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的债哪天才能还得清呢?”一个妇女,坐在保山县医院门前的大意洋树下说,腊黄的脸上一层厚厚沉沉的愁云,手中抱个七、八岁的男孩,那男孩团头俊脸,周围身边有很多人,或站住,或倚着,或坐着。紧挨着那妇女的一个男子,核桃脸,戴副眼镜,那眼镜有只腿是用白线代替的,说:“阿宝总算九死一生,也算他命好,医生说,得他这种病,大多没有治好的希望,欠的债慢慢想办法还吧。”那妇女:“慢慢还怎么行呢?借钱给我们的人,不是等钱替姑娘出嫁,就是等着钱准备盖房子或娶媳妇。”伸手在一个塑料袋里摸出个面包,瓣成两块,递了半块给孩子,递半块给那戴眼镜的男子。那男孩接过面包香啧啧地吃起来,那男子接过面包,拿在手里,一动不动,陷入沉思,象是个古代的哲学家思考时废寝忘食的样子。

“这位老哥,什么事,愁成这个样子?”一直倚在意洋树干上的一个中年人发话了,并过来蹲到阿宝父母的身边。那人高个人,四方脸,浓眉毛,看上去一脸的诚实厚道。阿宝的父亲说:“孩子得了重病,花了二千八百九十元,都是东挪西借的,现在我们夫妻俩为这还债犯愁哩。”高个子说:“老哥,哪里人?”阿宝爸说:“离这儿八九十里的无名坝人。”高个子说:“是山区喽。”阿宝爸说:“一点也不掺假的山区。”高个子说:“每年能有多少收入?”阿宝爸说:“谈收入,真羞死人喽,我家五口人,几亩薄田,非涝即旱,玉米、小麦、水稻、红薯、土豆加起,一年也收不不了一千斤,幸好我在山村小学,每月还有二、三十元,贴补贴补,不遇上大灾大病,每天两顿的日子还能糊得过去。”高个子说:“那大嫂是在家种田喽?”阿宝爸说:“山村里的妇女,不种田就是拉扯孩子,喂猪喂羊,养鸡养鸭,还有什么其它的事?”高个子说:“那你们云南的山村就穷,跟我们江苏是不能比喽。”阿宝爸问高个子,说:“大哥是江苏人?”高个子说:“嗯。”阿宝爸说:“江苏哪里呢?”高个子说:“南京.”阿宝爸说:“我在书上看到过,南京是个风景极美的胜地,书上那幅莫愁湖的照片,让人看了,不由得想住到里面,记得那莫愁湖里还有副对联,叫做什么来着?对了。叫做——烟雨湖山六朝梦,英雄儿女一盘棋。写那对联的人叫范士仪,就是我们云南保山人,他还做过江苏如皋的县令哩。”高个子:“说到这些文化的事,我跑生意的就不懂了。”阿宝妈说:“江苏?前几天我在医院的电视上看到的,人家的日子过得真像天堂一样,那些农村的楼房比这医院的楼房还要好看。活在那样的地方是人家的命好。”这时旁边有几个姑娘也纷纷插话——“听说那里人每月能拿好几百元工资。”“可不是么,一个月的收入比我们这穷山区人一年的收入还多。”“听说那边乡镇企业多,外地去的打工人很多很多。”

高个子眼睛开始发亮了,站起来说:“这位大嫂总说命,我们不信命,像这几位姐姐说的那些打工人,都是外地人,一到我们江苏打工就富了,这哪里是什么命不命的?”有几个姑娘说:“我们也想去江苏打工,可是我们路不熟,那里又没有熟人,连路费也没有。”高个子说:“一回生,二回熟,比如刚才我与大家还是生人,互不相识,现在不就是熟人了么?如果几位姐姐真想去江苏打工,我正好这趟生意也完了,要回江苏,可以带你们一道走。还可以帮你们出点路费。”几具姑娘半信半疑,或抬头直呆呆看那高个子,或睁大眼睛,欲言又止。高个子说:“到时帮你们介绍几家乡镇企业,你们打工赚了钱,路费可以还我么?再说打工长了,在当地熟人多了,想办法找个婆家过好日子,多福气,娘家人还能沾点光哩。你们一直在这穷山区打转,到头来嫁个女婿还是穷馊馊的,想跟娘家父母买几斤饼干、冰糖也买不起,更不用说想帮兄弟姐妹在众人前挣个大脸面了。”众姑娘顿时活跃起来,一齐围到高个子周围说:“这位大哥要是这样行善积德的话,我们真是遇上菩萨了。”高个子说:“这算得了什么?上次我做完生意,顺便带个路,有几个姑娘到了江苏,找了工作,每月几百元,后来都与当地的的青年人成亲了,生了好几个胖娃娃。”几位姑娘说:“大哥几时回江苏呢?带我们一到走,行么?”高个子:“我下午就走,你们要是真想去的话,就一道走吧。”众姑娘乐得满笑容。阿宝妈对阿宝爸说:“他爸,我也跟去打工不好么?照他说的那样,一年就能把债还清了。”阿宝爸:“是啊,我也想去哩,可是我这条腿天生的不争气,否则真要甩掉那个民办教师的穷饭碗,跟这位大哥去江苏打工。你一个妇道人家,人地两生,几千里之隔,我也难放得下心。”阿宝妈说:“是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当然在家带孩子,你外出赚钱才好,可是你的腿不好,又没干过活,不能负重,只有我去了。”向阿宝爸使了个眼色,朝高个子努努嘴,意思是要阿宝爸跟高个子协商一下。于是阿宝爸对高个子说:“大哥,能不能带我妻子一道去江苏,让她有个工打呢?”高个子正在同几个姑娘说笑,闻声转过头来,说:“大哥,你家大嫂到外地打工,家务谁做呢?我替你们担心呢?”阿宝妈:“不要紧,我的两个丫头十三、四岁了,会帮他爸爸做好家务的。”阿宝说:“妈妈,我也能帮爸爸做事,我会割草喂羊,我还会喂鸡喂鸭。”抬起黑乎乎的小手,伸进腰里,使劲地抓痒。阿宝爸说:“家里我们总有办法应付,只要人过去有工打,还债就有指望了。”高个子说:“那就说定了,等会跟我们一道去先赶去昆明的车。”接着高个子催众人一道去先去,赶开往昆明的汽车。

阿宝妈最初眼睛发亮,继而又忧心忡忡,将阿宝搂着紧紧的,说:“阿宝,妈要到外地打工去了,在家要听爸爸的话,不要玩水、不要玩火、不要一个人到山林里。帮二个姐姐将猪羊鸡鸭喂好。”眼泪已经爬到了腮边。阿宝点点头,乖乖地偎在其母之怀抱,说:“妈,江苏在哪里,离我们无名坝远不远,晚上你能回家吃晚饭么?”阿宝妈:“乖孩子,江苏在外地,离这里好千里哩,到那里一、二年后才能回家吃晚饭。”阿宝连忙说:“那我不要妈离开,等会妈跟我和爸一道回村。”阿宝爸说:“阿宝,让妈去吧,年把就回来了,妈不去打工,这几千元药费的债爸实在没办法偿还。”将阿宝自其母怀中搀起。高个子说:“走,咱们一道去汽车站。”众姑娘、阿宝一家跟着高个子前往汽车站,阿宝爸走路一拐一的瘸,很吃力,阿宝妈不时用袖子擦眼泪,阿宝紧紧拉住爸爸妈妈的手,小脸也绑得紧紧的。临分手时,阿宝爸把塑料袋塞到阿宝妈手里说:“带着,几个面包总能充两天的干粮。”阿宝妈又将装有面包的塑料袋塞到阿宝爸手里说:“你早晨到现在饭还没吃,留着与孩子当午饭。”抱着阿宝狠命地亲,眼泪鼻涕混到一处,满面横流,又说:“别忘了晚关好猪羊厩的门,鸡鸭厩的门,养大了卖,总还能卖几个钱,买买油盐。”阿宝爸说:“望你早点回来,如果打工没奔头,来个信,我就想法借个路费汇去,让你回来。”眼泪也哗哗地流,阿宝则拽着母亲的手不放说:“妈妈将面包带上,路上吃,妈妈到现在还没吃过面包哩。”三口人呜呜咽咽。众姑娘说:“这位大哥,没事的,我们小姐妹会照看她的。”高个子说:“大哥,阿宝,你们别操心了,保管她们路上有吃有喝。你们快回吧。”两只大手一伸,将姑娘及阿宝妈拥上一辆发动待行的面包车,跟着自己也猫着腰,钻了进去。那车重重地呼了口气,一下子溜走了。阿宝妈将手伸出窗外,丢下句话:“还有那麦种要常晒晒,不要让虫蛀了。”

车子走得望不见影了,阿宝爸搀着阿宝还站在原地,像是俩株营养不良发育不全的树木.热烘烘的阳光烤得他们父子俩满脸汗渍。

回到了无名坝,阿宝的爸爸每天照常要到小学去教课。大丫头忙里忙外,象个小大人,帮全家烧饭、缝补。二丫头整天忙将猪羊赶到山坡上放养,阿宝一放学就去山坡上帮二姐放猪羊,下雨了,就忙着帮二丫头将猪羊赶回来,晚上,几个孩子帮助爸爸认真地关好猪羊厩门和鸡鸭厩门,生怕夜里给黄鼠狼及其它小獾子留下可乘之机,将家里灯油盐火的依靠叨走。

阿宝经常念叨:“妈妈怎么还不寄钱回来呢?”大丫头二丫头也常说:“妈去了个把月了,怎么不寄信回来呢?”每逢这时,阿宝爸就说:“你们妈妈会来信的。”私下,他碰到乡里的邮递员,总要套套近乎,反复问有无家信,邮递员每次的回答都顿时给他脸上蒙上一层忧愁,然后默默回家,田间小道上总留下一脚深一脚浅的足迹。

要债的上门了,是个能言快语的妇女,齐耳短发,门牙微外翘,说:“大哥,今天我是来讨债的。本来并不想来催你,知道阿宝生病化了好几千,可是我家的房子破的实在不能住了,随时都会倒下来,要不早拆了重新盖,说不准哪天塌下来,将我们全家葬到一起。”阿宝爸核桃脸雏得只有拳头大了,良久,才说:“我真是急白了头,婶子,明天我到乡里去借借看。”那妇女说:“听说大嫂到江苏打工去,都快三个月了,没有寄钱回来么?”大丫头在一旁嘟囔:“连信也没有寄来,妈在哪里还不知哩。”那妇女说:“这样好吧,大哥,要是大嫂钱寄回来,你要先还掉我家的这笔,不能眼看我们哪一天突然被塌房子压到坟里。”抬脚走了。阿宝爸瘸着腿,送到门外,连说了几遍:“我明天到乡里文教助理那里看能不能借点,借到的话一定先还你家。”话音刚落,另一个老汉踏进阿宝的家门,说:“大表哥,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表侄好不容易找了对象,家里都快花干,临过门了,女方突然非要个金戒指,这是成心要我的命,我的命也不值个金戒指的价。现在只好来找你了,上次阿宝生病你们借的钱……?”眼睛充满了期待。阿宝父长叹一声:“老表,实在对不起你,现在手头一点也没有,这几个月一共发了九十多元工资,都还了张家了,我明天去乡里找人借借看,就是借不到,还有厩里的一头猪、二只羊,总还能卖几个钱。”那老汉问:“大家传说他表婶到江苏打工了,几个月难道没有寄钱回来?听说江苏可是遍地都是钱。”阿宝爸说:“寄钱?连信还没有寄回来?会不会有什么不测?我整天心里不是滋味啊!”老汉说:“老表,那我走了,反正你要多替表侄想想,三十几了,眼前这头亲事再不成,就要打光棍了。”

晚上,阿宝姊妹几个围在油灯下,大丫头补一件旧衣裳,二丫头在削山芋皮,偶尔啃二口削好的山芋,小阿宝伏在桌上写作业,一只手也拿只削好的山芋。阿宝的父亲则坐在一边抽闷烟。大丫头问:“爸,妈怎么还不来信?还能是被人贩子拐走了么?听人家讲有这样的事。”见到二丫头与阿宝不时吃生山芋,又说:“你们少吃两个,吃光了,明天早饭吃什么?”阿宝爸没有说话,又卷了一支喇叭,凑近灯点着,猛抽起来,二丫头嘟着嘴,说:“说鬼话,我妈不会碰上拐子。”小阿宝:“我妈会寄信回来,会寄钱回来,临走时妈讲的好好的,大姐、二姐,将来妈寄钱回来,我要买个新书包。”二丫头:“我只要买一把新的木梳就行了,那把旧木梳齿快断光了,难用死了。”大丫头:“你们都买这买那,家里欠几千块钱债不知道么?”此时外面的老鹅呱呱乱叫,鸡子也咯咯吵闹起来,大丫头说:“二丫头,去看看,是不是有黄鼠狼拖鸡来了?”二丫头说:“黑古隆东的,我一人怕,我不去。”阿宝说:“我跟你一道去。”话声刚落,一个同村的人进屋说:“大哥,你家的电报。”阿宝爸站起来接过电报说:“坐!坐!”那人说:“家里有事,不坐了。”转身就走了。阿宝二丫说:“一定是妈寄信寄钱回来了。”一齐围到父亲身边,大丫头也站起,伸头直朝她爸手是电报看。阿宝爸就近油灯展开电报,脸色顿时涮白,好象又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将电报更加凑近油灯,那电报明明白白地写着——“保山市××乡××村小学秦长诚。你妻被人拐卖到内蒙五原县××乡,望来带人返回原籍。五原县公安局。”阿宝爸直呆呆看着电报,有几根头发碰到了油灯火头,烧得满堂怪味。几个孩子把父亲拉离油灯:问:“妈妈讲的什么?妈妈现在在哪里工?寄多少钱回来?”阿宝父突然失声痛哭,说:“你们妈妈被人拐卖了。”几个孩子先是一怔,接着便一齐哀号起来,门外的老鹅似乎也晓得了主人家的不幸,叫声变得更加凄惨了。

几个孩子,一直哭到睡着为止,阿宝爸将二丫头、阿宝抱到床上,抱大丫头抱不动,只得推醒她说:“大丫头,你上床睡吧,爹慢慢想办法。”大丫头揉着红红的肿起的眼睛,说:“爹,你要快点去把妈带回来,听人家讲,被拐卖的人挨打受骂,人贩子还不给饭吃,不给水喝。”阿宝爸:“我明天一早去乡里借钱,去带你妈妈回来。”大丫和衣倒在床上睡了,阿宝爹将三个孩子一一盖好,吹灭油灯,一个人在桌边静静地坐到天亮。

次日,阿宝爸到乡政府大院时,许多人还没起床。敲开文教助理的宿舍,阿宝爹凄凄戚戚地将事情叙述了一遍,然后吞吞吐吐地说:“助理,能不能将明年的工资预先支给我,孩子在家哭成一团,等我去将他们妈妈带回来。”那助理一边洗脸涮牙一边说:“老哥,你家阿宝有病时,我们能尽的力都尽了,这穷乡僻壤的文教部门,你还不知道么?乡财政都是几个月才给我们拨一点钱,到哪里去预支一年的工资?”阿宝爹本来抬起的,望着助理等待回答的头,缓缓垂下,像是秋霜里低垂的芦花穗一样。助理又说:“老哥,你去乡政府找乡长看看,或许他那里还能有点希望。”

阿宝爹只得走向乡政府的里院,院中几株果树青绿肥硕,微风一荡,那些枝叶便自在摇摆;两排草屋,静立阳光之下,土灰色的屋顶上有几只麻雀在玩耍。

阿宝爹在一个门口畏畏缩缩犹豫了一会,才说话:“江乡长。”良久,里面才传来句话:“你是哪个村的?什么事?”阿宝爹:“我是无名坝小学的教师,妻子被人拐卖在内蒙五原,昨天接到五原公安局的电报,叫我去领人,可是我家阿宝大病一场,已欠了几千元,去五原再加俩个人回来,路费少说也得要三、四百元。我想来乡政府借点路费。”江乡长说:“哦,是秦老师,进来坐,站在门外干什么呢?”阿宝爹微猫着腰,一拐一拐地进了屋。江乡长说:“秦老师,我们乡一向是穷乡,哪来的钱借出呢?你还是自己好好想想办法吧。”此时有一个中年人进屋,呵呵大笑,说:“老江,今天我们讲好,下午四点开始,小春霞酒馆搓一顿。”江乡长说:“现在三令五申禁止公款吃喝,又铺张浪费了,这样怎么行?”那人说:“是我私人请客,不用建筑站掏钱。”凑近江乡长,又说:“弄了四五只甲鱼,昆明的那个朱经理也来.”江乡长说:“不是说好下个月来的么?现在来,车带来没有?”那人说:“朱经理在电话里跟我讲,下午就是送车子过来的,他说替我们乡政府买的,这车是红色的桑塔那,还有那……。”江乡长打断了那人说话,示意那人坐下,然后对阿宝爹说:“秦老师,你先不要急,回家再想想办法,亲戚朋友那里多走几家。”一个十多岁的女孩站到门口,说:“爸,吃饭了,妈给你煮的桂园银耳汤,叫我喊你。”见江乡长没有动静,朝着阿宝爸说:“你们这些乡下人,整天缠得我爸,饭都吃不安。”阿宝爹站起说:“江乡长,麻烦你了,我走了。”一串眼泪流出眼角。江乡长:“你们知识分子遇事就是容易动感情,我建议你回家再冷静冷静,然后再想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嘛。”阿宝爹一拐一瘸地离开了乡政府大院。

行至街头,阿定爸碰到了王助理,王助理迎上来问:“老秦,借到没有?”阿宝爹摇摇头。王助理叹口气道:“老秦,不是我不帮你,文教口子实在一分钱也拿不出的。”阿宝爹:“王助理,我怎么会怪怨你呢?你这里真要是有的话,我还用求其他人么?”王助理:“先别急,我们再想想办法,有了办法,我就通知你。”抬腿欲走,又停了下来,若有所思,说:“老秦,我想起条路子,不知你看行不行?”阿宝爹:“这阵子只要能借到路费,把孩子母亲带回来,我就是卖掉五脏六腑也是巴不得的事情,还有什么行不行的说法呢?”王助理:“不是借,是赚。昨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家医院招清洁工,还有其它几家企业招临时工,是不是可以去那里试试看,找个临时工做做。走,到我宿舍拿报纸看。”阿宝爹听这话,神情稍轻松了些。眼睛也稍稍有些亮光了,跟着王助理拿了报纸,然后一拐一瘸地了。

天黑了,阿宝与二个姐姐不时伸长脖子向村头张望,望见他们爹的身影,便一齐跑过去,二丫头、阿宝拉拉他们爹的手,大丫头问:“爸,借到没有?”阿宝爸:“借是没有借到,再想别的办法。”二丫头、阿宝哭哭涕涕的,说:“爸,早点把妈妈接回来呀。”

到了家里,阿宝爸:“爸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报纸上说保山那里能找到工打,爹准备去打工,爹在路上就盘算了,爹去打工,带着阿宝,大丫二丫在家。”大丫头问:“爸什么时候动身?”阿宝爸:“爸明天就动身。”大丫头:“爸腿不好,也不能干重活。”阿宝爸:“找轻活,再说我可以只要一半工资。”二丫头说:“爹,我也跟去。”大丫头说:“你跟去干什么?爹带弟弟就够烦得了。”二丫头说:“我也要去打工。”阿宝爸将二丫头拉到膝前,说:“你和大姐在家,放好猪羊,养好鸡鸭,不要玩火,放猪羊时不要走得太远,知道么?”二丫头说:“我跟姐姐晚上害怕。”阿宝爸:“不要怕,晚上抵好门就没事了,邻居当中好心人多,有什么事,他们会帮你们的,再说,爸要是找到工打,每月赚一、二百元,二、三月就回来了。”

阿宝爹带阿宝到了保山,按报纸上启事找到一家医院,那负责招聘清洁工的人打量了好久,说:“你是残废人,我们怎么能要呢?”阿宝爹:“孩子妈被人拐卖在内蒙五原,我要赚点路费去把她接回来,大姐,行行好,扫楼梯、倒痰盂我都能干。”阿宝在一边说:“我也能帮爹干。”阿宝爸又说:“我只要一半工资就行了。”那妇女动了恻隐之心,说:“我去请示一下上面。”起身走到另一房间,回来后说:“我替你求了情,上司同意了,工资给你全数,每月六十五元,住就住后楼东头的耳房里。”

当天阿宝爹就开始干活,阿宝跑来跑去,帮助他爹倒痰盂、扫楼道,满头大汗。吃饭时,阿宝爹从口袋里掏出二块玉米饼,放在开水泡了泡,就着咸菜与阿宝一道吃。阿宝说:“爹,这半口袋饼够我们吃好几天哩。”阿宝爸说:“等爸领到工资时,给你买馒头、面包吃。”阿宝:“我要爸领工资带我去接妈妈回来,我不要吃馒头面包。”

转眼到了暮秋,一天晚睡前,阿宝爸从床下拖出一个纸盒,扒开杂物,拿出一个布包,自白布包中拿出一个布卷,解开布卷的绑带,展开布卷,拿出一卷钞票,清点了好几遍,阿宝坐在旁边一边出神地看,一边帮他爹点数。点完,阿宝爸说:“阿宝,爹已聚了二百四十元了,再过几个月,就可以去接你们妈妈。”阿宝说:“到时,爹带我一道去。”阿宝爸:“你也去,哪来这么多路费呢?”阿宝:“我听一个医生阿姨讲,像我这样的小孩子上车不要钱。”阿宝爸笑了:“你看爹倒糊涂了,好象是汽车火车都有这个规矩的。”将布卷、布包、纸箱,按原样放好,又用棍子将纸箱推至床下最里边,反复看了几次,才放心准备灭灯睡觉。

突然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传至阿宝爹耳边——“师傅,秦老师和他家的阿宝就住在这里么?”“我们这里哪有什么秦老师?”那个熟悉声音说:“是来打工的,腿有点瘸。”有人回答说:“哦,是那个瘸子老秦么?对,和个孩子就住在东边楼底的耳房里。”阿宝爹出门想看个究意,一个人已走向他来,说:“那是秦老师么?”阿宝爹:“哟,是陈老表么?这么深更半夜到这里有什么事?快到屋里坐。”让陈老表先进屋,跟在后边,又冒了句:“哪个人来看病的么?”阿宝忙端个小凳子给那人说:“陈表叔,坐。”陈表叔端详了一下阿宝,坐下,又打量了一下耳房,叹口气,道:“我说了你不要急。”阿宝爸:“什么事?”脸色已有些不对劲了。陈表叔:“你们二丫头,昨晚烧猪食,火忘掉熄好,就睡觉了,结果火烧了起来,烧得很猛,三间房连鸡窝都烧了,我家的草堆也一道烧掉了。”阿宝爹急得站了起来,连连问:“大丫头、二丫头,烧伤了没有?”陈表叔说:“有人发现了火,喊了起来,大家纷纷来救。可是秦老师,你是知道的,我们离最近的水沟、水塘也有里把路,火最后没有救下来。”悲悲戚戚垂泪来。阿宝爸又问:“两个丫头跑了出来没有,烧伤了吗?”陈表叔:“昨天晚偏偏刮了大风,那火发现得又晚,火头十来丈高,半个村子都照得红红的。我们顶着湿被子冲好几次,才冲进去,摸到孩子抱了出来,已经没救了。可怜两个丫头死时紧紧抱在一起。”阿宝爹突然尖叫一声,倒于地上,不省人事,阿宝听说二个姐姐烧死,爸又倒在地上,便放声嚎哭。那个陈老表也掩不住悲伤,在旁边失声痛哭,同时抱起阿宝爸掐人中,折腾了好半天,阿宝爸才清醒过来。陈老表说:“秦老师,你是有文化的人,人死不得复生,你不能倒下,还有阿宝,他妈又出了远门,需要家长照顾。”秦老师抽抽噎噎,将阿宝搂到怀里,又忍不住失声悲哭起来。不住地捶头:“我要是把二丫头带来多好,是我糊涂,带来了,就不会失火,就不会一道烧死.”阿宝哭着睡着了,他爹总是这几句话,一直坐到天亮,陈老表不住劝慰,说到伤心时,也还是忍不住陪着流泪。接下,陈老表快天亮时,掏出一卷钱说:“这是村里每家出的份了,一两家每家一元五角。”塞到阿宝爹口袋里。

次日清晨,阿宝爹开始将床下的硬纸箱掏出来,取出布包,又将几件旧衣服捆在一处,一起塞到一只破旧的蛇皮口袋里,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多钱,对陈老表说:“老表到现在还没吃饭,我们一有事,就要给你添麻烦,这块把钱你拿去买几个馒头吃,我就不陪你。”陈表叔问:“你在这继续打工么?”阿宝爹:“不,我带阿宝去内蒙找他妈妈。”陈表叔:“那两个孩子的后事怎么办?”阿宝爹:“请你们帮我埋掉她们吧,我只好顾活不顾死了。”眼泪涮涮又挂了下来。陈表叔:“路费凑齐了么?”阿宝爹:“攒了二百多元。”陈表叔:“去内蒙,再加上阿宝妈一道回来。没有三、四百块钱,恐怕不够,上次去乡粮站卖粮食,听那粮站的人说内蒙离这儿七、八千里哩。”阿宝爹:“走一程是一程吧,我也不管这点钱够不够了。还有这个月的工资,我去领领看。”起身搀着阿宝往医院的财务科走去,陈表叔跟在后面。走道上遇到了那位当初替他们说情的妇女,阿宝爹:“大姐,谢谢你的关心,我现在不干了。”那妇女惊奇地问:“怎么,嫌工资低么?”陈表叔接过嘴:“这位大姐,秦老师家遇上了大难,失火了,两个丫头都烧死了。”此时,阿宝爸眼泪象断线的珍珠,纷纷坠地。那妇女一听这话,脸上顿显难过的神情,连连唉声叹气,说:“怎么这么惨,怎么这么惨?”

阿宝爸叫阿宝谢了那位妇女,就去了财务科,对一位会计说:“李会计,这个月的工资能不能发给我?”一位大眼睛的白脸眼的中年男人翻了翻大眼睛,说:“现在是发工资的日子么?”将手中的指甲剪一甩,对旁边的年轻美丽的姑娘说:“程小姐,今晚去百乐门,好么?我请客。”那姑娘嫣然一笑,低下头,打自己的算盘。阿宝爸:“李会计,是这样的,我不干了,家中有事,想离开这里,这离发工资的日子只有几天了,看看李会计能不能将这个月的工资发给我,哪怕发一半也行。”白脸眼眼睛盯着那美丽的姑娘,不理阿宝的爸。陈表叔走近说:“李会计,老秦家中遇难,两个女儿都被大火烧死了,妻子被拐卖在内蒙,他想凑个路费,去接妻子回来,您就行行善吧。”白脸皮这才望了望他们,说:“两个女儿烧死?妻子被拐卖?我家老老小小都烧死了,你相信么?”阿宝爸:“李会计,这不是骗你的。”一付乞求的音容,在日光灯下,尤其显得凄苦。白脸皮说:“我这里不是慈善机构,我也不是观音菩萨,我按规定办事,死走!死走!”阿宝爸只得搀着阿宝与陈表叔一道离开财务科,身后那白脸皮说:“程小姐,百乐门舞厅是个上档次的地方,到那里代表一种身份嘛。”

汽车站大门口,陈表叔将一元多钱,塞到阿宝爸手里,说:“你们赶远路,这钱够你们爷俩糊一、二天饭食。”阿宝爹急了:“那你不能饿着肚子走七、八十里山路呀!”陈表叔摆摆手:“我赶到家再吃不迟,从前哪次不是这样呢?”转身走了。

阿宝爸带着阿玉到了昆明,买了十几个馒头装到蛇皮口袋里,又买了张票,上了火车。车上爷俩常涕泪交加。车至剑阁,气候已大异于南方,到了宝鸡,父子俩便冻得瑟瑟发抖,至兰州转车时,父子俩都冻得发烧。吃馒头时,阿宝爸总是吃半个,阿宝问:“爸,半个吃饱么?”阿宝爸:“留几个,让你妈妈吃。”阿宝说:“那我也吃半个,多剩几个留给妈妈吃。”几天几夜,才赶到包头。又乘汽车赶到五原县。此时父子俩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了。五原县公安局的人查了档案,告诉阿宝爸说:“你妻子被拐卖在××乡,两个月前又被他人拐到其他地方,现在下落不明,我们警方正在追查此事。”阿宝爹一下楞了,站着一动不动,象是一株老去的枯树。那警察见他似乎没有明白,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阿宝爹一下子瘫倒在地不省人事了,阿宝也吓得呜呜哀哭,鄂尔多斯的寒风,只自狂吹,吹得夕阳没有血色,吹得阴山南麓的草野盐滩一派萧杀凄凉。(完)

《杨天水文集》《农家子女集》5.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