千元;另一个信封装着百元面额的港币 20 张,共二千元,这是一笔不小的金钱,未来几个月他无须工作也有生活费了。

会议最後两天,林焕然问骆主任他可不可以独自行动,随处走走,他希望去看看书店。骆主任说,他是自由身,到哪里都行,晃书店他没有兴趣,不作陪了。台北的书店集中在重庆南路,他可以坐计程车去,从南京东路二段到重庆南路并不远。林焕然走到重庆南路真的大开眼界,大路两旁的店铺大多数都是书店,各类图书琳琅满目。林焕然一间一间仔细看,发现古籍图书非常多,儒家学说非常多,而且很多现代人写的儒家学说的诠释。针对大陆的文化大革命,蒋公在台湾推动复兴中华文化运动,解释儒家学说的图书也就应运而生,但林焕然心里却有点不以为然,推行儒家学说就能复兴中华文化吗?然而他知道这只能在心里想而不能说出来。

书店里翻译类书籍不少,但三四十年代大陆翻译家翻译的西欧和俄罗斯的世界名著一本也没有,只有由台湾学者翻译的。他略为翻了一翻,觉得台湾人翻译水平不及大陆,而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实用类的书籍非常多,无论是翻译的或是本土人写的。然而最令他触目惊心的却是在地理部壁上悬挂的「中华民国」地图,那是一幅秋海棠图,儿时上地理课老师说中国像一块桑叶,日本像一条蚕虫,老是要啃桑叶,欺负我们。现在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已被北极熊噬咬去外蒙,不管是秋海棠还是桑叶,反正被剜了一大块。他无意识地站在那儿欣赏了一会,毅然买下地图,也不考虑挂在哪里。

两天之後「十全大会胜利结束」,代表们打道回府,林焕然仍被安排从高雄左营下船,仍然回到太古船坞,进入香港海域时仍然是躲在暗仓里,待海关检查过了才爬绳梯落小艇,但不是在西湾河码头上岸,而是在筲箕湾避风塘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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