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的救援工作仍在进行:余震和山体塌方不断、许多地震失踪人员仍无下落、一车车的救灾帐篷继续被运往灾区……这时候,地震及其造成的灾难可能却要退出人们的视野焦点了,据新华社报道,由中宣部、中组部、解放军总政治部等联合主办的抗震救灾英模事迹报告会,6月11日上午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首场报告,熟悉中国官方潜台词的人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地震发生之初,还在人们呼吁为地震死难者举行国家悼念的时候,就有网友表达过这样的观点:“面对如此巨大的灾难和血淋淋的事实,请不要在事后举行各种庆功会和英模事迹报告会,让我们对如此惨重的死亡事件表示出应有的沉痛。”遗憾的是,如此惨重的伤亡仍不能改变官方的一贯做法,救援工作尚未完全结束,英模事迹报告会就急急地召开了,在日益临近的奥运压力之下,政府可能需要人们尽快摆脱地震造成的内心伤痛,换一种心情迎接奥运,因此,这样的英模事迹报告会几乎就意味着抗震救灾工作的基本结束。

打开国内网站,已经很少看到关于救援和灾区民众生活的具体报道,越来越多的是对各种救灾英模人物的全方位刻画。很显然,在地震面前,人类是被动无奈的,而对救灾而言,人类却会成为一个句子的主语;死亡是“消极”的,英模人物的事迹却是积极向上的。于是,每每有大的灾害发生,就会有一批英模人物涌现,对他们救灾行为的描绘和赞美冲淡甚至取代了对灾难本身的叙述,当所有媒体开足马力尽情宣扬这些英模人物的事迹,他们就代表战无不胜的党和政府,成了向灾难告别的号角,甚至成为反思灾难成因的阻力。

英模人物固然可敬(前提是“事迹”真实),但无论如何,数以万计的民众的死亡重于一切,就算是英模也不应该挤占过多的舆论空间,尤其是,许多有关地震的事实我们尚未获知(部分原因是地震造成的信息交流困难),大量校舍的倒塌原因尚未查明,“问责”并没有落到实处。

这时候,任何主旋律的宣传都引不起我的兴趣,生活的经验和常识提醒我,官方控制下的媒体并没有告诉我们有关地震的全部,对于获取此次地震方方面面的真实信息来说,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始。

果不其然,读《四川地震救灾报告会——成都读书会2008年5月24日讨论纪要》一文,透过唐诗林、谢林蓉、杨雨、周钰樵、李焕锐、陆锦东、叶渡林、肖雪慧、无慧、吴琴南、雷达等民间人士的视角,看到了有关汶川地震的另外一面。对于了解汶川地震的真实情况,这一篇讨论纪要绝对超过一百篇官方新闻报道的信息含量,是有关汶川地震的历史记录中不可缺少的文献资料。

这一纪要让我们部分理解了汶川地震“惨绝人寰”的含义:“在彭州的白水河,其中有个谢家庄,16户人,只跑出来一个,其余农家乐的游客和住户都被山体滑坡埋在了里面。所以,要想完全精确统计遇难人数,至少在这个地方,可能性不大。”“在一旁的废墟上,从水泥缝里伸出来六只幼小的手,每只手都抓满了小石子,可以想像,在那一刻,他们是处于怎样的挣扎状态。当晚我回家,只吃了两口饭,根本吞不下去,心头堵得只想大哭一场。”“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行又驱车到达北川。那几具尸体体都还没有被清理,谢林蓉把负责清理现场的人臭骂了一顿。我走近一看,有个女孩的手已经有大腿般粗了,眼睛也快凸出来了。”“当我们到达汉旺的时候,整个城区基本上没什么人,主要就是一些救援人员,整个汉旺都弥漫着尸臭。”“中巴车里的36人是全部遇难了的,所以我们只好用石头和土把整个车给埋了,因此就形成了这么一个坡。否则没有任何办法,救援的车辆开不进去,损失更大。”“现在,只要我在城里看见旅游中巴车,我就会想起那个坡,下面还有36位遇难同胞”“我们两辆车直接开到了绵竹九龙镇这个重灾区,我看到的景象是,凡是农民自己修建的房屋100%全部都倒塌了。沟里有一大片死亡的家畜,散发着臭气。”“在北川中学的废墟上,我和作人捡了一些学生的作业本,边捡边哭,太惨了……太惨了……作人说道:‘你知道的,64的时候,又是坦克,又是枪炮,我都没有滴泪……’我们只有相互拍拍肩膀”……

突如其来的地震难以预料,但灾难并非全然无可避免。此次地震中大量校舍的倒塌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问题。关于校舍建筑质量,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在离震中较远的重庆市,此次地震造成的唯一一座倒塌的建筑就是校舍,这座校舍的倒塌应该可以说明很多问题。在四川,校舍的大量倒塌导致了广泛的疑问和愤怒:“我们到达北川县城以后,先到了已变成一片废墟的北川中学。北川中学新教学楼已经成了一大堆建渣,只有少数师生逃了出来。老教学楼只有玻璃有所损坏,裂缝都很少,我了解了一下情况,当时负责修建新教学楼的校长叫赵长能,当晚回家我就写了个网上通缉令,请网友们把他挖出来。”“东方汽轮机厂的技工学校基本上也是全部垮塌完了的,下面也埋了许多屍体。宿舍区大部分也垮塌完了,奇怪的是,有几幢70年代的楼房虽然有很大的裂缝,但是没有垮,在垮塌的楼房中,有很多都是90年代后修建的。”“在北川,我遇到一位遇难学生的父亲,姜勇,在浙江打工四年了,连儿子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在废墟上,他只想找一件他儿子的遗物。面对镜头,他说道:我死了儿子不要紧,要紧的是以后不要再搞这些豆腐渣工程了。费用高点,我们出,千万不要亏了学生。”“当我在红白镇,蓥华镇这两个灾区观察的时候,我发现有个宾馆没有倒,据说这个宾馆是当地村支书的。我在洛水镇看见一栋招待所的楼,没有垮,据说这个招待所是洛水镇镇长的。而垮塌的大部分是民房和学校”“聚源中学的遇难学生家长把修建中学的水泥用手一扳,就成了两块,没有用钢筋,用的是铁丝”……

灾难中的官权同样存在令人鄙视的一面:“以后,我们又去了漩口,映秀。在途中,我们看到最多的景观就是各种高档越野车的大展览。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威风凛凛。在北川县城很多军医,护士都在骂这些当官的吃饱了,耍好了,下来观光来了。”“闲谈中,我们谈到头天晚上央视的赈灾晚会,捐了1.3亿,这位警官说了一句话:狗日的共产党贪官坏得很!这些钱有多少能到灾民手上!我当时一惊,说道:你真是一个有良知的警官!”“回过头来,看见几个军人正拉了一个抗震救灾之类的横幅,前面站了几个当官的,突然跑过来一个人,说道:我要和将军照一张相。其谄媚之声不堪入耳。香港电台的朋友准备去采访一番,得到的回答是将军没空。”“我在现场看到的媒体却是这样表现的:一帮新华社的记者在现场浮光掠影地摄了一下,这位遇难学生家长向他们陈述,还没有陈述完,这帮人就走了。”“香港电台的朋友想全面了解各方面的情况,欲到四川电视台抗震救灾新闻中心拍摄。到了四川电视台门口,传达室那个‘官员’对我和香港电台的记者打了十多分钟的官腔,往里面的电话打了几通,得到的回答是不能进去,原因呢?‘没有。’这时,我就火了,破口大骂:中宣部挨球!这种时刻了,你们还在维护一种所谓的政治正确,真他妈不是东西!当时我的想法是,如果有中宣部的狗官跑出来乱叫,我就上去给他两耳光,大不了又是一起打架斗殴事件。熊记者苦笑道:这叫什么事啊!新闻中心不让新闻记者进去。我说这就是中国特色。”“垮塌的大部分是90年代后修建的,老房子反而问题不大。上周四我代表清华大学建筑系来参与聚源中学的重建规划,我们评估的重建经费为1500万左右,他们报价居然是5000万。清华大学来了个地质专家,指出聚源中学并非山地,而是平原地带,周围的房子只是摇晃,聚源中学却垮了。”

这些叙述多是不同于官方媒体宣传调门的“消极”一面,却有着比所有官方新闻更强的可读性。在中宣部的严密控制之下,如果没有救灾亲历者的记录,我们便无法得到这些真实信息,而以中国官方新闻报道举世公认的公信力之差举,对于汶川地震的情况,中国民间必须留下自己完整的记录,否则,连这场灾难和救援,我们都难以形成真实完整的记忆。

汶川地震发生后,民间社会对救灾迅速而广泛的介入是引起海内外各界强烈关注的现象,它清楚无误地表明了中国民间社会的成长和成熟。从实地救援到踊跃捐款,民间社会皆以高度的自觉表达了对灾区民众的同情和对社会事务的参与能力。其中蕴涵的象征意义,绝不只是英模事迹报告会所定的调子“歌唱祖国”那么简单,民间救援者恐怕也不会轻易认同“唱响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改革开放好、人民军队好、人民群众好、伟大祖国好的时代主旋律”这样的自我吹嘘。

最近一段时间,直接或间接听到一些去过灾区的人谈论他们所见的情况,但在官方语言模式之外,以文字和图片的方式完整记录灾区情况的文字还比较稀少,希望民间志愿者恢复正常生活后能够逐渐填补这个空白,中国民间社会对社会的影响不应只是体现在主动、迅速介入救灾上面,而且应该体现在对于地震和灾区社会形成自己的观察和解读。由于参加此次救援的民间志愿者众多,我相信,随着志愿者陆续从四川灾区回归,越来越多的人将开始记下自己的所见所闻,汇集众人的力量,这样的记录最终将会形成,从而改变官方主旋律霸权垄断汶川地震信息发布权的状况。成都读书会2008年5月24日举办的讨论会让我们看到了这一希望,这样的真实记录既体现了对地震死难者的尊重,也是对官方刻意用主旋律声音垄断地震发布权的必要抗衡,身处信息时代,官方的政治策略不应该也不可能阻断真实信息的传播。

由于讨论会的时间限制,成都读书会2008年5月24日的讨论纪要未能充分展开对震区受灾及救援状况的描述,对此文的读者来讲,这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但我相信这次会议的参与者将会以更翔实的文字记录他们所见的事实。作为救援者,他们一方面帮助灾区的民众,一方面帮助我们这些未能亲赴灾区的人了解灾区的真实情况,事实上也是在帮助全社会在事实基础上评估地震中可以避免的损失。血红的记忆是为了让未来的人们活得更好,我们应该感谢这种独立的声音。

来源:自由圣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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