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是个奇怪的东西。这个词汇口语化的说法,就是盼头,让人感觉生活有意义,活着是必要的。比如很小的时候我们便被告知,我们是花朵,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我们柔弱的身体里蕴含着无限的希望。

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同样也充满了希望,纵使在兄弟阵营崩解后也必须认识到,困难是暂时的,前景是光明的,希望大大的有。阿伦特阐释极权制度靠的是无休止的政治运动,运动的动力何在?就在于希望。领袖会说,给你们一个希望,我能玩转地球。这就是解放全人类的事业,少数人的野心,多数人的希望(之为虚妄),一派虔诚的景象。

花朵们长大后终于明白,那曾让我们倍感优越的希望是多么虚假的东西。纵使野心家们所烘托出的希望,这虚妄的希望,也被投机的现实所不言自明地取代。中国在物质上似乎充裕了,就是没有希望,真真切切的希望。

鲁迅是把希望写成绝望的人,他笔下黑屋子里的希望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在“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而作的小文《希望》里,他引述裴多菲的话来激励消沉的青年们:“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句话和这篇小文的确曾带给我很大的震撼,而当我试图与别的青年们分享这种震撼时,却往往会被漠然地反问:什么意思?

最可耻可怕的事情不是没有了希望,而是连绝望的感觉都没有了,这就是我们这个投机时代的社会常态。

在一个缺乏希望的社会里,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感知并且直面现实的绝望。鲁迅是最深地体会到时代之绝望的人。虽然他亲口说出“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然而,他的时代和世界里“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胡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这些话语明显表现出鲁迅内心的纠结,可以说是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钱理群称之为“反抗绝望的哲学”:

这种反抗绝望的哲学,其实包含两个侧面。一个侧面就是看透一切,大彻大悟,或者说就是一种清醒的现实主义精神。打破一切幻想,打破一切神话,清醒地面对现实中存在的一切生存困境,这是打破一切瞒和骗的清醒的现实主义精神和态度。另一个侧面,就是采取一种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钱理群:《怎样才能读懂鲁迅》)。

鲁迅两个侧面,钱理群说得很圆融,很积极正确。第一个侧面确实是鲁迅作为先行启蒙者的可贵之处,值得我们学习和称道。但也正因为这种“清醒的现实主义精神”,在当时的时代困局中,除非鲁迅寻到了切实的希望或有坚定的自觉切实可行的理念,否则他很难在另一个侧面(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上一以贯之。细读鲁迅所引裴多菲的原话可知,在“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之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希望之为虚妄,正与绝望相同”。反抗绝望的鲁迅,一次次经受“希望之为虚妄”的打击,越到人生后期内心越陷入纠结。这种状态,通俗一点说就是越活越“拧巴”,“拧巴”到最后就是那一个都不饶恕的临终遗言。

的确,鲁迅是人,不是神。颂扬鲁迅的钱理群,无非是想树立一种令人仰止的、类似于传统儒家“杀身成仁”般的“鲁迅精神”。但是,只为所谓什么伟光正的“精神”活着,早晚变得神经。除非,要么你真是超凡脱俗的伟人大仙,要么就老老实实承认作为人其自身的局限。正视局限,反抗绝望才成为一种值得人深思的哲学,而非“神学”(“神经学”、“造神学”)。

鲁迅直面了最深的绝望,甚至也洞察了那最终不免归于虚妄的虚假希望,但他却寻不到切实的希望。他让黑屋子里麻木的人警醒,感知到绝望,却无法带他们迈出第二步,找到希望之途。由此鲁迅笔下的希望,只能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了。而那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既可以说是强硬之鲁迅的不屈宣言,也可以说是柔弱之鲁迅的聊以慰藉。

《吾诗已成》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