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经历过八年抗日战争和五年的国共内战,因为住在山高林密、道路崎岖的浙东山区,所以并没有直接遭受过战争的蹂躏,只是有一些波及而已。

我母亲生于一九零一年,是世纪同龄人。在她十三岁那年,因为躲避抢亲,从雁荡西内谷的道松洞,以养女身份住入大荆镇的周家,她后来就当了这一家的儿媳妇。这应该在民国初年。这期间,母亲亲历了永嘉土匪到镇上的抢劫事件。我县乐清县与西边永嘉县隔着高山,永嘉山头百姓从来艰苦,而大荆镇人烟稠密,尚称富裕,在沿海,向有防御措施,明时为沿海防倭三十六沙城之一,清时设有都司衙门,有千总把守,筑有城墙堞楼。民国初年,乡绅蒋叔南组织了“保安团”,经常操练,并拥有枪枝、火炮。我的二伯父周瑞卿即是保安团员,在晚年时还练八段锦,外貌颇为威武。那年永嘉山头人来抢劫,遭到惨败,被杀了不少人。母亲亲眼见到放在柴行空地上的血淋淋的人头。事件过去八十多年了,至今写地方志的部门对蒋叔南的功过还未下定论。一般认为,蒋叔南建设雁荡有功,但他镇压“农民起义”有血债。我母亲却说蒋叔南是有功的,他为保卫家乡。

老家所处的浙东山区,还是当年共产党浙南游击队三五支队出没的地方,我小时即听说有向镇上商家“借粮”之举。约在四十年代中期,镇上商会所在的小山头古建筑曾被袭击,完全烧毁。那是在夜间,家中大人们将我和外甥卓南转移到后园苎麻园中。如此折腾,我竟熟睡未醒,第二天家人指示楼上西墙的弹洞给我看,我还似信非信。

抗日战争的烽火始终未燃烧到我的山区老家,但邻近各县城均时有空袭。当时我二哥昌谷在邻县黄巖县立师范读书,学校遭空袭而遣散,并且停课。但是我二哥却没有回家,消息传来,母亲十分焦虑,夜不能寐。先是我家义屋住户马老五自告奋勇,愿到黄巖寻找二哥。当时我的老家与邻县之间没有公路,不通汽车,必须步行,翻山越岭。马老五去了多日,回来禀告说学校遣散,找不到二哥。母亲于是再让祖父老仆人,老七叔前去黄巖寻找。

老七叔到黄巖寻找二哥,一直辗转黄巖到九峰乡同学家才找到他。二哥正坐在窗口拉二胡哩!后来几十年中,母亲常常说起这件事,她说马老五如何能找得到二哥,还自告奋勇,只有老七叔这么忠心的老仆,才找得到他。又怪二哥,怎么那样不懂事,历经空袭也不知回家,竟到同学家,还拉二胡哩!

一九四四年左右,日军战火已燃至杭、嘉、湖一带,省城和温州的一些中学都迁往外地继续办学。如杭州的宗文中学、杭州女中、温州中学,甚至连邻县临海、黄巖等中学也都迁来雁荡山中上课。此时许多名教师、学者也因避难来到雁荡,如一代词宗夏承焘,诗人吴鹭山,夏承焘高足后来成为敦煌学者的蒋礼鸿,教育家和易学家萧仲劼,诗词家盛山带,数学家郑以真,音乐教师赖一匡,画家万慕群等等,一时寂静的雁荡佛地济济多士,形成了雁荡山的“文艺复兴”时期。我那时尚在童年,但前贤学者大名耳有所闻,留有深刻印象。其中萧仲劼与其女婿盛山带,后来继续任教雁荡中学,盛山带还在灵巖响巖上建筑房屋,他俩都成为我父终生好友。七、八十年代盛山带已属高龄,还与陈朗并我成为忘年交。

当时我大姐素琳在黄巖师范读书,也随学校到雁荡上课,与同学在镇上街头演出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

乐清县政府,在日寇深入金华、衢州等浙南腹地后,也迁来雁荡山中办公,因我家是旧都司衙门,地域宽广,房间众多,这个临时县政府就设在我们家中,包括膳宿。三伯父家大厅与我家大厅成为办公厅,我家楼下东厢房住教育科张伯伦夫妇,西厢房住两位年轻小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政府部门工作的妇女。另外,还有一位烧饭女工带一名女孩住在我家后堂。后堂有现成的木炕床,与北方土炕相似,临窗而设,窗外就是半荫蔽的鱼池。我和那个女孩子后来成为朋友,一起在木坑床上玩耍。我俩特别羨慕那两位办公小姐。两位小姐平日穿旗袍,一个圆脸,略胖,一个尖脸,略矮而瘦。

我们全家还真的逃过一次难,那是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那一年。据说日本军队投降撒退时要经由大荆镇,说日本人即使投降了照样奸淫掳掠,杀戮百姓,所以我家也逃避到雁荡山北部山区一个名叫新方的地方,这是我大姐的婆家原籍。新方离我镇有二、三十里山路,而且一路向上行,原先我们见到的高山瀑布都成了脚下的溪流。新方是一个山间盆地,有稻田。寄住的亲戚家刚建好新房,很宽大,供我们家先住。我们由镇上挑去粮食,自己起火。新屋前方是一条宽大的溪水,风光优美。

在新方若干日,孩子们做得最多的事情是演戏。当时同去的大孩子有昌澍哥、昌谷哥、昌米哥,还有邻里家的孩子名叫鲍永来者。演得最多的戏是自编的发生在我镇的“谋杀亲夫案”。战争时期乐清县法院搬在镇上商会所在小山头,法院开庭,村人可以亲睹。这起案件发生在镇北郊高地村,一个妇女趁丈夫酒醉,以巨钉钉入丈夫头顶而致死,然后绑以石头,沉入附近水井中。这其中当然有第三者参与。我老家的人说的是台州方言,而法官说的是温州话,中间还用了翻译官。此戏由大哥当法官,二哥当书记官,鲍永来当翻译官,昌米哥就学那谋杀亲夫的妇人,演来还颇像样,极为传神。在新方,哥哥们还做了一件事,某日大雨后,山洪暴发,上流的山乡漂下许多木材,顺流而至我们住宿的门前。按当地习俗,捞浮财是合理的,因为若不捞出,数十里后也奔流到海了。哥哥们的水性都很好,就为这家主人捞了不少大木材。

一九四九年春,我随米哥转学到邻县温岭县立师范求学。学校设于县城西门外梅岭脚原大明因寺内,此寺背后有山,山上有名胜处曰“灯盏窝”,建有寺,名常乐寺,绕寺植有上千竿琅玕竹。我们常在课余登山凭览。这一年内战已臻“尾声”,灯盏窝这个踞高点已驻紮了国民党军队,我们也久不能上山玩了。在一个深夜,忽然枪响,两军交战了。师范学校的学生都是住校的,女生宿舍在东厢房,尤其接近灯盏窝。同学们惊醒后,大哭大叫,大明因寺上空也正枪林弹雨夹杂着大炮轰鸣。女生指导陈国襄站在门口,命令大家肃静,平时女生都极怕她,此时竟镇压不住,于是命令大家排队摸黑下楼到洗脸间集中,一律盘坐地下,大家提心吊胆,在抽泣声中等待天明。说来奇怪,我一点也不害怕,自从被枪炮惊醒后,我能立即配合陈国襄维持秩序,带领她们下楼,到了洗脸间,我倚门而立,一直安慰同学们。天色微明,战事似已结束,应该是国民党被缴械了,只有偶而零星的枪响。大明因寺依山势而建,最高处为厨房,通后门,与灯盏窝最近。天亮后,国襄先生让我到后门处,观看动静,此时已有几个男生先在了。这次亲历的国共战事虽不大,但也算激烈,而且近在咫尺。

接着学校似趋于停课状态,我们的班主任即是后来写有《中国绘画史》的王伯敏,他原先与地下党有联系,为我们办过读书会。此时他在班上挑选了叶素封和我,另外在高师部带了钟定明、钟定宇姐妹和夏理荣、陈学定等离校,参加新成立的军管会的接管并宣传工作。我们就四出宣传政策,到街头作演讲。约二个月后,我们这班同学跟随浙南游击队司令员周丕振前往玉环县工作。临行,陈国襄先生对我十分不舍,她为我缝制了一套灰色大襟服以示赠别。我们一路步行,所到镇村,沿途百姓送茶送鸡蛋以劳军,中途曾在一个冷庙过夜,炎夏之中也不及洗澡。玉环岛是个孤立于东海的乐清湾外小岛,我们在第二天渡海而达,玉环百姓以鞭炮热烈欢迎周丕振。在玉环,我被编在青年培训班内,学习政策,培训为今后的政府骨干。那年我还不到十五足岁。因为同情穷人,凡见到家中有热水瓶者,我即认为是富人,不愿入门交谈。在培训班时,领导让我们处理一件离婚民事。来找人民政府申诉者是一名廿多岁的妇女,她申诉丈夫好赌,拿她当赌注,典妻,不多时间已典过数次了,去年又被典与某人,现已期满,她再不愿回到原丈夫处,因为赌赢她的人对她有情有义,若回原丈夫处,则不久又要将她输与他人。这么一个应该申张公义的案子,我们培训班几个学员竟一定让她返回原丈夫处!妇人再三哭诉无效。在班期间,我因为在玉环县图书馆借了冈察洛夫的《悬崖》与法国小说《包法利夫人》而受批评,于心不快!

培训班伙食很差,吃的是霉烂生虫的粗薯丝饭,不久,我患腹泻,发展成重症,由于缺医少药,成为班上的累赘。经过领导研究,让我回家治病。玉环离老家不远,大约有半日的小船程,终于以一艘小舢板,派人从海上送我回家。那日大雨,雨珠打在海面上,形成一望无际的白色水泡,小舢板好像航行在泡沫中,这幅奇观令我终生难忘。正逢退潮,小舢板停泊在雁荡中心的白溪镇海涂上,我们下船跋涉上岸,然后翻越白巖岭回到家中。我的形象一定非常憔悴,父母见到我十分惊慌。在家养息了多时,听从父亲劝告,转学至本乡雁荡中学插入初中三年级。后有同班同学蒋文娇、仇贤琴想要到玉环参加青年培训班,还由我写介绍信前往。她俩后来一直留在部队,还当了官哩!至于我,初中毕业后到杭州上学,选择了学音乐。

《素子文集》

作者 editor