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鲁南僻远之地,刘伯在外跑了半个多月营生后,终于揣着几贯钱灰头土脸地回到家中。老婆子赶忙端出饭食,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义和拳乱刚过,北国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刘伯在外看到,市面上唯一兴隆的是贩卖人口的交易,明目张胆地行之,犹如买卖猪狗。也许有人会说,人与猪狗比唯一的强处是,人被买去多是为奴、为妾、为妓,猪狗被买去则是要剥皮吃肉的。但事实是,人连这样的强处也是不存在的。

刘伯家世代务农,兼与乡民外出跑些小本买卖。他有两儿两女,两个儿子都已娶妻成家,大女儿嫁至邻村。小女儿是他中年以后所得,今年刚十二岁。

刘伯端着盛饭的粗瓷碗,抬头瞅瞅门外阴沉的天空,叹息道:“这天,怕是要变哪!”

老婆子也望向外头,幽幽地说:“再怎么变,日子还得过,老百姓只能捱着。”

“这世道,人活得还不如猪狗呢!”刘伯恶狠狠地吞下几口饭食,“现在是人吃人,你不吃别人,别人就得吃你!”

老婆子说:“大闺女家已经揭不开锅了,今天还让人捎信来,看能不能接济他们一些……”她试探地看着丈夫,刘伯寻思一会,说:“毕竟是自家的闺女和女婿,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明天我就拿些钱,过去看看。”

第二天刘伯揣上一贯钱,去了大女儿家。女儿和女婿一脸热情,奉上淡得不能再淡的茶水。刘伯饮着茶,与女婿拉几句家常,感叹世道不济,他刚想掏出钱,却感觉眼前一片晕眩。刹那间,他似乎看到女儿和女婿那惊慌无措而又歉疚不安的脸,在他眼前变得狰狞,弥漫开来,直至一片空白。

*

一桶冷水劈头浇下,刘伯一个冷颤清醒过来,眼前烟雾缭绕、热气腾腾的。“这是哪?我怎么在这里?”他环顾四周,惊恐地问道,挣扎着试图站起,这才发觉全身已被捆绑住。旁边有人过来,朝他的腹部重重踢了一脚,“放老实点!”刘伯惨叫一声,不敢再动弹。

“你们是什么人?放开我!”

一个拎着把大刀的人走过来,“我们不能放你,你闺女和女婿已把你卖给了我们,五百文,钱也给了卖契也签了。”

刘伯一听此话顿觉头皮发麻,浑身的血都在往头顶涌,冒出一身冷汗。他颤抖着问:“你们……就是卖人肉的屠夫?”

拎大刀的人冷笑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杀人的屠夫。这年头猪肉不好寻了,狗肉不好寻了,鸡鸭鱼肉也不好寻了,就人肉到处都是!”

刘伯已近乎绝望,老泪纵横地哀求道:“求你们放了我,放了我吧……”

屠夫哈哈大笑:“我们就是豺狼虎豹,我们就是狼心狗肺,要是还有人的心肠就做不了这一行了,别费口舌了!这就是你的命,不要怪我们,我们也只是在混口饭吃,也别怪你的闺女和女婿,他们要是不卖你,他们马上就会饿死。错就错在你不该生出来为人,认命吧!”

方力均作品5刘伯声嘶力竭地哭嚎着,屠夫放下刀,坐在桌前饮着小酒。他嚎得没了力气,安静下来,一脸倦怠与绝望。屠夫看他一眼,说:“外头就是屠场,过会就轮到你了。我会给你蒙上眼睛,我的刀法快而且狠,一刀下去保准让你死得痛快!死之前,你要不要喝一杯?”

刘伯目光呆滞,毫无反应。他忽然感觉胸前鼓囊囊的,内心一震,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孤注一掷地冲屠夫喊道:“如果我现在给你一贯钱,你能不能放了我?”

屠夫讶异地看着他:“你现在从哪弄一贯钱给我?”

“在我衣兜里放着呢!本来是拿去接济我那闺女和女婿的,可实在没想到……唉!”

屠夫上前蹲下身,摸索着刘伯胸前,果然发现似有钱财。他将绳索稍作松解,把那一贯钱抽了出来。掂着钱,他笑道:“你闺女和女婿绑你的时候,慌得都没搜搜你身上有什么东西,他们这买卖可是做亏喽!”

刘伯眼巴巴地望着屠夫,“钱你已经拿去了,能不能放我?”

屠夫坐下,掂着手中的钱,寻思一会,终于开口道:“看你一大把年纪也挺不容易的,这回我就破例发发善心,放你走。不过丑话可说在前头,你出去后不要把这里的事情说出去,否则我肯定把你再抓回来,剁成肉酱!”

刘老板忙应道:“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旁边的人给刘伯松了绑,他不住地叩谢,爬起来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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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并未就此结束。刘伯气喘吁吁地跑回家中,老婆子明显感觉他脸色不对劲,上前询问,他并未搭理,小女儿过来给父亲倒水。想着刚才的惊魂经历,一股怨气积郁在刘伯胸口,越积越憋闷。他忽然起身抓住小女儿的胳膊,把她拽到了院子里。正当小女儿惶惑不解时,她已被父亲按到水缸里,父亲嘴里喊着:“养你们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把我卖了,我让你们卖!”老婆子赶忙上前拉扯,“你疯了吗?你这是在干什么!”但已无济于事,小女儿至死都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杀她。

刘伯一屁股坐到地上,喘着粗气,老婆子抱着小女儿的尸体大哭。他用手抹抹脸,起身急匆匆地出了门。半个时辰后,他领着屠夫们来到家里。老婆子怀抱小女儿的尸体,瘫坐在院子里。他上前一把扯过尸体,对屠夫说:“这个您开个价吧!”

双方谈好价钱,做过这桩买卖后,刘伯又领着屠夫们去了大女儿家,破门而入。女儿和女婿一看到父亲的脸,犹如耗子见了猫,以为是父亲的冤魂索命来了,扑通跪到地上,不住地求饶和诉苦。他们的两个孩子也被惊醒,哭闹着。

几个大汉上前把闺女和女婿捆了个结实,塞住嘴巴。刘伯指着他们对屠夫说:“您开价吧!”屠夫说了价钱,他又将手指向两个已吓傻的孩子,“这两个多少钱?”

“这个……”屠夫有些犹豫。

“多少钱?!”刘伯瞪着屠夫,双眼寒光闪闪,面容惨白得犹如恶鬼,连屠夫都有些惊吓了,赶忙开了价,这桩买卖也做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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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应该结束了,但还有最后一桩买卖。屠夫绑走了人,刘伯揣着沉甸甸的钱回到家中。老婆子还瘫坐在院子里,他并未搭理她,美滋滋地睡觉去了。

当头的一棒打断了刘伯的美梦,他猛然惊醒,旋即剧烈的疼痛又使他昏死过去。当他再度醒来时,眼前又是烟雾缭绕、热气腾腾的,他又被捆绑到了屠夫这里。

当屠夫给他蒙上眼睛,拉他出去砍头、开膛破肚时,他问:“我想知道这次是谁出卖了我?”

屠夫往刀上洒杯热酒,冲着刘伯的脖颈举起了刀。“是你的老婆子!”刀落了下去,人头滚落在地,犹如一颗白菜帮子。

刀案上,六颗人头互相对视着。

第二天人们发现,刘伯和他的小女儿,还有他大女儿一家,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而刘老婆子则疯了,成了一个疯婆子。虽然有着一些传闻,但大家都装作不知道。

那些天里,附近很多人都吃到了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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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百年过去了,当我把这个故事当作奇闻轶事来听时,并没有费神去怀疑它的真假,无此必要。

2008年9月11日

《吾诗已成》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