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年底了,转眼就到了国人大庆的春节。我自己在路上匆匆地走着,也看着他人也与我一样,特别是黄昏,大家都紧着自己的步子往家里赶,因为那里有着自己的亲人的微笑,和天伦的温暖。我这两年在这个时候总会走着走着停了下来,好像有人在向我靠近,向我伸出他的手,露出他的笑。因为我记得他在两年前我与他在南京分手之际,他向我说,春节一过完,我就到上海来看你。他说,他准备在全国走一下,第一站就是上海。朋友所嘱,我自然铭记于心,但还未到春节,我却看见了杨天水先生被抓的消息。

我只见过杨天水先生一次。在这之前,我与他写过几封邮件。起因是他希望我能写一点有关朋友们的事情,但我婉转地拒绝了。他为什么会起这样的意念,可能是他看了我写关于王申酉、应全钢等人的文章。我拒绝的道理很简单,我说我对许多人难以下笔,是因为我对他们缺乏了解。我不能因他们某一个行为就去赞扬他们。三十年的人生经验反复告诉我自己,我们看见的往往只是一个表面。就算不是表面,但也很可能是个暂时的真实。看来杨天水先生一来不会强人所难,二来也许他听了我这番话觉得有些道理,所以这个话题他也就不再提起。

直到现在我也有这样的习惯,用电话、信件,自然也包括现在的电子邮件以及聊天工具,只要没见过面,哪怕在这些方法中讲得再投机,再热闹,但心里总觉得隔了一层,亲近不起来。我想这种感觉,对许多人都有。有时我问及朋友,你与某人是否相识?诚恳的朋友就会说,我与他在网上相识。由此可见许多人还是很重视见面与其它形式交往的区别。在我周围的有些朋友很推重杨天水先生,我也与他通了几封邮件,但我并不认为自己与他有了什么深交,所以我希望与他见一次面,直接的交往有助于我们之间的真正了解。尽管我比他虚长几岁,由于我要见他,自然是我到南京去。那时杨天水先生在取保候审期间,我颇有点犹豫。我与上海的朋友谈及此事,有劝我去的,也有劝我不要去的。特别是劝我不要去的朋友,认为杨天水正处于取保候审期间,他那里肯定对他严密监视。我去的话,对他对我均不利。我权衡再三,还是决定走一遭。

在两年前十二月的一个上午,我坐车到了南京。这是个有太阳的日子,虽说冬天,但并不冷。我在走的前几天,曾去信问及他的近况,之中随意问到最近没有外出吧?我猜想杨天水先生能看出我问话的真意。我到了南京,打了个电话给他,他告诉我怎样到他那里,并说到了那里再打电话给他。

当我第二次打电话给杨天水先生时,他要我站在那里别走,他马上赶来。我遵他所说,站在原地等他。一会儿我面前就出现了一个身材略显魁梧,仪表堂堂的人,他就是杨天水先生。这是我与他第一次见面,看着他的穿戴,似乎经过他精心修饰过,这使我很感意外。我早已知道他已经离婚,现在一个人独居南京的偏角地区。我知道他坐过十年牢,不论从他的表面,还是心态和谈吐,都没有留有任何的痕迹,这是很不容易的。因为我坐过五年的牢,知道坐牢对人的心灵有多大的扭曲和性格上的错位。我也接触过曾坐过牢的人,时间略长,你会很快感觉到这一点。我有时戏谑地称之牢房的气味。要没有这一点是很困难的,这就是你遇见这种人生的倒霉事,有一个良好的心态。这还不够,还需要信念。但又不能时时沉湎于自己的信念之中,因为这样很可能坠于偏执,反而成为另一类不可救药的人。所以最好在良好的心态里,还要有一份洒脱。

杨天水先生把我领进了他租的房子,这是在大陆普遍的所谓公房,两室一厅,房间的面积不算小,但租钱不贵。厅不算大,显得有些凌乱,但杨天水先生的卧室却收拾得异常干净。作为一个单身的男人来说,这肯定显得与众不同。这一点在杨天水先生身上表现得特别突出。他使用的用具,还是他的衣着,他都很留意,尽量地使其整洁美观。两三天的交往,他的这个特点时常引起我的不解,甚至有时还觉得有些好笑。在他的身上,你绝对看不出任何清苦的窘况。他的卧室里,几乎见不到一丝灰尘,衣服用具,整整齐齐,放在该放的地方。被子线条分明,床单平平整整,没有一点凌乱。我与他走在马路上,他有时会指着一些楼房说,这楼房如何好,里面的结构怎样,从外表看是多么的漂亮。有时,他会指着从我们身边驶过的轿车,告诉我,这是辆什么样牌子的车子,显出他的羡慕与赞叹。我对他这方面留下印象,可能是我从不留意生活中这方面的事情。要不是我妻子对我的衣着关心的话,我很可能几年不会买衣服。有几次,我妻子不在家,我居然能穿着两个样子的鞋子或者两只不同颜色的袜子外出。

杨天水先生与我在一起,时常露出对世俗喜爱,但他又是个异常勤俭的人。笔记本电脑,他当然不仅需要,也喜欢,但他却买了一台二手的。他指着自己的外套对我说,你看,怎么样?接着他告诉我买来的价钱,我听罢大笑,笑之余又从心里溢出酸苦。杨天水先生有时手上也有不少的钱,钱在手上,先想到某个朋友困难拮据,某个朋友的家属生活窘迫,这里寄一点,那里送一点,有几次居然弄得他吃饭的钱都成了问题。

整个下午,我们三人几乎都在谈论一个话题,就是民运不景气的原因。在我到了不久,来了一位杨天水先生的朋友,他原是89年64期间南京大学高自联的学生领袖。他那天特地从市区赶来来看望杨天水先生,我记得他还带来几只螃蟹。对于民运衰落的原因,我们三人没有任何争议,就在我们自己的身上,也就是在每一个参与民运的人的身上。由于对这个大问题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歧义,所以我们不但谈得十分投机,而且把许多有关这方面的问题引到了深处。我记得,杨天水先生的朋友不时地谈到了他的过去,也就是64期间他所遇见和经历的的事情。杨天水先生也谈了他坐牢的状况,总体来说,他的这段牢狱生活,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苛待。命运之神对他也会偶尔露出一丝笑脸。他谈到他在狱中,已被确诊糖尿病后,在没有任何药物治疗的情况下,又奇迹般地痊愈了。

晚饭是杨天水先生动手做的,当然谈不上什么厨艺,但做为一个单身男人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中国人的习性,有客人来自然要喝酒,我这个人一直不喜欢喝酒,所以当杨天水先生问我喝不,我是连忙谢绝了,他的那个朋友也推却了。我问起杨天水先生是否也喜欢这类杜康之物,他说有也能喝点,没有也无所谓。当我知道他是江苏泗阳人时,我对他的回答就有些奇怪了,因为我知道泗阳人皆喜酒。杨天水先生于是向我们谈起他家乡的习俗,以及他对家乡的一些回忆。

送罢杨天水先生那个朋友后,在回来的路上,杨天水先生很严肃地告诉我,他准备退出民运。我没有开口,尽管我心里有些诧异。我太知道民运是怎么回事情,它是一个完全取决于每一个参与者的自我认识,所以它没有义务的要求。讲到这里,杨天水先生很是哀伤。他说,搞民运需要钱,国内每一个民运人士都处于经济窘迫的状态里,更不要讲那些已被官方投进监狱的民运人士的家属了。杨天水先生说,他退出民运,就是为了全部精力放在生意上。他甚至说,以后连文章也不准备写了。这我倒赞成,要退就应该彻底。我一直默默地听着,因为我很明白,我讲不出任何理由来劝解。

回到住所之后,杨天水先生说道,在他退出民运的时候,决定在全国走一遭。杨天水先生加重口气说,第一站就是上海。我见他这些想法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于是就与他谈起全国走一遭的问题。杨天水先生说,时间定在春节过后。这个时间应该说很好,第一,他那时还在取保候审的期间,春节过后也就满期了。第二是严冬已过,虽有几天春寒,挺一下也就过去了。我问他,南京的警方对你的行为将作何认识?杨天水先生笑着说,你看,我现在在取保候审期间,有人监视我吗?我在这里,很自由的,没有人来找麻烦。我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可能我来自于上海,对这个问题很敏感。尽管我心存疑惑,但见到杨天水先生一副自信的神情,我倒说不出什么来。于是我转换话题,问他,可曾长时间在外走动?杨天水先生反问道,这里面有什么讲究?我告诉他有。我说,先撇开警方的原因,就以一个常人在外走动,有三点是必须注意的。第一不发闲话,第二不挤热闹,第三不捡地上的财物。坚守此三条,在外可保平安。杨天水先生听了,甚觉出乎他的意料,连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的讲究。我继续告诉他,一人在外,坐火车安全大些,坐长途班车却要格外小心,应该选择尽量后面的座位,并且越边上越好。坐后面的位子,抖动大些,但却能清楚看见前面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应付突发事情,相对于前面的人来说,你就有更多的时间思考和选择能想到的法子。杨天水先生听后说道,这真是经验之谈,一个人独自在外旅行,遇见不安定的社会,这些经验就很重要了。这天我们谈论至深夜,都有相见恨晚的感叹。

第二天上午,阳光灿烂,很是暖和。杨天水先生把我带到附近的湖边。这里湖看来都是人工挖的,湖面不小,围着湖造了许多漂亮的新房子。环境谈不上优美,但很安静。我与杨天水坐在湖边,畅谈国内海外的民运,评点那些知名人士与民运领袖。

杨天水先生在家几乎很忙,不时地有电话来,或者是电脑里的邮件。至少我没有这种情形,心里也真佩服他,居然能用这么多的时间和耐心来应付。记得当中有位甘肃的朋友来电,询问杨天水先生福建林××的电话。这位甘肃的朋友告诉杨天水先生,据说他的女儿被人贩子贩到福建,所以他很想找到福建的朋友能帮着打听一下。这可不是一件政治事件,怎样拿出主意,很能显示一个人的能力与阅历。杨天水先生问对方,为什么不找甘肃当地的政保?他告诉对方,这种事情属刑事案子,政保是警察,难道他们不应该管?杨天水先生说,据他知道,一般情况下,政保很喜欢我们这类人求他们。你女儿的事情是件大事,为何不能求他们一下?应该说,政保会很用力地处理这件事,这不比你找福建的朋友强上千倍?杨天水先生放下电话,我朝他点头。我不仅赞赏他的主意,更重要的是赞赏他的不拘泥的习性。

两天的相聚,到了分手的时候,我们相互致意,我说,春节过后,我将站在长江的入海口等候你的光临。杨天水先生异常肯定地说,我一定到。互道珍重之后,我们在黄昏后分了手。谁也没有预料,这一分手,再聚的日期却是那样的遥远。

用官方的话或者眼光来看,我们这些人的行为,都是敌对行为。我想,一个人准备自己结束这种行为,总该得到网开一面的待遇吧?但不可能有任何的饶恕,正是印证了一句老话,人无伤虎心,虎有吃人意。

当我站在那长江的入海口,望着那浑浊的江水滚滚而来,又匆匆地涌向那昏昏漠漠的远方,江风打着呼啸,穿透我的冬衣,使我从心里感到阴寒。我只能自语:保重吧,朋友!

写于2008年元月9日

《何永全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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