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56. 天啦,丁孃孃是你的母亲?

青林煎熬般一直等到初五,才跟刘小安通上电话。
刘小安说父亲去世的新年,一家人不能出门。大家都求个安静,也不想惊扰父亲。
青林说:“我还是想到你家来一下。你们方便吗?”
刘小安有些诧异,说:“当然,你如果一定要来,我们当然也欢迎。小川也在家。你那边项目没问题吧?”
青林说:“没有,项目进展得挺好的。我有些私事,想跟你们聊一下。这事对我挺重要的。”
刘小安便说:“好。那你过来吧。”
青林把母亲托付给朋友家保姆,然后带了一张父母的合影,立即开车出了门。春节期间,街上行人虽多,但车辆却少了许多。到处都张红结彩,喜庆气息从每一面墙的缝隙和每一个路口向外洋溢。
一个人在家待了五天的青林,却并未被这喜庆感染,他的内心被自己的伤感所笼罩。
刘晋源的房子还没有退还,刘小安和刘小川在客厅里摆了一张条案,上面放着刘晋源的遗像。遗像正是在万州所拍,刘晋源开怀大笑,脸上的光彩透着笑容散发出来。遗像的两边点着烛火。
青林一进门,突然看到刘晋源的大照片,照片上又是他那么熟悉的笑脸。自己与他同行几日,竟不知父亲与他有那么绵长的渊源。青林不禁热泪盈眶,他伫立在照片前,一时有些发呆。
刘小川和刘小安都在家。刘小安拍拍他的肩头,说:“过来坐。今年是父亲的新年,老规矩说我们不能出门拜年,所以都待在家里。连麻将都没敢打,怕惊扰了父亲。你看看,这都是些啥规矩。”
青林说:“我也是待在家里,哪儿都没去。”
刘小川也走过来,说:“你一个人陪你妈?老婆孩子没回来?”
青林说:“是啊。她爸也有病,我让她带孩子回她家去看姥爷。我家保姆今年回家过年了,所以我就只能留在家里。再说,难得清静,我也想一个人好好陪陪我妈。你们没去刘老的墓地祭拜吗?如果再去,能不能告诉我一声?我想去祭拜一下他老人家。”
刘小安说:“难得你有这片心。据说,头一年是不能去的。逝者的灵魂还在墓地转悠,没走远。如果惊扰他,他一路走得不顺。这说法,蛮有意思。我们不信,但也还是尊重风俗,就只好在家里纪念纪念。”
青林说:“这样呀。不过,楚人特别看重灵魂的归宿。我在博物馆看到楚人的墓棺都留有一个洞,说这是让死者的灵魂能够自由进出。我感觉他们想象力太伟大了。”
刘小川说:“这个是有意思。你说你今天来找我们有事?”
青林顿了顿,方说:“我是想问一下,你们认识一个叫吴家名的医生吗?”
刘小安说:“当然认识。我爸经常吹牛,说吴医生是他从深山老林子里带出来的。”他说到这里,突然有所悟.“你是说……他是你什么人?”
青林说:“他是我父亲。”
刘小川惊讶道:“什么?这么说,你母亲就是……”
青林说:“我母亲叫丁子桃。”
青林说着拿出照片,走过去,递给刘小川,然后问:“你们,都认识他们?”
刘小安也惊叫了起来:“天啦,当然认识!你居然是他们的儿子?”
青林有些哽咽,说:“是的。”
刘小川跳了起来,一把拥抱住了青林,说:“我的天啦,真是想不到。你居然是丁孃孃的儿子。兄弟,得幸我没有亏待你,不然肠子都要悔断了。我是你妈一手带大的呀。”
刘小安若有所思道:“你等等,让我想想……难怪爸爸一直说青林让他有熟悉和亲切感,像他认识的某个人。在船上他还问我你姓什么。我说你姓吴,他好像非常惊讶。天啦,他是有感觉的。他第一次见你之后,就老是觉得你让他想起一个什么人,而且你让他有很舒服的感觉。我完全没有想到你是吴医生的儿子,但你真的跟你父亲很相像。”
刘小川亦说:“这下就明白了。我也一直奇怪爸爸为什么特别喜欢你,原来这背后竟有这么漫长的缘分。他一定在你身上感觉到了你父亲的什么气息。你知道吗?你父亲不光救过我爸的命,还救过我妈的命。他们两人非常倚重你父亲。一旦生病,只认为你父亲说得对。你爸呢,对我父母就像亲人一样。你妈就更别说了。小时候我爹妈忙,我们家差不多都是你妈在撑着。我哥、我,还有我妹,从小都是跟着你妈混。早些时候,我爸一提起吴医生,我妹就说,我最讨厌他,他把丁孃孃拐走了。”
青林眼睛里涌出了泪光,他哽咽了一下,方说:“我爸去世后,我妈给人当住家保姆,不方便出门。又觉得自己地位低下,也不愿意与外人联系。可能因为这些,就跟你们断了联系。那时我小,什么都不知道。”
刘小安说:“现在病得像植物人的就是丁孃孃?”
青林黯然道:“是的。她身体倒是正常,就是醒不过来。我本来是要孝敬她,掏空所有的钱,买了这幢别墅。哪知道住进去第一天,就成这个样子。我想不通什么东西刺激了她。”
刘小川说:“太意外了。青林,我真是没有想到。春节一结束,我要去你家看望丁孃孃。我家属于新丧,按规矩不能去别人家。元宵一过,我一定要去看你妈。”
刘小安说:“我也要去。”
青林说:“谢谢。不知道你们的出现,会不会让她感到晾喜,然后就醒过来,如果能这样,就太好了。”
刘小川说:“你是怎么突然发现了这些的?”
青林便把如何发现父亲的箱子里的笔记本,以及笔记本里记录的内容,简要地说了一遍。但他并未提及父亲何故独自进入深山的前因。他想父亲根本就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这些隐私。他是想要忘却这一切的。所以,青林只是从父亲与吴爷救了刘晋源说起。说到了父亲跟着刘晋源出山并当了兵,也说到了母亲的被救以及失忆。
而丁子桃失忆这件事,刘小安和刘小川都不知道。他们的父母或是为了尊重丁子桃而从未在孩子们面前提及,又或是刘小安兄弟那时年龄尚小,根本就不会留意这样的事。
最重要的是,青林说,母亲到别墅的第一天,当她得知这房子以后就是自己的家时,嘴里冒出了一些让人不解的话。比方提到且忍庐,还有一个什么堂。看到竹子,还念了一首诗,是比较冷僻的诗人谢朓的诗。又说了一些与她的身份很不相符的话。他当时有些奇怪,可是并没有在意。但是去年他陪着刘老去川东,在听他们闲聊时,居然听到有人提且忍庐。这就让他非常惊讶了。现在又看到父亲的记录,发现母亲正是在那一带被人救起。而且父亲生前对母亲的来历也有颇多猜测。他推断母亲不是穷人家的女儿,认为母亲是识字的。结婚后,母亲的很多异样,他在笔记里也都有推测。好多年里,母亲始终充满焦虑和恐惧,并且拒绝回忆。医生说,她在失忆前一定受到过很大的刺激。这些,他都是春节期间读了父亲的记录才知道。
刘氏兄弟都听呆了。
刘小安说:“我的妈呀,这也太传奇了。”
刘小川说:“真是想不到。能够了解得到她失忆前的事吗?”
青林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如果我能找到母亲失忆前的经历,或者是找到她的亲人,是不是对唤醒她有利?我只想要她苏醒过来。”
刘小川说:“对,她失忆前应该是有家有亲人的。这都过去五十年了,她的父母肯定早不在世,但或许她还有兄弟姐妹什么的。”
青林说:“我爸记录里写着,我妈以前还生过孩子。是医生告诉他的。我爸也吃了一惊。而我妈自己并不记得。”
刘小安说:“天啦,你说不定还给自己找回一个哥哥或是姐姐哩。那年月,女人生孩子早,没准还不止一个。如果能找到她的孩子,唤醒她恐怕还真是靠谱。”
青林说:“这些都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我现在知道我妈被救起的河叫永谷河,还知道一个且忍庐。这个我当时就问过。且忍庐在一个叫胡水荡的地方。这个家里有很多书。至少这家有一个儿子叫胡凌云,在重庆上过大学,你父亲还认识他。但老乡说,他有一年在回家的途中被人杀死。这是我全部的线索。胡水荡在几十年前修水库时,就没有了。”
刘小川说:“你妈妈潜意识里还记得且忍庐。这有两种可能,一是这地方或许是她的家,当然也可能是婆家,二是或许她是在这么一个地方受到过伤害。可惜我爸去世了,不然还真能帮上你的忙。”
青林说:“是的。我爸爸当年的很多感觉,一定很准确。而刘伯伯或许也能察觉出一些奇怪现象。比方,我突然发现我妈非常会做刺绣,而且做得特别好。但以前,从来没有见她做过。”
刘小安和刘小川相互望望,纷然说,以前在他们家,没有丁孃孃做刺绣的印象。
青林长叹道:“我真是错过了刘伯伯,不然他可以告诉我多少事呀。”
刘小安说:“我这像看电视剧一样了。你家这事,有意思得很。你说一个人失忆后,潜意识里最深刻的,是一个他最爱的地方,还是最恨的地方?”
青林想了想,说:“不知道。”
刘小川说:“我可能会记得我最恨的地方,因为伤害之深,时时想要报仇。”
刘小安说:“你看,我跟你恰恰相反。我多半会记得我最爱的地方,因为那才是我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刘小安说罢自己笑了笑,又说:“这下完了,让人家青林没法判断。”
青林苦笑一下,说:“是很难判断。”
刘小川说:“这事你恐怕得去查一查。给你妈,也给你自己一个交代。我可以给你长假,工资照拿,把这件事弄个明白。如果她真还有亲人在世,说不准能唤醒她。说白点,你妈的事,也是我的事。我出生没几天,就跟她睡一头,睡了五年,夜夜都是她哄我睡觉。从六岁起,我妹妹跟她睡一头,我就改睡了脚头。我吃她做的饭,吃了上十年,我的口味都是她培养出来的。但那时年龄小,从来都不知道她有什么样的经历。”
刘小安亦说:“青林,这个事真没想到。你妈到我家来时,小川还没出生,我才三岁。我妈妈受过伤,身体不好,工作又忙。我们都是跟着她长大的。我记得她走时,我正上初中。那天回家觉得新保姆的菜做得不好吃,还发了通脾气。”
刘小川说:“你发脾气那事,我都还记得。妈妈还骂你,让你跟新保姆道歉。你犟嘴不肯,结果爸爸给了你一巴掌,你才老实。”
刘小安说:“是啊。后来我就住校了,慢慢都忘记了。家里之后再请的保姆,没有一个跟我们相处得像亲人。青林,你爸去世早,你妈又病成这样。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兄弟。我是你大哥,小川是你二哥,我妹是你姐。她今天要在这里,立马就会抱着你哭的。你妈走了后,她比我闹得厉害。”
青林并不知道母亲在这个家里如此重要,更不知刘氏兄妹与母亲竞有这样深的情感,一时间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57. 晴雯是个丫头

元宵后,刘小安和刘小川兄弟果然到了青林家。
但实际上是,任凭他们怎么叫喊,以及回忆往事,丁子桃仍然两眼无光,一脸呆滞。两兄弟有些难过,唏嘘半天,却也无奈。
刘小安说:“可能我们分量不够。”
青林说:“谁更有分量呢?”
刘小川说:“恐怕是那个让她心里纠结的人,或者是跟她当年有关的人。你说,她既然生过孩子,会不会以前就有丈夫?这个人如果还活着呢?”
青林说:“如果真有这个人,他能唤醒我妈,我一定养他的老。如果一个亲人都找不到呢?我妈就永远醒不过来?”
刘氏两兄弟都没作声。
其实他们俩在来的路上就议论过,无论是否能找到真相或是亲人,估计让丁孃孃醒过来的可能性都比较小。但他们不愿意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他们不想让青林觉得无望。
青林顺便也带他们参观了一下自己的家。走到花瓶前,他说:“你们知道这上面画的是什么?”
刘小安说:“不知道,中国古人的画都这个样子。”
刘小川细看了下说:“是不是老子出关?”
青林说:“这是朋友送给我的。我也完全不知道这画是指什么。我对中国画一向没多少兴趣。但我妈一看这个花瓶,就说这是鬼谷子下山图。我特意去问了下朋友,他说正是鬼谷子下山图。老子出关骑的是青牛,而鬼谷子下山,坐的是车,是一虎一豹为他拉车。妈妈还说,她父亲以前经常画画。她完全是下意识说的这些话。我再问她时,她又很茫然,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刘小安突然说:“你这一说,我好像突然想起来了。我小学时默写李白的《蜀道难》,其中‘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一句,我写成‘蚕丛及鱼鸟’,丁婊婊说,这个字写错了,应该是‘蚕丛及鱼凫’,不是鱼鸟。我当时不信她,后来果然是我错了。可见,她真是识字的。”
青林说:“我知道妈妈认识一些字,她说是扫盲时学的。不过,她不至于学到这么偏的字是不是?”
刘小川似乎也想起什么,他说:“哎,你这一说,我好像也想起一件事。我们搬到武汉后,有个朋友送给我妈一幅仕女画,上面题字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我妈说,这种小姐画我要干什么。丁婊婊在旁边倒水,说:‘晴雯是个丫头,可怜得很哩。’我妈说,什么晴雯?谁叫晴雯?丁婊婊就呆呆地望着我妈,说:‘我不晓得。我觉得她就是晴雯。’我妈后来就把那幅画留下来了。我上高中后,看《红楼梦》,突然发现,这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人真的就是指晴雯。这就是说,你妈是读过《红楼梦》的。而且她一看题诗就知道这是谁,可以说是熟读过。”
青林惊喜道:“真的吗?真有这事?你们说,什么样的文化程度才会熟读《红楼梦》?”
刘氏兄弟也开始一点点回忆,丁子桃的来历对他们来说,真是一个大大的谜团。
青林想,其实总有一些让人心生诧异的事,会从我们的身边一晃而过。我们经常对之采取不在意态度。而实际上,这些不被在意的事情背后,或许正隐藏着天大的秘密。

58. 好漂亮的飞檐翘角

青林再次来到了川东。
与他同行的是龙忠勇,这是初夏的时节。
其实青林虽是孝子,但也是那种没心没肝的人。商场待久了,诸事讲求实际已成习惯。读父亲笔记时,曾深深被震动,咬牙切齿地准备花时间去好好寻找。但过了一阵子,他的想法便转换,觉得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仿佛每一天的日子都如一盆水,日复一日地从他脑子里泼过,生生把这些强烈的情绪冲洗掉了。真要费时费力去寻找,青林想,对自己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何况母亲已经这么老了,怎么可能真的会醒过来?如果真找到一帮亲戚,都是陌生人,又怎么对付得了?再说,父亲也明写了,不需要知道那些。就连父母自己都不愿意记起的事情,何必掘地三尺非要让自己知道。还是顺从他们的想法吧。
时间真的是个狠家伙。而现实更毒,它可以让一个激情四射的人变成无比坦然的现世功利者。青林便是如此。他想,重要的是他必须用心做好自己的工作,过好眼前的生活。眼光看向未来,而不是朝后看。是顺着时间走,而不是逆着时光行。父亲的笔记其实也强烈地表达了这层意思。
这样想过后,青林便迅速调整自己,将这件事如同父亲的皮箱一样,放在了角落。
但是龙忠勇的介入,却突然让他改变了主意。而这个介入纯属意外。
龙忠勇一直想写一套有关南方庄园的书。长江中游地区的庄园是他这个系列中的重要部分。他之前更多是从建筑本身去谈。而大水井的背景,突然让他心有所悟。民间建筑,尤其那些富人豪宅,从建筑意义上看,其实都难有更新的发现。而它的背景,即它们的起始、变迁和结局,实在要比建筑本身更有价值。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半个多世纪以来,因社会性质的改变,几乎所有的南方庄园都在极短时间里成为无主庄园。或为学校,或为仓库,或为办公室,或彻底消失。而原家族成员的凋零,使得这些庄园多以废墟状态存在。它们与其说是被时光毁弃,不如说是被世道毁弃。
龙忠勇突然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而在长江中游,比如川东,那些深藏在崇山峻岭中的豪族庄园,更是少为人知。它们的起因和结局又是怎样的呢?外在的生活变化,是怎样影响着建筑的风格以及建筑的寿命呢?这些建筑寿命的缩短哪里只是材料原因,更多的倒是人为因素。他对此甚有兴奋感。如果沿着这个思路著书,仅仅制图就远远不够了。他必须对那些庄园有更深入的了解。如此,涉及世道人心,他的工作量就会比以前大,而工作周期也会长很多。
开学后,龙忠勇给青林打电话,想问下他的公司可否对他的这本书提供一些财力支援。他可以在书中注明由青林公司友情资助。他说,这是一套系列书,他目前想先写的这本叫《川东庄园》。
青林在电话中听龙忠勇喋喋不休地讲述他的观点时,内心深处所藏下的东西,似乎又被电话那头的激情点燃。他突然冒出个念头,说:“资助你没问题,注明不注明友情资助也无所谓。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我跟你一起去。”
龙忠勇吃了一惊,脱口问道:“为什么?你走得开?”
青林说:“你也要帮助我做一些调查和寻找。我要在川东找一个叫且忍庐的宅子。不过,这宅子已经不在了,它的所在地变成了水库。但我要找到知情的人。如果你愿意,在川东行走的车辆由我提供。”
龙忠勇一听,大喜,说:“那算什么条件,这简直是增加优惠。如果有你同行,我们吃住行都有了保障。再说你也不是外行,你可以对我有更多的提示。不过,你找这宅子有什么缘由?”
青林说:“见面再谈吧。”
很快他们约定出发时间。会合的地点在重庆。刘小川大力支持此事,他立即给重庆分公司打了电话,请他们为青林备一辆越野车,并且直接把车送到机场,交给青林。刘小川对青林说:“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你只管给我电话。”
但是行前,刘小安却突然给了青林另外一个电话。刘小安说:“青林,我比你年长,知道的事情比你多。我想跟你说,如果很难找,大可选择放弃。没必要非得去追寻什么真相。你要明白,这世上很多的事,都不可能有真相的。所以,活着图个简单省事,经常就是人生的真谛。”
青林听了这通电话怔了怔,倒也真听进去了。他定住心,走到窗前,想了好久。
龙忠勇因为几个学生有其他课难以走开,无法同行,他便只身前往。跟青林会合时,嘴上一直说:“简直不敢相信,毕业这么多年,我们居然一起去做专业考察。你确定不是心血来潮?或是跟老婆出了问题,想出来逃避一下?”
青林笑道:“怎么可能。我也是私事哦。”
然后,便将父亲笔记中有关母亲身世的内容,详细地对龙忠勇说了一遍。
龙忠勇听得瞠目结舌。
他说:“你居然可以这么平静?能从春节等到现在,已经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了。我一定陪你找!这比我的书还要重要。”
青林笑道:“没那么吓人。刚开始,我也激动万分,等定下心来,细细一想,知道了,或是不知道,又有多大意义呢?我爸努力忘却,我妈拒绝回想,他们像是用一生来抵抗那些,我想他们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龙忠勇说:“那会是什么样的道理呢?”
青林说:“世上总归有些事不值得你去记忆。或者说,世上有些事有些人,必须忘掉。”
龙忠勇半天没作声。车出了重庆,他才说:“那的确,只是有些人有些事,这世上尽管有人愿意选择忘记,但一定有人会选择记住。”
青林没作声。
他们没有在万州落脚。青林只在他曾经与刘晋源一起吃过的烤鱼店,请龙忠勇吃了一顿烤鱼,然后便径直驱车到了李东水家。
年迈的李东水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他的儿子毛仔再三表示,他只听说过胡水荡,但完全不知道且忍庐。毕竟离得有些远,以前交通不便,没有多少消息过来。
毛仔带着他们去到当初说出且忍庐的老头家里。那老头也反复说,他只是听路过的工作队同志说了这个,其他的一点都不清楚。因为他以为是烧火的炉子,觉得且忍庐有些奇怪,特意问过话,所以才记得。不然也是不知道的。
线索到此,就算断了。
龙忠勇说:“必须找到当年在胡水荡的人。还是要了解,胡水荡的人都迁到哪里去了。”
青林说:“一个思路,我们返回县城,查找档案,看看当年有没有记录胡水荡的人都迁到了何处。”
龙忠勇说:“五十年代的事.恐怕不可能有人记录吧?”
青林说:“还有一个思路,就是我们找一下永谷河,沿着永谷河朝上游走。我母亲当年是从这条河里被人救起的。沿河两岸,不知是否会有所发现?这基本是在川东腹地,如果遇有老庄园或是老建筑,我们也顺便探访。”
龙忠勇说:“这个主意不错,算是—搭两就。”
他们在响水镇歇了一晚,次日不到中午,便找到了永谷河。
青林原计划沿河上行。但理论上说起来合理容易,而实际上却很难。因为沿河大多无路,只能曲曲折折地绕道。不时翻山又不时穿过山谷。经常会看到山坡平缓地向前伸延,蓦然间一堵奇峰陡壁迎面而来。山连山,山谷套着山谷。路上,青林便跟龙忠勇讲述当年这一带剿匪的故事。
龙忠勇望着车外的山河,叹道:“难怪这里土匪多。有树有草,有土有水。种地种粮,自给自足。躲藏容易,逃跑不难。”
青林说:“你的意思是,当年当土匪很舒服?”
龙忠勇说:“想必比当穷人容易活命,不然怎么会成匪灾。”
青林说:“倒也是,任何事情,脱离个案而成为现象,就一定有它深刻的背景。”
两人走走停停,但遇村庄,便进去打问。沿途所访老人不少,得到的回答却都是摇头。他们在河两岸来来回回跑了几天,也看了几个百年老宅,规模都不算大,而损毁却相当严重。至于且忍庐,几乎无人听说。青林倍觉疑惑,问来问去的感觉,似乎且忍庐根本没有存在过。他甚至自问:是不是听错了?
川东腹地,大多的村庄,都很清静,许是人少缘故,颇给人生气不足感。油菜已经收获,春玉米都也落地,小苗还没有冒齐整,田里的青绿色便显得淡淡的。有村的地方,树丛倒是浓绿成一簇,田园生活的静谧仿佛都深藏其间。
龙忠勇一路长叹,他的哀叹比赞叹要多得多。赞叹的是自然,哀叹的是人事。他不停地牢骚道,新屋皆丑陋,旧屋太破旧。除了山水,人工营造都几无看相。龙忠勇一直认为,过去老百姓自盖房都能与自然环境形成和谐关系,建筑与山水呈现一种相倚相偎之感。而现在,建筑师层出不穷,建筑材料和建筑工具都有了质的飞跃,乡村房舍却越来越难看。每一幢屋子都与自然环境拧着,仿佛摆出姿态向天地宣告:我偏不与你和谐,偏不让你形成美丽风景。我偏要贴一块烂疤让你丑陋不堪。我就是要跟你作对。
他说:“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重庆就晓得了。一座分明极有层次感的城市,完全可以层层升高,却偏要在山顶上拔地而建高层。硬生生地把山城美好的层次感破坏殆尽。人走在城里的街巷中,一眼望不见楼顶,何其压抑。可惜呀可惜。”
青林便笑:“这就叫‘欲与天公试比高’。”
龙忠勇说:“人们奉行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的信条,而放弃了和为贵的原则。你说这蠢不蠢?”
奔波和绕行很费时间。两人无事闲聊,牢骚总是很多很多。
四周都是山,经常走着走着就没了信号。
青林电话不多,而龙忠勇的手机则不时作响,或短信或电话。他一路都在叽里呱啦。在接到一个学生的电话后,龙忠勇突然对青林说:“记得我们上次说过想去幽灵庄园吧?我学生说应该就在这一带。我们不妨去那里走走?当然,且忍庐的查访也不放弃。你看如何?”
青林说:“当然没问题。”
龙忠勇便翻手机短信,查找学生传来的地址。他念道:“朝吉祥镇方向,找到珠溪湾,走不多远即可看到山头上耸立的碉楼。朝着碉楼方向,直奔就是。村民很纯朴,村长有文化,他应该会帮助你们。”
青林翻了下地图,发现他们一通乱奔,实际距此地也不算太远了。于是下车向村民问清道路,便弃河直奔而去。
走不多远,便离开了大路。车在小路上穿行,颠簸如海上行船,忽起忽落。车速便只能降到最低。抵达一个叫黑龙的小镇时,天已黑透。他们决定在镇上先住下,天亮再向吉祥镇而去。
无论黑龙还是吉祥,都是深藏在群山里的小镇,几乎不被外人所知。因交通缘故,也很难有外人来来往往。夜黑风高,山影重叠。青林说:“这让我想起了柏杨镇的大水井。如果这座幽灵庄园也是大宅院,那么,是什么样的人,会跑到这样的深山里建起自己的家园呢?光是材料运进来就不容易呀。”
龙忠勇回答说:“虽然不解,但总有些异人。”
小镇清冷,无处可去。两人又因奔波得太累,便早早休息。次日起来,在路边店吃早餐时,随便向人问起幽灵山庄。到了这里,知道此屋的人就多了。都说朝西走,还有几十里路,不用进吉祥镇,半道就拐向了。然后警告他们,一定要白天去,不要在夜里进,那里鬼魂太多。夜里去了,一些不安分的鬼魂,会附在活人身上。话说得令人毛骨悚然,但也实在吊起了青林和龙忠勇两人的兴致。
又一路颠簸,离开大道,就几乎是在树林中和石头上窜行。车速已经慢到几近散步。车上的音乐,放的是班德瑞的《寂静山林》。龙忠勇开着车窗,旋律便从车内飞扬出去,回响在整个山间,于是树梢上像是挂满了音符,倒还真给人一番和谐气氛。
青林说:“老板知道我们这样用他的车,不知道该心疼成怎样。”
龙忠勇说:“既然老板许诺了你,还担心他的车干什么。你这样说,我们能从大山里活着出去,多亏了你的车。这样他一定高兴坏了。”
说得青林大笑起来,在笑声中,他们看到了山上露出的飞檐翘角。
两人的笑声戛然而止。接下来是龙忠勇的惊呼:“哗!好漂亮!”
渐行渐近,目标也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座石头砌就的碉楼。高耸的楼体建立在山顶,把自己变成了山头。楼顶加盖着四角攒尖的亭子,四个飞扬起的亭角如同伸展开的翅膀,仿佛是想将整个碉楼拔出地面,升腾人空。
这天的阳光很微弱,但落在雕楼上,却依然醒目。破旧的梁柱和颓败的飞檐也都散发着异样的光彩。
车行至更近处,透过树枝权,能看到碉楼墙面上的炮孔。一道漫长的围墙,从碉楼的墙根沿着山的坡度下行。围墙亦是石块砌就,墙面等距离镶嵌着一个个方形的炮孔。墙体顺山势而下,隐没在了密集的树林之中。
龙忠勇说:“修成这样,得要挡多少土匪侵略呀。”
青林说:“上次我离开大水井,去陪我老板的父亲来川东,就是他把我爸爸带到军队的。这个老革命在这一带剿匪。他非常自豪地告诉我,自他们进行了彻底剿匪后,五十多年来,土匪绝迹。川东人民得以过上安宁的生活,再无土匪骚扰。他认为,这是前所未有的伟业。”
龙忠勇说:“据我一路所听说,这一带土改也闹得凶。”
青林长叹道:“是啊。不过,革命嘛,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这是没办法的事。干我们这行的,还真管不着。不过,看看民间那些老式庄园的建筑取向和墙院布局,防匪的确是他们生活中相当相当重要的事。这个庄园让我想起了大水井李氏宗祠的高墙。”
龙忠勇说:“这里距柏杨镇的直线距离,应该不算太远。”
终于他们在阳光未落之前,找到珠溪湾。果真没多远,他们便看到了村子。
黄昏中的小村庄,安静得就像没有人。龙忠勇说:“找家好一点的屋子求住。你是财主,不要舍不得银两。”
青林笑道:“一天两百块,连吃带住,估计他们会觉得这是天上掉下的财喜。”
龙忠勇也笑,说:“你就一人两百吧,当是你有钱人的施舍。人家住在这样的山里,真不容易,你也别太小气了。”
青林说:“这个没话说。”

59. 软埋

青林的车从幽灵庄园旁边擦过。因为庄园被树林环绕,他们没有看到大门,甚至连院墙都看不太清楚。青林说:“咦,这宅子裹得还真严实呀。”
龙忠勇说:“不是说没人住吗?显然也无人打理道路。”
珠溪湾是附近河湾的名字,河很浅,满河石头,几乎不能行船。村子叫陆晓村。陆晓村不大,所以连名字都几乎埋在了深山里。几十户人家的石头屋,像是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散落在山脚下。有树有荆棘有苇草,远远的,竟看不清村庄的轮廓。
他们找到村长,觉得他家环境就不错,便索性在他家投宿。令他们最满意的是,这栋新修的房屋,居然室内有厕所。村长姓陆,叫陆欢喜,三十来岁。说是在深圳和重庆都打过工。厌倦了城市生活,愿意回到老家来。在外面,只是替人打工,没半点社会地位。而回到老家,是为自己做事。走到哪里,都能得到乡亲们的尊重。钱虽少点,但活得有头有面不说,还会有前途。他自嘲道,以前都说,人穷,就没脸面,活该被人吼来吼去。但我要说,人穷,也还得要点脸面。
村子里有不少房屋,空无人居。陆欢喜说,过去这里的人家还是很多的。到底太偏远,慢慢地,大家都搬走了。有的去了万州,有的去了重庆。也有的搬到了奉节。陆欢喜说:“住在城里,生活方便很多。何况在城里,只要肯出力,事情还是好找。随便干点活,就能抵上村里几个月的收入。”
村里并没有青林和龙忠勇想象中的那样穷。有电,村民中也有几户有电视机。但无网络。到了晚上九点多,电也会停。周末和周日,通电的时间长一点。龙忠勇说:“这里离三峡大坝这么近,应该电力充足呀。”
陆欢喜说:“有电就不错了。反正那时候大家也都睡觉了。”
闲扯半天,他们还是说起了幽灵庄园。
陆村长说:“这宅子起码有两百多年历史。我们都叫它鬼大屋。幽灵庄园也不知道哪个学生娃过来玩时给起的名字。鬼大屋真的有鬼,这个不骗你们。到了晚上,村里没人敢走近院墙。因为能听到鬼在院子里活动的声音。”
青林忙问:“是什么声音?”
陆欢喜说:“什么声音都有。有笑声还有哭声也有人说话。这家以前的陆老爷,听说很威严,我们经常还能听到他吼叫的声音。起风的时候,到处都是哐当哐当、呼呼啦啦的响声。好像有很多人在里面忙碌,而且还有人在山上大声哭。如果打雷了,陆老爷就会随着雷声吼叫,像是雷公爷爷在吼一样。”
龙忠勇好奇道:“那他吼什么呢?”
陆欢喜压低嗓音,发出一种威严而低沉的声音,说:“软埋!软埋!”
青林一怔,追问了一句:“什么?”
陆欢喜说:“软埋!软硬的软,埋葬的埋。”
青林说:“咦?我在哪里听到过这两个字。”
龙忠勇说:“什么意思?”
陆欢喜说:“就是把人直接埋进土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棺材,连包裹的席子都没有。听老人说,我们这里,一个人如果带怒含怨而死,不想有来世,就会选择软埋。”
青林突然站起来,大声说道:“我想起来了。我父亲出车祸时,我母亲在现场大声叫,不要软埋!对,她就是这样喊的。”
他突然觉得有一样东西快要被自己抓到了,这东西离他的手指越来越近。
龙忠勇说:“我真是头一回听说。他为什么叫软埋呢?他自己是软埋的?”
陆欢喜说:“是的。你们明天白天去鬼大屋看看就晓得了。”
这天夜里,青林没有睡好。
每次来川东,都有一些东西,与他母亲说过的只言片语相撞。母亲和这个地方,以及这些东西之间有什么关联呢?他想不明白。半梦半醒之间,青林觉得有一个声音老是在他耳边叫:“软埋!软埋!”一忽儿是严厉苍老之声,一忽儿是尖锐凄厉之声。前一个声音,他觉得陌生,而后面这个,他能辨别得出,那是母亲在叫喊。
甚至父亲车祸的场面也在他梦里浮现。母亲叫着叫着,身体瘫软下去的姿势,也历历在目。

60. 三知堂

一大早,在村长陆欢喜家吃过早饭,青林和龙忠勇便跟着他去鬼大屋。
陆欢喜说,鬼大屋已在这里很多年,他们自小习惯了它的存在,从来没有拿它当回事。几年前,村里一个中学生带了同学从奉节过来玩,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慢慢就有些外人当稀罕看。学生娃叫它幽灵庄园。这名字是谁取的还真不晓得。但村里人还是管它叫鬼大屋。而这个名字是哪个先叫出来的,也没人明白。陆欢喜说,反正他一出生不用人告诉就晓得这个宅子叫鬼大屋。院墙里面有好多庭院和房间,都空着。村里几乎没人进去,更没有一个人敢去住。他们当小孩的时候,也被大人教导不准走近那里。如果不是偶尔有客人或是领导来看屋子,他也从来不进去。
现在,鬼大屋就只一个疯老头住在里面。他是五保户,很少出来。村委会会安排人给他带一袋米或是一包盐,他在园子旁边种了土豆和青菜。
龙忠勇问:“他知道这个宅子的来历吗?”
陆欢喜说:“他有七十多岁了,以前是这家的用人,按说是知道的。可他是个疯子,知道恐怕也说不出来吧?”
鬼大屋的院墙很长。青林开着车,说:“这可真是个大宅子呀。”
龙忠勇说:“我们能去那座碉楼上看看吗?”
陆欢喜说:“疯子不准人走过去,我没有上去过。估计村里也没人上去过。”
青林说:“这宅子非常有卖点哦,你们村里如果开发旅游,可以吸引不少游人。这样,村民们的家可以当旅店,只需要把路修得好一点,你们村一下子就会富起来。”
陆欢喜说:“我也想过呀,但是不能。”
龙忠勇说:“为什么?我可以帮你把整个庄园绘制出来,也为你们拍整套图片,方便你们对外宣传。如果它有两百年历史,我估计院里的老宅子会有清代民居特色,它可以作为文化遗产来进行保护。”
陆欢喜说:“这不行。村里老人都不愿意外人到鬼大屋来。他们说,不能惊扰陆家人的灵魂。不然,村里要招大灾的。”
青林说:“哦?怎么会有这种说法?”
陆欢喜说:“你们去看了就晓得。我不想说。村里人都不想说这事。”
这番话,简直是一个更大的悬念,让青林和龙忠勇无法理解。
鬼大屋离村子并不远,它独立于一片树林之后。久无人去,小路都被杂草遮盖掉了。墙根下,有一些败坏得完全无法住人的半壁屋。陆欢喜指着那片屋子说:“这是陆家以前的马厩,村里过去只有他们家有马车。驾马车走山里近道,不用一天就可以到万州。你们知道吗?川东的马很有名哦。”
车至林边,便无法进入。穿过树林,有一条清晰的青石板路通向院墙。一直走到跟前,才能看到一个如同镶嵌在墙上的小门,他们便弃车徒步走向那个门洞。
青林说:“这是后门吗?”
陆欢喜说:“不是,这就是正门。鬼大屋就只这一个门。”
青林惊讶道:“这么大个庄园,就这样一小扇门?”
龙忠勇说:“川东似乎有这样的习惯。我在另一座姓陈的庄园,也见过这种小门。”
陆欢喜说:“村里老人说,大宅子开小门,那都是以前做鸦片生意的,不是正道,所以没有资格开堂堂正门,只能开偏门或是小门。”
青林说:“这个说法倒是有意思。既然已经是豪门大户人家,他们怎么肯服从这种规矩?”
龙忠勇说:“这个你真别说,在中国乡间,以前的规矩还是蛮严格的。就算你富甲一方,但你只是富,而不能贵。”
青林说:“这么说来,这个陆家人以前是做鸦片生意的了?”
陆欢喜说:“祖上做过。有钱后,家里有人在朝廷当了官。之后就把满山的罂粟改种成茶树。民国之前,就已经是正当生意人了。但是祖上已经把门修成这样,他们也就没改。大概后来也是为了防土匪,觉得小门更安全吧。”
龙忠勇笑道:“防匪比炫富更要紧。这个有道理。”
整个庄园从山脚一直伸展到山坡顶,屋子皆依山而建。站在山下,除了能看到高耸的碉楼,所有的住宅都被高墙和大树挡住。
门小且不说,门板还是单扇的,窄到让人惊讶。似乎两人并肩进门,还略嫌门框过挤。门柱是两根完整的石条,左侧的石条上深刻着三个字。
龙忠勇先看到这几个字,他大声地念了出来:“三知堂。哗!这鬼大屋正经有自己的雅号呀。叫三知堂!”
青林原本落在后面,听到“三知堂”三个字,有如被击打。他惊问道:“什么?你说什么堂?”
龙忠勇说:“这鬼大屋真正的名字叫三知堂。”
青林一个跨步上前,他看到陈旧不堪的石柱上,“三知堂”三个字清晰可见。他终于记起了母亲的话。那是母亲第一眼看到他的别墅时说的话:“我的家?是且忍庐还是三知堂?”
他不禁万分激动起来,他对龙忠勇说:“就是它,我要找的就是它!”
龙忠勇说:“你不是找且忍庐吗?”
青林说:“当初我带我母亲到别墅时,我告诉她,这是你的家。她的原话是:‘我的家?是且忍庐还是三知堂?’当时我没有听清楚,只听到一个什么堂。但我现在可以确认,她说的是三知堂。”
龙忠勇大惊:“真的吗?这太不可思议了。这么说,这个鬼大屋有可能与你母亲有某种联系?”
青林说:“我不知道。但你不觉得奇怪吗?”
陆欢喜听明白了他们的对话,惊讶道:“你母亲是我们这里的人?她说过三知堂?”
青林说:“我不知道。她失忆了。她是五十年前被人从永谷河救起来的,她掉到河里之前的事,都不记得。她现在生了病,在生病前,她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陆欢喜指着碉楼的山顶说:“这座山后再过一座坡,有条水是通到永谷河的。”说罢,他顿了一顿,又说:“不过,你们家最好不要跟陆家有什么关系。”
青林说:“为什么?”
陆欢喜没有说话,只是单手把门推开,叫了声:“富童爷,是我进来了。陆欢喜。”
一个浑浊的声音,硬邦邦地说:“关门!”
陆欢喜大声道:“晓得。”
进门是一个开阔的庭院。墙颓了,但树和草却十分茂盛。庭院前端左右摆放着两个巨大的石制太平缸,整石挖空,里面盛满了水,水面上满是落叶。龙忠勇说,一看这整石凿就的太平缸,就知道这人家的财力非凡。陆欢喜不清楚院内为何要摆这大石缸。龙忠勇告诉他,这是庭院必备,大家族更是常用。一是图吉利,以蓄水而聚财;二是讲实用,为防火而备水。川东最喜欢石制的太平缸,既就地取材,又结实耐用。陆欢喜说:“原来这样呀。”
陆欢喜带着青林和龙忠勇一直朝后走。他们路过一个天井又一个天井。他们既要群聚,也要独立。虽然合居于同一大院内,但却各有独立的天井院落而互不干扰。无人居住的老宅,梁上结满灰尘和蛛网。大片大片梁柱被虫蛀坏,地下落着细渣。龙忠勇叹道:“这是典型的南方庄园格局,房屋跟大水井的风格相当接近,只是布局不同,也都有一点徽居色彩。估计祖上也是湖广填四川时期的移民。唉,雕梁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
然而青林却是别一样的心情。

61. 疯老头

青林有些麻木地跟在陆欢喜身后。
他满腹心事。脑袋里似翻云覆雨,又似一片空白。他嘴上叨叨着:“三知堂。三知堂。我妈说的就是三知堂。不然我怎么会觉得这么熟悉?”
他们沿着一条木构长廊走到月亮门边,陆欢喜突然停住脚,站下不走。他说:“过了月亮门,是鬼大屋的花园。你们自己看吧。你们想知道陆家的事,就得先从这里看起。”
青林和龙忠勇想都没想,就径直越过了月亮门。
刚一出门,他们便如雷击,惊得呆住。
只见满园坟墓像洒出去的一样。它们在树下,在墙根,在破损的花坛边,在花坛中,在竹林,在视线所及之处,无规则零星地散布着。每座坟上都放着一块石头。腐烂的落叶到处都是,杂草在坟头和坟边疯长。
龙忠勇几乎叫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陆欢喜不肯朝前走,只远远地站在他们身后说:“陆家人都在这里。”
青林说:“什么意思?”
陆欢喜说:“我不是特别清楚。听老人家说,陆家是这里的望族。陆老爷个性很要强。土改时,听说第二天要斗争他们,头晚上,全家一齐自杀了。”
龙忠勇和青林几乎同时低呼了一声:“我的天!”
陆欢喜又说:“那个坚决要斗陆家的人,原先也是他家的长工。一大清早他领着人进来带他们去开会,突然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大家很奇怪,为了保证斗争会顺利开成,头天就有人在陆家门口看守。他家就这一个门,看守也容易,并没有看见任何人逃出去。你们也看到,这个高墙也不可能有人翻得上去。于是他们一个院落一个院落地搜索。搜到花园,一过月亮门,就看到满园新坟。大家全都吓坏了。本来这座宅子是要瓜分给穷人的,结果谁家都不敢要。斗争会也没开成。”
龙忠勇说:“都死了?那这些坟是谁埋的?”
陆欢喜说:“就是呀,大家都很奇怪。人人心里发虚。当时就有人说有鬼一类的话。就在那天晚上,突然刮起了大风,据说风大得满天呼吼。接着又下暴雨,雷声震天。好多人都听到雷声里有陆老爷的声音。陆老爷喊着:‘软埋!软埋!’我爸说,陆老爷的声音充满怨恨。从此以后,更没有人敢住这宅子。就这样一直空了下来。往后,每次刮风下雨或是闪电打雷,村里人都能听到宅子里有动静,好像有很多人在里面活动,很嘈杂。到了我知事的年岁,这宅子就被人叫作鬼大屋了。”
青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他想,那么,母亲跟这宅子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没有关系,母亲怎么会说三知堂?且忍庐跟三知堂又有什么相关?那位陆老爷难道是母亲的什么人?软埋?怎么会这么巧?母亲也说过软埋两个字。这并不是通常人们会说得出来的两个字呀。
是偶然吗?青林一再让自己朝着偶然方向去理解,但无论如何,他都得不出偶然的结论。这么多偶然凑在一起,就一定有它的必然。
龙忠勇体会不到青林的心情,他对那座高耸的碉楼尤感兴趣,他对陆欢喜说:“能不能让我们去碉楼上看看?俯视能对整个庄园有一个宏观的了解。”
陆欢喜说:“疯老头不准,他会出来拦路的。”
龙忠勇说:“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不怕住在里面?”
陆欢喜说:“听说他是陆家养大的孤儿。从小就在他家生活,长大又在陆家当仆。斗争会那天他外出不在。回来见全家人都死了,就疯了。”
青林突然道:“他是在陆家长大的?”
陆欢喜说:“听老人家这么说。还说他喜欢里面一个丫头。他把那丫头从土里挖出时,那丫头居然没死。但丫头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肯跟他。后来丫头也不见了。有人说她出家当了尼姑。好像蛮复杂的。我爸爸在世时闲扯过几句。他讲我四爷原来想娶陆家一个叫紫平的丫头。那丫头也死了。四爷很不理解,说她年轻轻的,又是当下人的,开会也不斗她,她做啥子要去跟地主当陪葬呢?出来嫁人该有多好。”
龙忠勇说:“村里还有老人家知道陆家的事吗?”
陆欢喜说:“都过去五十几年了。知道这些事的老人家大概也没剩几个。有些老人家,当年不是积极分子,也不清楚这些。我想想看,也可能可以找到一两个。”
龙忠勇说:“那最好。无论如何,帮我们找几个老人,哪怕一个也是好的。你看,弄不好,陆家跟他家有点关系。”他说时,指了指青林。又说,“这可是武汉的大老板哟,如果这宅子跟他家有关,他恐怕真能帮上你们。起码为你们修条像样的路呀。”
陆欢喜高兴道:“太好了。我保证尽力而为。我们不想开发旅游,但我们真的很想有一条好路出山。”
青林没有听他们说话,他一直在想着什么。突然他说:“你能把那个疯老头找来吗?我想问他一点事。”
陆欢喜说:“他从来不跟人说话。这么多年,我只听到他说过两个字,就是关门。”
青林说:“我见见他,试一试?”
陆欢喜说:“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你们只管朝碉楼走,看到西墙边的美人蕉吗?那里还有个坟。你们朝那里走,他一定会出来拦你们。我不过去了。我们姓陆的人,都不愿意进这个园子。”
青林和龙忠勇两人商量了几句,便一起朝美人蕉方向而去。
果然在距美人蕉三四米左右的样子,一个长发乱须的老头蓦然冒了出来。仿佛从树丛杂草中跳出一样。尽管青林和龙忠勇知道会有人要来阻拦,但这份突兀,仍然吓了他们一跳。
疯老头伸开双手,阻拦着他们。龙忠勇一指碉楼,说:“大爷,我们可以上去看看吗?”
疯老头不说话,只是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双手伸得长长。他的两个眼睛,白多于青,看上去很是吓人。龙忠勇放慢语速,学着当地口音,又说:“我们是老师,是搞建筑——就是盖房子的。没别的意思,就是看看这个楼。”
青林说:“说这些恐怕没有用。”
龙忠勇说:“你要见他,是想跟他谈什么?”
青林犹豫了一下,说:“大爷,你知道且忍庐吗?胡水荡的且忍庐?”
疯老头似乎露出几分惊讶,他的眼睛开始只盯着青林的脸。青林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走近疯老头,说:“大爷,您以前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这是青林母亲的照片。也是他所持有的母亲最年轻时的照片。原本是与父亲结婚时的合影。青林来之前,把这张照片进行了扫描,屏掉父亲,只将母亲一个人,冲洗放大出了几张。
青林把照片伸到疯老头眼皮底下。
疯老头看了一眼,非常明显地惊呆了。忽而,他脸上呈现出怪异的表情,像是惊愕,又似恐惧,他死死盯着青林的脸好长时间。
青林激动道:“你认识她是不是?她是我妈妈。我是她儿子。”
疯老头表情越发怪异,突然间,他狂叫一声,拔腿便逃,一边逃一边胡乱叫喊。
他的举动,让青林和龙忠勇惊骇不已。
青林说话时都哆嗦了起来。他说:“他他他……他显然认识我妈是不是?”
龙忠勇也惊讶道:“真的好像是有问题。”
然后青林朝着疯老头跑去的方向追了过去。龙忠勇亦跟在了他的后面。月亮门后突然传来陆欢喜的喊叫:“喂?出了啥子事?富童爷?”
青林和龙忠勇跑了过来。青林说:“你看到老头跑哪儿去了吗?”
陆欢喜说:“他跑进宅子里了,不知道在哪个院。他从我跟前跑过去的。出了啥子事?”
青林扬了扬手上的照片,激动道:“我给他看我母亲的照片。他好像认识她。”
陆欢喜接过照片,看了一眼,不觉也大惊,说:“真的吗?怎么会这么巧?”
三个人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开始在大宅子里寻找疯老头。这是一番没有章法、茫然无绪的寻找。
但是,整个上午,他们都没有找到人。
甚至青林和龙忠勇再次朝碉楼方向去,直至走上了碉楼,也没见疯老头出来阻拦。
他们居然就这样走上了碉楼,顺利地站在了雕楼的四角亭里。
倚栏俯视,整个庄园都在眼皮之下。龙忠勇说,不用到处乱找,就在这里居高临下地看,只要老头出门,就会被发现。
青林觉得有理,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龙忠勇将他的相机换上长焦,对着庄园各个角落拍摄。他们没有吃午饭,一直到黄昏落下,疯老头连个影子都没有出现。

62. 这段历史要怎么说呢?

村里来了两个城里人,一个是教授,一个是老板。老板的妈跟鬼大屋陆家可能有些关系。这消息比风还快,瞬间吹遍了全村。
晚上,陆欢喜家来了不少人,年老年少的都有。堂屋根本坐不下去,他便拉出几张小桌,放到屋外的晒场上。人一多,叽叽喳喳,便显得有些喜庆。陆欢喜的老婆高兴坏了,家里热闹就是兴旺。她忙进忙出地为大家烧水沏茶。
疯老头一直没有找见,青林心里有几分焦虑。他很想弄清楚母亲隐秘的过去,因为揭秘或许能够唤醒母亲。但是白天的所见所闻,又让他生出一种胆怯。他又有点害怕这个秘密过于残酷,对他和母亲彼此反而带来伤害。
龙忠勇似乎有所察觉,他说:“你是不是有些害怕?”
青林说:“谈不上害怕,但也有点紧张。”
龙忠勇说:“这座豪华的庄园,之所以成为人们眼里的鬼大屋,一定有残酷的经历。无论是什么,我觉得都必须面对。这恐怕就是历史真相。”
青林鼓了鼓勇气说:“还是听听他们聊些什么吧。”
初夏的晚间,山里颇有凉意。年龄大的人甚至披了夹袄。青林着一身短袖,冷风一吹,不觉喷嚏连连。
陆欢喜的老婆细心,忙找了床夹被,让他裹在身上,还笑着说:“这个吴老师,才来一天,就想家了。”
说得村里人一片哈哈大笑。陆欢喜也找出件外套,给龙忠勇穿上。他也笑道:“客人必须好来好去,不然以后没人敢来我们陆晓村了。还指望着两位老师帮我们修路哩。”
大家笑得更欢。这笑声,在安静的山里,显得格外响亮。
人们朝着他们俩围坐。不时有人走到青林跟前,打量一下青林,仿佛真的把他当了陆家的人。一个老头说:“好多年前,陆家有人回来过。你跟他们有点像,也是皮肤白白的。”
立即有人打岔说:“三爸莫鬼扯哟,人家那是从美国来的,怎么会像到一起去?”
又有人说:“九一年,还是九二……对了,是九二年。我记得,那时我在上三年级,去看过热闹。欢喜他爸守在门口,不准我们进去。”
陆欢喜说:“莫打岔,让陆三爸一个人讲。”说完,他转向青林和龙忠勇,“陆三爸以前是镇上的中学老师,现在退休回家了。他是文化人,晓得的事多。”
青林和龙忠勇两人忙客气了几句,分别递上了自己的名片。陆三爸看了看名片,大声对大家说:“今天来的两位真是贵人呀。一个上海的教授,一个是武汉的经理,就是老板。平常,我们就是进了城,想见他们都是见不到的。”
青林说:“今天特意听您老讲讲陆家的事。拜托了。”
陆三爸便说:“那时节,我年龄也小,只知道陆家人都死了,为啥子死,也搞不清楚。我也都是二道贩子,听来的。但是陆家两个少爷回来,我参加了接待,亲眼所见。都是姓陆的,老祖宗共一个,所以县里领导让我帮忙招呼他们。刚才福娃儿说得对,是九二年。回的是陆家的二少爷和小少爷。他们是挑四十年后的清明回来的。那时候的陆家二少爷跟我现在差不多的年龄。不过人家比我养得年轻,白白胖胖的。”
有人大声插话道:“有钱人吃得好哇。”
陆三爸说:“那是。他们从美国回来祭祖。县里几个干部跟着,不管他们脸上哪样堆笑,陆家兄弟脸上都没得一丝笑容。下了车,直接就奔鬼大屋。两兄弟可能事先已经听说了家里的事。一看见家门,就开始流眼泪。二少爷说了,家门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就是旧了些。走过月亮门,看到花园里那么多坟堆,两个人一起跪下了。差不多是爬到爹妈的墓前。那个大哭呀,真是叫旁的人揪心扯肠。连陪着的干部都流了眼泪。没得人敢劝,都让他们哭。憋了几十年的眼泪,非得让他们哭完才是。哭了半天,又烧香烧纸,再磕头,磕着磕着,又哭。二少爷也有一把年纪了,额头都磕出了血。小少爷磕完还大声问:‘金点在哪里?”’
青林说:“金点是谁?”
陆欢喜说:“就是带头要斗争他家的长工,叫王金点,他是陆老爷养大的。陆家少爷都认识他。村里有人说他忘恩负义。”
陆三爸说:“其实不能说金点忘恩负义。因为金点家以前家破人亡,也跟陆家有关。他王家死得只剩金点一个人。金点当时是奶娃,啥子都不晓得。长大后听人讲起才明白。你想他怎么不恨?他听到家里的事,第二天一早就离家出走了。我记得我幺爸说,那年他是特意回来报仇的。本来县里已经同意不斗陆家了。”
龙忠勇说:“县里为什么会同意不斗陆家呢?”
陆三爸说:“陆老爷是辛亥革命元老,这个还不算。主要陆家帮过川东游击队大忙。出过钱,还藏过他们的伤员。剿匪时,陆老爷带了二少爷一起,进山里劝降土匪。”
又一个老头说:“劝降这个事我记得。陆老爷说,现在进山剿匪的是正规军。人家把国民党几十万军队都打垮哕,你们这几杆枪顶个啥子用?被打死在山里,连肉带骨头被狼吃掉,还不如早些投降回家。大不了关几年,往后还可以跟老婆娃儿过安生日子。又说,政府出了公告,当土匪的穷人多,没得办法才走这条路。新政府给穷人做主,只要肯做活,保证有吃有穿,就不会再有当土匪的心。现在下山投降,立个保,再不当土匪,也不跟政府作对,连牢房都不得坐。”
陆三爸说:“对头。陆老爷就是这么说的。陆家老祖宗以前贩鸦片,在这一带也算得老大。土匪总把子的老爷子原先也跟陆家老祖宗跑过腿。所以听了陆老爷的劝,又得了陆老爷的保证,就带队伍归降了。办了几天学习班,解散回家,一个都没有坐牢。陆老爷是有功的,所以土改时,村里联名写了请愿书,请求不要斗争陆家,全村人都签了字。县里工作干部也晓得陆家的事,批准了。结果金点从外头革命回来,他要求来老家的工作队。他一回来,就提出陆家必须斗,不斗怎么分土地?未必还给他家交租子?还让他家有管家有丫头?他家那么大宅院,未必就不分给穷人?他这样一说,大家觉得有道理,就决定,还是斗。这是我幺爸跟我说的。我幺爸是积极分子。”
一个老太太插嘴说:“他幺爸叫二秃,是积极分子。因为他看中了陆家的一个丫头。结果人家宁可死都不肯嫁他。还有墩子,就是陆欢喜的爸,也是积极分子,他也看中了陆家的一个丫头。那丫头也是宁肯死,都不嫁。”
满场人都笑了起来。
陆三爸也笑,笑完又说:“哎呀哎呀,以前的事,乱七八糟不好提。还是说正事。陆家二少爷祭完他爸妈,站起来第一句话就是问我,哪个坟是他老婆和儿子的。又问他大哥还有姑姑和妹妹的坟是哪个。我哪里晓得?连忙帮着到处问大家,结果没有一个晓得的。派人去找富童,就是那个疯老头,那天他硬是不晓得跑哪去了。二少爷和小少爷听说富童还活着,都想见他。听讲他疯了,还想带他去美国治病,结果怎么都找不到。他们一走,疯子就冒出来了,一晚上就坐在陆老爷的坟头哇啦哇啦地哭。”
青林问:“他们怎么知道爹妈的坟呢?”
陆欢喜说:“你们今天没有看到吗?有一座坟是立了碑的。那就是他爹妈的。说是他们两个在一个坑里。”
龙忠勇说:“这是谁立的呢?怎么会知道这坟里埋的是他们爹妈?”
陆三爸说:“疯子说的。全家自杀的时候,疯子在外面。第二天回来他救了一个丫头。那丫头晓得老爷太太是哪个坟。”
青林说:“那个碑是疯子立的?”
陆三爸说:“不是。我幺爸说是金点立的。金点进了花园,看到一园子的坟,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这是我幺爸亲眼看到的。幺爸说,金点没有想到陆家人会这么死硬,这么惨烈。他自己也受不住了。也有人说,金点跟陆家的小姐一起长大的,两人关系好,陆家一直反对。小姐那晚上也死了。一下子死这么多人,还有几个下人。这些人以前跟他都很亲,养过他。金点觉得自己罪过太大。过了几天,他偷偷给陆老爷和太太立了碑,过后就不见了人影,都说他死了。到底死没死不晓得,反正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陆欢喜说:“这些事,连我都不晓得,简直像电视剧哦。”
青林再次拿出了母亲照片,说:“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呢?”
照片在人们手里传着,大家都摇头,说没见过,不知道是哪个。
青林说:“她会不会是陆家的女儿或是媳妇?”
陆三爸说:“虽然我们跟鬼大屋一个村子,但鬼大屋跟村里人隔起树林子。陆家的女人进了门,基本上也不出来。所以大家很少见。陆家媳妇我根本没见过。小姐也只在她上学的时候,见过一两面。”
龙忠勇说:“这样的大宅子,大门一关,便与世隔绝。”
陆三爸说:“是呀。就是这样呀。”
青林再问有没有听说过且忍堂。大家也摇头。
陆欢喜说:“真没听说过。”
龙忠勇突然说:“陆家有几个女儿?几个媳妇?”
陆三爸说:“好像就只有一个女儿。二少爷娶了媳妇,有一个儿子。小少爷一直在外面读书,还没有婚娶。”
青林说:“他们中会不会有人跑出去呢?”
大家都摇头,纷纷说没可能。因为门口有人把着,而鬼大屋以前为了防土匪,就只修了这一个小门。
龙忠勇转向青林说:“照这样说,陆家只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媳妇,她们都在那晚上死在园子里,这就跟你母亲没关系了。”
青林想了想,也点点头:“说得也是。”
龙忠勇说:“陆家人以后再没回来过吗?有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问完他又对青林说,“如果能联系到陆家活着的人,就应该能知道,如果疯老头认识你母亲,他们也一定会认识。只要找到联系方式,很容易弄清楚。”
青林眼睛一亮,说:“对呀。陆三爸,他们当初有留名片什么的给你们吗?或者是县里会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陆三爸摇摇头,说:“县里干部见他们是有钱人,很想要他们给家乡投资。还说由县里出钱,负责找一块风水宝地,给陆老爷迁坟,再把宅子重新修一道。他们没同意。二少爷说:‘埋在这里,是我爸的决定。你们要是还有点善心,最好不要惊动他们。’离开村子时,他只跟我握了一下手,说了声谢谢。因为我是陆家人呀。对其他人,一个好脸色都没给。我侄儿在县里做事,跟着跑接待。回来说,二少爷还去找了他岳父岳母家,结果连村子都没有找到。走时就说了三个永远。永远不再回来。永远不会把这里当自己家乡。永远不让子孙后代知道这个地方。这话说得几多狠呀。”
青林心里咚地跳了一下。他想起父亲笔记里写下的字:永远不要回去,也不让后代知道这个地方。他们居然都是这么决绝。
龙忠勇叹道:“切割得这么干净,这真是伤到骨头里了。”
陆三爸的声音突然放大了,他说:“大家看了鬼大屋,都觉得陆家太惨了。话说回来,陆家这个样子,不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吗?为什么就不说人家金点家也惨呢?如果陆家不强占他家的地,他们会家破人亡?难道穷人家破人亡就不算什么,富人家破人亡就更惨痛?所以,这个事情要这样看,你陆家灭了王家,人家回来报仇。这是你两家人的事。何况人家金点还没动手,你们就自己灭了自己,连家里的下人都没有放过。你家养大了金点,金点为你们娘老子立了碑,也算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你们现在咬牙切齿地恨家乡,这恨得有什么道理?再往前讲,你家这富是怎么来的?你卖鸦片,赚肥了,又有多少人为你家的生意丢了家赔了命?人家也都没咬牙切齿,你们又有啥子不可以放下?”
陆三爸说得慷慨激昂的。这番话几乎有些震住了青林和龙忠勇。
前面插过嘴的老太太说:“陆三你一家子当年都是积极分子。村里最好的地,就是被你家抢去了。你全家都巴不得陆老爷家死得光光的。”
老太太的声音很尖,锐利得似可划破夜幕。没有人再说话了。星空下,大家都有些茫然。连青林和龙忠勇都疑惑起来。
人散时,夜已很深了。
青林和龙忠勇回到房间,两个人躺在床上,都有些睡不着。
龙忠勇说:“今晚真有意思。这段历史要怎么说呢?好像站在各自角度,各有各的道理。”
青林说:“我也是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些事情,一旦追根溯源,都蛮难理解。”
龙忠勇说:“我倒是觉得,一旦追根溯源,就好理解了。”
青林说:“你觉得这就是两家人的事?”
龙忠勇说:“是,当然也不完全是。因为不能抽离背景。”
青林说:“就是了。我突然觉得,不一定所有的历史我们得必须知道。生活有它天然的抛弃规则。那些不想让你知道的东西,它会通过某种方式就是不让你知道。所以干脆不知道算了。这世上的事,总归不知的是多,知道的是少。何况我们费劲知道的那些,也未见得就是当年的真实。”
龙忠勇说:“你的意思是,既然已经不知道,又何必非要掘地三尺把它找出来让自己知道?”
青林说:“我来时并没有这样想。今晚上,这种想法突然变得很强烈。特别是听到陆家少爷的三个永远。他们根本就是想彻底忘掉这些,也根本不想后人知道这些。好像有一种让时间来风化这一切的哲学。既然如此,我想,你本来就不知道,又何必非要让自己知道?你本来跟这里就没关系,又何必非要让自己跟这里扯上关系?”
龙忠勇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青林不介意他的目光,继续说:“同时我也想,知道这些,对我和我母亲的生活真的就好吗?我母亲失忆,是不是她自己在潜意识里抵制自己记忆中残酷的东西?她生命中有种因素在帮她坚决忘记过去。如果她真的跟陆家有关系,或是他们中的一员,她知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龙忠勇说:“你的意思是,你母亲提供给你的只是支离破碎的几个字词,你不如就让它们呈破碎状。如果你慢慢去琢磨这些零碎件,可能还会有很多怀想。真的把与它们相关的一切都找出来,拼成一个原件,你可能放哪儿都不是。何况你拼出的原件,未见得就是真正的原件。你是这样想的吗?”
青林说:“有你说的这层意思。其实我也是一个胆怯的人。我一直不看我父亲的笔记,就是害怕它的内容中有我承受不了的东西。如果,我母亲的生活跟陆家人有关,我真觉得太恐怖了,而且太复杂。那我宁愿她不要醒过来,就这样平静地躺着,度过余生。”
龙忠勇沉默片刻,方说:“在碉楼上我就在想,那个疯老头的表情,好可怕。他显然是认识你母亲的。我觉得光是这个,你恐怕就已经背负不起了。我是你的朋友,我都有一点扛不住的感觉。”
青林说:“是的。我真不是那种强人。我会对世道的残酷有天生的惧怕感觉。现在我要承认我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好长时间,龙忠勇都没有说话。
夜深沉得厉害。外面的风从山谷里吹过来,就算不大,气势也有些凶猛。远远地,鬼大屋那边果然有喧哗声。这是一种杂乱无绪的声音。猛然间,似乎有长啸。但并非陆欢喜所说的“软埋”,而是“没死”。这声音长一下,短一下,在安静的陆晓村上空,极显恐怖。
龙忠勇把窗子开了一道缝,说:“那宅子夜里真的在闹腾。数座老坟成荒冢,满园冤魂不肯散。”
青林说:“你把窗子关上吧,我心里非常乱。”
龙忠勇关上窗,又停了片刻,才终于说:“既然如此,就不如随时间朝前走,你不想知道这些,或者说把自己跟这些事撇个干净,也未尝不可。我们行业人做行业事。搞不定的事,姑且绕过去吧。”
青林长吁一口气,说:“你这样说,让我的神经松弛多了。生活看上去温和平常,掀开来真是青面獠牙,狰狞可怖。唉,我不是那种敢于直面真实的人,更不是那种能扛得起历史重负的人。平庸者不对抗。我要学会自然而然地记住,自然而然地忘却。时间是人生最好的导师,跟着它走就是。”
龙忠勇说:“平庸者不对抗,这话说的!既然如此,那你就这样吧,你把它放下,不再去想,也不再追问。我能理解。”
这本是青林人生中最紧张最激荡起伏的一天。但这天的夜晚,他仿佛真的放下了。这个想法一经冒出,他便如释重负。躺在床上,深呼吸了一阵,就睡着了。
窗外,长一声短一声的呼啸,并未间断。
龙忠勇则被这声音搅得一夜未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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