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到底有多么大的智慧,才敢说让佛母向他鞠躬?这位来自西藏的流亡僧侣,其智慧被他的弟子──美国著名诗人金斯堡喻为“一杯水”。金斯堡对创巴吟诵着:“一杯水的风景怎样?/大西洋喷涌而出。/坐下来用餐,/盘子里盛满日月星辰。”

曾在这个地球上走过的人,邱阳创巴仁波切(Chogyam Trungpa Rinpoche)可以说是最令人惊艳的一位。这位著名的藏传佛教狂慧大师和特立独行的浪漫诗僧,现代“香巴拉佛教”的开创者,他的一生被称为“传奇中的传奇”。半传记小说《狂慧诗僧》就是以创巴为主人公的。

一九七九年达赖喇嘛第一次访美时,在纽约会见创巴仁波切。尊者夸奖创巴的美国学生有大乘的关爱,谈到创巴的一部著作,达赖喇嘛给予高度的赞扬:“该书与过去关于藏传佛教的著作相比要生动多了,与西方现代读者达成了真正的心灵沟通。”

旅居瑞典的华裔学者傅正明为这位灵异超群的佛学大师而着迷。在研究多年之后,他于台湾允晨文化出版了这本半传记体小说,以生花之笔,对创巴的生平事迹进行了细緻而又精准的描述,呈现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时代、大师不同凡响的智慧与人格魅力,以及他在西方弘扬藏传佛教的巨大成就。我们得以呼吸到那来自西藏高原与北美大地的神秘的天才气息。

逸出常轨,背着文化西藏流亡

据说尼采是西方哲学史最不能忽略的、也是最有争议的人物,在藏传佛教史上,创巴仁波切也是一位因逸出常轨而有争议的大成就者。

创巴于一九三九出生于西康,一岁时被认证为第十一世创巴祖古,十七岁获堪布(佛学博士)学位。一九五九年中国军队占领西藏,搜查寺庙财产,活佛本人遭威胁。为了躲避红色风暴,创巴随难民潮逃往印度。在印度,创巴受达赖喇嘛委任,担任“青年喇嘛学校”的精神导师。一九六三年,创巴离开印度前往英国牛津大学深造。

在离开西藏前的危难关头,创巴曾一度迷茫,不知路在何方。他向上师雪谦仁波切请教,上师回答说:“从现在起,兄弟,每个人都要依靠自己的双脚来站立。”

于是创巴写下了向雪域热土辞行的《告别之歌》:“尽管我只是一个云游四方的青年乞丐,但愿我能引领这个世界走向彼岸的新天地。”他的流亡队伍中有一位喇嘛被共军抓获,因遭受羞辱而自杀。在逆境困顿中,创巴把传法作为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他把文化西藏背在背袋里去流亡,踏上不归之旅,接受了西方新世界的挑战。

佛教对世界精神的贡献巨大,例如非暴力的和平理念、非二元对立的洞见、推崇慈悲与欣赏智慧等等。而创巴的成就是:在欧美国家教授并提升了金刚乘,建立了香巴拉佛教传承,还在英文世界创造了许多崭新的佛教语汇,点起佛法火种开始燃遍西方。

在记叙创巴流亡西方的追求与探寻之同时,傅正明也如实地写出了这位活佛逸出常轨的种种逸事。例如,他既爱女人也爱酒,婚外恋绯闻不断,不着僧袍不茹素,留长指甲长头发,抽烟还嗑药,几乎无处不染红尘。

当然,即使是令人瞠目结舌的私生活,一个诚实的传记作家也不能回避,尤其是这位传主是一位应遵守戒律的佛门喇嘛。当年,创巴离经叛道的行为曾引起一些藏传佛教徒的不满,但该书作者对传主的这种“离谱”的生活方式有独到的理解。傅正明认识到香巴拉王国不出家修行的独特性,也看到一个真正丰盛的生命,在摆脱了传统的桎梏,肆无忌惮的狂放之余,如火石碰撞出来的智慧与慈悲之光。

从研究角度叙述佛教西化之途

这就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来自东方的矮个子创巴仁波切,是如何从精神上吸引并征服他的那些高大的洋学生呢?要回答这一类问题,传记作家不能只会讲故事,更要有一种研究者的眼光去分析思考。身为学者,傅正明自然注意创巴本身所拥有的学问功底。在前往牛津大学之时,创巴的知识行囊里已装满西藏的法教,包括噶举派和宁玛派的法教,还有印度教教义。在英国时创巴刻苦攻读,其选修课程有比较宗教学、基督教实修学、哲学、心理学、文学、艺术等等。这位西藏喇嘛从西方神父、牧师、拉比和梵学家那里学西方宗教,还以英国诗人艾略特与吉百龄的诗歌为自学英文的课本,并参加英伦三岛的各种活动以认识西方社会。

创巴打开西方第一道门槛的钥匙,是他的语言艺术。一些崇拜他的美国学生说,原以为跟着仁波切仅仅是学佛,没想到还学起了他们的母语。学生们形容说,老师那流畅的舌头就像一块透明的水晶石在滚动,似乎掌握了佛陀传下来的八万四千种法门,把具有西藏民族特色的意象和词句带入英语。

比知识更重要的,是创造一套能迅速被欧美人接受的新颖传法方式。创巴不希望西方学生在藏传佛教中猎奇,而是强调修心,舍戒还俗,脱下僧袍穿俗人衣服,不拘礼节,不用梵文和藏文念咒,而改用英语,不拘形式,用西方人的思维方式去讲解阐释藏传佛教,赢得了西方学生的爱戴。

将不同树种嫁接成普世文明

此书谈到创巴的“逗机说法”,那是佛教的一种适合时宜之教化方式。由于对东西方文化博闻广识,创巴在教学时随机随缘,随时让学生在比较中学习。例如,把佛教的空行母想像为希腊神话中的缪斯,以好莱坞影片《太阳盟》解释美洲印第安红人的修炼和佛教密宗。

要把西方知识精英吸引到向佛的道路上来,除了需要杰出的智识之外,更需要非凡的人格魅力。一位叫波策士的学生决定皈依佛门,是因为其上师创巴是“一个不戴面具的、从娘胎里赤条条而来的人”。创巴的佛法书籍字字珠玑,他创办研习营时首先提倡的,是第奥根尼崇尚质朴生活的原初意义上的犬儒主义,这是摘除面具的法门,然后要建立真诚的人际关系。

尽管创巴传法所面临的困难,比当年印度莲花生大士到西藏传法还大,但他一开始就相信:“西方社会要比西藏更快地靠近觉悟社会。”创巴说:“对于我的同胞和西方人的供养,我唯一的报答就是传法。”在噶玛巴法王的支持和鼓励下,他最初在英国创立“三昧耶林静修中心”,结下善缘。他破戒与向佛的英国少女戴安娜的浪漫婚恋,引发非议却富于精神启迪的意味。

许多犹太裔学生皈依在他门下,形成所谓“犹佛”的特殊文化景观。他谈自己既不喜欢搞政治又喜欢搞政治的弔诡之论,启迪学生懂得民主政治的要义。他还带学生去林中采集枝条花卉,骑马射箭,借日本花道和弓道悟出禅宗和金刚乘的智慧。他对中国《易经》、道家的领悟和运用,更是汉藏文化交流的佳话。

这位活佛生活在东西方文明的碰撞中,把西方文明的营养融入血液里。他曾有过更大的梦想:要创造一个觉悟社会。他想像一个文化的集装箱,能够容纳世界多种文化传统,“这就是超越宗教的普世文明”。

将狂慧的秘密和盘托出

在传记作者眼里,创巴的西方传法之旅是一场狂慧(crazy wisdom)的盛宴,作者的任务是:把传主狂慧的种种秘密和盘托出。这位西藏活佛既与西方上流社会的专家学者深入交流,又常与嬉皮士青年廝混,一起抽烟喝酒嗑药,有时还搂着穿迷你裙的性感女郎。这些让一般宗教人士难以接受的怪异与放荡,傅正明却将此视为创巴取得成功的一个因素,并指出狂慧与哲学宗教之深层联系。

例如,创巴那极其精美的演讲集《自由的迷思》,其中一些篇章就是他喝醉酒爬上讲台上发表出来的。酒对于他是灵感的源泉,情欲是修持之道,一切失序被他视为秩序。又如,他曾写诗献给一髻佛母,本来想要向佛母的智慧鞠躬,后却突发奇想,说既然他与一髻佛母是融为一体的,那么就让佛母“向我的智慧鞠躬”好了。

作者追溯了“狂慧”的印度教与藏传佛教的历史根源,认识其本质。藏文中,“狂慧”大意为撒野、狂放和先天的知觉。这种疯狂的智慧接近天真无邪的赤子心态,特别容易吸引美国文化人。因为美国的自由精神与佛家寻求最后解脱的大自由,颇有相似之处。

能说明创巴那即兴、激烈的癫狂行为的事例很多,例如他在三昧耶林撒尿警醒法友,在美国强行把学生的衣服剥光。此书第三部还记述了创巴带金刚护法队搞军训的故事,借西藏阿尼玛沁神山“念神”的名字,创巴在洛矶山组织山地野营活动,他在军训中故意搞恶作剧,模拟战争的混乱,令菩萨兵们哭笑不得。

这些离谱的行为突破了世俗的认识。例如创巴认为真正的同情不是表面上的与人为善,而是要把一个人从执迷中唤醒,必要时当头棒喝。这被称为“无情的慈悲”。创巴还特别忌讳思想的系统化,认为佛教可以容纳或含有各种矛盾命题,而真理是散乱的珍珠,不可能把它们串联起来。

串联散乱珍珠吐出甘露长虹

尽管创巴大师认为真理有悖论,不可能有系统,传记作者还是努力把他生平故事的散乱珍珠,用丝线串联成一个整体的画卷呈现给中文读者。这本传记有五百二十余页,傅正明以这么大的篇幅,把创巴童年在西藏、印度、英美国等地的生活景象,以及那个时代风云变幻的社会现象,全都涵括进去了。

此书所参考的资料,包括一百多本英文著作。在丰富资料的基础上,借助虚构的小说手段,傅正明塑造了这位非凡的藏传佛教大师的立体形象,承载了纪录一个时代的使命。

在传记的结尾,把世界视为一个“神圣坛城”的创巴去世了。他的弟子金斯堡在悲伤之中,看到天上一道圆形的彩虹。金斯堡因此总结说:“创巴的一生,既是一个卑贱的流亡者,也是一位高贵的上师、伟大的诗人和艺术家。他吸进的是毒药,吐出的是甘露,最终吐出了一道长虹。”

争鸣2017.9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