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Lexus and the Olive Tree——understanding globalization》by Thomas L. Friedman,pp394. Farrar Straus Giroux,New York. May 1999.)

冷战结束,新世纪、新千年在即,未来的时代将是什么样的时代?

保罗·肯尼迪在《强权的兴衰》一书中断言,在西班牙、法国和英国这几大强权衰落之后,下一个该衰落的将是美国。亨丁顿在《文明的冲突》中宣称,冷战之后的时代将是文明冲突的时代。福山在《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里预言,随着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失败,自由主义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未来的世界将是自由主义的一统天下。

上述几种观点,虽然互不相同,但它们都是企图用一个大概念、一句惊人之语,去把握、去概括未来时代的基本特征。《凌志车与橄榄树》这本书也讲的是一个大概念,这个大概念就是全球化。Lexus 是日本丰田汽车制造公司出产的一种高级轿车,国人把它译作“凌志”。作者用凌志车来代表全球化体系,用橄榄树来代表古老的文化、地理、传统和共同体的力量。所谓凌志车与橄榄树,就是描述和分析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和紧张关系。

作者宣称,当今世界,已经进入了全球化的时代。全球化不仅仅是一个现象,也不仅仅是一个潮流。全球化是一种取代冷战体系的新的国际体系。全球化是超越国界的资本、技术和信息的整合;它正在创造出一个单一的全球市场,从而也就是在某种程度上,创造出一个地球村。

《凌志车与橄榄树》一书作者汤马斯·弗瑞德曼是美国著名的世界事务专家,他写的《从贝鲁特到耶路撒冷》一书曾获得美国的国家图书奖,他还两次获得普利策新闻奖。身为纽约时报的记者和专栏作家,弗瑞德曼有机会周游世界,从华盛顿到莫斯科,从东京到北京;他和各种各样的人交谈,从亚马孙河热带雨林的巴西农民,到印度尼西亚的新式企业家,从德黑兰的伊斯兰青年学生,到华尔街和硅谷的金融奇才;因此对全球各地的风土人情以及发展动态都比较熟悉。弗瑞德曼的这本书,充满了生动有趣的故事和对话,读起来轻松愉快。作者议论风生,虽然有些议论显得偏颇夸张,不过也能发人深省。

严格说来,全球化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在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甚至早在十九世纪,随着商品输出资本输出,全球化就已经开始。只不过到了当代,由于科技的突飞猛进,全球化如虎添翼,越来越快。尤其是在苏联集团瓦解后,在这个世界上几乎再也没有一个国家或民族有意识地和坚持不变地在世界市场面前采取闭关锁国的态度,全球化越发排山倒海,不可抵挡。

作者声称,面对全球化,我们无可选择,除非你选择当北朝鲜。作者说,全球化并不是一种选择,全球化乃是现实。一个国家要想快速增长,就必须进入世界市场,吸引跨国公司的投资,向全球贸易市场推销你自己生产的产品。有关全球化最重要的一个真理是,全球化并不是哪一个人在控制,不是索罗斯(George Soros)在控制,也不是哪一个强权棗例如美国棗在控制。我们都不可能停止全球化,除非你甘愿落后,甘愿贫困,甘愿付出巨大的社会代价。

弗瑞德曼认为,全球化有助于减少战争的危险。冷战的象征是墙(柏林墙),墙使人与人分隔;全球化的象征是电脑互联网,互联网把所有人联成一气。他还提出了两个麦当劳(McDonald’s)理论:只要两个国家都有麦当劳快餐店,那么这两个国家就不会打仗。可惜的是,作者话音未落,北约与南斯拉夫的战事便起,而贝尔格来德是开有麦当劳店的。不过作者的这番话其实不过是想表明,在全球化的情况下,各国之间的利益互相纠缠结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而使得战争的成本大为提高,因此减少了爆发战争的可能性,那倒不是没有道理。

弗瑞德曼又提出世界经济的五个加油站理论。他认为全世界的经济可以归结为五个不同的加油站:一是日本加油站,油价高,工人多,服务好;二是美国加油站,油价低,没人服务,是自助式;三是西欧加油站,油价和日本一样高,但服务不比日本好,工人只一个,别人宁肯不打工吃福利;四是发展中国家加油站,油价倒很便宜,工人也多,但人多不干事,服务质量一塌糊涂;五是共产国家的加油站,油价也低廉,工人也不少,但就是没油,油都让人们倒腾黑市卖高价了。作者断言,到头来,全世界的人都不得不到美国的加油站。全球化就是美式加油站遍布全球。

在弗瑞德曼看来,如果把全世界比作美国的全国篮球联盟(NBA),那么,美国就是头号球星麦克·乔丹。乔丹提升了整个篮球运动,这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其他球星的既爱又恨的复杂情结。尤其是在国际冲突的问题上,很多国家既希望美国出面挑头当世界警察,自己乐得搭便车,坐享其成,同时又指责美国搞霸权。美国常常费力不讨好。弗瑞德曼不承认美国是帝国主义,因为帝国主义(或殖民主义)的特点是拒不承认别国的人是和自己平等的人,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在本国讲人权讲民主,但不承认别国的人、不承认殖民地的人民也该有人权有民主;如今的美国却是坚持把自己的标准应用于别国,坚持圣经上宣布的“对人如对己”的道德律令。这不是和帝国主义殖民主义正好相反么?

不管人们对美国的所作所为有什么意见,无可否认的是,美国在世界上的影响极大,历史上恐怕没有哪个国家可以与之相比。看一看英语的情况就清楚了,英语棗而且是美式英语棗现在成了世界语,连一位德国大使都要说,如今,不懂英语等于是半个文盲。

不过我们也要看到,全球化的过程也就是国家的意义被弱化的过程。弗瑞德曼讲了一个小故事。在耶路撒冷第一家麦当劳店开张仪式上,一个男孩子手拿一顶麦当劳的帽子请参加仪式的美国大使签字,同时问道:“当麦当劳的大使有意思吗?”大使回答说:“我不是麦当劳的大使,我是美国的大使。”那孩子一听大为扫兴,拿回帽子,也不让大使签字了。福山很喜欢这个故事。他说这证明了,在这个孩子心目中,麦当劳比美国政府还重要。

略带夸张地说,全球化就是美国化。然而从另一方面看,世界在美国化,但美国也在世界化。美国能够领导潮流化世界,首先是美国能够兼收并容化自己。皮萨(pizza,意大利馅饼)原本出自意大利,墨西哥春卷原本出自墨西哥,但世界上最大的皮萨连锁店是美国的皮萨屋(Pizza Hut),最大的墨西哥春卷连锁店是美国的Taco Bell.当美国的皮萨屋和Taco Bell遍布全世界时,你可以说世界在美国化;可是,当意大利的皮萨和墨西哥的春卷遍布全美国时,那岂不是美国在世界化吗?

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纽约。纽约城的人种和文化是如此多样,以至于不少美国人说纽约不是美国;但也正因为纽约的多样性和开放性,最能体现美国的立国精神,所以又有些美国人说纽约就是美国,纽约最是美国。两种说法不是都正确吗?

说到全球化的动力,一般人往往想到跨国公司,想到大资本家大金融家,想到大国政府,尤其是美国政府,还想到各种国际性组织,例如国际货币基金会(IMF)、世界银行(WB)、世界贸易组织(WTO),等等。不过作者强调,全球化的最大基础、最大动力实际上是来自下面,来自街头,来自民众的心灵和他们最深的渴望。诚然,全球化是金融、技术和信息民主化的产物,但是,驱动以上三方面的基本动力是人类追求更好生活的欲望,人们希望有一个更开放的世界,希望享有更多的选择,不论是在物质生活方面,还是在精神生活方面。

弗瑞德曼引用一位马来西亚的人权活动家的话。这位人权活动家说:对今天的马来西亚的孩子来说,请客就是上皮萨屋(Pizza Hut),全球化就是美国化。这儿的精英们总是说,你们不要去麦当劳。但是,小人物会反驳说:你们精英敢情不必去这里的麦当劳,因为你们可以直接到美国去;我们小人物既然不能到美国去,我们就只有欢迎美国到这里来。

当然,弗瑞德曼也不是对全球化一味乐观棗他已经够乐观的了,弗瑞德曼承认全球化也带来许多问题,故而也引起很多反弹。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与橄榄树即个性、传统性之间的紧张关系。毕竟,人生活在一定的文化传统之中,人从传统中获得自我认同。人需要归属感,一个人需要归属于某一个特定的群体,成为这个群体的一部份。他需要用这个群体自己的语言、传统、艺术和想象来发展自己的感情世界。在急速的现代化或全球化的冲击下,许多人已经产生了丧失家园的感伤。发达国家、强势文化中的人们何尝没有同样的感受,有时他们还有相反的另一种感受。当弗瑞德曼到中东的卡塔尔度假,正陶醉于那里的异国情调时,却发现旁边就有一家Taco Bell,让他觉得自己好象还呆在美国。沃尔夫(Thomas Wolfe)曾经感慨道,“你再也回不到家!”如今弗瑞德曼却不能不发出另一种感慨“你再也走不出家!”一位以色列人说得好:“使人无家可归有两种方式,一种方式是摧毁他的家,另一种方式是使他的家和别人的家一模一样。”

弗瑞德曼提到圣经上关于巴比塔的故事,人类要齐心合力修建一座通天塔,但由于语言不通难以合作,始终修建不成。一般的解释是,这个故事表明上帝不希望人类变得太强大,所以让人类四分五裂。但这个故事也可以有另一种解释,它表明上帝希望人类能保持自身的多样性。我们既要现代化、全球化,又要保持自己的传统,保持自己的特殊性。问题是如何能在这两者之间取得正确的平衡。

全球化就是全球的自由化、市场化、资本主义化。不过作者并不主张纯粹放任的资本主义。作者自称社会民主派,虽然他对何谓社会民主派没有给出清楚的定义,就象他对如何在凌志车与橄榄树之间取得正确的平衡也没有给出清楚的指示一样。

《凌志车与橄榄树》一书活泼有余,严谨不足,内中若干论点都大有商榷的余地。事实上,在全球化问题上唱反调的也大有人在,例如英国学者约翰·格雷(John Gray)最近写的《虚假的黎明:全球资本主义的幻觉》一书就对全球化持批评态度。读弗瑞德曼这本书,有些地方会引起你的共鸣,有些地方会激起你反驳的欲望。换言之,它能帮助你观察,刺激你思考。依我看,凭这一点,就值得向大家推荐。

1999年11月

《胡平文库》读书·评论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