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王小波《2010》

相对主义的国度

“每天早上,王二都要在床上从一数到十。这件事具有决定一天行止的意义。假如数出来是一个自然数列,那就是说,他还得上班,必须马上起床。假如数出来的数带有随机的性质,他就不上班了,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下去”——这是王小波的中篇小说《2010》的开始部分。两个假设告诉了我们生活在2010年(或者说是未来中国)的两种不同的人:数盲与非数盲。后一种假设说明你已经不识数了,患上了数盲症,很荣幸地成为了一名数盲。前一种假设与之相反,你还是非数盲。

王小波12010年的中国,数盲做的是领导工作,也就是领导者。非数盲做的是技术工作,也就是被领导者。人们用一系列正、反两方面的说法来试图证明这种安排的“合理性”:数盲不能按行阅读,只能听汇报,不能辨别方向,只能乘专车,除了当领导还能当什么?这是正面的说法。反面的说法是:官方宣布的症状谁知是真是假。数盲清正廉洁,因为不识数也就不可能贪污,这是正面的说法。反面的说法是他们用不着贪污,只拿领导分内的就够多了。正面的说法是领导的待遇并不超过工作需要,反面的说法是超过了好几百倍……数盲实行的其实是不进位制,任何事情只是工作需要。

对非数盲而言,比如由王二做“老大哥”的技术部,专职为国家搞科技发明。但这些技术人员却并非理工科出身——真正理工科的专业人士都已成为了数盲,现在技术部的人来都自美术学院、音乐学院、文学院等。他们在速校(也就是“速成学校”)经历两年速成培训后便走上了工作岗位,为国家设计发电机、发动机、汽车、摩托车等各种东西。这种安排也可以作出“合理”的解释:理工科出身的人都已经患了数盲症,只能去做领导,留下的空缺就只能让很少患数盲症的艺术家们来填补了。

由一群“速成”的前艺术家们设计出来的科技产品会是什么样子,大家都能想象得到,2010年的中国就由这些撇脚的科技产品维系着。这仍然存在着“合理性”:因为设计者是一些前艺术家,所以我们不能要求过高。大街上烟尘滚滚,再也看不到蓝天,你可以戴上一副蓝眼镜。由球墨铸铁做成的奇形怪状的发动机震天动地,你可以装上消声器。如果担心消声器降低马力增加能耗,你可以把它拆了——这个世界不会因多一个消声器而安静多少,当然也不会因少一个而喧闹多少……

这便是2010年的中国,一个相对主义的国度,因为一切都“相对”,所以一切都“合理”。毛喻原先生有一段随笔文字,拿来为这个相对主义的国度作注脚非常合适:“只要不想让人世的状况从里子里变好,只要坚持认为一时的既成事实就是人类颠扑不破的真理,只要坚信生命的时间是一段的,生活的空间是一层的,那人们肯定就会拿相对主义,尤其是文化与价值的相对主义来说事。殊不知相对主义不仅是庸俗的,而且是邪恶的。从本质上说,它是坏人坏事最具杀伤力的思想武器,是庸人懒人稀里糊涂的自辩词。”

王小波用他那特有的夸张笔法为我们展现的,是一种更加可怕的相对主义——政治统治的相对主义。所谓的辩证法被发挥到极致,一切都有正、反两方面,存在即合理,一切存在都是毫无异议的,一切政策都是合情合理的,极权统治者也有自己的苦衷。简言之,理解万岁!这已经不是得过且过,因为在相对主义者那里,根本就不存在“过”。

王小波匆忙写就这篇小说是在上世纪90年代,他离世前不久。一晃十年,中国就要接近纪元概念上的2010年了。事实已经告诉我们,“2010”犹如“1984”一样,离我们真的不远!

暧昧的国度

暧昧,《现代汉语词典》对它的解释是:含糊、不明白(指态度、用意);不光明、不可告人的(指行为)。《2010》里,数盲、非数盲、傍肩、保安,这些很有隐喻性的角色,相互间形成了一层层错综复杂的暧昧关系。

在2010年的中国,女人很少得数盲症。不得数盲症的女人在2010年的中国扮演着很重要的双重角色:数盲们的妻子、秘书和非数盲们的前妻、傍肩。她们通常都与自己所真爱的非数盲相恋、结婚,最终却又离他而去,成为数盲的妻子、秘书,但仍与前夫保持着半公开的关系。数盲知道自己的妻子、秘书是非数盲的前妻、傍肩,非数盲也知道自己的前妻、傍肩是数盲的妻子、秘书,形成一种难以言说的暧昧关系。存在即合理,在2010年的中国,这种暧昧关系当然也可以做出“合理”的解释:数盲没人爱,所以只能夺非数盲之爱了。你明目张胆地横刀夺爱,本来就理亏,难道就不能容忍他们藕断丝连?这只是表面的解释,本质原因是,数盲与非数盲是相对抗的两大群体,而傍肩则起着牵线搭桥、化解矛盾、协调双方关系的重要作用——这才是这种暧昧关系实质的“合理性”所在。

《2010》里每种角色都包含着隐喻,数盲与非数盲的隐喻不言自明。通过以上分析,傍肩的隐喻也已显现,那就是体制内的所谓开明派,更细指那些态度暧昧的体制内知识分子和御用知识分子。

保安,是非数盲雇佣的维系国家秩序的人,相当于警察。小说中的王二对数盲、保安、非数盲三者间的关系看得非常透彻。非数盲终究难以让数盲放心,所以后者就雇佣大批保安来监管前者。非数盲与保安之间经常发生头破血流的直接冲突。其实非数盲们也明白,自己真正的敌人是幕后的数盲,保安只是走卒而已。保安也并不真想与非数盲为敌,这对双方都无好处,不过既然吃着这碗饭,就得时不时地给非数盲点难堪,好做给数盲看。对数盲而言,他们只是对数字迷糊而已,保安心里的那点小算盘他们很清楚,但他们同时深知保安这一角色的重要性——若没有保安,数盲与非数盲间的任何冲突都会变成直接的正面冲突。如此一分析,保安所隐喻的社会群体也非常明晰了。

女人为何不得数盲症?这是王二至死都困惑不解的一个问题,他将此疑问记在了自己的日记里。小说最后,王二的前妻读了他遗下的日记后告诉了我们答案:女人不得数盲症的原因很简单,得了没好处,得了只会受人耻笑,所以很少有人得——数盲症根本就不存在会不会得的问题,而只存在你愿不愿意得的问题!

这便是2010年的中国,一个暧昧的国度。王小波用轻松诙谐、荒诞不羁的漫画式笔调,反讽地描绘出一幅当代中国的政治画卷。尤其在当下,看清这种暧昧关系更具有非同一般的现实意义。唯一让我觉得遗憾的是,小说并未触及2010年中国社会的底层,那些不分识数与否、开着震天动地的拖拉机、只求苟且偷生的底层人物的生存状态。这是《2010》逊于奥维尔的《1984》的地方。

危险的国度

“星期四早上我在图板上画一台柴油机,画着画着把笔一摔,吼道:不干了!开party!于是惹出一场大祸来”。

非数盲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举行一场party,而且专挑上班时间,动用公家财物,尽情地狂欢。这种party当然带有危险性,却又必不可少,原因很简单,再这样压抑下去大家都会疯掉的!必须适时释放一下。数盲们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对非数盲们的party并未严厉禁止。但这次的party却惹出了大祸——狂欢过了火!地点选在紧邻数盲住宅区的西山,邻近省市成千上万的非数盲携他们的傍肩蜂拥而至,整个西山地动山摇……小说对这场狂欢的声势极尽渲染——这是一场宣泄,更是一场反抗,一场起义!

数盲们被激怒了,作为发起人的王二成了罪魁祸首,被施以鞭刑——2010年的中国从新加坡的博物馆里买来了鞭刑用的藤鞭,让这个本已进入历史的玩意重新派上了用场。行刑过程通过卫星向全国、全世界做了转播。

受过鞭刑后,王二的头发都白了,一下子就苍老了。他被囚禁在医院里,说是为了恢复治疗,其实是数盲们想让他以切身体会谈谈对鞭刑的认识——此种认识问题,我想我们并不陌生。而受过鞭刑后的王二,也真的“认识”了一番:

王小波2“后来人家用皮绳捆着我的手腕往架子上吊……此时在我视野里,只有一个血迹斑斑的X形架的上半部,还有楔形黄色的天空,万籁无声,还有背上冷嗖嗖的,时间停住了。你说这是在干嘛?我不知别人怎么想,反正我此生体验到的一切荒诞,在此时达到了顶峰”。

“我觉得一切都不对头,不是一般的不对头,而是彻头彻尾的不对头”。

“眼前这个世界不真实,它没有一点地方像是真的,倒像是谁编出来的故事——一个乌托邦”。

“我对荒唐的理解是这样的:它和疼痛大有关系。我们的生活一直在疼痛之中,但在一般条件下疼得不厉害,不足以发人深省……疼痛的真意:你的生命受到了威胁。轻度的疼痛是威胁的开始,中度的是威胁严重,等到要命的疼时,已经无路可逃了”。

王二在受过鞭刑、品尝到要命的疼痛后,终于幡然醒悟,看清了这个相对主义国度的荒唐,绝然否定了自己曾经稀里糊涂的生活。不知中国人何时才能都经历这种顿悟——难道我们所受的“鞭刑”还不够吗?

王二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随时都可能爆发的、充满危险的国度。数盲尽量拿走具有危险性的东西,包括女人。但是,“我还要说,数盲把一切有危险的东西都拿走了,也就拿去了活下去的理由。等到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会有最大的危险性——这是对他们而言。”这句话无疑是被压迫的弱势群体,对极权统治的挑战宣言。

爱的国度

“老大哥王二在我受鞭刑时死掉了——我是她的前妻……”

小说最后一部分只有一段话,通过王二的前妻交待了王二死后的事情。这是一段让我感到意外的话,熟悉王小波作品的人都知道,他的小说,故事人物最终都难免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虚无当中,一切都是虚假的,看不到任何希望。但仔细阅读《2010》的最后一段,会发现王小波分明是肯定了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爱——它也是2010年的中国仅存的一丝希望。

王二的前妻,也同时是他的傍肩、某个数盲的妻子与秘书,在王二被施以鞭刑后,与数盲群体决裂,重新回到了技术部。她因此也被判处鞭刑。行刑那天数盲故意把王二从医院放了出来,当他目睹自己爱的人也正承受鞭刑的苦痛时,心脏再也无法承受,就这么死去了。

王小波笔下似乎从未有过真实的东西,一切都罩着一层虚伪的面纱。他所描述的爱情,通常会被各种利害关系和大肆渲染的情爱描写所淡化,让你说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真爱,《2010》也基本如此。在牵动各方利害的暧昧关系下,在身不由己的2010国度里,他们根本无法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王二最终将自己对前妻的真爱记在了日记里,而王小波这次也终于在结尾借用看到日记的王二前妻之口,明确肯定了这份真爱的价值。

“对于爱上他这一点,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今后也不会爱上别的人了。当一个人爱另外一个人时,后者受鞭刑,鞭子就会打到前者心上。我是这样,他也是这样。唯一的区别是,我的心脏比他的好。现在我人活着,心已死。这是一件好事。我可以平静地干我该干的事了”——这份爱已不仅仅是爱情,不仅仅局限于爱情。

《2010》,一篇王小波未来得及定稿的小说,一篇王小波尝试突破自己的作品,一篇被忽视了的王小波佳作。讲述的是一个关于2010年的中国、关于绝望、关于希望的故事。

2007年5月8日

文章来源:《吾诗已成》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