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姑娘,背着一大捆干草,赤着脚走在无名溪谷,不时干咳,咳到猛烈之时,便蹲在路边,捂着胸口,歇上一会。晚秋之太行深处,草木凋零,溪流无力,座座石峰,冷漠无情,一任高阳之照耀,那阳光柔荏虚弱。秋气流荡,寂谷之中,枯林之内,弥漫了清凉。

到家,萍姑娘将干草倒在灶后。对她爹说:“二丫头、三丫头到哪玩去?”便拿起针线,坐在向阳的地方纳起鞋底。她爹说:“听说南村来了驻军,恐怕看热闹去了。”坐在凳子上,猛抽几口旱烟,又说:“小萍,你以后少去拾草,本来你的病没有除根,又没有鞋穿,山里又凉,这阵刚回来,到床上盖被子暖暖脚,歇一歇。”小萍说:“爹,我不累,秋天还暖和,我赶着做几双鞋,要不,冬天到了,你和二丫三丫怎么过冬呢?”将针在头上挠了挠,吃力地纳鞋,每一针戳进,用顶针使劲顶,然后用腮牙咬住针,拼命拉,时不时一阵重咳,象是咳得喘不过气来。她爹说:“你的病,跟你妈从前的病一样,是痨病,累不得的,你还是上床歇歇去吧。爹准备月底卖猪,给你们姊妹三个每人买双解放鞋。”小萍说:“我能做,不要买了。”她爹说:“为啥?”小萍说:“几双解放鞋十几块钱。这猪就是卖了,这二间茅屋不修,明年开春,一下雨,又是外面下,里面也下。再说,还要买二百斤山芋干,留着过春荒,还有,明年开春买苗猪,买玉米种,夏天买农药都要钱。算一算,哪还有钱买解放鞋呢?想要买的话,爹自己买一双,我们姊妹三的鞋,还是我做。”她爹说:“这次怎么也得给你们买,二丫头时常捣咕,说章家的孩子有好几双鞋。”小萍说:“我们家怎么能跟人家比呢?她家男人在乡里当官,拿工资,当然买得起鞋子,我记得妈没死时,小学一发工资,我们也比别人家孩子好.三丫头脚上那双鞋,我就记得是妈当时发工资跟我买的。”她爹叹了口气,说:“你妈去得早,爹又是个种田的,穷得你们连鞋子都穿不起,又挨冷受冻,又挨人家瞧不起,你现在又得了疾病,爹心里不好过。”阿萍说:“爹,别难过了,二丫三丫过几年长大了,能帮爹干重活时,爹就不愁了。”停着手中的针线,枯目望了几下天空,又说:“爹,我跟你们说件事。”她爹:“啥事?说吧。”阿萍吞吞吐吐地说:“我讲了爹不要生怕。”爹:“爹生什么气呢?”阿萍说:“爹,我怕你将来娶后妈。”她爹嘿嘿一笑,说:“爹这么多年都没重新娶亲,现在三十八、九岁了,还娶什么后妈。再说,爹穷得只有二间草屋,几个挨冷受饿的孩子,哪个人会嫁给你爹呢?”阿萍说:“那爹将来说话要算数。”她爹说:“小萍,操这么闲心干嘛?快到屋里坐着,这外边风大。”阿萍咳嗽了一阵,说:“爹,我感到我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她爹说:“傻丫头,别乱说。”阿萍说:“爹,你没见章家,娶了个后娘,前娘的孩子小芹像是个出气筒子,动不动挨打受骂的。”她爹磕了磕烟锅,沉默不语。

这时二丫三丫回来了,二丫赤着脚,清水鼻涕挂在人中。三丫头穿着一双烂鞋,那鞋到处是洞,帮子与底多处脱离,二个丫头笑嘻嘻地说:“爹,姐,南村来了好多解放军,章家也驻了八、九个,他们中午还吃米饭哩。”从口袋里掏一把米饭送到阿萍与她爹的面前,阿萍及爹问:“哪来的米饭?”阿萍凑上闻了闻。二丫头说:“他们吃的是米饭,剩下好多,倒在猪厩旁边,我、三丫头,还有大美、小三、十几个人,都在那里拣着吃,这是我后来拣的,没舍得吃,拿回来给爹和姐吃的。”她爹说:“不脏么?”二个丫头一齐道:“不脏,不脏。”两个小脑袋晃得像货郎鼓似的。二丫头又伸出手,将一把米饭送到她爹嘴前,说:“爹,你吃一口。”她爹摇了摇头,说:“爹不吃,爹喜欢吃烟。”挖了一烟锅烟,点火抽了起来。二丫头又将手中的米饭送到小萍嘴前,说:“姐,吃一口,嘻,米饭好吃的不得了。”三丫头也说:“姐,真好香的,你吃一口。”阿萍继续纳鞋底,说:“你们俩分掉吃吧。”二丫三丫立即一人一口,吃掉那米饭。三丫说:“姐,昨天你说想找章大妈要旧布糊骨子,刚才我在她家看到有两解放军叔叔甩掉两件旧裤子,我想拿回来,给你糊骨子的,让绝种的小石蛋抢走了,还打了我一巴掌。”阿萍问:“真有旧衣服?”二丫三丫说:“还能是假的么?我们亲眼见的,要不是绝种的小石蛋上来抢去,我们就拿回来了。”阿萍放下针线活,说:“走,带我去看,说不准,还能碰个好运,拣一、二件旧衣服,三双鞋的骨子就不愁了。”

姊妹三一道,到了南村一座小四合院前。那四合院的主屋是三间砖墙瓦顶,与周围众多的草屋相比,尤显鹤立鸡群。姊妹三正要进院子,望见里面齐斩斩地站几十个解放军,个个神情严肃,一个解放军背对院门,高声说话:“毛主席曾经讲过,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犯罪。今天我们这些革命战士中间有很多人忘记了这个教导,一班的胡来,二班的成钢,三班的白卫红等等,将吃剩的米饭倒在猪厩旁,在群众中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同志们,这里的老百姓每天只吃得两顿稀饭,早晚两顿,中午是不吃饭的。我们是工农的子弟兵,我们吃的粮食就是他们省下的粮食呀!见到那些孩子蹲在猪厩旁拣米饭往嘴里送,作为革命战士,难道没有一种耻辱感么?你们这些城市兵,不但有人不同情这些孩子,相反还有人站在旁边耻笑,革命的良知到哪里去了呢?我宣布,以后我们各班每顿饭必须盛一碗米饭给房东,一直到此次拉练结束为止。另外,再发现有人乱倒米饭,立即禁闭。现在,立即回各自驻地,学习整顿。”

解放军一个班一个班走出大门,剩下的七、八个人回到了院内的主屋。阿萍姐妹三,站在门口缩头缩脑的。训话的解放军望见她们,便过来问:“小朋友,怎么都快冬天了,连鞋也不穿。”阿萍说:“我们不冷,我们习惯了。”军人似乎心中不忍,又问:“你们多大了。”二丫头说:“我姐十六岁,我十三岁,我妹十岁。”那军人正想说什么,三丫说:“叔叔,有没有要甩的旧衣服,给我们两件。”那军人说:“我们这次是拉练来的,没有带多余的衣物,就是带了,我们的衣服你们也不能穿,太大了。”二丫三丫一齐说:“我们不要穿,我们要是留给姐糊骨子,替全家做鞋,留过冬穿的。”那军人低着头,像是在想办法。院内传来打骂声:“你这个小骚货,整天好吃懒做,没见后村的小萍,得了痨病,还整天上山割草,喏,这是蓝子、镰刀,你割不满蓝子就不要回来吃晚饭。”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手里提着蓝子,呜呜哭泣,往门外走。后面一个胖妇女气呼呼的。见到那军人,胖妇人脸上立即堆笑,说:“宋排长,天那么凉,到屋里坐。”又对小萍几个说:“我家那个小骚货,吃起饭一碗又一碗,叫她干针尖大的活,脸就挂下来了。你们没有妈管教,却那样懂事,我家这个有了娘管教,倒变成了娇小姐了,象你们几个勤快就好了。”小萍说:“小芹割的草、干的活不比我少。”见章大妈脸色不悦,又说:“,章大妈,你有没有要甩的破布,给我几块糊骨子。”胖妇人鼻子哼出一口长气,说:“有是有几块,我留着给那个小骚精做棉鞋呢。冬天没有棉鞋,人家要骂我这后娘是黑心肠。”顿了顿,手一扬,又说:“你们离宋排长远点,不要把痨病过给他。”

小萍姐妹三,向外面退了十几步,眼睛直勾勾地朝宋排长望。宋排长朝里喊道:“小康,小康!”一个年轻战士出西厢房应声“到”,小跑过来,立正站于宋排长面前。宋排长吩咐说:“将我的被里子拆下拿来。”那战士莫明其妙,满眼疑惑,宋排长一挥手,说:“听从命令。”那战士应道:“是”。原地转身,小跑,进西厢房,不一刻,拿着叠好的黄被里跑过来,双手递给宋排长,宋排长拿着被里,走近阿萍姐妹三人,将被里塞到阿萍手中说:“拿回家做鞋子吧。”胖妇人脸色顿时红通红,似乎是很多血涌到脸皮之下,说:“宋排长心真好!”又嘟嘟地望了阿萍三人一眼,说:“你们真是造化,还不快回去做鞋,在这里要将痨病过给宋排长么?”宋排长回到院门口,叹口气,对那战士与胖妇人说:“我姐姐小时就是这个样子,冬天快到了,也没有鞋穿。”

阿萍姐妹快步回家,一路上说说笑笑,到家急忙将黄色被里展开给她们爹看,并说:“那给我们布的叔叔真善良。”二、三丫在一边用手不住地摸这摸那。她爹:“人家非亲非故,就送你们一个被里,你们谢了人家么?”二丫三丫说:“谢了,谢了。”她爹说:“将上个月我打的红枣子,包上一包,抽空送给那位叔叔。”阿萍答应着,将黄被里叠好,说:“爹,这样好的被里子糊骨子,可惜了,你那被子旧得很,不如拆了,将这里子当那被子的面子,拆下的旧布,我用来糊骨子,多好。”她爹:“你身体不好,多歇吧。”擒着个萝筐走了。

阿萍与两个妹妹到床边,一齐动手拆被,二丫三丫抽断了几根线,阿萍说:“小心点,细线还能用哩。”二丫三丫叽叽喳喳,象是阴天之后猛遇晴天的雀儿。拆好被,阿萍将被的里子面子以及要来的黄被里,一齐洗了,等到挂往绳子上晾晒时,阿萍累得连举手的力气都没有,二丫三丫帮着才晾了上去。阿萍猛咳了一阵,二丫三丫忙帮她轻轻捶背。当天晚上,一阵大风猛吹,气候骤变,冷馊馊的,肥猪躲进厩里,不住地哼哼,小萍缝好被子,开始糊骨子,二丫、三丫坐在床上焐被窝。阿萍爹坐在锅后搓绳子,阿萍不住地咳嗽.阿萍爹说:“小萍,你的病本身怕天凉,慢慢做,急什么,先睡睡歇歇吧。”阿萍说:“没想到天冷得早了,我不加快,到时爹和二丫三丫要挨冻的。”这时小芹进了屋,从怀里掏出几块旧布,放到阿萍的针线筐里,说:“萍姐,这布给你糊骨子。”阿萍连忙让坐,接着笑了,说:“看我,光叫你坐,坐哪里呢?就坐妹妹的床上吧。”拉住小芹的手,又说:“瞧你,眼睛都哭肿了,章大婶欺侮你,等你爹回来,告诉你爹。”小芹说:“告诉我爹有啥用?爹在乡里还有个姘头,不常回来,就是回来,凳子还没焐热就走了。”小萍说:“章婶同意这布给我?”小芹说:“想得美,她的东西可以烂掉,才不会送人哩,是我偷来的。”动手帮小萍糊骨子。小萍说:“下次你不要这样,章大婶知道了,你又要挨打挨骂。”小芹不声不响地糊骨子,许久,才说:“我偷偷问那解放军叔叔,军队要不要女的?他说要,我说我也想去当兵,他说我年龄不够,我真恨不得长到十八岁,离开这个鬼家。”阿萍爹说:“小萍,拿红枣出来给小芹吃。”二丫头跳下床,说:“我来拿给芹姐姐吃。”小芹连说:“不要拿,我不吃。”阿萍爹说:“这村里,就你与小萍最好了,伯伯家没有其他好吃的招待你。”二丫头已将红枣篮子放到床上,抓了一把,塞到小芹的手中。

后几天,阿萍连天带夜,赶作鞋子,做好她爹及二个妹妹的鞋子后,又帮小芹做了一双,最后剩下的料子,还够做一双,她便动手为自己做。天越来越清冷,咳得也更厉害。自己的鞋子做到一半,阿萍感觉到手上实在无力,就暂时搁了下来。一天早上,阿萍扶着墙,望着天空说:“二丫三丫,说不定天要下雪了,我们到山上砍些柴火、干草,留着冬天烧。”二丫三丫立即拎着蓝子,拿着镰刀,跟着阿萍走向山野。砍柴割草时,阿萍不住地猛咳,二丫头说:“姐,你别动,我们砍就行。”阿萍:“姐身体不要紧,剩天还没下雪,多砍点,寒天我们也有柴草烧火了。”

几天时间,阿萍家的猪厩旁就出现了一个大堆柴草。阿萍爹说:“阿萍,爹不在家,你就去砍柴草,你怎么也不听爹的话,你的身体不能多干活。”阿萍姐妹正端着山芋干稀饭,吃早饭,阿萍说:“爹,你身体也不好,哮喘病到天凉就发。我剩天还没下雪,带两个妹妹去多砍一点,爹就可多省点力气。”她爹叹了口气,说:“萍萍,要是个男儿,再有个好身体的话,一定能挣个好门户。”背起粪筐,到屋后去了。趁爹不在,阿萍又带着二个妹妹去山林里砍柴草。中午送回了一趟,又要再去。三丫头说:“姐姐,我饿,我走不动了。”阿萍说:“那你就不去了,在家等等,晚上,我们回来做饭给你吃。”拉着二丫头又进了山林。初冬的太行山林萧气杀,柴草稀疏。黄昏时分,阿萍打好一大捆柴草,二丫头搀起篮子,阿萍蹲下,想背起那捆柴草,攒了几遍劲,都没有起得起,一阵猛的咳嗽,振得寒林枝头的栖鸟,惊惶飞窜。二丫说:“姐姐,不要背那么多,甩掉一半吧!”阿萍摇摇头,又蹲下,咬紧牙关,两脚使劲蹲下,结果还没有背起,她闭了闭眼睛,憋了一口气,尽全身力气,一攒劲,终于背起了那大捆柴草。一路上,两腿不住地打晃。离家还有百十米时,阿萍突然一踉,倒在地上,猛咳起来,口里吐出了许多暗红色的血。吓得二丫头扔掉篮子,撒腿就跑回家里,将她爹带了来,三丫头也跟着跑了过来。她爹蹲下扶着小萍,说:“小萍,难过吧?”急得两只枯眼噙着泪花,又对三丫头说:“扶你姐姐回家,柴草,我来背。”蹲下,背了几次,才将那大捆柴草背起。

晚上,一场大雪终于降来,那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一顿饭时间,太行山区,便一片洁白,阿萍半躺在床上,不住地咳血,小瓜子脸没有一点血色,两腮瘦得下陷。阿萍爹用红枣熬了两碗汤,端一碗给阿萍,说:“小萍,你先喝点这汤补一补,也暖和暖和,待雪一停,爹就去卖猪,有钱了再带你去医院买药。”阿萍说:“爹,我这病吃药也没有用。”接过碗,喝了两口。三丫头眼睛直呆呆地望阿萍,阿萍将碗送到三丫头嘴边,阿萍爹说:“二丫头,锅里边还有一碗,你们俩去分了喝,一家一半噢。”二丫三丫喝几口,三丫还要继续喝,二丫头说:“爹,也喘得厉害,留半碗给爹。”她爹说:“你们吃,你们吃,爹长这么大,啥没有吃过。”将锅门后的草摊平,拿着被子在锅后躺了下来,将被子盖到身上。

雪连落数日,才告终止。阿萍多半坐在床上拣起那双未做完的鞋,做累了,就躺着闭目养神,歇好半天,才重新拿起针线。有时挣扎着起来做饭,经常对二丫三丫说:“将来你们长大,待爹要好,要是找到好的婆家,嫁后经常回来看爹,帮爹做些衣服、鞋子,爹是哮喘病,听说冰糖煨红枣、犁子能治哮喘,你们要是有钱的话,经常帮爹买一点。”二丫三丫说:“我们有钱,也给姐姐买冰糖。”阿萍咳着说:“就怕姐姐等不到那一天了。”二个丫头迷惑不解:“姐姐,怎么等不到呢?”阿萍说:“姐姐怕是活不长了,妹妹,将来姐姐要是离开你们,你们可要求爹不要再娶后妈,你们看小芹的后妈,待小芹心肠要多毒有多毒。”二丫三丫说:“姐姐不会死,姐姐不会死。”眼圈已红了。阿萍咳到猛烈时,总是大口大口地吐血。

某天晚饭后,小芹来了,冻得抖抖的,坐到阿萍的床边,拿起阿萍的针线活,帮她干起来,说:“怎么还不点灯呢?”阿萍说:“趁这雪的亮光,能省点灯油就省点灯油。”伸手扒了小芹脖子看,问:“怎么,你妈打你啦?”小芹还未说话,眼泪便啪嗒啪嗒下落。阿萍:“她迟早遭五雷轰尸。”气得吐了口血。从床夹席子底下拿出一双鞋,说:“芹妹,这是我替你做的,一直没有功夫送过去,你家我也不敢多去。”小芹说:“姐姐自己不到冷天,舍不得穿鞋,又没有多余的,你留着自己穿。”阿萍:“我又不是虚心假意的,的确是为你做的,你试试,合脚不合脚?”小芹穿了,说:“正正好好合脚。”将头往阿萍肩上一靠,说:“天底下,就姐姐一人是我的亲人。”阿萍说:“小芹,你大几岁,将来我要是有不测的话,要多照顾我两个妹妹。”又猛地咳了一阵。小芹:“姐姐不要多想。”小萍问:“你妈又为什么事打你?”小芹说:“弟弟的解放鞋湿了,放在火盆边烧,烧糊了。我一直在西屋烧猪食,也不知道,她非说是我有意烧坏的。就打我。把我按在地上打,要不是弟弟帮我求情,今天真要把我打死。”阿萍:“你弟弟真不像是从她肚里出来的。芹妹,快长到十七、八岁,找个婆家,离得远远的,就好了。”停了停,继续拿起自己的针线,说:“提起解放鞋,我几年前就想叫爹替我买一双,一想到家里处处都需要用钱,一直没有开口,爹上个月说猪卖了替我买,我怎么也没同意,要是穿解放鞋干活,一定又跟脚,又耐穿。”小芹说:“可不是么?我也偷偷地向我爹要过一次,他当时答应了,后来就忘了。”望了望外面,又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迟了,会骂得我一夜睡不着。”抬腿就走了。太阳一出,不几天便照得村庄附近的积雪纷纷消融,冰冻的水塘小河也融化得只剩少许浮冰。阿萍爹一早就带着二丫头赶着猪去乡食品站。临走时,说:“小萍,想吃点啥,爹给你买。”阿萍说:“爹,我啥也不想吃。”猛咳之后,又是吐了几口血,又说:“你哮喘,买点冰糖留着煨红枣补补。”三丫头还在梦乡,阿萍爹与二丫头赶着猪走后,小芹来了。阿萍见她眼睛肿得红红高高的,耳根后有血,说:“这个五雷轰尸的毒女人,怎么又打你了?”小芹一下子扑到阿萍身上,放声哀哭。阿萍用棉花帮小擦耳后的血,安慰了很长时间,小芹才抑制住哭声。小萍说:“用什么东西打的?”小芹说:“用锅铲子。”小萍说:“你干脆去乡里,往你爹屋里一坐,不要回来了,看你爹管不管?”小芹低头不语,只是静静地流泪。许久,才说:“姐姐,我真不想活了。”阿萍:“芹妹,别瞎说,再熬几年,就能找婆家了。”小芹站了又坐,坐了又站,说:“姐姐,像我这样没娘,没有兄弟姐妹,爹又不管的人,活着整天受气,真不如死了好。”阿萍:“别瞎说了,吃早饭了没有?要没吃的话,锅里有煮山芋干,甜甜的,你自己盛了吃。”小芹摇摇头,神情恍惑,呆坐了一会,指着脚上的鞋说:“这就是姐姐送我的那双鞋。”从怀里掏一块花头巾,又说:“这是我爹上次回来包里的,我见了,趁没人时,向爹要了,爹也没有当回事,就给了我,我送给姐姐。”阿萍:“你留着自己戴。”小芹:“我要是戴了,还有安宁的日子么?再说姐姐你,就如我亲姐姐一样,你戴我戴还不是一个样。”将花头巾塞到阿萍的席子底下,抬腿走向门外,离开时,依依不舍,回头数次。

近午时分,三丫头说:“爹和二姐怎么还没回来?我到村头看看。”阿萍:“去去就来,天冷,别在风口玩,冻出病!”三丫去了一会,突然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说:“姐姐,姐姐投河淹死了。”阿萍笑着说:“别嚼舌根子,姐姐不是在床上好好的么?”三丫说:“我说的是小芹姐姐投河淹死了。”阿萍问:“小芹?”三丫:“是小芹,我刚才看到被人捞了上来,搁在河沿上,好多人围着看哩。”阿萍听了,猛咳数声,大口吐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并挣扎着想下床,结果怎么起不来。靠在床头的墙上,半躺着,有气无力,喃喃自语:“芹妹,芹妹,我怎么这么糊涂,刚才没有听出你的话音。我怎么没听出你的话音哩。”眼泪犹如泉涌,又是猛咳,哇哇吐了几口鲜血,头垂在肩上,三丫见姐姐又哭又吐血,也跟着哭了。许久,阿萍吃力地睁开眼,拉着三丫的手说:“姐姐,心里慌得很,说不准跟爹与二丫不能见面了,你要求爹不要再婚。”刚说到此,头又垂了下去。三丫拉着阿萍的手,拼命地摇,拼命地哭。“姐姐,妹妹,爹跟我们每人买了一双解放鞋。”午饭后的光景,二丫头一边喊一边急火火地跑到屋里,一看不对劲,又回过头跑到外面,大声喊:“爹爹,快来!”阿萍爹似乎听到了屋内的哭声,加快脚步,冲到屋里,见状,上前扶着阿萍,连喊:“萍萍,萍萍。”阿萍双目紧闭,脸色土灰,手里还拿着那双没有做完的布鞋。阿萍爹抱头痛哭,二丫三丫也拉着阿萍的手,哭成了泪人。

下葬的那天,阿萍的尸体被卷在芦席里,阿萍爹将一双大点的解放鞋揣在怀中,踉踉跄跄带着二丫三丫哀哭不止,随抬尸的人到了坟地。人们将芦席卷放进预先挖好的土坑里,正准备埋土,阿萍爹从怀中掏出那双解放鞋,蹲至坟坑沿,准备将鞋放至阿萍的头前,“大哥,这样好的鞋,留二个丫头穿多好。”一个人说。“大哥,你平常对阿萍也够关心的,对得起她,鞋子五、六块钱一双,不要放进去了。”另一个人说。阿萍爹呜呜咽咽,说:“十年前阿萍妈死时,阿萍才六岁。记得八岁那年,她向我要买解放鞋穿,后来大了却不提了,我知道她一直想有双解放鞋穿。春暖后,为了省鞋就赤脚,不到冷天是舍不得穿鞋的。现在死了,连棺材也没有,我再不给她鞋子,怎么对得起她。”把解放鞋放于阿萍头前,哭着说:“阿萍,爹对不起你,爹昨天卖了猪,只拿到三十元钱,其余的钱是白条子,爹连棺材都没给你买。”二个丫头站在旁边,朝着坟里哭着喊:“姐姐!”

人们开始填土了,一锹锹黄土落下,渐渐地,那芦席卷,那双崭新的解放鞋,被黄土彻底埋没了。

(完)

《杨天水文集》《农家子女集》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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