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题目,笔有千钧,其原因,我希望以客观中性,而不是以漫画方式刻划这人物,力图公正不偏不倚,将我心中的邓小平复制下来。我知道这有难度,一则,缺乏资料,只能就印象来描绘,二则,大人物在短小的篇幅中很难展现,三则,我调侃幽默的笔头,严肃不足,油滑有余。况且即便涂脂抹粉,在其亲属眼里可能也是失真的歪曲的。难怪有人说,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汉姆莱特。

动笔前,我应向邓小平先生道个歉。他本与我无冤无仇,可在文革中,我们红卫兵(我是非官方自封的“野红卫兵”),却站在毛润之那边,人云亦云喊打倒这个“走资派”。不仅嘴上喊,还写大字报。文革告一段落,插队乡下,过了十年,居然是他下令将插青抽调回城,并安排工作。他这种以德报怨、宽宏大量的举动,使插青十分内疚,感激涕零(我老婆至今仍对他有好感)。后来有种说法,是云南西双版纳的知青上京请愿,惊动了中央,才迫不得已下令的。但不管怎样,如果他不下令,插青回城是有难度的,至少没后门的人,要多逗留农村一段时日。

自从他上台,社会发生翻天覆地变化,我印象最深的,粮食宽裕,票证后来也取消了。1960年的饥饿回忆,在我脑海逐渐消褪,我可以大碗吃饭、小块吃肉了;如果有真本事,也可以通过自学考试获得大学文凭;成立文学社团,办个诗画展也没人干涉;另外,发财也不认为罪恶,喜欢铜钿的人,可以光明正大做生意;还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就是不安全感,也几乎消失。要知道,插青像二战时的犹太人,老是给追捕拷打监禁。执行者就是工人纠察队,指使者就是军管会,以及那些派出所里的衙役。我们回城要报户口;出现反革命标语,首当其冲验笔迹;上街白相不小心,就因为白跑鞋或小裤脚管裤子给逮了去(这鞋这裤,还有李玉和式的铁道衫,都是流氓标志)。县工纠甚至利用“节前大扫除”,半夜出没插青家中。特别倒霉的插青,上午刚被释放,下午又逮了去;有个女插青,就因为有几分姿色,给工纠头头捉进去强奸。强奸镜头惊心动魄,那女插青被捂住嘴,喊不出声,不仅衬衣撕坏,整个上身、尤其耸立的乳峰那儿都是横一条竖一道的血印子。事后,那女孩穿上破衣,逃出工纠,愤怒冲进了县军管会;我啥事没有,也给逮进派出所,关了一个月,顶了墙头,打了耳光,饿了肚皮,还扁担绑十多小时(详情可见小说《细麻绳》)。

邓小平还有一善行,就是给四类分子摘帽。我认识某“坏分子”,文革中不知吃了多少苦,批斗拷打游街成家常便饭,连找个老婆都不太平。每国际发生重大事件,就有人一顾茅庐,探问看法,仿佛他是个学富五车的观察家、政论家。

刚回城那几年,是我一生中的黄金时代。无忧无虑,走路没人抓,也不担心衙役夜半敲门。即便工资低,劳动强度大,也不觉得艰辛。我觉得社会公正,风气很好。比如我七岁的儿子,冬天不小心掉进河里,也有人跳水救援。我们表示谢意,他连声拒绝。这让我深深感到人间的温情,并认为今后与其庙里烧香,给那些饱食终日的势利和尚添一瓢油水,还不如不计安危和报酬,为社会的公益出一份力。

当时,我对邓小平最感激的是,为了生存,不需要再向居委组长、居委主任、地段民警、联防队员、地段办事处、地段派出所、车间主任、政工科长、人事科长、厂长书记献媚巴结,也不需要提防线人,提防他们提供线索,以便衙役捉拿虐待我这个小动物。

一天偶然看见关于邓小平流放江西的文章,了解了他当时孤独寂寞的心境,还知道他的儿子邓朴方,文革中受到严重伤害而半身瘫痪,父亲给儿子擦身的事情。因此对他的一家十分同情。我觉得有这个同病相怜的人掌舵,我的后半辈子估计不会有啥危险了。

然而,此人的后期表现,大大出乎我意料。

邓小平给我的坏印象起因于“严打”,一些活泼的青年人,为了些偷窃和所谓跳黑灯舞的皮毛小事,都给他重判逮进了牢房。判刑如同儿戏,杀人就像割韭菜,甚至省级都有权杀人。真是宁愿捉错千个,不肯放走一人。速度之快,犹如大跃进、放卫星。人人草木皆兵,个个心惊胆战,整个社会蔓延的恐怖气氛,给人感觉又回到文革时代。

后来恐怖不断持久深入,变得更隐蔽、更细腻,连欣赏邓丽君歌曲都犯忌,《梦中的妈妈》那首歌都要批判,更不用说《何日君再来》。我一个朋友家里的磁带给抄了去,共有几抽屉。吓得我将十多盒录有邓丽君歌曲的磁带,藏来藏去,不敢放在家中。

形势稍有好转,允许跳交谊舞了,不过舞厅仍有衙役现场监视,盯着舞客的举手投足,害得大家道貌岸然的、缩手缩脚的。我所说的形势好转,后来晓得只是外松内紧,比如,文学社团有的组织者暗地里仍给衙役请了去。另外,小赌赌也有被捉赌罚款的风险,朋友们一起看黄带更不安全,随时有联防队员呆在屋外听壁脚,待有事开门,一涌而入,抢带子、夺录像机、电视机,还要押进衙门写检查交罚款。据说(未经证实),有个女人舍不得录像机被没收,追出去,结果给联防队员关在衙门的笼子里。时间长了,小便喊急,就是不开门,还用电警棍刺屁股。刺一下,小便流出来,刺二下,小便射出来,刺三下,小便喷出来,隔着铁栏杆不停地刺,液体汹涌如决口瀑布,开关也不顶用了。待洪水平息,联防队员扬着电警棍问:要否小便了?笼中困兽哭泣着说:不要小便了。

这几年上了互联网才知道,小城中的人在觉得有恐怖感时,京城也不太平,西单墙被取缔,魏京生坐牢,一会儿反对自由化,一会儿反对精神污染。反正此人边打桥牌边玩弄人,玩弄华国锋汪东兴,玩弄胡耀邦赵紫阳,玩弄知识分子,玩弄老山前线的解放军官兵,最后又扎扎实实玩了学生跟戒严部队官兵一把……,并且都显得娴熟老辣游刃有余。我总算领略了此人的多重性格。

这人饱受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由于长期处于权力中心,看惯官场黑暗、人事浮沉,心肠已变得异常冷酷僵硬,缺乏人情味。被毛润之再三玩弄之后,心理变态扭曲,防卫机制反应过敏,犹如弹簧一碰就跳。弱势时,不得不以屈求伸、卧薪尝胆,企盼有朝一日东山再起。他最显著的性格特征:具有韩信胯下受辱的耐力,可以卑躬屈膝,自我作贱,甚至写下“永不翻案”的保证书。俯首帖耳时,真像一个谨小慎微的可怜虫。一旦转势,翻脸不认账,摇身一变就成了总设计师。不过他比较谦虚,从来不把自己打扮成高深的理论家。说的话都是大白话,就像打桥牌时随口而出的家常话。比如,“摸着石头过河;”“发展是硬道理;”“不管白猫黑猫,能捉老鼠就是好猫”,“让一部份人先富起来。”

说是说谦虚,邓小平却喜欢出风头,你看他在广场检阅时,望着“小平您好!”的横幅,站在敞蓬车上,那志得意满的样子,唯我独尊,舍我其谁!可出了事,又是缩头乌龟,连蒋介石的气度都没有,蒋介石还敢接待请愿学生,尽量说服大家回家。其实,当时只要不出台四·二六社论,放手让赵紫阳处理,或者亲自出面跟学生对话,局势根本不可能发展到那地步。毛润之造舆论、用民兵木棍铁棒对付广场民众,“永不翻案”对付毛孩子,居然使用开花弹直升机和繁重的钢铁制件,事后还炮制大量的“读者来信”,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让历史学家笑煞。将镇压的手段发挥到如此露骨、如此极致,段祺瑞蒋介石只好甘拜下风,继任者也没法更上一层楼。

邓小平一生最让我震惊的有四件事:一是“严打”,二是“越南自卫反击战”,三是取消人民公社,顺便也取消了乡村的医疗合作制,四是,大庭广众对手无寸铁的学生动手动脚。他最让我好笑的是,好端端的垂帘听政,非要自掘老根,将他一手提拔的胡耀邦赵紫阳赶下台。六四结束,孤家寡人只好操刀下厨,亲自登台,接见首都戒严部队军以上干部。会议上还强词夺理,说:“这场风波迟早要来。”发言开始,还几次三番说:“我们有一大批老同志健在……他们是支持对暴乱采取坚决行动的。”这时候,他的确需要老同志壮胆,你看,他把“老同志”当作救命稻草提了三次,可早先在广场检阅时,他春风满面风头独占,可没想到老同志。他越是口口声声老同志,越是说明他的色厉内荏。

当然,邓小平不是傻瓜,按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规矩,他也要将老同志拖下水!动手动脚前,为了洗刷自己,他极有可能给历史留下证据,叫元老们像杨白劳那样一个个签字按指印。不然,他就不是邓小平了。而这些老同志从热爱民主自由的理想主义者,蜕变成为了保持荣华富贵不惜对人民动武的新权贵,变化之快,真是世道沧桑、人心莫测呵!

蛮干,后果严重。由于他极度透支了这个组织的政治资源,继任者执政极其艰难。比如,香港维园每年一度的烛光晚会,和天安门母亲口口声声的讨还血债,等于在“做人命”。所谓做人命,就是打死了人,不给赔偿,民情激愤,群起而攻之,到凶手家杀猪宰鸭、扒屋砸家具。年年做人命,人人鸣不平,长此以往任何政府都吃不消。这个组织有啥三长两短,我估计杀手便是毛润之和“永不翻案”。

仔细分析“永不翻案”,他仿佛前世欠了赵紫阳什么债。赵在世时,他大胆提拔,让他建功立业享受荣耀,死后,又以自己的耻辱和残忍,帮助下属竖立万古流芳的名声。就这点来说,邓小平不愧是当代杰出的活雷锋!他生前颐指气使,垂帘听政,差遣赵紫阳得心应手如同玩偶,结局却成了下属名声的垫脚石,真是命运弄人啊!我个人认为,邓小平死于1988年,便是完美的,人民会感恩戴德。长寿提供了他淋漓尽致的表演机会,其结果反坏了他的名声。从开明君主到专制暴君,真是一步之遥呵!

江苏/陆文

2005年6月14日

说明:本文以个体视角写出作者处于邓小平时代的生存感受,并将他当作股票一般进行了理性的技术分析,目的是窥视他的内心世界,寻找他所作所为的内在动机。由于自身知识、利益、地位、遭遇所囿,错误偏激在所难免,希望有心的读者能从各个方面进行补充,让后人能了解一个真正的邓小平。

《陆文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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